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河”原是一個江南水鄉的名字,緊傍著長江。后來,小河并給了孟河,這不光是孟河河大,還因為孟河比小河有名氣,歷史悠久。據說唐元和八年常州刺史孟簡開鑿孟瀆,后改名孟河;明嘉靖三十三年巡撫尚維于孟河堡筑城,始名孟河城。孟河有東岳行宮廟、萬綏戲樓、九龍禪寺等景點,小河好像只是和孟河共享一座小黃山,而且大頭還在人家那邊。我記不清是“三言”還是“兩拍”里的某一篇就描寫過這個孟河,說是河寬水深地形復雜,有江洋大盜剪徑云云,可惜沒讀到過小河什么事兒,也許我讀的書還不夠多吧。總之,把小河劃并給孟河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偏偏我丈母娘,一個地道的農民死不買賬,說起這一節來,她會扯著大嗓門跟人爭:“東岳泰山一脈可是從我們小河延伸到他們孟河的,有個廟又能咋的!”
身為醫生的她女兒一一我太太跟她拾杠:“切,那是你說的。暫且不說東岳泰山一脈究竟是從哪兒到哪兒,人家有孟河醫派,很有名的,都拍成電視劇了。咱這兒有么?”
‘快拉倒吧!我也看了,就那劇,我怎么看那演的就不是孟河呢。一句小河話都聽不著!”
“老娘又不講道理了,人家講的是孟河醫派,要講也講孟河話,憑甚的要講小河話給你聽啥。”我太太搶白她親娘。
“小河話和孟河話有區別么?再者說啦,他們有孟河醫派又能怎的?還有,他們現在還有能起死回生的名醫么?你說一個我聽聽?”
我太太被我丈母娘給問住了。她學的是西醫臨床,在干的也是西醫臨床。她只知道他們那位女院長曾跪著敬茶執弟子禮加入了孟河醫派,至于在世的名醫么,她還真不知道。
我喜歡笑瞇瞇地聽她們娘倆斗嘴。我知道別人尚可,就我丈母娘對小河并給孟河而不是孟河并給小河一直心存芥蒂。
說起來,三十多年里我往丈母娘家來來回回地也走了百余趟,從一個新姑爺走成了老女婿,卻從沒進入過孟河地界,好像從來就沒有專門去趟孟河看看的打算。我們倒是還不止一次地在丈母娘的帶領下去過鄰市揚中。
揚中與丈母娘家隔江相望。因為隔的不是長江,是比長江江面窄了許多的小夾江,所以對岸揚中人的一舉一動盡收這邊小河人的眼底,那“煙花三月下揚中\"紅底金字的大幅橫標清晰可見。揚中人腦子活泛可是羨煞了我那丈母娘,他們在岸邊修了個別致的小夾江度假村。度假村里的房子是歐式的,園林小品是中式的,還把小夾江的水引進去圍了個塘子供人釣魚,釣到的魚都是野生的江魚。小夾江度假村有圍墻,可大門是向如我丈母娘般的農民們敞開的,好似是一個免費開放的公園。
每年端午、中秋節,我們回去看她,她都要帶著我們十來號人到小夾江度假村。見丈母娘如此喜歡這個度假村,有一年國慶節長假回去,我和太太提議由我們出資請大家在那兒住上一晚。小夾江度假村里有別墅,有標間,一個標間一晚才二百元,真不貴。誰知她老人家聽后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我們又不耍錢,住它作甚!”
丈母娘比老丈人大三歲。有道是“女大三抱金磚”,丈母娘不但給老丈人生了一女二子,還把老丈人當弟弟慣著。她人長得比他高比他胖也比他有力氣,家里、地里的啥活兒都不用他幫忙。饒是這樣,丈母娘還要吃老丈人的拳頭,就是到了古稀之年也免不了。有時委屈得不行,就索性跑到城里我們家來住幾天,這就是她給老丈人看的最大顏色了,要知道我那老丈人連飯都不會做。
老丈人每天就是開著拖拉機全村轉一趟收收垃圾,小半天的事兒,剩余的時間全都攤在了牌桌上。農忙時節也不例外。有一年秋收,割稻脫粒的活累得又高又壯的丈母娘筋疲力盡,等到垛稻草的時候人都暈暈乎乎搖搖晃晃的了,可還是得干。干著干著,忽然一陣風吹來,可煞怪啦,她不僅身上又來了力氣,冥冥中好似還有一個人在幫她干。往越來越高的垛子上扔稻草捆子時,她明明往上扔了一個,卻看到有兩個稻草捆子飛了上去
“我當時就覺得是你們已經過世了的外公來幫我了。”丈母娘說
據我太太講,她外公一共生了六個孩子,五個女兒一個兒子,雖然也是不生出兒子不罷休的重男輕女,可外公對女兒們都很好。外公在世的時候,每年秋天都要剝很多螃蟹,把蟹黃蟹肉腌起來,等到大年初三嫁出去的女兒們一家一家回來的時候,端上桌的大菜就是蟹肉豆腐。說起這道菜,我曾和公司老總到南京出差,晚上在豪華氣派的大酒店里宴請客人,宴席上也有一道蟹肉豆腐,盛在小巧的金盅里,可量少得都嘗不出味兒來。哪里比得上外公家的,雖然食器沒那么講究,可量多味美足以讓人大快朵頤。可惜那是再也找不回來的美味兒了!不要說外公早已駕鶴西去,就是那螃蟹如今也已搖身一變成了品牌“銀河蟹”,身價更是今非昔比,普通人家哪里還能夠做得起成盆成盆的蟹肉豆腐來!
丈母娘很懷念自己的父親,不止一次地給我們講外公的故事。丈母娘每天都要起個大早去賣菜,賣菜的路上要過片林子,這是片她自小就走熟了的林子。林子不大,從東到西不過一刻鐘腳程;從南到北,十來分鐘也能走得出去。那天就奇了怪啦!丈母娘挑著菜擔子打東進林子,可無論向西向北還是向南,甚至沿來時路往回走,怎么也走不出這片林子。她又急又累,汗都透胸透背了,可還是在這片林子里打轉。轉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直到碰著一個老頭兒進來,才把她領了出去。事后,丈母娘找人推演了一下,先生說她碰上“鬼打墻\"了。不過,打墻的鬼是個好鬼。好鬼之所以攔著不讓她出去,是因為外面有惡鬼。
“除了你們那已經過世了的外公,誰還能有這心腸!”丈母娘迷信地說。
二
揚中人愛吃河豚,他們喜歡用河豚煨兩樣蔬菜:要么煨秧草,要么煨竹筍。秧草和竹筍這兩樣菜在丈母娘家都有種。丈母娘說揚中人是她的大客戶。她家屋前連著曬場的一塊地上長秧草,秧草也叫金花菜,倒卵形小葉片,侍弄起來十分考驗耐心,雖然價格不低,但產量不高,賣不出多少錢來。我丈母娘說秧草吃鶯,春節的時候,她用鱸魚煨秧草給我們吃,吃得我們口齒留香。典籍里有鱸魚莼菜,小河有鱸魚秧草。之所以不學揚中人用秧草煨河豚,并不是丈母娘不盼著,而是因為她不會殺河豚。河豚殺不好就會帶毒,因此有“拼命吃河豚”一說。丈母娘弄的是江鱸,江鱸魚身泛著黃綠色,價格也貴,過年待客才上這么一道大菜。平日里,大多用秧草煨河蚌肉。
丈母娘賣菜收入的最大來源是竹筍。離她現在住著的家一里多地還有一處老宅,圍著老宅的大片竹林都是丈母娘家的。初次走進這片竹林,我就想起了摩詰居士的《竹里館》一詩: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我在丈母娘面前得意忘形地吟誦了這首詩,她聽后似懂非懂笑瞇瞇地對我說:“等你今后有錢了,就來這里蓋座小樓大家一起住可好?”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20世紀90年代初,丈母娘、老丈人和大舅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家里還養著一個老奶奶。六個人住著三間平房,面積不大,設施簡陋,屋里的地都是純天然的泥地。直到我和她女兒結婚兩年后,他們才下決心拆了平房,舉債起了座兩層的小樓。這座小樓一共花了十萬元,我們也把存了四五年的五千元錢全部投了進去。
站在二樓的陽臺上,可以俯瞰樓東的小河。這條南北走向的小河不寬,不足成年人兩跨。河兩側鱗次櫛比的是各色住宅,無論東岸還是西岸,河與住宅之間僅隔著勉強可容一輛小轎車通過的土路。我曾和太太順著這條小河往下走了個把鐘頭,這條河還是蜿蜿蜒蜒一往無前地流淌著。我知道,這條小河是小河地界上眾多小河中的一條,普通得連個名兒都沒有。但我偏偏就認準了它,固執地認為,它就是給這一大片土地冠名的那條小河。
順著河走了這么遠,我發現這么多人家中好像只有丈母娘家充分地利用了這條河。除了修了個簡單的小埠頭供人上下用水外,她還在灘上種著艾草,在岸上種著幾棵枇杷樹。等到了盛夏,你若能到我們這個在“小河”的小河邊上的家里來看看的話,就知江南農村之美了。岸上一叢綠,河上一片綠。岸上的綠葉兒大,郁郁蔥蔥一樹濃綠里圓溜溜金燦燦的枇杷果在閃爍;河上的綠葉兒小,密密麻麻的一層下結著尖翹翹綠油油的菱角。
枇杷長在岸上,樹也不高,幾乎人人可摘。有一年枇杷熟的時候,我們回去接女兒回城上幼兒園,看見我女兒舉著有自個兒身高四五倍長的一根竹竿搖搖晃晃地往那樹上敲,“撲\"的一下子,就掉下來好幾個熟透了的枇杷。有詩云:摘盡枇杷一樹金。可丈母娘卻沒有從枇杷上掙到什么錢,給三親六戚一籃一籃地送過去,剩下的也就夠自個兒嘗嘗鮮了。
岸上的枇杷是這樣的,那么河里的菱會多到哪里去呢?
頭一回看丈母娘采菱,我還暗自為她提心吊膽的。只見年屆五十的丈母娘一個人輕輕松松地把一個木質的大藻盆扛下河岸,穩穩地放進河里。她在大澡盆里放個小馬扎自己坐,馬扎前放個竹編的大籃子裝菱角。身材微胖的丈母娘張開兩只大手掌劃拉幾下河水,大澡盆就乖乖地到了她要去的地方,左一把右一把的,一會兒就采滿了一籃子菱角。倒是我這個姑爺,還沒往岸上提幾籃子菱角,就已經累得胳膊不是胳膊腿腳不是腿腳了。我靈機一動,沖她喊道:“媽,您上來歇歇,讓我媳婦下去試著采采看呢。”
她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她呀,吃菱還行。采菱?她哪能進得了這里面,還不得翻進河里等人撈她呀。”
一句話把我腦海里浮現出來的一幅浪漫畫改成了一幅幽默畫。我不由得扭頭去找我的太太,發現他們幾個正忙著從那一大堆菱角里找嫩的吃呢。生吃剛采上來的嫩菱,那種脆香更勝過煮熟后的綿香,我一想起來就滿口生津。看著丈母娘在綠油油的菱葉中轉成了一朵怒放著的蓮花,如此從容自若,我不由得在岸上問她:“媽,那您會水么?”
“不會!”
‘啊!您不會水,就敢這么著下到河里。”
“沒事的,水不深。”
丈母娘說這河水不深,可那一串一串 的菱角好似采也采不盡
菱雖多卻也賣不出個好價錢。丈母娘會把賣剩的菱角煮熟后去殼,果肉一袋一袋地放進冰箱里冷凍起來,過年的時候用它們燉制排骨湯或者只是沸水里簡單一焯,撈起就是一盤菜,這也是城里尋不出的美味。用它下自家釀的米酒,舌尖就尋到真正的江南味兒啦!
真正能讓丈母娘賺錢的是老宅那片竹林里產的筍子和小樓西邊地塊里種的無花果。丈母娘無比自豪地說:“一季筍能賣一萬來塊錢,一季無花果能賣七八千塊錢。”
“嗯,不錯,快趕上我幫村委會拖半年垃圾掙的錢了。\"老丈人附和著。
當然,這都是2012年以后的日子了。此后,丈母娘家才迅速還清了建房借的錢,邁入了小康生活。
原來我以為竹筍只要到時候了去挖出來即可,后來才知道,所謂雨后春筍也是靠辛勤勞動換來的。每年冬天,丈母娘都要一把一把地把稻草側碎,一筐一筐地挑到竹林里,一層一層地鋪好。光鋪稻草可不行,幾陣風就給吹沒了,肥力也不夠。還得從河里挖出一擔一擔的淤泥來把碎稻草糊住。只有這樣才有來年的雨后春筍。在她的精心侍弄下,這片竹林是全村最大的,產的竹筍也是最多的。賣不掉的,我丈母娘就把它們做成筍干。
老實說,新鮮竹筍和筍干,我們年年有得吃。倒是在我印象中,好像就沒吃到過她老人家種的無花果。直到多年后,我女兒以市文科最好成績考進了北京大學,她開始年年都往北京大學快遞無花果干,讓外孫女泡水喝。我和太太才大眼瞪小眼地驚呼:“原來那是寶啊,我們還不配享用呢。”
三
大外孫女考了個市文科第一名,上了北京大學,這讓丈母娘和老丈人倍感榮耀。丈母娘驕傲地說:“我帶大的丫頭,讀起書來一個比一個能。”
那段日子里,她那在小河邊的家比在城里的我們家都熱鬧。遠親近鄰絡繹不絕地上門來道賀,老丈人逢人就拿出高考成績公布后第二天出版的報紙給人看,那上面有他外孫女高考的專題報道,在頭版頭條上還配著彩色照片,羨煞了人家。來道賀的人的恭維話大同小異:“…嗯,舅家的基因好的!”
一聽到這,丈母娘馬上就會把話接過去:“這倒不是我吹,我們家孩兒讀起書來一個強過一個。俺這大丫頭吧,小的時候差點把我給愁壞嘍,你說這么弱小的一副身板兒,將來能干個啥呢?我都想過讓她去跟她舅舅學裁縫混口飯吃呢。誰知人家讀書上大學當了醫生,咱這村里,多少人在她手里看好了病!誰不夸她!俺這丫頭生個丫頭更能讀書,這回光宗耀祖啦!要說俺那兩個兒子也不賴,小兒子讀書上大學,如今在銀行上班。讀書最不濟的大兒子么,現在也在小河鎮上的廠子里當車間主任。俺這外孫女上的是北京大學,將來還不知要做多大、掙多少呢…”
道賀的親朋好友恭維她:“你家這個小丫頭是太有出息了,可這丫頭從現在起就算是國家的了。\"言下之意是跟“養兒防老”什么的毫無瓜葛了。
“那是那是!為國家培養人才么。”
場面上,丈母娘會應付得頭頭是道、八面玲瓏。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太太說:“過兩天,電視臺還要做個專題片,要不讓老太太上,去露露臉?”
我太太“咚\"地一下擂了我一個背鼓:“她小學都沒讀好,也就在這兒吹吹牛吧
哪能上得了電視!”
果然,丈母娘很快就亮出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盤,也算是心疼自己的女兒吧,她私底下悄悄提醒我太太:“我說丫頭啊,你就這么一個丫頭,不像我還有兩個兒子。你將來可不要讓她在外地工作了,更不能嫁到國外去啊。否則,你們老了要靠不著的。說到底還是個丫頭,將來回來找份好工作,找個好婆家,你不就有福享了么。”
說得我太太一陣陣頭皮發麻。
丈母娘張羅著在小河鎮上的大酒店里請了三桌客人,讓我覺得過于張揚了。女兒收到錄取通知書,作為她親生父母的我們只在城里請了一桌,請的都是女兒班上的老師。說起來,您可能會不太相信,因為我女兒考了市里第一名,我供職的單位還特別獎了我兩千元人民幣。給了這么大個紅包,我都沒有請單位上的領導喝杯喜酒。主要是我和太太實在不喜歡吃吃喝喝這一套,只是師恩難報,聊備薄酒以表謝意而已。
我們也曾試著勸止,但丈母娘執意要辦酒宴,我們也不能拂了她的一番美意,只好聽之任之。我估量著那三桌菜加上酒和煙,可能要用去她賣一季竹筍的收入。但看著丈母娘一家那么高興,我還能說什么呢!此時,維護丈母娘的臉面是最重要的。
丈母娘過七十大壽的時候,她的孩子們一合計,決定大兒子辦酒,二兒子送金鐲子,女兒送金項鏈,讓她美美地風光一下。就我們目前的經濟實力來講,辦酒送金飾等等都是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給自己的媽媽祝壽,我們心甘情愿。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是熱鬧過后,丈母娘特地把孩子們叫回家,十分執拗地把辦酒的錢如數給了大兒子,把金鐲子退給了二兒子,把金項鏈退給了女兒。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我們說:“你們的媽媽有錢。”
她只領了我們的一份孝心和一場忙碌。
只有一次,我拂了她的面子。她大孫子結婚,按照小河鎮的風俗,姑姑家也要為新人辦酒宴。我對辦酒有著與生俱來的厭怕,為此,我倆結婚的時候就沒辦酒。我和太太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我們認為兩全其美的辦法,把辦酒錢裝入紅包,并按照小河鎮風俗標準把應該出的喜錢一起給了新人,權當是我們對小河鎮風俗“和而不同”的表示吧。這樣一來,我們雖然沒有聽到丈母娘嘴上說什么,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滿臉的不快。在她,面子是不能被實惠取代的。
丈母娘是個勤儉持家的人。雖然樓房蓋起來了,家里也已經通了自來水,但除了食用外,無論寒暑,洗什么東西都要到那條小河里去洗。但凡走在路上,她兩眼就四處尋找能夠換錢的東西。我太太曾打趣她:“老娘哎,您的主業是種地,第一副業是賣菜,第二副業是撿破爛。”
有一年春節,她推著她賣菜用的藍色小三輪車,帶著我們到舅舅家去做客。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了下來,讓我們先走。我多了個心眼,隨大家往前走了幾步后猛一回頭,只見白發蒼蒼的丈母娘正在凜冽的寒風中吃力地用腳踩踏一個別人丟棄在河邊上的燃放過的禮花紙板箱,我連忙跑過去幫她,她有些尷尬地說:“能賣一塊錢呢。
我忍住眼淚,狠命地把那紙板箱踩得扁扁的,平平展展地放進藍色的小三輪車里,然后推著車子說:“媽,我們得走快點了,舅舅要等急了。
老話說掙錢如針挑土,花錢如水推沙,這用在丈母娘身上很適用。拆平房起樓房的時候,我們把五千元積蓄拿出來給了她。她說是借我們的,還要立字據。我笑著說:“媽笑話我了。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還沒給過您彩禮錢呢。我倆眼下只有這么多,您可別嫌少啊。”
“不少不少!一碼歸一碼,彩禮我可以不要,這錢將來我一定要還。
這筆錢我從沒指望她還,甚至隨著年月都忘記了。2001年,我們買了新房子,又花十多萬裝修好后,特意請他們到新家來做客。丈母娘用一塊有年頭的手帕包了一堆花花綠綠的鈔票來,極難為情地說:“現在,我只能湊到這么多。”
我真的不知說什么好,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媽,您別誤會,我們就是想請您到新家來看一看。”
“聽說你們貸了十六萬的款,你每月的工資都要全部交給銀行?要這么還十年的?”她憂心忡忡地問我。
“是這樣的,但是您不用擔心我們。您女兒一個人的工資供我們三人生活還是綽綽有余的。”我連忙回答。
“哎呀,這可怎么是好啊!我一點都幫不上你們。”她愁眉不展地著急起來。
又過了十多年,隨著國家的發展、富強,大家的日子也都好過了起來,可她始終沒忘那已經不值一提的五千元錢。有一天,我太太在家整理物品時,在書櫥里發現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紅包,拿出來一點,整整一萬塊。太太來找我興師問罪:“說!你什么時候開始藏私房錢的?”問得我一頭霧水。
“我從來不藏私房錢啊!”我納悶地說。
“那這錢是哪來的?”太太一邊說,一邊把那一沓紅艷艷的百元大鈔甩得嘩啦啦直響,“難道是財神爺偷偷放進我們家來的?
“嗯?財神爺不會這么做,倒是有一個人會這么做的。”我被她問得茅塞頓開。
“誰?你快如實招來。‘
“還能有誰?財神爺恐怕不會來咱們家,倒是咱媽常來,這手腳怕是她做的。”
“她為什么要做這手腳?”
這回輪到我太太一頭霧水了。于是我不慌不忙地給她解釋:“你忘了端午節我們回家,老太太說今年春上竹筍賣得賊好,要把借我們的錢還了,當時就拿了這么大小的一個紅包要我們帶走來著。”
一語點醒我太太,她立馬打電話過去證實。果不其然,這一萬塊錢正是她老人家放的。她在電話里說:“當面給你們,你們堅決不要。我只好這么做了,就是記性不好,到家后忘了打電話告訴你們一聲了。”
但這筆錢,我們終究沒要。中秋節,我們回去看她和老丈人,臨走之時,我們又原封不動地把那筆錢壓在了她的枕頭下。等車開出了小河鎮,我太太才打電話告訴她,我聽到她在電話中扯著大嗓門直驤噻:“你個丫頭哦,咋能這么做呢!不行,過兩天我還得到你們家去。‘
四
我們從沒看到家旁的小河起過波浪,河上也沒有枯枝敗葉落下,你甚至看不出它在流淌。所以,我們誰都沒想到家旁的這條小河會奪走我們的一個至親!
這條小河應該不深。不深的河怎么能兇起來?頂多也就是來個惡作劇罷了。丈母娘講了一件村里發生過的事:有一年過年,村里有一個平時就非常貪杯的老頭兒應邀到親戚家吃飯,午飯連著晚飯頓頓好菜好酒,結果喝多了。他獨自摸黑回家,腳步跟跪地過河面上沒有欄桿的小拱橋,稀里糊涂一個趟趄掉進了河里。冰水一激,他酒也醒了,自己掙扎著爬上岸來,沒受傷,就是因渾身水淋淋的凍感冒了,回到家后在床上躺了幾天而已。有趣的是貪杯的老頭兒不說自己喝多了腳軟,硬說那晚碰著河鬼了,抓著他腳脖子把他拖進河里了,得虧他那晚酒喝到位了,有膽力,才掙脫了河鬼的擺布。人家問他碰到的是男鬼女鬼,老頭兒說天黑沒看清。人家笑著說:“不看我都知道,必定是個酒鬼,請你到河里去再喝兩杯的。
“怪不得那晚的河水有酒味呢。”貪杯的老頭兒就坡下驢,笑著說,
我們都認為那是一條傷不了人的小河,因此,那天大舅子打電話來報喪時,我太太一萬個不相信,接連對著電話大聲問了三遍:“弟弟呀,你說甚的搞子啥?你可別嚇老姐姐啊!”
那本來就是一個多事的冬天。那些日子,丈母娘隔三岔五就給我太太打電話,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做醫生的女兒,卻不知道住在小河鎮上的大舅子一家都被感染了病毒。大舅子體質好癥狀輕。大吟子患有糖尿病,感染后癥狀重,被直接送到專門收治危重病人的第三人民醫院住院治療。她在病房里和我太太通了個視頻電話,她咳得很兇,看得出她十分緊張。所有這些我們都瞞著老太太,生怕她擔心。
我們本來想著這個春節回家過年,因為已經有兩年大家沒有團聚在一起吃年夜飯了,實在是想得慌。誰知冷不丁地就傳來噩耗,說老娘沒了,這誰能接受得了!我太太反應過來后跳著腳叫娘,眼淚嘩嘩直流。我頓時感到心怦怦直跳,腦袋一下子被抽空了,雙手雙腳冰到發麻。找不到話來安慰她,我只好明知故問:“咱媽七十幾了?”
“才七十六。”
“唉,我媽也是七十六上走的。’
“你媽病了那么多年,我媽今天早 上還在家干這干那忙活來著……
太太說的是事實,丈母娘除了聽力不算好,身體一直很硬朗。唉,我可憐的丈母娘,為了省區區幾塊錢一噸的自來水,在大冷的冬天還到家旁的小河里去洗痰盂,不知怎么地就一頭栽進了河里。因為天冷,村里的人都躲在家里。后來,老丈人找到河邊撈起她時,人已經沒救了。
按照小河鎮風俗,誰家老人走了,要搭棚子請廚子做飯,任憑四周鄰舍人等大吃大喝三天。這倒也罷了,讓我們氣憤的是居然有人在這個時候一邊吃一邊說風涼話:“哎喲,這老太太會挑時候的。”
言下之意是此時正值特殊時期,否則,來吃白食的人會更多,好似便宜了我們。真不知人家辦喪事究竟是便宜了誰?小河鎮有如此不明事理之人,也有至真至誠的人。出殯那天,我們經過一家工廠時,舅媽忽然記起什么似的對我們說:“你老娘好像有十萬塊錢投在了這個廠子里。”
回家后問起老丈人這件事,他卻是雙手一擁捧出來仨大字:“不曉得。
急得姐弟仨在老娘的遺物中一通亂翻,找得滿頭大汗也沒找出個真憑實據來。須知時下人心不古者大有之,無憑無據的怎么去要錢?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晚上,也沒能拿出個主意來。誰知第二天一大早,人家廠長就尋上門來對我們說:“對不起啊,昨兒看到你們出殯,我這才知道老嫂子沒了。唉,前些日子還見她生龍活虎風風火火地忙來著,怎么說沒就沒了。”
“還是那句老話,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老丈人不愿直接告訴人家老伴的死因。
“哦,”那人也是個活泛爽快的人,也不多繞彎子,直奔主題,“老嫂子生前在我們廠子里投了十萬塊錢,你們知道不?
我們屏住氣注視著他都不答話。只見他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你們要是等錢用呢,這就派個人跟我去把錢連本帶利拿回來。要是不急呢,就放在我廠子里繼續養著。我這廠子不大,效益還行。”
聽他這么說,我們一齊把目光投向老丈人。他一邊用征詢的目光回望著我們,一邊回答那廠長:“那就繼續放在你廠子里吧。你們說呢?
丈母娘猛地一走,我們不由得擔心老丈人沒人照顧,竹林、枇杷樹和無花果等等的沒人打理,還擔心老丈人也會出什么意外。在銀行當副行長的小舅子還在小河鎮邊的家里安裝了一套遠程監控設備。但一段時日過去后,我和太太發現我們所有擔心都是多余的。
沒過多久,大舅子和大吟子從鎮上搬回村里和老丈人一起住。在他們的悉心照顧下,老丈人很快從悲痛中走了出來。丈母娘留下的竹林、枇杷樹和無花果等等的都由他打理得好好的。但老丈人雖如此把細賣力,他也只能掙到丈母娘在世時掙的一半的錢。但他不服,一門心思撲上去,忙的時候連牌都顧不上打了,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
不得其解就不得其解吧,反正我們都知道,沸騰的生活又回到了我們那個在小河的小河邊的家里,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