某日夜歸途中,聽到北京交通電臺里飄出費城交響樂團演奏的《四季·秋》的樂章。琴音乍起,忽覺美國費城的秋天在記憶里蘇醒, 十年前的光景恍如昨日——獨立廳前飄落的楓葉,斯庫基爾河上被兩岸磚房映紅的晨霧,賓夕法尼亞大學校園里滄桑的哥特式建筑,菲爾芒特公園中紛飛的群鴿,街頭巷尾光怪陸離的墻面涂鴉,酒吧里帶著堅果香和蜂蜜甜的酸啤酒,古老集市上堆如小丘的南瓜和干酪,還有那滿街飄香的費城小吃……
那些年,先生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畢業離校后,我們也常乘火車去這個被他稱作“費村”的老城重游。
費城的骨子里透著秋意——陳舊、沒落,滿是歲月的痕跡。它的美亦在深秋,較之美國東海岸其他城市,費城有種老派的韻致:它沒有紐約的喧騰,也不如華盛頓的肅穆;不似芝加哥的摩登,亦無波士頓街巷的盤曲。費城的街道橫平豎直,如棋盤一般整齊,斯庫基爾河穿城而過,將它分成東西兩半,秋陽遍灑,滿地楓葉,城里便如鍍了層金箔。《獨立宣言》就誕生于此。
每回提及費城,先生總會笑問我:“你還記得三十街火車站里賣的那家扭結餅嗎?以前你一到那里,總要買一個來吃。”是啊,那是一種扭作心形的條狀面包,上面撒著粗鹽, 被烤得金黃,咸香混著黃油的氣息彌漫整個車站的大廳。尤其在寒意初至的秋日里趁熱咬一口,外脆里軟,很難令人不愛。
在費城秋日里,最適合吃的“卡路里炸彈”無疑是街頭隨處可見的牛肉芝士三明治。過去我常和先生在街邊的小食店里買上一份。隔著櫥窗,見鐵板上騰起白煙,牛肉被鏟刀剁得細碎,焦香的洋蔥裹著融化的干酪一并潑撒下去,頃刻濃香四溢。這道美食的精髓, 就在這比肉還多的奶酪上。隨后,店員將這炙熱的餡料塞入面包棍中,用油紙緊緊一裹, 對半切開,遞至我們手中。我倆一人半個, 分量足到撐胃。
此物是城市漫步的良伴,走得饑腸轆轆時,尋一處廣場邊的長椅小憩,或在藝術博物館門口的石階上席地而坐,掰開三明治的瞬間,鮮香的肉汁與綿軟的芝士相互纏繞, 順著指縫淌下,叫人忘卻斯文,只顧埋頭大嚼。這種超大的三明治在費城還被當地人稱為“hoagie”,餡料可以是火雞、豬肉或其他肉類。想來三明治這東西,“朋友”遍天下呢, 比如中國的肉夾饃、墨西哥的玉米餅等,都無非是面制品夾萬物。
過去,在市政廳旁邊的瑞汀車站市場里有家賣烤豬肉三明治的店,名字已忘,只記得那嫩滑的豬肩肉和融化的干酪夾在面包卷里,上頭鋪滿酸黃瓜,正是這份點綴,讓肉纖維浸潤乳脂的濃膩被清冽的酸味劃開,恰如悶熱的城市上空掠過了一縷秋意。據說,費城三明治這般豪邁的吃食是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的產物, 最初用的是能填飽窮人肚子的碎肉邊角料,初衷與北京的鹵煮、莫斯科的紅菜頭湯雷同,而后都成了一座城市的名饌。
瑞汀車站市場是費城的胃,這座美國古老集市的鐵架穹頂下有各色小吃店鋪爭奇斗艷, 意大利香腸的蒜香與荷蘭蘋果派的肉桂香在空中角逐,卻終不敵從海鮮攤位撲面而來的咸腥味。過去我和先生喜歡隨其他游客一道在牡蠣攤前扎堆,秋日的牡蠣肥得可人,伙計用撬刀往殼縫處一旋,即出玉一般的白肉,吃前淋幾滴檸檬汁、一小撮蒜蓉和些許番茄沙司,用手托住殼,嘴湊上去一嗦,肥嫩甘甜的海味即刻滑至舌尖。在那兒,鮮活的海膽也是美物,橙黃的膏體臥在棘刺的殼碗中, 叫人垂涎欲滴。另有一只只磚紅色的波士頓龍蝦在碎冰堆里一字排開,隨便挑一只, 清蒸或油皆可,鉗肉大得能與我的臉盤一較高下。不過秋寒時節,真正的“鎮市之寶”還屬那碗蛤蜊濃湯,它也是費城的著名美食,由土豆、洋蔥、奶油、蛤蜊和蝦貝小海鮮熬煮而成, 奶白醇厚的湯面上浮著香脆的培根碎,入口有綿綢的鮮美。
若想吃得精致些,下城的里滕豪斯廣場周圍也有幾家相宜的餐廳。遙想回國前夕,我與先生踏著滿地秋色故地重游,最后一日在那里尋得一家烤牛骨髓的飯館。只記得服務生把那整根牛骨剖開,骨髓盈潤如玉,用小勺挖出來,抹在烤面包片上,再撒些海鹽與歐芹碎,滋味甚美。
回程的列車穿行在暮色里,窗外的黃葉紛飛如蝶,不禁感念這異國的歲月,應著愛情和美食的滋養,把青春裝點得那般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