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逃出馬戲團

一

鄉村的夜晚，萬俱寂，突然一陣尖叫聲在夜空中突兀響起：“老虎來啦！老虎來啦！老虎進村啦！

追魂奪命的喊叫聲一浪高過一浪，沉睡的村莊在聲浪中搖晃震蕩。一時間村里人亂作一團，娃兒的哭鬧、女人的咒罵、老人的咳嗽，像一團沒有頭緒的亂麻，在混沌不清的村莊里翻滾纏繞，掀起滿地漩渦。

慌亂并非來自老虎，而是來自喊叫。尖利的喊叫像追咬 的游蛇，狂扭著一波三折的身體無遮無攔地鉆入門縫窗洞， 撞擊著安靜的耳膜，撕碎了完好的夢境。

從顫抖中醒來的村莊劇烈喘息，一臉模糊。黑暗中，人們幾乎同時伸手摸向開關。“啪嗒”一聲，燈光亮起，田園、道路、房屋、圍墻、樹木，這些隱于黑夜的物體瞬間浮出水面。

已經習慣早睡早起的村人，接受不了從天而降的尖叫，他們半睡半醒的身體懸浮在無邊無際的暗夜。睡眼惺松的男人，大腦還處于迷糊狀態，打著哈欠勉強盤腿坐起。過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走到窗前，揉著刺痛的眼晴，想看看是哪個神經質在三更半夜鬼哭狼嚎。如風而過的喊叫聲時遠時近，根本不像險情預警，更像惡作劇式的精神失常。對于這種毫無來由的叫喊，人們深表懷疑，多少年來都無人談論老虎了，老虎比傳說還遙遠，比夢境還虛幻。老虎已無威風，不僅日常中無人談虎色變，就連哭鬧搗蛋的鼻涕娃也不再害怕老虎的嚇唬

夜已深，人們弄不清外面發生了啥事。喊叫過后，聲浪如漣漪，在慢慢消散。村里人大都把剛才的喊叫當成了酒鬼的胡鬧，陸續返回房間，準備上床安睡。此時，村里的高音喇叭驟然響起，頓時聲波蕩漾，回音四散，人們一聽就知道，那公鴨一樣的嗓門正是王支書在叫喊。

“各位父老鄉親，下面發布緊急通知！下面發布緊急通知！根據目擊者報告，傍晚時分，有一頭老虎途經東郊沿線，穿過景陽崗，爬上黑風坡，已進入薔薇村。請全體村民提高警惕，務必關緊門窗，看管好老人和小孩，保護好牲畜，千萬不要隨便外出…

作為官方消息，通知反復播報了三遍，村里人這才相信，村里真的來了老虎。此時膽大的男人來了興趣，他們趿拉著鞋子，拿起手機，叼著香煙，爬上了自家的天臺。

村里像過節一樣，人聲鼎沸，燈火通明。一看就知道，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河水淙淙流淌，夜風吹拂著遍地草木，枝葉搖曳，影影綽綽。村民在家里或站或坐，如同背離戲臺的觀眾，在遼闊的夜空中左顧右盼，一臉茫然，大家找不準哪兒才是注視的焦點。

夜色空茫，村子闊大，不知老虎究竟藏在哪兒。它會先攻擊行人，還是先攻擊牲畜？疑慮重重的村民，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

老虎究竟來自哪里？現在的老虎比外星人還稀少，莫非還會從天上掉下來？猜來猜去，人們終于想到了馬戲團。帶小孩子看過馬戲的家長都知道那里有一頭大老虎，還有幾頭小老虎。都說馬戲團的馴獸師非常殘忍，有可能這老虎正是趁人不備逃出了馬戲團。

喇叭里暫時沒有進一步的消息，村民在等待中變得焦躁不安。特別是一些需要清早外出的人，他們不停地發微信、撥電話，四處打聽動靜。有些高壽的老人開始回憶小時候的經歷，說曾有過老虎進村的記憶。健壯的水牛、碩大的肥豬，一聲慘叫就被老虎叼走，一家人為此傷心多日。

“嗚嗚嗚”，村道上出現了燈光閃爍的警車和救援車。接到報警之后，率先進村的是大隊長王龍，他帶著巡邏隊友，火速趕往指定地點。

一路趕來，王龍無比忐忑，不由想起多年前的一次深夜出警。那是一次特殊的出警，河流上游一家鱷魚養殖場連夜報謦，因洪水侵襲，圍墻沖毀，十幾條鱷魚順流“越獄”，逃向了下游。公安、消防、應急等相關部門組織數十人進行抓捕行動。后來十幾條鱷魚盡管全部捕獲，但在抓捕中，有位消防戰士的手被鱷魚咬傷，幸虧施救及時，保住了性命……

作為保一方平安的人民警察，這些年里追捕逃犯、偵破案件、處置突發事件，已經難計其數。經歷過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王龍，就是沒有與動物斗、與老虎斗的經歷。

對王龍來說，這是一次毫無準備、毫無經驗的出警。除了封鎖各個通村路□、加強村外謦戒村內搜索之外，似乎再沒有別的有效方法。

夜晚的薔薇村花香撲鼻。這個以種植蔬菜、花卉為主業的村莊，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是花團錦簇，瓜果飄香。無論何時來到村里，都是一派豐收的景象。勤勞的村民堅持早睡早起，他們每天凌晨起床，將新鮮的蔬菜、花卉運進城里，以此開啟一天的勞作時光。

燈影里，薔薇村碩大的廣告牌閃爍著幽藍的光亮，喜歡讀書的王龍看到“薔薇”二字，突然想起了余光中先生那句著名的譯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無論多么雄壯威猛的動物，都存在陽剛與陰柔的一體兩面，但愿老虎只是入村做客，不實施暴力，不制造血腥。

雪亮的車燈晃過莊稼、樹木、屋舍、田野。兵分幾路的搜巡隊員一個個大眼圓瞪，高度戒備。他們緊張的神態中，隱含著諸多的驚詫和新奇。平時出警絕大多數是搜索直立行走的逃犯，而這一次卻變成了搜捕四腳奔跑的老虎。

夜晚，能見度很低，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進行地毯式搜索，這無疑是最有效的方法。俗語說，寸草藏蛇，尺草藏虎。樹林內、草叢中、田野里、圍墻下，可以隱藏的地方，每一處都不敢掉以輕心，馬虎放過。

前三圈跑下來，除了看見一些雙眼發綠的流浪貓、驚飛而起的夜鳥之外，根本沒有發現老虎的任何蹤跡。

百獸之王的老虎，它的出現不可能風平浪靜。老虎天生帶有不怒自威的凜冽，憑著動物的天性和本能，只要老虎踏足村口，一聲長嘯，草木也會顫抖，萬物都會受驚。

有人在馬戲團多次見過直立行走、作揖、翻跟斗、跳高的老虎表演，他們對老虎好像并不害怕。據說馴獸師為了避免老虎傷人，對老虎進行了拔牙剪爪的管制。虎口拔牙只是傳說，不管怎么說，老虎畢竟還是老虎，一般人不敢掉以輕心，萬一它發起攻擊，沒有誰能夠抵御得了。

警車從村中心向外圍擴張巡邏，按照先難后易，一層層推進，可是老虎如同人間蒸發，始終沒有找到。不過另一組隊員在搜索中發現了幾處新鮮血跡，沿途還散落著帶血的雞毛、鴨毛。王龍叮囑他們提高警惕，注意監視，發現目標立即報告。

不一會，第三小組又有消息傳來：在村口的破廟前，發現一名形跡可疑者，他身穿鎧甲，肩背弓弩，像一位從遠古時代穿越而來的勇士。

組長把“鎧甲勇士”帶進了車內，在勸他上車時，幾位民警費了老大的勁。“鎧甲勇士”拼命反抗，不停沖撞，一點也不愿配合，那架勢好像要與警察決一死戰。組長一邊喊話，一邊奪下他手上的弓弩，質問他究竟想干啥？

在車里，組長看見身披鎧甲的男子十分滑稽，同時也感到很是怪異。弓箭在手，一身披掛，看上去勇猛威武，可實際上無比虛弱，不僅沒有任何英雄氣，反而表現出痛哭流涕的娘娘腔。披盔甲武裝的男子，為何會突然哭泣，如此傷心？

組長很是納悶，他們執勤時，態度溫和，舉止文明，言語得體，自始至終沒有對男子動粗。將他勸離也是為了安全起見，并無別的意思。可是就在車子啟動的剎那間，意外突然發生。只見男子枯木一樣，仰面倒地，眼珠上翻，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組長見狀，嚇得不行，趕緊叫隊員撥打120，同時解開他的衣領、褲帶，讓他平躺放松。

十幾分鐘過后，120急救車呼嘯而來。此時，男子已經蘇醒，他滿臉疑惑，雙眼骨碌碌地打量著四周。對于剛才的一幕好像毫無記憶，他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當看到急救車車門洞開，藍光閃爍時，男子身子一凜，握著拳頭，發出一種本能的抗拒。

在男子眼里，急救車就像棺材，讓他驚恐萬狀，拼命掙扎。組長擔心他再受刺激，引發疾病，于是讓急救車先行離開。看見遠去的急救車消失在夜色里，男子這才慢慢平復下來。

組長遞給男子一瓶水，讓他先放松，不用害怕，如果身體沒有不適，可以不去醫院，等會就送他回家。男子對組長的話半信半疑，那雙剛剛復活過來的眼睛，白多黑少，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他望著組長一動不動，好像要從組長臉上看出啥門道來。

目光清亮的組長讓男子感覺到了內在的真誠，他這才低下頭。后來在組長的一再追問下，男子道出了他難言的苦衷。

原來幾年前，他妻子染上了一種奇怪的骨痛癥，求醫多年一直無法治愈。有些醫生說是類風濕，有些醫生說是滑膜炎，還有一些說是退行性關節炎、強直性脊柱炎。不管什么炎，反正花錢不少，服藥無數，見效甚微。女人一直躺在床上呼天喊地，度日如年。后來有位名聲很響的醫生告訴男子，他妻子的病只有最后一個方子一一虎骨。

男子聽了眉頭緊皺，不斷搖頭。他知道，這年頭虎骨是珍稀物……不過他還是不忘暗中打聽，曾經四處求人。有人悄悄告訴他，孟加拉、緬甸、尼泊爾、越南這些國家可以買到虎骨，只是價錢昂貴。男子一心想治好妻子的惡疾，雖然已經債臺高筑，但他還是四處借錢，結果全都打了水漂。

謝天謝地，真乃天無絕人之路，這天晚上當他聽到老虎進村這個千載難逢的消息時，整個人都驚呆了，他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當時男子淚流滿面，欣喜若狂，看來上天在眷顧可憐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曾經苦苦尋找虎骨而不得，現在老虎竟然大搖大擺地送上門來了。

誰知警察如迅雷不及掩耳，風一樣從天而降。警察將他圍住時那一刻，猶如萬箭穿心，他就像一個即將登頂的人，一腳踩空，頓時從興奮的頂峰跌落絕望的谷底。

男子轉而一聲長嘆：天要人滅，不得不滅……

組長望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射虎男子，心中暗暗佩服。這年頭，一往深情、為愛獻身的男人已不多見。同時，他也向男人科普了老虎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不能獵殺的常識。

對講機“嘟嘟”響起，王龍聽說已經妥善處理好了夜行男子一事，臉上閃過一絲笑容，一直緊繃的神經略有松弛。他剛準備歇口氣，突然前排的隊員一聲驚呼：快看！前邊路口有影子在晃動。順著隊員所指的方向，王龍再次緊張起來，他朝司機揮揮手，司機頓時油門一踩，警車箭鏃一樣朝路口駛去。

二

警車到達路口，帶著巨大的氣流卷起滿地的塵埃和落葉。按下車窗玻璃，王龍大吃一驚，幾個晃動的影子并非是出逃的動物，而是兩男一女，三個神秘青年。

面對呼嘯而來的警車，三個青年沒有半點遲疑和慌亂。男的手里抱著直播設備和應急燈在路口確定拍攝位置，女的戴著無線耳麥在測試直播效果。他們各自忙碌，根本沒有在乎身邊的警車。

“真是瞎胡鬧！這都什么時候啦，竟然還敢在外面游蕩，這不等于自投羅網、自入虎穴嗎？”王龍有些惱怒，在車內不停嘟嚏。車子剛剛停穩，他就急不可耐地開啟了車載喊話器：“喂！前面幾位同志，老虎出沒，情況危險，請你們立即收拾好設備，回到安全的地方！”

“喂！喂！請立即離開此地…

王龍連續喊話，可這兩男一女形如聾子，把王龍的喊話當成了耳旁風，三個人該干嘛照樣干嘛，沒有半點撤離的意思。

管制期間，對警察的提醒和喊話置若罔聞，目空一切。王龍的火氣“蹭地一下就上來了，他再次拿起喊話器，語氣變得生硬起來：“我現在正式警告你們！限定三分鐘內離開此地，立即回家，否則我們將采取強制措施。”

這兩男一女也是種，偏不信這個邪，好像有意要與王龍較勁。特別是其中一位長頭發、瘦高個的小子，梗著脖子，如好斗的公雞。王龍見他這副挑釁的樣子，已經惱羞成怒、忍無可忍了。他二話沒說，帶著兩名隊員包抄過去，以風卷殘云的氣勢將他們帶上了警車。

落座之后，王龍暗自松了一口氣，幸虧出警前有先見之明，選用了12座的依維柯警車，便于緊急關頭轉移人員。

王龍側身坐下，他放緩語調，露出笑臉，盡量使自己的態度溫和一些。他首先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職責，表明要他們上車并無惡意，只是出于安全考慮，在尚未弄清虎情之前，嚴禁任何人外出，現在將送他們回家。

三個人不聽王龍的解釋，全都氣鼓鼓地望著窗外，根本不屑與王龍交流。這種不理不睬、毫無回應的表情，讓王龍感到很尷尬、很無趣。王龍好像在與空氣說話，無論他怎樣努力，還是沒有任何回應。末了王龍只好收起笑容，板著面孔，一個個詢問：“請問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兒？”

瘦高個長發一甩，白眼上翻，臉上漫過一種輕蔑的表情。然后冷冷地哼了一聲。他的意思是你這小警察，有眼無珠，連我們這萬眾追捧、炙手可熱的“網紅”都不認識。

警車只好漫無目的地繼續前行，走了一段路，拐上了村口的大橋。此時，一臉怨氣的女“網紅”開始發聲，她一開口就咄咄逼人，質問王龍：“人民警察憑什么在群眾面前耍威風？你這是要把我們帶到哪去？公安局還是拘留所？請問我們究竟違反了哪條法律！”

女“網紅”在質問王龍時，旁邊另一名男子趕忙拿著手機在拍攝。王龍知道這兩人的用意，他趕緊制止了男子的拍攝。同時還提醒男子，不要斷章取義，傳播不實信息，網絡并非法外之地。他們今晚出警只為追捕老虎，確保群眾生命安全，請他們配合！

警車繞村兜了一圈，那邊的搜索人員傳來消息，發現剛才路上的血跡是一條流竄的野狗所為，野狗在一戶人家偷咬了兩只母雞，現在已將野狗捕獲

王龍回復：繼續搜索，盡快找到老虎下落。

坐在后排的搜巡隊員看不下去了，他也開始追問：“你們到底從哪來，到哪去，住在哪兒，趕緊回答，時間真的耽擱不起…

無論怎么問，這兩男一女，還是裝聾作啞，始終不愿透露半點信息。王龍只好聯系村干部，先將三名“網紅”轉交給他們安頓……·

在村委會匆匆做完交接，王龍轉身上了警車，他與隊友火速趕回搜巡現場，那里才是他們的主場。

經過多輪搜索，村內一直沒有發現老虎的行蹤。王龍與其他兩支搜索隊伍做完溝通，正準備向局領導請示下一步安排。沒想到人家竟搶先一步，主管治安的雷副局長把電話打了進來。

王龍接通手機，脾氣暴躁的雷局開口就罵：“看看你干的好事！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王龍一頭霧水，他不知何事讓雷局如此發火。后來雷局讓王龍看看網上言論，這才知道他剛才與“網紅”的爭論瞬間成了網上熱點。

雷局說：“你知道網民在說啥嗎？”王龍說：“這邊一直在緊張搜索，沒來得及關注。

聽說王龍沒有關注，雷局更加氣急敗壞。他說：“你沒時間關注，人家可有的是時間！大把的夜貓子正在興風作浪。王龍你給我聽好了，限你一小時內將不良言論清除，否則吃不了兜著走！”

突然冒出這檔子事，讓忙成陀螺的王龍十分窩火，可是容不得解釋，必先服從。于是他很堅定地回應了雷局：“是，保證完成任務！’

表完態，他還有話要說，趕緊“喂”了一聲。他怕雷局先掛斷電話。還好，那邊也“喂”了一聲，問：“還有啥事？‘

王龍說：“報告雷局，搜索現場沒有發現老虎的任何行蹤，這樣搜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眼看就要天亮了。天亮后人們都要急著出門，我們無法逐家逐戶去管控，到時候因疏漏出現意外，誰都擔待不起。所以我建議：一是給現場增援力量，可調幾只警犬過來幫助搜尋；二是火速派人到馬戲團調查，看看是不是有老虎逃走，同時調取沿途監控，確認老虎逃往了哪個方向………

三

王龍點開手機，看到抖音、快手、小紅書、微信視頻號等平臺圍滿了“網紅”的“粉絲”。“警察態度惡劣”“簡單粗暴執法”“夜半將人擄走”，這些蹭流量、帶節奏的標題黨，不怕事情鬧大，添油加醋是他們慣用的伎倆。

網民明顯被帶了節奏，全是一邊倒，攻擊王龍，說他不配當人民警察。“網紅”的動作如此迅疾，影響如此巨大，讓王龍有些吃驚。難怪這兩男一女那般張狂傲慢，原來仰仗身后龐大的“粉絲”隊伍，可以呼風喚雨，為所欲為。

王龍把手機重重地摔向座位，手機像只受驚的青蛙，在座椅上蹦跳起來。雖然已經戒煙兩年，但此刻無處發泄的王龍禁不住向隊友要了支煙，隊友趕緊幫他點火。太久沒吸了，王龍惡狠狠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在咽喉處回旋，然后從鼻腔中飄然而出。他剛準備再用力吸上一口時，喉嚨的氣沒順好，竟被煙給嗆著了。“咳咳……”，王龍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伴著喘息弄得他鼻涕長流，眼淚汪汪。

隊友趕緊遞來礦泉水，王龍擰開，連灌了兩口。涼水流進咽喉，像旱地得到滋潤，咳嗽逐漸消停。王龍用力擰緊瓶蓋，讓司機趕緊開車，直奔村委會。

村委會像過節一樣熱鬧非凡，人頭攢動。王龍沒有貿然進去，他先打電話聯系了村支書。村支書帶人正在村里巡查，答應立馬趕來。

一會兒聽到車子的引擎聲由遠而近，一轉眼就到了村委會院內。透過車窗看去，王龍大吃一驚，匆匆趕來的人正是村支書。好家伙，他竟然是騎著摩托車來的。看來村民對老虎進村的事沒有足夠的重視，對吃人的猛虎缺乏基本的防范意識。

王龍趕緊推門下車，他本想提醒村支書，兇猛的老虎藏在暗處，一旦攻擊，無法防護。騎車出入太危險。但想著有事相求，便把提醒的話先咽了回去。

兩人見面，長話短說，王龍決定由村支書出面先做溝通，待村支書做好鋪墊，王龍再去提出要求。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場院，往里走去。當他們踏入大門，準備上樓時，不禁大吃一驚。樓內一片喧鬧，原來連夜趕來的“粉絲”已經爆滿，他們正在和“網紅”交流互動。

上樓之前王龍心里沒底，知道被“粉絲”嬌慣的“網紅”很難溝通，剛才在路上已經領教了一二。要讓他們刪除視頻，還得想些辦法，好在村支書蠻有把握，他在王龍面前拍著胸脯說這點小事包在他身上。

誰知村支書的話說滿了，交談并不順利，那個瘦高個作為代表，來到村支書辦公室時還是一臉傲慢。村里正在商談請“網紅”做直播帶貨，香菇、木耳、大米、土雞，這些農副產品早就準備好了，就等簽約開播。誰知村支書這個籌碼并沒有多大的殺傷力，根本壓不住“網紅”的傲慢氣焰。他們認為自己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你不請他們直播，別人會請，多少人排著長隊在等著。

眼看商談陷入僵局，王龍不敢耽擱太久，正在考慮，萬一不行，只能聯系網監部門，采取強硬措施刪帖封號。可他又擔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好還是協商解決。

網上還在進一步發酵，沒有任何辨別能力的“巨嬰粉絲”胡言亂語，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

王龍從一樓直上三樓，他看了下手表，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正當他準備快刀斬亂麻的時候，搜索現場突然傳來驚人消息：在村東邊的菜地里發現了老虎，請他立即趕回現場，準備圍捕…

聽說找到了老虎，那瘦高個像打了雞血，一改之前的張狂傲慢，像川劇變臉，瞬間漫過一層媚態。

他放下身段主動向王龍示好，請求王警官帶上他們去現場，答應只要能直播捕虎現場，一切要求他們都可以無條件答應。

王龍望著眼前這個瘦高個，一臉意外。對這位貌不驚人的小青年，忍不住投去復雜的目光。在流量、熱點、名利面前，他們能屈能伸，可以放棄原則，放下傲慢，放下所有矛盾和恩怨，

面對這種閃電般的變化，王龍一時難以適應。過了一會他才點點頭，表示同意瘦高個的提議。然后一臉嚴肅地說，必須立即刪除視頻，同時向網民發布一條消息，澄清事實真相。

對于王龍的要求，瘦高個沒有絲毫猶豫，他聲音響亮，表情友好，干脆利落地應承著：“好嘞！”

四

警車朝村東呼嘯而去，王龍趕緊查看手機消息。他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瀏覽了一遍，只見他眉毛下彎，嘴角上揚，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雷局盡管性子急躁，脾氣火爆，但他對王龍的表現還是認可的。關鍵時刻王龍還能通盤考慮，忙而不亂。王龍臉露笑顏也正因這點，雷局對他罵也好，吼也罷，最重要的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經過局領導緊急商議，當晚迅速增援了警力，派出數十名精兵強將，兵分三路，火速行動，一路直奔馬戲團，調查老虎出逃情況。

民警們七拐八彎，在城郊一所空置的大院內找到了馬戲團駐地。大院里黑燈瞎火，一行人往里走，看見了一個大廣場。空曠的廣場上一片狼藉，地上扔滿了廢棄的紙箱、快餐盒、飲料罐、啤酒瓶。廣場中央立著一頂孤零零的帳篷，在大風的搖擺下，帳篷的四角向下牽拉，像只陳舊的破船在風浪中晃蕩飄搖。旁邊立有兩根高高的木桿，木桿上拉著一根鋼絲，下面散落著鉆火的鐵圈、跳躍的鋼架和其他道具。

這兒平時是馬戲團表演的舞臺，下面擺滿了破舊的板凳、磚塊和木板。民警掀開帳篷，里面空無一人，往里走，一股刺鼻的騷臭味迎面撲來。走在前頭的民警趕緊摁亮手電，捂住鼻子。

帳篷內滿是動物糞便，再看角落里反射出兩道白光。民警用手電照去，看見長長的鐵鏈上系著一只滿身污穢的猴子，可能是餓急了，拼命朝民警這邊撲騰。由于鐵鏈拴住了它的脖子，猴子只能不停尖叫。

誰也弄不清，馬戲團這一夜發生了啥變故，從團長、演員、馴獸師到勤雜工集體失蹤。表演的白馬、蟒蛇、獅子、老虎也下落不明。初步判斷，薔薇村的老虎是從馬戲團出逃的可能性極大。

第二路人馬搜查老虎的出逃路線，調取沿途監控，確認老虎是從東面穿過景陽村，再進入了薔薇村。

第三路人馬與王龍這邊的隊伍快速匯合，他們不僅增派了警車，還有救援車。救援車上既安排了兩名狙擊手，還帶來了一條虎視眈眈的警犬。正因為有了這些力量的增援，所以很快就發現了

老虎的行蹤

王龍透過車窗，發現雷局竟然帶著人馬親臨一線坐鎮指揮來了。那一刻，王龍百感交集，說不出是感激還是感慨，只要有雷局在場，他就不會感到壓力山大了。下一步捕獲老虎，服從雷局指揮，聽令行事就行。

下車前，王龍吩咐幾名“網紅”，先待在車上別動，等確認安全之后再下車拍攝。可視流量為生命的“網紅”哪聽得進勸說，他們如沖鋒陷陣的戰士，抱著拍攝工具閃身下車。夜色里，他們比兔子跑得還快，一轉眼就消失在樹叢中。

王龍檢查現場，確認拉好了警戒線，安排了狙擊手，萬一老虎突然傷人，百步穿楊的狙擊手也能控制局面。當然，老虎是一級保護動物，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輕易開槍。

不同方向的燈光齊聚焦點，百獸之王的老虎赫然現身，不過看上去沒有想象的那樣威猛。老虎似乎有些困倦了，斜躺在菜地邊緣的水洼旁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雞開始啼叫了，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為了搶在天亮之前處置好老虎，雷局知道不能再有耽擱。天亮之后，幾千人的村子，人們進村出村，情況會更加復雜。事不宜遲，他發布指令，讓一號狙擊手換上麻醉槍，準備對老虎進行射擊。

接受命令的狙擊手立即行動，可是在他扣下扳機的那一刻，竟然猶疑起來。他的耳朵里好像聽到老虎那個方向有人在呼喊，隱隱約約，既像風聲，又像人語，搞得狙擊手很是迷糊。雷局在大聲催促：“狙擊手為何還不開槍？”

身經百戰的狙擊手陷入了一場艱難決策，神思恍惚，心如脫兔，情緒難以把控，他害怕處置錯誤…

雷局再次催促，狙擊手臉色發白，他猛吸一口氣，然后用力屏住呼吸。好一會才調整狀態，清空耳中亂音和雜念，做好了射擊準備。一束電光從黑洞的槍口射出，閃亮的彈道射線如同閃電，撕破幽深的夜幕。只聽到“噗咚”一聲悶響，彈無虛發的狙擊手準確地命中了老虎的要害。夜光中，斜躺的老虎翻了個身，然后仰面倒地，四肢收縮，一動不動。

見老虎中彈倒地，幾名特警一擁而上，扛著事先準備的特制擔架，以最快的速度將老虎抬上了皮卡車。

車上備好了一個鐵籠，被麻醉擊倒的老虎靜靜地躺在籠子里。人們潮水一樣涌向了皮卡。大伙都想近距離瞧瞧老虎，可是天色突然低沉下來，剛才還散發微光的四野，轉眼間一片晦暗。看熱鬧的人都知道，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快就會亮起來…

五

捕獲老虎的隊伍沒有等待天亮，特警們個個都是迫不及待的樣子，好像急著要趕進城去慶功報喜。

車子很快啟動，警燈閃爍，笛聲長鳴一支長長的車隊浩浩蕩蕩開進了城里

一路上大伙紛紛放下車窗，滿臉輕松地注視著黎明時分的村莊，感覺剛剛過去的一夜就像一個超級游戲、一次短暫的夢魔，給這個村莊送來了驚險和刺激。

一夜奔忙的民警跟隨車隊凱旋。前面是鳴笛開道的警車，后面是成功捕獲的老虎，氣勢如山的隊伍熱熱鬧鬧地開進了城里。

老虎已經拉走，村莊歸于平靜，花團錦簇、瓜菜飄香的薔薇村重新開啟了一天的車水馬龍。運菜送花的大車小車排成了長龍，跟在沉睡的老虎后面，爭先恐后地奔向了城里。

本以為熱點到此消退，老虎之事就這樣如風而過。誰知好戲還在后頭，一起爆炸性新聞即將閃亮登場。

當天野生動物園的養虎專家和資深獸醫全力以赴，以最快的速度用最先進的藥物給老虎注射解藥。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在那一刻發生了，蘇醒過來的老虎并非真正的老虎，而是一個披著“虎皮\"的人。在場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誰也想象不到，現實能如此荒誕！“老虎”會這般魔幻！興師動眾去圍捕的猛獸竟然是一只虛構的老虎，一個披著虎皮的活人。

那是一張精心設計過的虎皮，從脖子到腹部，裝有一根隱形拉鏈，這個扮演老虎的大漢，每到表演時，他就鉆進虎皮縫制的套子中，外面的人再用力將拉鏈拉上。為了避免表演時把拉鏈撐開，這種特制的拉鏈裝有一個牢固的保險扣，這個保險扣在里面無法開啟，只有外面的人才能按下按鈕，解除保險，打開拉鏈。

對于表演者來說，這張虎皮既像齊天大圣的緊箍咒，又像自投羅網的牢籠，進不進去由自己，出不出來由別人。

獲知老虎變人的消息，人們一片鬧騰，前來圍觀虎皮的人川流不息。三名“網紅\"飛奔返場，他們不想錯過這個吸粉增流的絕好機會。誰知他們的直播成了一個陷阱，首先讓他們自己陷落其中。

不知是不是網民們突然睡醒，懷疑被人愚弄，接受不了這種戲劇性的反轉，突然之間風頭大變。有網民懷疑，這場老虎的鬧劇，是“網紅”一手策劃設計的騙局。一直對老虎事件圍觀不散的“粉絲”，突然掉轉了槍口，山呼海嘯般地圍攻“網紅”。對“網紅\"的欺騙行為傷心失望，大家同聲討伐，追問真相。

一向趾高氣揚的“網紅”，這回開始害怕起來，他們擔心因此丟失多年培育的市場。可是面對鋪天蓋地的怒罵，能說會道的“網紅”百口莫辯，無可奈何。盡管他們使用視頻和文字再三說明，反復解釋，可是狂熱的網民根本無人相信。人們質問他們，怎么到頭來會出現一只虛假的老虎？

情急之下，他們只好求助王龍，可王龍已投入另一樁案件的偵破工作，對“網紅”的請求愛莫能助。為了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網紅”還是窮追不舍，想給王龍施加壓力。對王龍說，老虎是國家珍稀動物，應該從這張虎皮上順藤摸瓜，楸出掠殺老虎的兇手，否則就是縱容犯罪，瀆職失責！

“網紅\"對王龍說了一大堆，以為連嚇帶勸，能把王龍拉過來相助。可是王龍呵呵一笑，告訴“網紅”，案件已經移交森林公安，偵破工作由他們負責…

求助無門的“網紅”只好自己出手，開始尋找真相。可尋找真相談何容易！首先要找到那個假扮老虎的大漢，只有讓他說清來龍去脈，才有可能真相大白。

“網紅”幾經打聽，獲知大漢正在治療中。由于捕捉老虎時，按照老虎的體重使用麻醉，結果麻藥用到了人身上嚴重超量，致使這名漢子的頭腦一直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無論是民警調查取證，還是醫生查房探問，他都時而呆滯，時而狂躁。時而胡言亂語，顛三倒四。一會兒像個瘋子，一會兒又像個傻子，大多數時候昏睡不醒，即使醒來也是思維混亂。

三位“網紅”眼睜睜地看著成千上萬的“粉絲”背離而去，人氣一落千丈。三個人就像三棵被秋風掃蕩的病樹，黃葉遍地，無精打采，已經見不到一絲半點的張狂與傲慢。

“網紅”不愿就此罷休，他們三人兵分三路，背上行囊，打起精神，開始追蹤真相。

三人舉拳發誓，一定要找到馬戲團的下落，不見真相不回頭。弄清驚蟄晚上馬戲團發生了什么變故，演員與動物為何會神秘失蹤？而且丟下一頭虛假的老虎，一只蒼老的猴子，這究竟又是為了什么？

六

接下來的事情讓人做夢都沒有想到，就在前面的“網紅”埋頭追蹤線索的時候，后面新冒出來的“網紅”輕而易舉地承接了他們的流量。第一時間讓老虎的故事得到了延續，眼看著戛然而止的情節有了續集，那些圍觀的“粉絲”們喜出望外。

新的“網紅”果然沒有讓人失望，他們在直播現場大張旗鼓，繪聲繪色，每天向前推進一步，直至把“粉絲\"的胃口吊足了之后，才對外宣布一條駭人聽聞的事件：那個披著虎皮的人不是個普通人，而是一名潛逃多年的殺人逃犯。

一張虎皮，一個殺人犯，一頭虛構的老虎，這個爆炸性的消息一經公布，網上立刻山呼海嘯。有人相信，也有人質疑，甚至有人把電話打給了警方。就在人們等待警方證實真假的時候，原來那三個追蹤真相的“網紅”神秘兮兮地回來了。三個人就像集體著了魔一樣，一人披一塊獸皮，四肢朝地，在街頭漫無目的地繞行，然后瘋狂地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