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兒時放學歸來,沿路總見農家炊煙裊裊,木門任其敞開,一側有拴在木樁上的牛,或立或臥,眼神溫柔恬靜,不時咀嚼飼草,吐舌流涎,搖頭擺尾,悠然自得,觀之可愛。
牛出大力,或拉車,或犁地,辛苦至極才得飽腹。有時車重,上坡艱難,趕車人焦躁,總會執鞭抽打,“啪啪啪”,幾道鞭痕縱橫交錯,在毛茸茸的脊背上觸目驚心。有時犁頭入土太深,牛拉犁向前困難,腿直打哆嗦,鞭子就伴隨著“駕駕駕”的厲聲吆喝抽下來。到了田頭地角,需提犁調轉方向,又“吁吁吁”喝令停下,心急者免不了又甩出幾記鞭子。牛之一生,就在這鞭打與呵斥中度過。
每逢年節,養牛的總會把木頭牛槽填上滿滿的飼草料,甚至溢出來,并貼上一個大紅的“福”字,似乎想讓牛也沾沾福氣,享受一下不勞而獲的一天。我從旁邊經過,替它歡喜之余內心也不免同情。
少年時代,在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牛不僅有耕牛,更有奶牛。魯迅以牛自況,說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這“牛”恐怕多半是奶牛,本身并不會耕地,任務就是產奶,估計體力活兒還是輕省一點。奶有厚生之利,一向為人所喜,如我輩幾天不喝總惦記那口的奶香。
在三合鎮我是每天騎自行車到下面村子養牛的老安家
“打奶”的。裝奶的瓶子就是那種葡萄糖輸液瓶。每次從圈舍出來,把裝滿牛奶的玻璃瓶子抱在懷里,我都能充分感覺到牛奶的熱乎乎,甚至有些燙。近在咫尺的黑白花奶牛“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看我,周遭飄散的奶香、體溫的氤氳、四處皆是的草料和牛糞有最質樸的生命張力,瞬間讓我有回到大自然撒個歡兒的沖動。這份美好的體驗持續了三四年之久,直到我們全家搬到市里生活,便再也喝不到如此新鮮醇厚的牛奶了。
對牛精神層面的認識更早要追溯到我讀的第一部古典小說《西游記》。奶奶家那本老版的《新華字典》都快被我翻爛了,雖有好多不認識的字,但還是急不可耐地讀下去。一個充滿想象力的神話世界委實讓我心馳神往。印象里牛魔大王、獨角兕大王,還有玄英洞里的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等等,但凡是牛成精了,戰斗力都超級強悍,即便斗戰勝佛孫悟空也要東求神、西拜佛地搬來“救兵”,費了大周章才能拿下,絕非手到擒來。我只對他們的兵器很不滿意,例如牛魔王的“混鐵棒”,總覺得不如“如意金箍棒”外形威武和名字響亮,有些“榔槺”。
父親還一度想盤個飯館,記得那家館子就在佳木斯市第二十中學附近。門面會掛上一或兩個幌子,牌匾設計上的名字不是“齋”,就是“閣”,再不就是“順”。有時我們父子倆中午飯會在那里吃,它的蒸餃和趴牛條味道鮮美,非常地道。一來二去熟悉了,聽說老板家里有事要把店盤出去,見生意興隆,父親也覺得是個商機,就與那個頭發稀疏、瘦嘰叭啦的老板攀談起來。好像價錢都談妥了,中途忘記遇到什么變故,最后只能作罷。父親單位的工友也經常去這家館子,記得點菜涉及一些牛的敏感位置總會打手勢、做暗語,飯后回到單位又夸夸其談好一陣,解釋來解釋去,讓我覺得長輩們對牛的知識很淵博。
記得大學時代的一個同學,她鼻子略高挺,有點害羞,平時在食堂就餐也見不到她。只是在上完課回寢室的路上閑聊過。她跟我說她最愛吃牛肉,吃了有勁兒,她家她最能吃肉了。我只記得那時聽到這樣的話,有輕微的喜感。因為飲食的習慣,我偷偷觀察到她皮膚的細膩光澤與其他女孩不一樣,但我從來沒把這個感覺跟她說過。
寒暑假同學們都回家了,只有她在一家燒烤店干“小工”。據她自己說,除了端盤子洗碗筷外,還要服務喝酒到深更半夜的顧客,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用鐵簽子穿肉串,一上手就停不下來,煙熏火燎到月明星稀。有個一起打工的男孩,從學徒工上升到“切墩兒”,雖然年歲不比她大多少,但已被燒烤店老板器重。她主動多干活,替那個男孩干活,因為“切墩兒”將來要挑大梁。最初我以為她這么拼是為了打工掙錢減輕生活壓力,但女孩說只是為了檢驗一下自己的能力,看離開父母能不能獨立生存。她嗓音略帶沙啞,身體單薄,小胳膊“精細兒”,說起昏天黑地的打工經歷,只一個勁兒重復說:“我一定要好好學習!”
那時我是一個無知少年,除了佩服女孩吃苦耐勞,并不覺得怎樣。在大學畢業后的某一天,遠在外地的女孩還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具體說什么我早忘了,只記得鼓勵我好好讀書,希望我們能再相見。好多年后,我在新疆工作,偶然又聯系到她,她已經讀到博士后并在沈陽某所高校任教了。
我在伊寧縣農業農村局掛職時,工作上總會跟牛羊打交道,那存欄量和出欄量讓我覺得這真不愧是個農牧大縣。當地愉群翁回族鄉有個“黃公巴扎”,兵地融合的典范,是整個伊犁地區活畜交易的集散地。每周一、三、五是巴扎日,伊犁州三市八縣的老百姓都來趕巴扎,非常熱鬧。巴扎上吃喝玩樂一條龍的煙火氣讓人開心,“眸眸”叫的牛依然是那么憨態可掬,不緊不慢,見了似曾相識,仿佛是兒時的牛踏著歲月、背負著陽光從三合鎮的家門口向我不疾不徐地走來。
馬
馬之于我,并不陌生。兒時在佳木斯市郊區三合鎮生活,道路尚少但車輛喧嘩,晨起日落,炊煙裊裊,見多了這種四蹄矯健的食草動物。
馬最先吸引我的莫過于蹄聲,譚嗣同有詩句寫到“終古高云簇此城,秋風吹散馬蹄聲。”東北老城沒那般雄奇之象,只坐在父親“二八”大杠自行車的橫梁上或者后座上,聽著那種節奏感很強的“囀嚼嚼”聲,感受它清脆地濺落在瀝青路、石板路上,如馬蹄鐵的閃亮一般迷人。
馬的臀肌發達,蹬踏向前時那種起伏跌宕的律動,自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有時我能看一路而不厭倦。好多年后,偶讀徐皓峰小說《道士下山》,據說臀肌久被閑置,唯形意拳善能開發臀肌,發力上與馬臀運用如出一轍,拳理可謂獨辟蹊徑。回思以往樂于觀馬,定是少年對陽剛之氣、尚武精神向往的外化流露。
記得那時每周有馬市,地點位于鋼廠附近,具體時間淡忘,僅留下個熱鬧景象。鄉鎮之間,三五成群,牽馬執轡,熙熙攘攘。有抄手觀望者,有甩鞭趕車者,有立地閑聊者,有蹲地吸煙者,眾生百相,不一而足。逢夏日,遠遠地便聞到一股馬糞味道,落地的馬糞含有沒消化的谷物和雜草,未及打掃干凈徹底,不久便風干成了架爐子取暖的燃料。我曾聽長輩吐槽,他們上學時用過一種“馬糞紙”,質量堪憂,用它寫字,遇到凹凸不平的地方,一準兒是沒粉碎稀釋掉的雜草,一狠心扣掉,便“連坐”指甲大一小塊兒紙,平白破了一個洞,讓人懊惱不已。不知為啥,有時提及“馬糞紙”,我就聯想到馬糞,好像它的原料該如此樣貌。
冬日寒冷,兩個馬販子哈出白氣,攀談許久,胡子都已經經霜。聽父親說販馬常識,不明碼標價,而要“袖里摸”。即買賣雙方袖里摸手談價:捏住食指,表明一;捏住食指和中指,表明二;食指和中指加無名指,則表明三;食指、中指、無名指加小指,則表明四;五指全伸,表明五;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表明六;五個手指頭指尖靠攏,表明七;拇指和食指叉開,表明八;勾回食指,表明九;中指壓住食指表明十。而如果數字重復,則在袖筒里晃動一下,例如二十二,就是捏住一次,再晃動一次。
我極想有人帶我親身體驗一回這樣的交易,但惜乎來去匆匆,未能如愿,待有行家承諾引路,馬市又遷移到別的地方,終成遺憾。
年過不惑,生活在繁忙喧囂的城市,過目皆是各種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早不見了馬的蹤跡。近十年我與馬的交集唯有兩次。第一次以記者身份采訪團場某個劉姓大戶,此人低調,結結巴巴,不愛出頭。看在某老友面子上,才與我交流。言語之間,聊到自己“玩馬”且為純種英國馬,皮毛粹然,價格四十余萬元,千里迢迢運送到伊犁。雖不能說是日行千里的馬,但確乎爆發力驚人,賽馬屢獲佳績。
第二次以掛職身份在伊寧縣農業農村局工作。有一天下鄉,見到路上一個身材挺拔的哈薩克族小伙子騎著高頭大馬在趕一群羊,那樣子威武極了。彼時我真想從汽車里移位到馬鞍上,體會逐風而行、翩翩一騎的帥氣。駕駛員跟我說,酷暑時節他會邀至交好友登山,代步工具就是騎馬。山上涼爽微雪且風光無限,玩耍累了,烤炙羊肉,就著奶酒大嚼特嚼,待酒酣耳熱,在帳篷里倒頭大睡,別有一番愜意和滋味在心頭。
我對馬如此喜愛,也得之于母親的審美培養。她年輕時一度癡迷繪畫,做過美術代課老師,在素描上下過苦功夫。家里至今有厚厚一摁素描作品,內就有馬的各種形態的素描。她欽佩的畫家是徐悲鴻,先生所繪奔馬及愛妻廖靜文的回憶文章,最為母親所津津樂道。
彼時我懵懵懂懂,毫無藝術理解力和鑒別力。只覺得《奔馬圖》中的馬畫得有氣勢,不那么死板,像活的動物。及至后來讀研,在塔里木大學圖書館翻閱美學史,年長又曉得一點兒風月,再看徐先生的馬,便恍恍惚惚自以為是體會出那是畫家心緒對應著細腰豐臀的女人。記得一個畫家評價美女就八個字:窄肩細腰,豐乳肥臀。這委實跟馬有相通之處,揣測美學家朱光潛在場定會重復《文藝心理學》那句充滿學術意味的論斷:意象的旁通!
羊
我對羊并不陌生,兒時在佳木斯市三合鎮生活,見多了綿羊、山羊,有的悠然啃食路邊的青草,有的齦著牙發出“咩咩”聲,一般它們身后總站著一個半大小子,拿著鞭子,漫不經心地到處張望。我極希望鄰居家也養羊,這樣我放學歸來可尋些青草喂它,讓它吃飽了變得乖乖的,讓我摸一摸那一身溫暖潔白的羊毛。可惜鄰居家只養豬,“吧唧吧唧”著進食,拿狗尾巴草一逗它,便怒極,翻著白眼死町著你,我終究還是怕的。
那時我體弱,小胳膊瘦得像麻桿兒。母親給我訂了牛奶,每日要騎自行車跑到老遠的養牛場去“打奶”一—剛擠出來的熱奶。我就想著,找機會換個口味,喝些羊奶。有一次倒真有人捎來一瓶新擠出來的羊奶,母親嫌棄膻味,沒要,我也沒喝上,當然價錢好像也要貴一些。
鎮上常停電,尤其是夜晚,一家人點燃蠟燭等待著,其間打開廣播,聽著單田方的評書或其他節目。不一會兒,母親便會起身吹滅蠟燭,嘟囉著不能浪費。黑暗中,父母會說一些往事。母親說以前住在農村,姥姥家養了一只小羊,她特別喜愛,喂草喂水很上心,小羊也很親近她。后來小羊長大做了媽媽。再后來,每天需要擠奶,非得母親擠才行,別人都不成。有一次母親出門在外,耽擱了兩天,回來后發現羊的奶頭腫得很大,誰擠奶羊媽媽都不讓,獨等待母親擠奶才行。那年姥姥家等錢用,無奈賣了這只羊。裝羊的車上路好一陣子,母親發覺窗后根兒有“咩咩”的叫聲,那么熟悉,急忙跑出來,發現是那只羊,母親便哭出來……那晚來電后我也并不開心,任由故事暗暗在內心發酵,以后的日子里,目光觸碰到羊,必定溫柔得緊。
及至長大到新疆謀生,敏感的心變得粗粔,再說“食色,性也”,早沒了從前那些顧忌,每逢開工資后便一個人到伊寧市胡吃海喝。我最喜歡在軍墾路一家火鍋店吃飯。他家的羊肉最肥嫩,清湯最宜入口,我一個人蘸著芝麻醬大快朵頤,惹得服務員拿眼一個勁兒瞅我,估摸覺得這東北人好能吃!結賬后迎著小涼風走出店門沒多遠,便覺得撐得不行,這才領悟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所謂“羊肉之為物,最能飽人,初食不飽,食后漸覺其飽,此易長之驗也”。這腹內羊肉像如意金箍棒似的“易長”,馬上快頂到喉嚨了。這樣沒幾個月,有一天起床我便覺得天旋地轉,直冒虛汗。我瞞著走到醫院,診斷結果是血壓偏高,醫囑要控制飲食,少吃肉,多吃素。我躺在團場大學生公寓的床上自我反省,再不能暴飲暴食了。
羊雖溫順,也易于滋生煩躁的聯想。電影《摩登時代》中有一個鏡頭,先是出現很多羊爭先恐后擠出羊圈,緊接著切入許多工人下班擁擠著走出工廠的畫面。我從未給舊制度的資本家打工,待宰羔羊的下場大概可以避免,但被命運驅策風里來雨里去總還是經歷和體驗過的。有一次我感觸特別深,那是為了完成迎檢任務,深秋時節,頂著冷雨,踏著泥濘,我帶著團場農口的同事,費勁巴拉地清掃和沖洗連隊公路兩邊的伐樹現場。我由于遭受了感冒多日的罪,又睹逢一個牧民老哥兒趕著群羊瀟灑至極地揚長而去,硬生生把聚攏一堆的垃圾完全沖散。遭遇此景,我便很難有愉快的心情。
當然與羊也有歡喜緣,并且是更深層次的精神交集。有年團場組織“春晚”節目彩排,那時我尚在黨建辦負責宣傳工作,有個群眾集體舞蹈,演員都是來自各連隊的女孩子,但身材環肥多而燕瘦少,仿佛不那么整齊劃一。我便跟導演閑遍,開玩笑說演員不如都上豐腴的,美學上有所謂“羊大為美”嘛,還顯得生活質量好,兼具盛唐氣象。導演是個細聲細語、衣袖長及腕骨的男人,也算善納雅言的,蹙眉細思了一下,便重新安排演員上場。
不一會兒,大鑼大鼓、大紅大綠、熱熱鬧鬧地擁上來一群花團錦簇似的姑娘,都是那種健康敦實、活潑有力的姑娘。我們大家鼓掌稱好,發自內心地說“見了讓人倍感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