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根
岸與水是垂直的,水深不足一尺,岸高則約兩丈。水清清,從上至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流淌著,又懶散,又無氣力。多么有遠大志向的人都從這里提取不了正能量,甚或被它感染和同化,也牽拉下膀子,眼神變得飄移。
但岸是堅挺的。由一塊一塊的石頭和涂抹其間的水泥構成,又直又陡。所謂“壁立”是也。顏色黑,恰證此岸造成有年。從這頭到那頭,望不到邊。認真的岸與吊兒郎當的水,略似嚴肅的父母懷抱著嬌慣的兒女,從早到晚,一天天過著平靜和庸常的日子。
直到我轉頭看到那些突兀的樹根,才于凡俗中撞見天上掉下來的光,或是宇宙中旋轉的一個個黑洞。
樹根灰白色,緊緊粘連在水泥岸上。以豎立的為主,呈集束狀,從岸上直通到水中,間或斜的,橫著,仔細端詳,像一幅又一幅的畫,像是“清明上河圖”的背景。在縫隙之間,道路縱橫,人潮如織,車馬連成串,那些綠色的小植物,則像一座座宮殿,彼此隔開一段距離。宮殿下面既有峨冠博帶的官員,又有成群的宮女和侍者。夾在樹根和樹根之間枯黃的落葉,像是幾十年前農村常見的土坯房,里邊躺著一個人,大睜著眼,透過破爛不堪的房頂,仰望星空,擔心天會塌下來。
那些樹根粗如電線桿,細如一條線,無論粗細都像石頭一樣堅硬。我拽了一下,拽不動,敲一下似有鏗鏘之聲,硝得手指疼。我把手掌長時間按在上面,微合眼,感覺涼氣正從它的體內轉移到我的體內,透骨得涼。它似乎也沒因此變熱,源源不斷的涼無中生有。
它吸收了光,汲取了水分,緊握著泥土。這些事物都柔軟的像媽媽一樣,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卻凝聚成如此具體的硬和冷。榕樹舉著滿頭的巨大的綠,把無數的腳從岸上伸下來,依然仰頭,仿佛一切與其無關。
在北方,樹根都深埋于地下,與蚯蚓為伴,和打洞的老鼠、兔子打交道,默默做應該做的事,從不拋頭露面,所謂“見光死”。而在深圳,它們明目張膽地長在樹干上,垂直吊在河面上,一旦落地就四處粘連,雜亂,張揚,怎么舒服怎么來。貌似無法無天,實則道法自然。
走在樹根下面的我,腳下微波蕩漾。我也吸收了陽光,汲取了水,緊握著泥土。我也暫時堅硬和冷。旁邊還有和我一樣散步的人,拄拐的老者、披肩發的女孩兒、坐在嬰兒椅中咯咯笑的孩子。他們與我一樣,也都從無形到有形,暫居此處幾十年,然后飄散在空中,回歸無形。
一點點聚集,輕飄飄離散。沒有河岸抱著我們,沒有水泥墻可以粘連,沒有一棵榕樹可以容身。
下一次輪回,還能撞見這些樹根嗎?
樹干上的頭顱
街路上的樓都矮,大團大團的白云從極高的地方跳下。道路兩側的樹木仿佛一根根綠手指,直直地指著天空。白云落到一半,被樹一指,停在那兒,又不甘心轉頭回去,就那么定定地待著。時間一長,腳酸了,臥下來,如牛,如兔,如駱駝,如饅頭,如扯斷的毛巾,姿勢舒適,做好長時間對峙的準備。
樹木們永遠堅定。除非園林工人過來剪枝,它們才不情不愿地晃一晃頭,過后,繼續盯著云彩。
這是它們目前最大的事。你說有意義吧,似乎也沒什么意義。你說無意義吧,它們又無事可做,總得干一件可持續的事。
這樣的事不好找。我的生活就很零散,有時候我喜歡跑步,有時候喜歡開車,有時又喜歡聽戲。時而學唱幾段戲,在飯桌上驚朋友們一下。這些事都干不長,三分鐘后必涼。近日心中長草,出來瞎逛,毫無目標。無尋之尋,目光落在哪兒,哪兒就是奇跡。
走在一排無原則地仰望蒼穹的樹木中間,果然發現奇跡 —一棵榕樹。
四周一片綠。一條條氣根從榕樹枝干上垂下,漸長漸壯,終有一天,落到地下,一頭扎進去,形成一條細細的新枝,繼與旁邊的枝干糾纏在一起,粘連在一起,合二為一,合三為一,合十八為一……樹干越來越粗。莫不如說,樹干就是由一條一條氣根粘連而成。
其中一棵榕樹的樹干上,赫然長出一把掃帚。此非比喻,亦非擬人手法,就是實打實地長出了一把掃帚。確切說,是一把掃帚的頭。掃帚離地一米多高,像被困在籠子里的獸,探出扁平的頭顱,動彈不得。掃帚苗乃塑料制品,三分之一黃、三分之二紅,扎里扎煞,以手觸之,堅硬,粗糙。
我抓住掃帚底部,試圖將其拔出。驚覺它已長在里面,和樹木成皮肉關系,水乳交融,牽一發動全身,拽一根掃帚苗而榕樹輕搖。一條條巨大的綠蘿從榕樹根部長起,纏繞著樹干一路向上攀爬,幾乎到樹頂。過程中,幾片葉子半蓋住掃帚,仿佛是掃帚舉著它們遮羞。
掃帚桿全部隱于樹干,其質地、顏色、長度、粗細、滑滯均不得見。形狀亦不可得,是直直的一根桿子,或是扭曲的、獨立的小獸。
它是怎么進去的?
環視四周,不見人,不見車。迷蒙中突現一老婦人,穿著黃色的清潔工制服,頭發凌亂,腳步疲憊。不知她是打哪兒冒出來的?,F在干這種活的,基本是老年男女,年輕人不肯做。等這一批人離開后怎么辦?或許,那些不愿干這個活的人也老了,被迫接續,把地面掃得干干凈凈,把最后一片落葉踢進下水井。
老婦將手中的掃帚插進兩條氣根的縫隙里,待第二天早晨將其取走,不用擔心有人順手偷走它。一個相對富足的城市,文明的基因開始放大。
但第二天她沒有來,第三天沒來。此后再也沒回來。
被遺落在縫隙里的掃帚漸漸感到了擠壓。那不是一個樹洞,只是即將閉合的空間,一直在行動的空間。掃帚落進去,再也沒有回頭路。
周圍的氣根還在不斷地圍攏來,急著和整根樹干粘連??p隙越來越小,掃帚掙扎。在成為榕樹的一部分之前,掃帚和氣根們展開了激烈的交接。
氣根和氣根終屬同類,細胞之粘連有前車之鑒。強大如人類,常被鞋里的一粒沙折磨得心神不寧;縹緲如氣根,即將閉合的縫隙里猛然插入這么一個天外來客,必然下意識地排斥,努力將其推出。氣根不像人類的手那樣靈活,只會亂纏,如線頭一樣,扯得越多背離初衷越遠。
在樹皮上運送食物的螞蟻們觸到了異樣,趕緊扔掉食物躲回巢穴。它們對外界的風吹草動比人類敏感得多。它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聽到電閃雷鳴,看到大雨瓢潑,戰鼓一陣緊似一陣。葉子們樹立似盾牌,上面的露珠閃閃發亮……飛來歇息的噪鵑剛剛站定,雙腳像被燙了一下,撲啦啦地飛走了。
交接是雙向的。氣根們主動纏夾,掃帚以靜制動,亦被動騰挪。是愛,是恨,是一笑泯恩仇,還是漢賊不兩立,終究還是絞在一起。
什么叫作“一起”?
過程中,情緒慢慢產生。我是誰?旁邊是誰?我怎么來到這里?它為什么在這里?它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為什么我們都如此用力?為什么我成了它,它成了我?現在我又是誰?
作為樹木的一部分,麻木的掃帚像葉子和樹皮一樣有了感知。冥冥之中,它和那個始作俑者產生了關聯。老婦乘坐公交車,昏昏欲睡,掃帚無來由地感到天地旋轉;老婦做飯、炒菜,榕樹周圍彌漫著廚房味,只有掃帚知道其來歷;老婦因為要多買一瓶洗發水被丈夫在超市里當眾數落半天,掃帚上聚集了好幾十只小蟲子;老婦抱恙,半臥在床上吃藥,一陣狂風吹來一只垃圾袋,套在掃帚的頭上……這種關聯,莫說旁觀者,當事雙方都全然不知?!按騻€噴嚏有人想”,如此淺薄的聯系根本無法注釋天地間的萬物邏輯。
隨著時日增加,掃帚的感知變成了思考。
一把樹上長出來的、會思考的掃帚,看人來人往,看春去秋來。深圳的春和秋有什么區別呢?哦,春天葉子落下長出新芽,秋日天高云淡多日無雨。這些身外之物并不能打動掃帚,它只有在追溯前生時才會獲得一點點快感,但記憶只能回放到插進樹洞的那一刻。此前,如何制造出來,堆放在庫房,成批售賣,是一生;如何被當成工具,一次次劃過這條街路的磚縫、水洼,如何被老婦清洗,又是一生。過去的每一個階段都似青蛙不識蝌蚪,蝴蝶不記得毛毛蟲一樣,發生在個體身上,回望,卻是他者的一生?!八钡母士嗯c愛憎,“我”完全不知,亦不覺與自己有何關聯。人類作為精子沖向卵子的剎那,是上億個同類在賽跑,哪個人還記得自己如何取勝呢?掃帚趁著輕微地震,一次次抬頭,一次次回頭,卻看不到前生的一點一滴。四周一片暗黑。
此時,站在掃帚面前的我,低聲問它:“現在你還想掙脫嗎?”
榕樹上的氣根被砍掉一條,可以再長出一條,只要還有土地、水和陽光,它們就生生不息。掃帚雖長在樹上,卻是單獨的一個系統,無再生能力,風吹日曬,每天被消解一點點,直至不見。
我悄悄問掃帚:“你現在掙脫還來得及,但需要有人鑿開樹干,小心翼翼將你撕下。我知道那個老婦長什么樣子,我可以通過保潔公司查到她的名字,要到她的電話,通知她來把你取回。如果老婦離世了,我可以委托其家人把你帶走。你,愿意嗎?”
掃帚自然不回話。而那位老婦和她的家人,知道了此事,會罵我神經病嗎?
若無外力介入,榕樹壽命比掃帚長,掃帚最后一定會被它消化。到底還有多少人類看不到的東西被這棵大樹消化?這棵大樹和它的同伴承接了多少東西,消化了多少東西?心無所依的我完全探不到榕樹的底,只能看到它們站在這里貌似無所事事,其實每一個葉綠素都在忙忙碌碌。
高處的云團不明就里,以為自己一直被干涉,被對視,還在時不時地變換姿勢,蝸牛狀、小雞狀、飯碗狀,麥秸垛狀。既若無其事,又緊張兮兮。
怪枝
陽光一晃一晃,照得我瞇上了眼晴。我停住,陽光也停住,和我對峙。站在我和陽光中間的,是一段怪枝。一段呢,一棵呢,一根呢,還是一坨?我選不出一個準確的量詞加諸其身。反正整棵樹都是扭曲的,仿佛本來挺直溜的一棵樹站在了哈哈鏡前,又似一根筆直的橡皮泥被人用亂棍無頭無腦地抽打一番,然后定型。主干向左、向右、向前又向后,無數的枝條,向后、向前、向右又向左,靜態的好像是動態,動態的又仿佛凝固了。
這種情況應不是此樹一時興之所致,少年沖動。它的樹皮堅硬灰黑,手感粗糙,龜裂成一塊塊,老氣橫秋。樹根旁的草枯了黃,黃了枯,已經生生世世幾十代、幾百代。滴水觀音闊大的葉子遮掩著舊時光。它的樹齡遠超過我,上溯祖宗八代都比它小三輩兒。它的想法是幾個世紀的沉淀,是一個個年輪互相磨合的結果,是風風雨雨的展現,無可置疑。
它是那樣的美。“美”這個詞,不僅僅是好看,甚至完全不是好看,是藏在樹干里睡覺的小蟲,是來回飛翔的嘰嘰喳喳的鳥兒,是投在地面上黑白分明的陰影,是站在這里茶然發愣的我。
“別看陽光,請看我。”它這樣說著。語言鏗鏘有力,詞句擲地有聲。
天地洞開,潑灑下金燦燦的絲線,我仿佛看到了宇宙的樣子。它這是在對我明示??!多年來,我總是以平滑順直為標尺,用它衡量一切。不平滑的,扎手的,是不正確的,應該糾正;不順直的,曲里拐彎的,是歧途,必須扳回。有它們在,我的生活就會被帶偏,就會苦和累,就會吃不安穩,睡不踏實,就會在夜空下躑躅徘徊,就會把草葉揪下來,焦灼地咬在嘴里,一下一下地撕碎。我與它誰也沒明說,潛意識里卻是勢不兩立。
現在它就告訴我:“這是以你為中心,順你者對,逆你者錯。世界的準確姿勢恰恰相反,是扭曲。當然,“扭曲”是你們的表述,也可以用“圓潤”“出發”\"尋找”“指出\"\"軌跡”“曲折\"等所有可能的詞匯來表述它,但每種表述都不全面。干脆你還是用‘扭曲'吧??傊阋郧暗呐袛嗳紒碜杂谀悖斓亻g最微小的一個感受。你卻用它概括了除你之外的所有事物……”
陽光一晃一晃,怪枝的上上下下鑲上了一層金邊,輕輕觸碰,還有點燙手。我輕輕地問它:“這不也是你自己的所想嗎?你看,只有你是扭曲的,其他的樹木”
我轉頭四處找尋,想把其他筆直的樹干指給它看。幾十年的人世生涯,我見到的筆直的樹太多了,松樹、柏樹、楊樹、水杉、棕櫚樹等等,生可以做路標,有的死了還可以做房梁。我要用它們說服這一棵怪枝,讓它知道,它和我沒什么區別。
此時正是深圳的春天,常溫攝氏23度上下,樹葉大片大片地變黃、調落,在地面上鋪了一層。踩在上面,腳底軟軟的。一年四季,樹木幾乎都撐著層層疊疊的茂密的綠葉和五顏六色的花朵,人們從這里經過,看到的是姹紫嫣紅。他們指指點點,做欣賞狀。他們輕輕閉上眼睛,細嗅空氣中的溫香。完全沒人關心樹干、樹枝彎曲或是筆直。
同一個事物,最耀眼的那一部分奪得了最多的目光,成為最耀眼的中心。當花葉落盡,樹干變禿,所有草木露出本來面目,仿佛澡堂里脫光了衣服的客人。它們都是彎曲的。一個彎曲連著一個彎曲,一個彎曲套著一個彎曲。它們成群結隊,步履輕快,在陽光下朝我走來。我曾經看到的筆直原來只是彎曲的一部分,就像現在的“扭曲\"中,也有一小段是直的。全體的它們還在向上走,向前走,向左走,向右走,向我看不到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它們是彎曲中的筆直,筆直下的彎曲。它們的枝條在風中獵獵作響,它們的根須使勁著腳尖走啊走,拽得土地裂成了一塊一塊。
我走近并觸摸那些樹干,新綠已悄悄萌生,看上去柔柔的。它們撬開枝干上龜裂的樹皮,用力地長啊長,只需兩三天時間,它們就會覆蓋掉落葉的痕跡?,F在的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再過些日子,它們開出歡天喜地的花朵,把整棵樹變得又綠又紅,覆蓋掉所有的彎曲,我看不到怪枝了。我硬說森林筆直,也沒人反駁。即使陽光熱烈,也只能從縫隙里悄悄地漏下一點一滴,根本曬不到我。我又可以放心地舉頭四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