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的故鄉 （組詩）

天馬的故鄉

最初，它們只是西天山雪線之上的

一朵云。一匹叫作汗騰格里的渾身冰雪

的坐騎

最初，它們還只是漫步天空的石頭、閃

電或雷聲

在云層之上孤獨地列陣、回望、盤桓、

翻滾

天上有一聲馬的嘶嗚，地上就有一片新

綠的草地

天上有一片如火的晚霞，地上便有一片

流蘇的花海

當那些白色的、藍色的、黑色的遠山從

天邊歸來

這片沒有流沙荒漠的沃土也從睡夢中漸

漸蘇醒

當陽光穿透云層，破空的蹄聲和嘶鳴越

來越低

當手捧靈芝與雪蓮的冰川開始融化，順

流而下

成為蒸騰的汗血、飛揚的馬鬃、擂鼓的

酶聲

人們頭頂那疾馳的流云、奔跑的雪峰、

放歌的河流

便成為昭蘇大地上最具動感、最有野性

的馬群

也有溫順多情的時刻，漢家公主躊躇彷徨

盛裝舞步的節奏中，草原演繹了曠世的

傳奇

也有張騫出使西域。鑿空后的西域古道

上馬掛鑾鈴

自此，昭蘇牧場便有了漢武帝御賜的烈酒

雄風

更有詩仙李白的天馬歌：騰昆侖，歷西

極……

西行方陣白衣勝雪，再次隱現于大唐的

云層中

仰望千年的天山山脈啊，那一刻

人們看見的，不僅是明月故鄉、蓬萊

仙閣

更是一幅鑲嵌在詩箋和玉帛中的龍圖騰

格登山，是另外一匹凝固的天馬

是二十五匹黑夜里追光的閃電

是乾隆用御筆寫下的平定準噶爾叛亂、

雄鎮邊疆

銘記功德的二百一十個方塊漢字。是

1755年

那個夏天，烙印于天馬胸骨頌揚鐵血與

家國的碑文

穿越歷史的狼煙與風云，一匹匹天馬整

裝待發

成為時間弓弦上飛出的箭鏃，一個個準

確地

找到了月亮的輪廓、太陽的靶心，成為

一代代戍邊者

胯下的坐騎、肩上的山峰、頭頂的盔纓

成為昭蘇一棵草、一朵花、一塊石頭嵯

峨的背景

一匹馬，在一朵飛濺的浪花里找到自己

的影子

一萬匹馬，在一條奔騰的河流里找到了

氣血和靈魂

夏塔、特克斯、木扎爾特……整整二十

四條水系

它們，個個都是來自天山冰峰雪嶺間毛

色光亮的神駿

在一條河道里，匯聚成號聲中萬人彈奏

的琴聲

春天就這樣如約而至。在高原的紫金絲

線中

田野逐漸成為指尖上的溫婉刺繡。油菜

花大面積開放

一千畝、一萬畝金黃置換的美，成為一

匹馬

一萬匹馬、十萬匹馬徜徉、嬉戲、馳騁的宏

闊布景

花粉與翅膀是隱秘的，只有香氣與蜜糖

才能真正

說出美好的真相，只有一年出現百次的

彩虹才會提示你：

縱的冰川、橫的雨雪，糾結的烏云與扭

曲的閃電后

縱橫大地的風流，依舊是天馬云集的

賽場

一場大雪，也是萬馬狂歡的篝火。從天

邊醞釀

發酵，斟酌，點燃，一路經過由巒的起伏

和原野的空曠

如月光潑灑、城池輝煌。排山倒海的詩

句和樂章

入夢成河。沒有人知道，一匹勇往直前

的戰馬

帶來的，是一朵孤高的雪蓮還是一束熱

烈的玫瑰

最美的天馬，必須是在日落或日出時才

能看到

那是一幅靜得不得不屏住心跳與呼吸的

長久凝視

當晨曦噴薄或暮色籠罩，當光芒在厚重

的云層中

被過濾、凝練、提純，那些身披冰雪靜立天

際的馬群

用日照金山的俊美提醒你：

這里，就是它們的天堂——昭蘇

在昭蘇，以詩換馬

不敢說出口，那一定是個

過分的要求。作為遠道而來的客人

我不敢對昭蘇有非分之想，不能對她說：

我想要你胸口的一朵花，懷里的一株草

一朵一朵的云，在天邊，好看極了

但我不能直白地說：我想要那一朵

風一吹，草里露出一塊石頭。好像

剛從天空掉下，蔚藍色的，十分耐看

但我不能抬手去碰，伸手去摸

有天馬一會兒在風中吃草，一會兒

在云里打滾，一會兒又在雪山頂上嘶鳴

我想翻身上馬，一路跑遠。直到淡出

人們的視線。那馬，卻不是我的

在昭蘇草原，如果有一頂氈房也行

風吹不吹，草低不低，一年四季都鼓

鼓的

氈房前，常有一堆篝火熊熊不滅

人們圍著它跳舞、唱歌。一曲又一曲

舞不停，歌不歇，太陽也不愿落山去

在昭蘇，我還會這么想：

用一首詩去換一朵花。用一朵花去換

一片草地，用一片草地去換一頂氈房

用一頂氈房去換一座雪山。最后

用一座雪山去換一匹馬

我想騎著這匹馬，回到最初那首詩里

每個人都有一次日照金山

錯過了一個早晨

荒廢了整個白天

就要抓住，夕陽落下的那個瞬間

等牛羊、馬群、云朵一樣散去

等牧人的白氈房緩緩升起藍色炊煙

等昭蘇草原隨晚風逐漸暗下來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一座高大雪山

所有的鳥雀，都投向一棵黑暗之樹

所有的琴聲，都匯入一條漸漸流遠的河流

此時，人世間

你愛的最后一縷光線開始變紅變黃

且以覆膜鍍金的方式，刻畫那座山的

尖頂

恰似歷經風雪仍矢志不渝的眼神

烙鐵出爐，劍鋒淬火。恰似一個人守

望的

信念．有了從鐵及銀最后至金的過渡色

輝煌，總以慢鏡頭的方式快進時間

在一座雪山之上，每個輸掉光陰的人

目擊了自己，重新贏回萬重金山的全

過程

昭蘇玉湖

在昭蘇，你看到的一切

都是你自己。不過是經過你的眼睛和心

重新確認了一次

沒有什么可懷疑的。你對著自己說

你也對著別人說。沒有什么

不是你的。你對著天地說

那雪山是你的。那雪山腰間的云朵是

你的

草原上一群一群的牛羊是你的。跑在

最前頭的那匹馬也是你的

花花草草就不用說了。風吹過去

它們迎風綻放、搖曳，你在心里說：

那飽含綠汁的風，也是我吹拂過去的

直到走近玉潮，你才沉默了

你不知道，那一汪藍色是固體的還是液

態的

它不流動，代表它拒絕想象和猜測

在昭蘇，幾乎什么都是你的

連同一座座白氈房里的呼嚕和美夢

唯有玉湖的藍，萬里晴空都無法破解

世上多了一個玉湖，心便少了十分自負

佇立湖畔良久，你才囁嚅道：玉湖是

神的

只有守在湖邊的那棵松，是我剛才變的

夏塔古道

裝扮成一支馬隊，低頭趕路的樣子

裝扮成漢代的商賈、唐朝的詩人

行走成馱運財寶和絲綢的陣勢。佩劍

帶刀

顛簸成車騎輜重的長途押運。行色匆匆

騎馬牽駝，腳下滿是風塵。左顧右盼

讓人看不出：懷揣的官文、肩負的使命

一路跋涉，八面警惕。提心吊膽，謹防

花斑豹背后的蒙面人，黑松林深處的

伏兵

草原、河流、峽谷，達坂、冰川、雪峰

野花、青草、松棟，激流、落石、雪崩

你用半天的時間走完四季，再用

半天的光景，跨越半生。驚魂未定

走出塵世的背影，心中還有一個不宜示

人的

秘密：用徒步的方式仰望雪山頂上的那

朵云

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再用穿越風沙的心

接受云端那一捆捆晾曬千年的詩篇與

書頁

高速與隧道洞穿的時代，目光也會被鐵

器鑿空

只有在夏塔，才能感受到天山的起伏與

路途的遙遠

才能看清日月，如何像銅鏡一樣慢慢析

出云層

在雪山的背面，一步步躍上云端、走下

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