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合家歡》對相聲創作的啟示

相聲《合家歡》由孫晨、姜昆創作，姜昆、戴志誠表演。作品主要講述了捧哏一家作為文藝愛好者，組建業余文藝演出隊進行表演的故事。在2024年2月的第五屆非遺相聲大會和4月的第二屆西安相聲節上，姜昆先生再次將這一作品搬上舞臺，引發了熱議。如今，再次回看這部誕生于1998年的相聲作品，更能發現其對姜昆先生相聲藝術特色的集中展現，而這些特色所折射出的創作思想，對當下相聲創作，具有深刻指導意義。

一、深耕傳統，實現“深度新編”

相聲《合家歡》中，捧哏一家作為文藝愛好者和業余文藝工作者，在志愿演出中輪番登場，表演了不同形式的節目。這種“文藝拼盤”“曲藝雜燴”的作品結構并不是《合家歡》的獨創，而能在傳統相聲《鬧公堂》中找到其源流。

（一）《合家歡》與傳統相聲《鬧公堂》的比較

傳統相聲《鬧公堂》講述了主人公在舊時擔任縣令，東拼西湊組建縣衙班底，并進行審案的故事。在作品中，主人公被設定成一個京劇“戲迷”，在說話中時常忍不住開口唱京劇。不光是主人公，作品中的掌印夫人、衙門師爺、掌刑的、帶案的等所有角色都與戲曲、曲藝，或是某種吆喝腔調綁定，最終在審案的過程中通過集體“歪唱”的方式，將人物的“業余”同公堂的“嚴肅”進行劇烈碰撞，集中展現了作品的核心矛盾，產生了較好的幽默效果，并揭示主題，諷刺了舊社會官場腐敗無為的“草臺班子”現象。

表1和表2可以看出，《合家歡》繼承了《鬧公堂》中“文藝拼盤”式的作品結構，通過“文藝志愿演出”這一載體，將不同的文藝表現形式放置在同一時空背景下，使得不同形式的文藝表演得以熔煉成相聲作品的內容和相聲表演技巧，共同構筑了作品溫馨熱鬧的氛圍。

但在沿用“文藝拼盤”的整體框架外，《合家歡》也對《鬧公堂》進行了深刻的改良與新編。其一，是作品中所選取的文藝形式有所區別。這種區別，并不是單純的曲種置換，而是更加深層次的改良。相較《鬧公堂》，《合家歡》中選取的文藝形式的種類看似變少了，卻從單純的戲曲、曲藝，擴展到了更加廣泛的文藝形式，甚至包括了主持、書畫、風箏；不僅有傳統的文藝形式，也有流行元素；即使是在戲曲曲藝的選取上，也由幾乎全是京津一帶的曲種，擴展到了全國范圍的曲種——這種地域上的延伸，極大地增強了作品所傳達的“氣象”。其二，是對作品表現形式進行了改動。《鬧公堂》是典型的“一頭沉”的作品，捧哏除了遞幾句主要的“肩膀頭”之外，幾乎只是“順嘴搭音”。這并不是說《鬧公堂》中的捧哏不重要，只是在整體比重上較輕。而《合家歡》中雖然仍以逗哏敘述為主，但在許多橋段中運用了“子母”的手法，大大地增強了捧哏的作用，其中更不乏讓捧哏進行才藝展示的情節。其三，是作品主題上的升格，這也是《合家歡》之于《鬧公堂》最大的“改良”?！遏[公堂》在創作表演之初，其固然有針砭時弊作用，但其中“公堂”已經遠離了當今生活，如今再上演《鬧公堂》，雖然可以傳承傳統作品、展示演員能力，但作品本身的時代意義已經彌散，觀眾也難以與作品產生共鳴?！逗霞覛g》將“公堂”變為以“文藝志愿演出”為由頭的家庭聯歡會，將“公堂之鬧”的“胡鬧”變為“家庭之鬧”的“熱鬧”，將已經脫離時代而只剩單純娛樂的“滑稽”變成“寓教于樂”，緊貼時代，扎根生活，傳遞了正能量。

（二）《合家歡》與其他新編作品比較

從內容選取的區別到表現形式的改動，再到作品主題的升格，《合家歡》完成了對傳統相聲《鬧公堂》的全方位改良與新編。這種新編方式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傳統相聲新編”，而入乎傳統相聲作品的根本，是“深度新編”。

我們常常會看到以“ 新XX”“新編XX”“XX新說”為題的作品，其內容主要是對某些經典相聲作品的改編，但往往只限于簡單置換原作品的內容。這種新編方式固然可行，通過不斷“拆洗”經典作品，使得經典作品與現代生活不至于脫節，延長其舞臺生命。例如，不少從業者都新編過《雜學唱》，根據不同演員的自身條件，或結合地域特色和流行元素進行“拆洗”，使得《雜學唱》這一傳統作品已呈現出“千人千面”，衍生出許多作品。類似的作品還有《批三國》《對春聯》《賣估衣》等，出現過不少成功的新編版本，也成為如今相聲劇場演出的高頻作品。

但不難發現，這些都是“載體性”較強的作品，通過一種表現手法（如批講、學唱、文字游戲等）來構成作品，形式固定，套路單一，改編者只需基于既定模式置換內容即可，其實改編難度較低。相反，有些傳統作品盡管自身具有一定藝術性，但“載體性”不強，套路不明顯，改編難度較大，故鮮有新編版本，舞臺呈現也愈少，最終被托以“脫離時代”之辭，逐漸失傳。

因此，《合家歡》之于《鬧公堂》的改良與新編，為傳統相聲的新編提供了一條重要路徑——不僅置換內容，更提煉原作品的結構形式（《鬧公堂》中“文藝拼盤”形式），結合時代，升格其主題，完成對經典作品的“深度新編”。也只有“入乎其中”，才能真正萃取傳統相聲的“精髓”，最終“出乎其外”，跳出原作品的桎梏，創作時代經典。

（三）“深度新編”思想的源流及實踐

可見，對傳統作品的“深度新編”不同于一般認為的“舊瓶裝新酒”，是借“新編”為手段，最終落腳在對作品主題的升格。

對傳統相聲進行“深度新編”的創作思想，可上溯至馬季的許多作品。在馬季之前或同時期的從業者也有在創作中體現過“深度新編”思想，如何遲創作的《十點鐘開始》之于《報菜名》，但在作品中普遍發揚的還是馬季。有的作品基于傳統相聲的結構形式，如《三比〇》之于《對坐數來寶》，《一仆二主》之于《山東跑堂》，《好啊！好》之于《順情說好話》①；有的作品化用了傳統相聲中的某些橋段，如《海燕》之于《大娶親》，化用了《大娶親》中學洋鼓洋號的橋段，與漁船收港卸魚的勞動實踐相結合，為原先單純逗笑的模仿賦予了時代新意，化腐朽為神奇。②③在姜昆之后，也不乏“深度新編”案例，如大兵的《向領導匯報》之于《訓徒》，夏文蘭、倪明的《永遠是朋友》之于《怯洗澡》④，都是基于傳統作品結構形式，同時結合時代升格作品主題，完成對傳統作品“ 深度新編”的成功之作。深耕傳統，提煉傳統相聲作品的“精髓”，實現對傳統作品的“深度新編”，是許多新相聲作品成功的重要原因，也是相聲《合家歡》啟發當代相聲創作的重要思想。

二、觀照生活，妙用“方寸敘事”

緊跟時代，觀照生活，是所有文藝工作者應當具有的品質和能力。妙用“方寸敘事”，于方寸之間刻畫人物、呈現生活、展現時代，是姜昆相聲的一大特色，也是其啟發當代相聲創作的另一重要思想。⑤

所謂“方寸敘事”，即在最大限度上，將不同人物容納在最小的單一空間內，進而產生矛盾，揭示作品主旨，以“小切口”呈現“大氣象”。這一敘事模式貫穿了其不同時期的作品，如早期的《如此照相》，就是將當時的社會百態容納在一個照相館中，以主人公去照相為主線，觀察照相館中不同的人，以折射出社會的整體風貌。進入其與梁左、唐杰忠合作時期后，這種“方寸敘事”則更為明顯?！痘⒖阱谙搿分械摹袄匣⒍础保峨娞萜嬗觥分械碾娞?，《捕風捉影》中的社區，⑥再到后來《著急》《特大新聞》《樓道曲》《自我選擇》⑦《踩腳》，都是在某一特定空間或背景下展開敘事，通過這一空間內部各種人的狀態，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而《明春曲》及《回眸望九》，則是在進一步吸收戲劇的表現手法后，對“方寸敘事”的顛覆性延續，本質上依舊是以敘述主人公的視角，在方寸空間內展現時代，只不過弱化了“敘述”，強化了“表演”。

《合家歡》也是如此。將故事安排在主人公（捧哏）的家庭內，通過文藝演出中不同家庭成員的表現，反映出各個年齡層人的不同狀態。其中既有符合大眾認知的部分，例如每個人物所表演的文藝形式都與其年齡、身份符合；也有突破大眾認知的部分，像最年長的“奶奶”，盡管牙都掉光了，卻緊跟時尚，在演唱二人轉前自吹自擂，自稱“東北周杰倫”。而在2024年4月的第二屆西安相聲節閉幕式上，姜昆、戴志誠再次表演《合家歡》，當時正值綜藝《火星情報局》第六季完結不久，作為該節目嘉賓的姜昆在此次表演中一反常態，自稱“東北薛之謙”，引得全場歡呼。這種“認知超越”，既與角色的年齡、身份形成對比，產生了包袱，又側面體現了作品在經過時間洗禮后依舊能緊貼時代。這不僅是信口而來的“現掛”，更是姜昆觀照生活，尤其觀照年輕人的生活和意趣的體現。“方寸敘事”是一種作品的敘述方式，也是現實生活的呈現方式，是一種“故事框架”，至于故事寫什么，人物怎么刻畫，依舊需要大量的生活實踐作基礎。

“方寸敘事”是敘述主人公視角下的世界，敘述主人公是“方寸敘事”的“眼睛”。在今年春節推出的群口相聲《精準推送》中，姜昆進一步延續了“方寸敘事”，將故事集中在主人公的手機里，通過主人公與“精準采集”“精準推送”“精準消費”“小額貸款”4個擬人化的角色之間的互動，折射出信息時代下，大數據對人們生活的滲透和雙重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從2024年重新上演《合家歡》到2025年《精準推送》的推出，姜昆作為作品中的敘述主人公，正式完成了從“中年人”向“老年人”這一身份的轉變，而這一轉變，契合了當下姜昆的年齡與身份，也使得《精準推送》中的主人公在信息時代面對大數據亂象而無所適從的境況更加可信，充分引起各個年齡段觀眾的關注與共鳴——這也是《精準推送》成功的重要原因?？梢钥闯?，作為“方寸敘事”的主體，“觀察者”或“體驗者”（敘述主人公）的人物形象是否可信，是否能“立起來”，關系著整個作品的建構。而真實可信，符合表演者形象、身份的人物安排，也是相聲創作者緊跟時代、觀照生活的重要體現。

三、堅守童心，發展“曲藝美育”

“童心”是《合家歡》中隱藏的“彩蛋”，也是一直以來閃爍在姜昆相聲中的特色。在《合家歡》中，“童心”更被放大，滲透整個作品，使其具有不同于其他相聲作品的“靈性”。而作品中觀照兒童、堅守童心的創作思想，也對發掘相聲藝術的美育功能，發展“曲藝美育”有所啟迪。

（一）《合家歡》中“童心”的雙重體現

一方面，《合家歡》中塑造了成功的兒童形象。主人公（捧哏）的兒子雖然著墨不多，但其真實可愛的兒童形象和天真直率的兒童語言，成為作品的一大亮點，也使得作品真正達到了“合家歡”的境界。在作品中，“兒子”不僅參與了家庭文藝演出，更大膽地說出了“童言”，展示出了“童心”。在主人公的父親畫畫時，“兒子”分別對其兩幅畫作進行了評論：

“爺爺畫龍真稀奇，一條一條黃花魚?！?/p>

“爺爺畫虎真叫妙，畫上它，家中不買耗子藥。”

從包袱的組織手法上看，通過“龍”和“黃花魚”，“虎”和“貓”的對比，產生了笑料；但在深層上，主人公的父親在家里是長輩，更是主人公兒子的“ 爺爺”，是“ 權威”，“兒子”沒有因其身份對其畫作進行恭維，而是大膽說出內心的想法——無論是其有意的“直言”，還是壓根沒有考慮到爺爺的“ 權威”，都表現了“兒子”作為兒童的勇敢、可愛和率真，而他敢于“童言無忌”，也側面體現了主人公家庭其樂融融，是真正的“合家歡”。而從文學修辭上來看，將莊重嚴肅的“龍”“虎”暗喻成生活化的“黃花魚”“貓”（用“耗子藥”代指貓的功能，更是借代的修辭手法），更是對成人的嚴肅文化進行兒童視角的解構，用“童言”沖擊觀眾的心靈，用“童心”灌注的幽默使觀眾達到真正的愉悅。⑧

另一方面，《合家歡》還隱藏著許多充滿童心的“彩蛋”。主人公的爺爺緊跟時事，用不同主題的風箏表達對祖國繁榮的祝福，是“童心”的表現；主人公的奶奶觀照年輕人，自稱“東北周杰倫”，也是“童心”的表現；而在講到主人公的爺爺放風箏時，作為敘述者的逗哏則跳出了敘事，轉而對爺爺的風箏發出了極富童心的評價，這也將作品的童趣推向了高潮：

甲 現在國家的喜事太多了，風箏做不過來了。干脆，你爺爺做一個“老漢看祖國”的風箏，拿來孫悟空的風箏，把猴子的臉扣下來，把你爺爺的臉貼上去。

乙 這事兒鬧得！

甲 你有兩個爺爺了。

乙 怎么兩個爺爺？

甲 天上一個，地上一個。一個人爺爺，一個風爺爺。

“一個人爺爺，一個風爺爺?！睜敔數摹澳槨北毁N在了風箏上，仿佛爺爺就在天上飛，而風也成了爺爺。兒童常將自然萬物擬人，如“太陽公公”“風伯伯”，而敘述者在發出這一感嘆時，是否也將自己置于兒童的視角，真切地感受這個世界呢？這是“童心”所賦，也是樸素的“萬物有靈”“民胞物與”的哲學思想。這是從內心發出的幽默比喻，更是溝通自然的兒童詩，是用詩化的語言將相聲藝術的美育價值抬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二）相聲中“曲藝美育”的現狀及實踐

相聲作為語言藝術，應當發掘其美育屬性，發展“曲藝美育”。但時至今日，相聲的美育功能的發掘，仍未形成廣泛共識和自覺。傳統相聲中有“小孩哏”，主要是小孩學大人說話，通過這種年齡和身份上的錯位，引人發笑，如讓小孩逗哏，成人捧哏，表演《六口人》《反七口》《家堂令》等節目，通過占成人捧哏的便宜產生包袱。表面上是“童言無忌”，本質上則是反“童心”，變相削弱了相聲的美育性。而近幾年部分從業者又將“ 三俗”拉回劇場，在“ 異化”相聲藝術的同時，進一步加劇了“ 相聲”與“兒童”之間的隔離。就其他曲藝形式而言，這種在創作和表演上的“ 成人化”也普遍存在?！逗霞覛g》給了我們一個成功的示范，相聲的幽默與兒童的趣味并不排斥，用“童心”構建的幽默更能直擊人心，在愉悅觀眾的同時予人啟迪。發掘相聲的美育功能，發展“曲藝美育”，是重申相聲“文明化”，促進相聲“文學化”的重要舉措，而后者的不斷推進，也有助于“曲藝美育”自覺的實現。

可喜的是，在全國范圍內，已經有從業者開始有意識地發掘相聲的美育價值。西安市說唱藝術團策劃了系列“曲藝課本劇”，將小學課本上的歷史故事用戲劇的方式呈現出來，并融入相聲、快板、陜西快書等技巧和元素，讓兒童在歡笑中感受優秀傳統文化的浸潤?！扒囌n本劇”本質應當是“曲藝美育劇”。2024年“鐘樓杯”全國相聲新作品展演中，還入選了包括兩段“兒童相聲”《誰的功勞大》和《機器人暢想曲》，讓兒童不僅能聽、更能說，是真正健康向上、貼近新時代少年兒童生活的相聲作品，在社會上頗受好評。

注釋：

①應寧、崔駿：《馬季先生在相聲創作中如何舊瓶裝新酒》，《第五屆馬季相聲論壇論文集》，天津師范大學馬季藝術研究會，2024年，第37—44頁。

②馬季原話為“傳統相聲中的學洋鼓洋號，單純逗笑，而且庸俗低級，難登大雅之堂”，馬季：《相聲藝術漫談》，廣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6頁。

③蔣慧明：《重溫馬季先生的作品 探討相聲藝術的發展》，《四川戲劇》，2024年第6期，第104—107頁。

④夏文蘭、倪明：《悄悄話：夏文蘭倪明相聲作品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13年8月。

⑤崔凱：《姜昆的不斷探索與藝術創新》，《曲藝》，2023年第6期，第58—59頁。

⑥姜昆、梁左：《虎口遐想：姜昆梁左相聲集》，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

⑦啟賀：《宏大主題深埋在幽默情節—相聲〈自我選擇〉賞析》，《曲藝》，2024年第4期，第32—33頁。

⑧孫晨：《笑是表情 思想底蘊才是相聲的生命—由相聲現狀引起的一些思考》，《曲藝》，2024年第8期，第18—23頁。

參考文獻：

[1]賈德臣：《中國傳統相聲大全》，作家出版社，2017年。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