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柳師姐的大作《子弟書史論》出版,蒙她不棄惠賜新著,遂得以先睹為快。30多萬字的書稿肯定還要細細研讀,但大致通讀一遍下來已是感慨萬千。腦中閃過這么幾個關鍵詞:情懷、執著和傳承。容我一一道來。
一、情懷
我和耿柳師姐都是中國北方曲藝學校文學班畢業的學生,她比我高一屆,雖然不曾同時在校,但師姐的大名卻早有耳聞。她和我們這些小白不同,可謂出身名門。我們共同的專業課老師、著名的曲藝理論家倪鍾之先生經常提起春風文藝出版社的耿瑛先生,一位曲藝編輯和理論家,因其獨具慧眼鼎力相助,才使得倪老師油印的授課提綱修改后于1991年3月正式出版為《中國曲藝史》。而耿柳便是耿瑛先生的愛女。
不過,雖有同門之誼,其實我倆之間一直鮮有交集。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曲藝的發展態勢一度相當萎靡,業內外時有“消亡”的論調甚囂塵上。曲校的文學班不再招生,歷年的畢業生亦大多轉了行,仍然堅持奮戰在曲藝戰線的人屈指可數。一晃,便是30多年過去了,當年傳道授業解惑的諸多前輩師長陸續駕鶴歸去,而我們不知不覺中也到了年過半百的歲數,偶爾看到彼此老花鏡架在頭頂上的會場留影,竟也如出一轍,不覺莞爾。回首來時路,驚覺:原來這“擇一事,終一生”的選擇,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早有安排,而“不為繁華易匠心”,這略有些不合時宜的執拗與堅守,恰恰成了我倆一拍即合的“接頭暗號”。
我和耿柳師姐是近幾年才頻繁互動起來的,盡管很早就關注她的研究成果,畢竟專心做曲藝研究的人著實不多。或許正是對曲藝事業初心不改的情懷所致,相談甚歡之余,我也逐漸悟到,原來,相似的人,真的早晚都會走到一起。青蔥年紀里播撒下的曲藝種子,冬去春來,櫛風沐雨,憑一腔赤子之心才有了如今的滿園芳菲喜人收成。面前這本積30余年潛心打磨而成的《子弟書史論》即為明證。
二、執著
曲藝,又稱為說唱藝術,由于它形式簡便,通俗易懂,接地氣,近民心,故而有著極其廣泛的群眾基礎。也正因為曲藝通俗易懂的特點,往往很容易被人們忽略了其中所蘊涵的深厚綿遠的歷史與文化,以及在整個中華文化傳承的大范疇內所承擔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加上當前許多客觀存在的認知誤區,很大程度上也影響了曲藝藝術的傳播與推廣。
曲藝的品種繁多,有著各自不同的藝術表現手法、音樂曲調和表演方式。隨著歷史的發展、時間的更迭,有一些曲種漸漸退出了舞臺演出的環節,卻以文本的形式被移植進其他曲種,宛若新生,重放異彩。比如曲藝藝術中重要的一個品種——子弟書。
啟功先生將子弟書譽為“創造性的新詩”,認為是可以和唐詩、宋詞、元曲、明傳奇相媲美的清代文學形式。多年來,關乎子弟書的研究,不外兩類,一是對文獻資料的搜集整理和校勘辨析,二是對子弟書作品的文本分析。這方面的出版物也是不勝枚舉,功莫大焉。
而耿柳的《子弟書史論》,則是另辟蹊徑,從子弟書原本作為說唱藝術的基本屬性出發,突破了“文本中心”的局限,還原了子弟書作為表演藝術的生態(崔凱語),應該說,這是目前為止在子弟書相關研究方面最為可喜的突破。全書共計15章,其中第一章“子弟書的起源及流派”,第二章“子弟書作者和唱者”,第八章“子弟書中的說唱藝人和書目”,第十一章“子弟書對北方曲種的影響”等,通過嚴謹翔實的考證,爬梳剔抉大量史料文獻,讓以往多留存于紙面上的子弟書作品漸漸顯影,穿越了歷史的塵煙,變得可感、可觸,異常地鮮活。更為難得的是,《子弟書史論》雖為學術專著,但行文曉暢明白,各種掌故舊聞如數家珍般地娓娓道來,通篇毫無半點佶屈聱牙、晦澀難懂之印象。須知,要做到深入淺出地講好理論并非易事,讓讀者輕松“悅讀”的背后其實是深厚的學術積累與沉淀使然。這樣的學風與文風,恰恰也是我個人一直以來的努力方向,故而,捧書在手,愈加增添了幾分認同感。
誠如林嵒先生在本書序言中所指出的那樣:“該書既彰顯了作者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自覺繼承與積極弘揚,堅持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研究者的態度,又體現出一位文化工作者的文化自覺與責任擔當。在這個意義上講,耿柳所著的《子弟書史論》不僅是一種藝術形式的記錄,更是一個時代的文化記憶,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思想情感、審美情趣和生活百態,愈發顯示出該書的不俗價值與不凡意義。”
三、傳承
這本《子弟書史論》還有令人稱道的另一處亮點,就在書的附錄部分。不單是那些較為罕見的刻本書影,更是精心輯錄的部分研究者關于子弟書研究的往來信札,時間跨度近半個世紀之多。其中,關德棟、胡文彬、張壽崇等前輩學者與耿瑛先生的通信尤為珍貴,紙短情長,令人動容。《子弟書叢鈔》《紅樓夢子弟書》《子弟書珍本百種》等經典著作,迄今仍是我們的案頭必備。老先生們對于做學問這件事一絲不茍的態度,對于民間文藝的高度自信與自覺,堪稱楷模。以前的日子,確實車馬郵件都慢,不似今日,各種通訊設施如此高效便捷,可惜卻難以留痕。對于我們這些搞曲藝理論研究的人來說,打心底里嘆服的仍是這些前輩學者一筆一劃寫就的扎實論著,隔著泛黃的紙頁,仿佛仍有沁人的溫度。
耿柳師姐常自詡為“曲二代”,受家庭影響對曲藝的親近倒在其次,更主要的還是發自內心的那份堅守與擔當。明顯地能感覺到,自耿瑛先生仙逝后,天性灑脫的她越來越拼,趕時間,趕進度,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交付給了眼前的皇皇巨著,終日埋首于故紙堆中,不知疲倦。這幾年,她擔任主編的《中國民間文學大系·說唱·遼寧卷》和《中國傳統評書搶救出版工程》等大部頭叢書陸續問世,在業內外均引起了不小的反響,而她為此付出的全部努力和心血,皆在字里行間。始于匠心,臻于至善,從她沉潛篤行的身影里,能清晰地看到她對前輩學者之風范的承繼與傳揚,用心、用情、用功。
2022年始,曲藝終于進入了全國高等教育本科序列,并增設入《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以“戲曲與曲藝”之名成為一級學科。可以預見,在未來的日子里,曲藝學科建設尤其是曲藝的理論研究將會迎來更加廣闊的前景。耿柳所著《子弟書史論》的出版,無疑會是曲藝殿堂中重要的一塊基石。
“莫道曲終人散盡,春風過處有新篁。”我格外鐘情耿柳師姐自撰的這兩句詩。衷心期盼將來能有更多同道砥礪前行,共同繪就曲藝事業的嶄新篇章。
(作者:中國藝術研究院曲藝研究所副所長)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