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鳥

葉爾勒看到白樺溝的白樺樹下一動不動的太平鳥，悲傷地大哭起來。他蹲在地上，輕輕撫摸太平鳥的羽冠和小小的灰褐色身軀，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周六，他和同學蘇魯來的時候，這片白樹林有上百只太平鳥棲息在枝頭，歡快地覓食，不時發出“嚇蠣呃\"或者“蠣呃\"的叫聲。這聲音透亮，可比灰喜鵲的聲音好聽多了。雌鳥疼愛雛鳥，左顧右盼地望著雛鳥，還給雛鳥喂食。它們溫暖機靈可愛的樣子，葉爾勒很喜歡。

蘇魯還笑葉爾勒，哈薩克族男子漢要當雄鷹，而不是一只不起眼的小小的太平鳥。

葉爾勒不以為然地說：“天空足夠遼闊，容得下每一種想飛翔的鳥。不管是雄鷹，還是太平鳥，都是草原的主人，是我們的朋友。”

可現在到底發生了什么？

誰干的？\"責問像鋼炮砸在胸口。

葉爾勒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干眼角的眼淚。他從白樺樹下收拾了干樹葉，輕輕地蓋在太平鳥身上，又找來八根干枯的樹枝，插在旁邊做記號，然后轉身從白樺溝向回跑。

葉爾勒每到放假都會幫家里放牧。葉爾勒的爸爸是護林員，平時很忙。葉爾勒的媽媽要照看多病的爺爺，看護家里的名為“王子”的馬和受傷的母牛“草莓”，還有全家人都喜愛的狗“黑虎”。

回到家里，爸爸還沒有回來。葉爾勒拿著拐杖跑去村委會。村委會的院門敞開著，辦公室的門也敞著。進入辦事大廳，不見人。他又走進旁邊的一間辦公室，還是沒有人。他站在院子里，想喊一聲，要是沒人答應就回去。這時，從東邊雙扇門里走出來一個大個子男人。

“有事嗎？”

“太可憐了，太平鳥……太平鳥死了……。\"不等把話說完，葉爾勒就抽泣不止。

“鳥嘛，多得很。”男人走過來，摸了一下葉爾勒的頭，安慰道。

“可，可是，鳥也是草原上的主人。\"葉爾勒擦干眼角的淚珠說，“老師說，人人都要保護動物。”

“知道了。”男人說，“你先回去，我明天去現場看。”

“說話算數。”

“嘿，你這個孩子，大人說的話不相信？”男人說這話時，眼睛望向院子里一棵高大茂盛的榆樹，樹上傳出嘰嘰喳喳的鳥叫聲。男人似乎并沒有在意自己的承諾。

太平鳥在深秋、初冬時喜歡在林間吃忍冬、酸果蔓、野薔薇、山楂、鼠李等。每次在林間看到太平鳥從楊樹或者白樺樹枝頭俯沖下來覓食，欣賞它們那飄逸的冠羽，頗具俠氣的黑色貫眼紋，飽滿的黑色胡須。這些在葉爾勒看來都比麻雀和花喜鵲好看，由此也更偏愛它們。

每次看到成群結隊的太平鳥，葉爾勒想，它們真是一群快樂的鳥兒，一大家的兄弟姐妹，有說不完的話，不會寂寞，也不會覺得無聊。

無聊是個可怕的家伙，有時候會不請自來。可林子里出現太平鳥的身影時，葉爾勒就很開心。

回到家里，媽媽看到葉爾勒臉上的淚痕，問：“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給我說一下。”

葉爾勒如實告訴媽媽太平鳥的事情。

“乖孩子，別擔心，\"媽媽說，“有出生，就有死亡。這是自然規律。”

“不是一兩只，是幾十只太平鳥死了。\"說著，葉爾勒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好孩子，\"媽媽握住葉爾勒的雙手說，“說不定是場意外，在自然面前，就像一片樹葉，一點辦法都沒有。”

葉爾勒垂著頭，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

“別想那么多了，去提桶水吧。”葉爾勒的媽媽說，“我去烤塔巴鑲，你爸爸一會兒就回來了。”

葉爾勒去廚房，提著爸爸為他定制的小號鐵皮水桶，向院門外的呼爾河走去。腦袋里都是太平鳥的影子。他想不明白，沒有地震，沒有發生瘟疫，沒有聽說有人獵殺動物，鳥兒怎么會死呢？太蹊蹺了。

走到河邊，要下緩坡，稍不留心就會滑倒。葉爾勒的注意力都在太平鳥身上，沒有看腳下，走到一半時，身子一晃蕩摔倒了，“哎喲”叫了兩聲。一群麻雀撲棱棱從河邊榆樹枝頭飛出來，掠過他的頭頂，轉一個圈后落在河對岸的楊樹上。

葉爾勒原地坐了一會，一手撐住地面緩慢站起來，尾骨隱隱作痛。過去也摔倒過，可沒覺得痛，這次痛得牙皺眉。

這算什么呢。想想那些太平鳥，在遭受生命危險的時候，該多疼呀。我可以哭，可以喊爸爸媽媽，可太平鳥的爸爸媽媽跟它們在一起都死了。就是喊了，也沒用。

“到底是誰干的？\"葉爾勒提水回到家里時，自言自語道。眉頭緊縮擰成一條黑繩。

媽媽端著面餅去后院烤鑲，對葉爾勒說：“抓緊寫作業，明天要上學了。”

數學作業周五做完了。語文作業是寫一篇作文，要求是寫三百字。過去葉爾勒從沒有為寫作文發愁，可寫的東西跟天上的星星一樣多，放牧途中的所見所聞，跟村里同伴們的故事，爺爺講給他的趣事，還有姐姐從漳州打電話告訴他的事情，看電視看書時得到的感悟等。

今天腦袋像是被什么東西撞擊過，又沉又重，除了太平鳥，其余的都是模糊不清。葉爾勒跑到衛生間的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鼻子、眼睛、眉毛、下巴、耳朵、頭發，一樣不少。

真奇怪。

葉爾勒想寫太平鳥，可無法下筆。似乎那些太平鳥都在注視著他，盼著給它們一個答案，或是說法。葉爾勒干搓了兩下臉，對鏡子里的人說：“到底該怎么辦？”

望著攤開的作文本，每一個小小的田字格像一個籠子套在身上，密密匝匝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葉爾勒合上作文本，閉著眼睛想：我會不會死掉。會不會跟太平鳥一樣突然離開薩爾曼草原。想到這里，葉爾勒渾身哆嗦了幾下，一道看不到的寒流從頭頂穿進身體，直到腳底，牢牢將他釘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葉爾勒想起來，警察都會破案，能抓壞人。老師在安全課上講過，有困難找警察。克拉鎮派出所所長阿爾多斯家就在村頭，何不去向警察報案呢？他一定會幫忙的。

對，找警察。

葉爾勒飛跑出院門，恨不能長一對翅膀。要不，腳下踩一雙哪吒的風火輪也行。就想快一點到阿爾多斯家。可他氣喘吁吁跑到院門口時傻眼了，原來門上是一個冰冷的大鎖子。

葉爾勒失望地回到家。媽媽得知他去阿爾多斯家后，搖頭笑著說：“他們家多半時間住在縣城，只有暑假孩子回來了他才會來住些日子。”

晚飯時，爸爸還沒有回來。過了一個多小時，爸爸打來電話說，下山的木橋斷了，向村里報告過。今晚他回不來，就借住在牧民家里。

葉爾勒本想告訴爸爸太平鳥的事情，可媽媽掛了電話。媽媽說爸爸巡山很辛苦，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即便告訴他，也解決不了問題。

飯后，媽媽、爺爺看電視劇，他鉆進臥室，趴在桌子上，心里有塊石頭堵著，很難受。他想搬走討厭的石頭，便使勁捶打胸口，“砰砰砰”的響聲引起隔壁媽媽的注意。

媽媽推門進來，問：“哪里不舒服？’

“太平鳥鉆進這里了。”葉爾勒右手捂著胸口說，“它們變成石頭一層層壘砌，跟小山包似的，擱在心窩。”

媽媽摸了一下葉爾勒的額頭，說，“沒發燒，怎么說胡話呢。上床睡覺，別瞎想 。，

媽媽為葉爾勒拉平被子，打開床頭燈。看著他毛茸茸的眼睛說：“你認為的大事難事，一覺起來就會改變想法。”

媽媽的目光熱乎乎的，葉爾勒無法抗拒，點點頭，脫了衣服躺下，蓋好被子。

夜里，葉爾勒夢到無數太平鳥到了腦袋里，一圈一圈地飛，不停張開小小的喙呼喊：救命啊，快來救命啊！

葉爾勒伸開雙臂，想抱住太平鳥們。可它們太多了，小小的臂彎根本裝不下。真希望能長出成百成千的胳膊，容得下太平鳥。

聽到太平鳥凄慘的呼救聲，透明的繩子從頭到腳將葉爾勒捆綁得結結實實，動彈不得。掙扎多次，一點用也沒有，反倒累得渾身無力，癱軟在地。葉爾勒的眼淚嘩啦嘩啦落下來，瞬間變成一只只手，一律向上，形成手床，準備接住太平鳥們。

“快來吧，太平鳥。”

突然，一個閃電，太平鳥們被擊中，縷縷青煙慢慢攀爬至空中，化作一道彩虹。葉爾勒奔向彩虹。可就要靠近彩虹的時候，天空陡然暗下來，暗得什么都看不見。他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全身冒著汗，順著脊背漫延至雙腿，又流到地面，漸漸汪成一潭水。水面波光粼粼，有無數翅膀拍打水面，聲音激昂。葉爾勒從夢里驚醒。

窗外天色大亮，花喜鵲沙啞的叫聲讓葉爾勒心里煩躁不安。葉爾勒早飯沒有胃口，只喝了一碗熱牛奶，掰了一塊鑲塞進嘴里，背著書包往校車點跑。

進到教室，葉爾勒走到蘇魯桌旁，低聲說：“我要去向班主任老師報告太平鳥的事。跟我一起去吧。”

蘇魯撓了撓耳朵說：“老師才沒有心思管與學習無關的事。

葉爾勒掃興地轉身回到座位上。看一眼教室西面墻上的石英鐘指針，距離上課還有十分鐘，足夠去辦公室一趟了。

葉爾勒站在班主任辦公室門口，探頭望向里面，班主任王老師正在收拾桌子。葉爾勒喊一聲“報告”。

王老師扭頭看到了葉爾勒，說：“有事嗎？葉爾勒。”

“王老師，太平鳥死了。”

“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看到了。‘“先上課，今天有新內容。‘

葉爾勒無奈地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幾秒，收回，垂向腳面。鞋帶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鞋帶上纏著一根枯黃的狗尾草。

他蹲下身子，摘掉狗尾草，慢慢系好鞋帶，拿著狗尾草走出辦公室，下樓。辦公室在二樓，一上一下，總共十八級臺階，過去幾秒鐘就下去了。但此時，他感覺臺階數增加了數十倍，走了好一陣。

葉爾勒不知道太平鳥吃不吃狗尾草的種子，這根狗尾草什么時候黏上自己的。難道是太平鳥派狗尾草來看我？心里的疑問野草般生長著，一點也由不得人。坐在教室里，腦袋里有個看不見的怪東西，迷迷糊糊，一團一團，飛過來，飛過去，發出“咝咝”的響聲。這聲音很熟悉，比王老師講課的聲音都大。他張大嘴巴，似乎這樣的聲音可以跑出來，腦袋會輕松些

“葉爾勒，你有問題嗎？”王老師把手中的粉筆放在講臺上，看著坐在第三排的葉爾勒問。“有什么疑問說出來，葉爾勒。

同桌米娜悄悄拽了一下葉爾勒的袖子，低聲說：“王老師問你話呢。

“太平鳥在腦袋里叫個不停。”

教室里一片笑聲，如波浪起伏，朝葉爾勒席卷而來，圍得密不透風，令人室息。

“他怎么了？”

“哪來的太平鳥，長什么樣？‘

“瘋了嗎？”

“我怎么沒有看到太平鳥？ ；

“不會是鬼魂附體了，才說出這樣的胡話吧？”

一時間，同學們你看我，我看你。前面的同學轉身看后面的同學，后排的同學拍著前排的同學，七嘴八舌開始議論。各種猜測加疑問，像春天雨后的野草瘋狂冒出來，占領整個教室。

“葉爾勒，昨晚是不是沒有睡好覺，產生幻覺了。一定要早睡，睡眠充足才能集中精力上課，你先坐下。大家安靜。”

下課了。米娜拉住葉爾勒的胳膊問：“怎么回事？”

葉爾勒用力甩開米娜的手，徑直沖出教室。米娜跟著追出教室，葉爾勒早已跑到操場上。葉爾勒跑步是班里的第一名，都說他是未來的田徑運動員。他有空就喜歡去操場跑幾圈，一點也不覺得累。

跑步，米娜根本不是葉爾勒的對手。米娜轉身回到教室。

葉爾勒順著操場跑到右側拐彎處，身子一閃，跑進狹長的過道。從那里可以到校門口的商店。看商店的是一個老奶奶。平時沒人的時候，她就坐在柜臺后面那張看不出顏色的木椅上，迷迷糊糊地打盹，感覺總也睡不醒。只有放學，學生來買東西時，老奶奶才像換了個人，精神得很，忙著拿貨算賬。

葉爾勒躡手躡腳穿過商店，向馬路東邊跑，越跑越快，風一樣向克拉鎮中心飛去。

跑到克拉鎮派出所門口，他喘著粗氣，停下腳步。不銹鋼門緊閉著，他站在門前，門比他高出半截。葉爾勒踞起腳跟，目光向里張望，希望有人看到他。

一個胖乎乎的警察出來了，問道：“小朋友，找誰？‘

“阿爾多斯所長。

“所長開會去了。有事的話，給我說一樣。”

“太平鳥死了。’“啥時間？什么地方？

“昨天。白樺溝。

“就你一個人看到的嗎？

“我和蘇魯，他是我的同學。”

“稍等一下。”警察說完，轉身進屋里了。

不會因為我是孩子，警察就不重視吧。不會的，他看到我穿了校服，知道我是學生。葉爾勒來回使勁搓著雙手，手掌都搓紅了。不知道，這些想法是否正確。

過了好一會，還不見警察出來。葉爾勒心里發急，又踞起腳跟努力觀察辦公室門的動靜。不是說“稍等一會”嗎？怎么這么久，難道是騙我。看剛才警察說話的樣子很認真，也不像呀！那會是什么原因？會不會有后門？突發急事？家里有后院，就有一扇小柵欄門，通向南面的山。翻過這座山就是芍藥谷了。每年五月底六月初，芍藥花滿坡滿谷都是，太好看了。

這時候，天空中傳來“嘎嘎嘎”的叫聲，葉爾勒抬頭一看，頭頂黑漆漆一片，仔細看是烏鴉。平時烏鴉多在草原山區成群活動，怎么在人多的克拉鎮上空出現這么多烏鴉呢？它們不會突然死掉吧？想到這里，葉爾勒目光追著烏鴉群轉，可沒轉幾圈，頭就暈了。烏鴉也看到了葉爾勒，商量好似的俯沖下來，葉爾勒頓時感覺天空暈了，跟著他一起在旋轉。頭頂的烏鴉如石頭一般砸向他的頭頂，葉爾勒只覺得眼睛一花，人栽倒了。

“同學，沒事吧？”警察粗大厚實的手摸著葉爾勒稚嫩的臉蛋問。

暈暈乎乎中，葉爾勒睜開眼睛看到警察的大蓋帽和大蓋帽下那張和善的臉時，說出的第一句話是“警察叔叔，太平鳥死了，好可憐。‘

“你帶我去現場看看，剛才我就跟草原站、獸醫站的工作人員對接了，他們直接去現場，我們在那里匯合。”警察說，“我們不是萬能的，得有專業人員來檢查樣本，查找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太平鳥死亡的，你懂吧？”

聽到這話，葉爾勒頓時來了精神，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說：“能救活太平鳥嗎？叔叔。

“走，上車，去白樺溝。”民警拍干凈葉爾勒身上的塵土，掏出手機說，“得給學校的校長說一下，看完現場，就送你回學校，估計要耽誤點時間。

葉爾勒心里只想著太平鳥，覺得這是大事。爺爺曾告訴葉爾勒，世界上只有兩件大事情：一個是出生，另一個是死亡。眼下的大事就是太平鳥死了，這是比上課更重要的大事。

平時，葉爾勒坐著黃色的大鼻子校車飛馳在這條通往薩爾曼草原深處的柏油公路時，感到路途不長，跟同學們說說笑笑，甚至一個完整的故事都沒有講完就到學校了。可此時，他感到車窗外的榆樹、楊樹、沙棗樹、高高的電線桿以及散落路旁的村莊都在注視著警車，感覺降低了車速，時間也放慢的腳步，好像忘記有更要緊的事情。

葉爾勒焦急地搓著雙手，不時膘一眼駕駛位上的民警，希望他開快一點。民警目視前方，并沒有在意他情緒的變化。

路過自家院子時，黑虎蜷縮在門口大石頭旁，屋頂的煙囪很安靜，就連院子里的老榆樹也一聲不吭。平時總有麻雀喜鵲飛出飛進，叫個不停。

突然，手機鈴聲響了，民警放慢車速，向右打方向盤，車子停在馬路邊，他掏出手機接聽，手機里傳來：有五個徒步的游客，困在孫家達坂了，其中一個是老人，腿受傷了。帶隊的電話已經發給你了。

民警掛了電話，看了一眼葉爾勒，說：“我們得先去救人。

葉爾勒面部苦澀，上嘴唇咬住下嘴唇，低垂眼簾，緊擦雙手，無語。一切都無法預測，也不能掌控，只有放牧自由得很。

車子在加速，沿著山路狂奔。葉爾勒沒忍住說出兩個字“可是”。沮喪和悲傷無拘無束地生長，將嘴唇緊密無隙地縫合在一起。燃燒的眼淚急切地溢出眼眶，不偏不倚地落在驀緊的手背上亮閃閃的淚珠變成一只只太平鳥，撲棱棱從車窗飛向藍瑩瑩的天空。

“先救人，不管發生什么事。”民警瞥一眼葉爾勒說，“人是第一位的，明白吧。”

民警雙手握緊方向盤，猛踩油門，警車如射出的檀弓箭，躃出去老遠。葉爾勒的心也飛出胸膛，身子化作一縷看不見的風，輕飄飄掠過車頂，向白樺溝吹去。

葉爾勒閉合眼睛，不敢再看窗外熟悉的風景，只想太平鳥會不會被救活。春天的時候，家里的一頭牛不慎掉入山溪中，卡在兩棵松樹中間，整整一天一夜后才被發現，當時牛奄奄一息。后來，被村民發現，費了好大勁抬出來，由獸醫搶救過來了。家里的牛羊都上了保險，就是發生意外也會得到一定的賠償。可太平鳥……

葉爾勒心里忐忑得很，不知道救援完徒步的人再去白樺溝會是什么時間，草原站和獸醫站的人會不會也遇到突發的事情。想到這里，渾身不由自主打顫，好像他是殺死太平鳥的人，那一雙雙烏黑明亮的眼睛拷問著他。葉爾勒雙手牢牢扣在膝蓋上，生怕自己一軟癱在車里。

警車駛過克瀾灣時，民警的手機再次響起。民警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接聽手機，手機里同一個聲音再次傳來：游客已經被護林員帶出來了，沒有生命危險。安排在鎮衛生院休息觀察。

民警調轉車頭時，葉爾勒嘴角揚起，眼睛頓時亮了。

“天意，”民警看了一眼葉爾勒 說，“懂不懂？

大概半個小時后，警車到達白樺林溝口的時候，路邊已經停了兩輛車，一輛是皮卡車，另一輛是綠色的越野車。

不用問，是草原站和獸醫站的車在等候了。

葉爾勒欣喜地告訴民警，前面岔路□往右進去二百多米就到了，他做過標記，很好找。

警車在前，另外兩輛車跟在后面。

葉爾勒看到了之前豎起的木棍，大聲喊：“到了，到地方了。\"語氣里是藏不住的興奮和激動。

人都從車上下來了，葉爾勒率先跑在最前面，腳下雜草叢生，跑得太快，險些摔倒。葉爾勒用手扒開地上的樹葉，不見太平鳥，又撿起一根木棍，輕輕在地上掃。

后面的人，也在清理樹葉，可沒有見到太平鳥，哪怕一只都沒有。一道道目光從不同方向投向葉爾勒。

葉爾勒急了，眨巴著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無辜的模樣，說：“昨天我明明看到地上有許多太平鳥，一動不動。蘇魯也在，我們一起拿樹葉撒在它們身上，擔心它們被老鷹吃了。”

太平鳥就是鳥而已，它們不會魔法，它們就是太平鳥，這再熟悉不過的鳥。到底去了哪里？讓他真有些不知如何解釋。他從來沒有撒過謊。從小父母都教育他，撒謊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能撒謊。如今，他們會不會以為我在撒謊，他們心里會不會認為我是壞孩子。

“這里發現了幾根太平鳥的羽毛\"草原站的人說。

“我嘗了嘗地上殘留的槳果，已經發酵了，依我看，太平鳥是吃了過量發酵的漿果，出現了‘醉死‘的假象，待緩過勁后就飛走了。”獸醫站的女同志舉著手里的一枚黑色漿果說，“這種情況過去發生過，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鳥死了。”

“以為只有人會醉死，”民警看了一眼蔫蔫的漿果說，“原來鳥也會，長知識了。”

“太平鳥真沒死嗎？”葉爾勒町著獸醫站的人問，目光里全是疑惑和不解。“從來沒有聽到‘醉死'這個詞，也沒有聽爺爺或爸爸媽媽說過。上學三年了，老師也沒有講過。看似普通的漿果，居然能吃醉，太不可思議了。”

“許多知識課本里是學不到的。”草原站的人說，“大自然是課堂，也是人類的老師。我們要愛好大自然，敬畏大自然。”

葉爾勒環顧四周，白樺樹光禿禿的枝條上不見太平鳥的影子，到底去了哪里？難道它們知道這里危險，另找覓食地了。

“雖然是虛驚一場，可你關注動物的精神值得稱贊。”民警說，“我會給你們老師講明情況的。”

葉爾勒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白運動鞋上金黃的白樺樹葉顫巍巍的，像是朝他微笑，又像是給他說悄悄話。他緊繃著的心放松了，蹲下身，撿起鞋面的黃葉，葉柄在拇指食指間轉動，亮閃閃黃澄澄的，像一枚金幣，照亮了他的眼睛，照亮了他的臉，也照亮了他的心。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平常普通的葉片竟然這么好看，這么神奇。

“這孩子有悲憫之心，”獸醫站的女同志說，“這太難能可貴了。”說著，走過去，將葉爾勒攬入懷中，撫摸著他的肩膀。

“走吧。\"民警說，“我把你送回學校上課去。”

葉爾勒跟著大家往路邊走，不經意抬頭，湛藍的天空中盤旋著十幾只老鷹，從體格看，都是成年老鷹。他長出一口氣，幸虧昨天是用樹葉蓋住了太平鳥，不然“醉死”的太平鳥就讓老鷹飽餐一頓了，那樣的話，真是太慘了。

一股旋風拔地而起，裹挾著亮黃的樹葉形成一個螺旋狀的柱子，直插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