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平滬通車》;旅行書寫;通俗性;文藝的使命摘要:《平滬通車》是張恨水為中國第一家綜合類旅行刊物《旅行雜志》量身打造的一部連載小說,緊密結合服務大眾、倡導旅行、開闊眼界的辦刊宗旨,講述了一個發生在一列貫穿中國南北的火車上的故事。小說里的旅行書寫展示了三種通俗之道。其一,作者掌握了通俗小說的流量密碼,以危險的旅途艷遇為題材,強化了小說的消遣性;其二,融合各類實用的旅行資訊,通過沉浸式寫作介紹了平滬通車本身及沿途風物,提供了旅行建議,突出了小說的功能性;其三,通過小車廂書寫大世界,指出社會問題,反思國族命運,踐行了文藝的使命。《平滬通車》對于通俗性的探索造就了文學與商業的成功聯動,在當下的文學創作中依然具有啟迪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5-0018-10
TheArtofPopular Appeal:Travel Writingin Zhang Henshui's Shanghai Express KEYing(SchoolofForeignLanguages,SoutheastUniversity,Nanjing211189,Chin:
Keywords:Shanghai Express;travel writing;popularity;misson of literature and art
Abstract:ShanghaiExpressisaserializednovelbyZhangHenshui,tailoredforChinaTraveler,thefirstcomprehensive travel magazine in China.The novel aligns closely with the magazine's misson ofservingthe public,promoting travel, andbroadeninghorizons,telinga storysetonatrain traversing China's north and south.Zhang's travel writing in this work exemplifies threekey modes ofpopularappeal.First,the author taps into the\"secret formula\"of popular fiction, usingthe theme of aperilous jourmeyand romantic encounters to highlight an entertaining narative.Second,heunderscores the functionalityof the novel by integratinga variety of practical travel information throughan immersive travel guideforthe Shanghai Expressitselfaswellasthe sceneryand producealong the way.Third,through the microcosmofthetraincaage,headdressssomesocialisses,eflectsonnationaldestiny,ndfulfllstemissoolit eratureandart.Shanghai Expressdemonstratesasuccessul integrationofliteratureandcommerce throughits exploration of popularity,offering enduring insights for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eation.
1927年,在國際金融界頗負盛名的中國銀行家陳光甫創辦了中國第一家旅行社——中國旅行社,為了配合業務發展,他同時創辦了近代中國最早的綜合類旅行專刊《旅行雜志》,該刊供稿人“以旅行社、交通部門等旅行服務行業的職員及有海外留學經歷者為主關注旅行事業,引介海外旅行發展理論,著眼于發展旅行事業在經濟、外交、文化、教育等多方面的價值與意義”。①此外,《旅行雜志》還開辟了小說連載欄目,向知名作家約稿,而當時已經成為現象級明星小說家的張恨水就是該刊的“臺柱子”。在1931年到1947年間,張恨水在《旅行雜志》上先后發表了《似水流年》《秘密谷》《平滬通車》《如此江山》《蜀道難》《丹鳳街》《一路福星》共七部連載小說。盡管大部分小說的情節都涉及旅行,但有的只是刻畫旅途中的多角戀情和悲春傷秋,不乏勸勉之意:“一曰人當知足,一曰人當懸一可達之目標而求之。”②有的全力關注戰時的顛沛流離和世道艱難,“原不是為了游覽”。③有的則抒發了戰后的滿目瘡痍,整個行程“和逃難一樣慘”④。綜觀之,在這七部小說中,只有《平滬通車》與刊物的契合度最高,也最為知名。
《平滬通車》共14章,從1935年1月第一期開始連載,每期一章,最后三章則集中在第十二期刊載完畢。1941年8月《平滬通車》出版單行本,到1947年,已是第九版,足見其受歡迎的程度。這一方面是因為張恨水的頂流效應,另一方面則是小說本身的魅力。遺憾的是,盡管李海燕(HaiyanLee)評價《平滬通車》是“一部超級流行的小說”③,但學界對這部小說的關注并不多,國內除了陳建華的《文以載車:民國火車小傳》(2017)有所提及外,以其為專題的研究僅有三篇論文,分別關注火車的封閉空間敘事、人物遭遇的火車騙局所體現出的現代主體困境、道德敘事與文化批判的主題。在海外傳播與研究方面,目前只有一個英文譯本③,除了李海燕的簡要介紹和周蕾(ReyChow)將其作為“鴛鴦蝴蝶派的‘社會小說’”③的一個例子予以分析之外,并無相關的專題研究。自《平滬通車》面世以來,中國小說界在近90年的發展歷程中,涌現出了大批優秀的小說家,在題材、風格、創作手法等方面都大大拓展了這一文學樣式的邊界,對中國社會的文化、政治、經濟等層面逐一掃描,不僅盡力描摹外部世界,而且逐漸深入內心領域,把中國小說打造為一個具有高度國際顯示度的文化符號。盡管如此,當我們重讀《平滬通車》,仍然會發現它的獨特之處,張恨水對小說形式、內容和功能的寫作,尤其對社會問題的探索與反思,不僅在當時極具創新性與社會意義,而且對當下的文學創作也不無啟迪。
一、旅途艷遇:通俗小說的流量密碼
張恨水在為《旅行雜志》撰稿之前,已經以《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等章回體小說在文藝界大放異彩,在讀者群體里更是擁躉無數。在新文學運動轟轟烈烈開展十余年之后,他作為以“舊文學”傳統筆法創作的代表人物,也招致了一些批評,甚至被認為是應該予以掃除的余毒。對此,他曾表示:“我對這些批評,除了予以注意,自行檢討外,并沒有拿文字去回答。”③他并非故作謙遜,而是切實探索小說寫法。《旅行雜志》作為其作品發表的一個重要載體,見證了他的這一努力,而《平滬通車》正是一個轉折點。他在寫作這部小說時就開始嘗試用白話體給小說各章命名,以取代此前在《似水流年》和《秘密谷》中精雕細琢的章回體標題,集中精力構思小說情節,避免“本末倒置,在回目上去下功夫”。①此后,他便將這種寫法貫徹下去,在《如此江山》《蜀道難》《丹鳳街》《一路福星》的創作中繼續向新文學靠攏。有研究者中肯地指出:“張恨水畢竟生活在一個日益趨新的社會環境中,他是個報人,每天接觸新鮮事物,盡管他在接受新事物的時候有一些謹慎和遲疑,但他并不排斥和反對新事物。特別是在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他對新文化也是心向往之的。”②可以說,《平滬通車》是張恨水努力融合新舊文學表達方式的成果之一。
作為“民國第一寫手”,張恨水不只是一味產出,相反,他十分注意新知識的攝入,唯恐“在這樣旦旦而伐之的時候,何日弄得倒了鋪底,拿不出貨來”③。他堅持每天看書學習,也因此獲得了創作靈感。1946年,在為百新書店再版發行《平滬通車》所寫的序言中,他回憶道:“予觀外國劇本,嘗有以舟車中局部故事之發展,作為整個題材者,殊喜其生面別開,饒有興趣,而在吾國文藝場合,尚為鮮見,又思可試為之,當予為旅行雜志寫第二部長篇時,在民國二十一二年中,予常來往北平上海間,見聞既多,不無可取,因即仿歐美劇本之意。”④這正反映了他善于學習,并能靈活運用西方的文學創作方法,結合個人的旅行觀察進行本土化寫作實踐。
《平滬通車》講述的是“財界的二三等人物”③——銀行經理胡子云在一列從北京開往上海的火車頭等車上,遇到美艷動人的柳系春,神魂顛倒之際,隨身攜帶的一箱巨額錢款被盜,美人也逃之夭夭。胡子云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自此窮困潦倒,從上流社會淪落到最底層。十年后,他從上海乘坐三等車,準備到南京借點路費,回到北京。火車途經當年柳系春逃脫的蘇州站時,胡子云發現了一位與其外貌肖似的女郎。他下車追逐,對方卻上了車,而他被火車拋下,在風雪交加的車站陷入瘋癲。張恨水將火車作為整個故事的發生地點,以一場危險的旅途艷遇作為故事主線,在當時算是新奇的敘事空間和人們喜聞樂見的小說情節上掌握了通俗小說的流量密碼,“小說寫火車里的女騙子,主題與人物都屬于新程式,卻主要是從自身通俗文學一路發展出來的,其實已經是個新舊交雜的傳統”。③
根據陳建華的考證,自民國初年始,“隨著女權高漲,引起社會褒貶不一的反應,突然惡婦成為文學市場的搶手貨”。③此前的“惡婦”形象自然也不少,比如出現在各種演義、戲曲、民間故事等形式中禍國殃民的妲己,殘忍毒辣的呂雉,謀害親夫的潘金蓮,陷害忠良的秦檜之妻王氏,等等,但不過是令人痛恨的配角,用來襯托忠勇之士的悲壯人生,或者作為替罪羊,承擔歷史悲劇的罪責。而民國小說里的“惡婦”,已經開始有了“大女主”的戲份,比如孫漱石的長篇小說《十姊妹》(1918),就是以欺詐斂財的女性為主人公的。品行的“惡”還不足以讓女性真正成為反英雄敘事里的主角,她們還要滿足另一個條件——外貌的“美”,增加看點,由此實現從“惡婦”的從屬地位到“蛇蝎美人”的主導地位。《十姊妹》被改編成電影時更名為《紅粉骷髏》(1922),就直觀地突出了“蛇蝎美人”的主題。張恨水作為資深報人和電影愛好者,極有可能既讀到了《小說畫報》連載的《十姊妹》,也在電影院看了《紅粉骷髏》。小說和電影的主要人物名叫柳絮春,《平滬通車》里的女主角名為柳系春,這也許不是一個巧合,而是作者對“十姊妹”系列的致敬。此外,“十姊妹”故事是煙花女子與女學生聯手詐騙,《平滬通車》里同樣如此。柳系春也曾經是一名學生,而她在火車里的同黨余太太則曾是風月場中之人。清末民初公共空間逐漸對婦女開放,也讓民眾對“新女性”的活動軌跡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女學生走出家門上學一度成為一種‘景觀’,與女學生相關的奇聞軼事經過黑幕、哀情的層層渲染,難免有狹邪的色彩”。①張恨水在人物的身份建構上,可謂緊跟時代熱點,充分利用了這些元素。
連載小說因其每期的篇幅有限,為快速吸引讀者,不必久作鋪墊,否則連載多期之后仍看不出主線和懸念,不等作者更新,讀者便已失去興趣。《平滬通車》的載體是旅行資訊和消遣娛樂雜志,張恨水抓住刊物特點,以《一個向隅的女人》作為小說第一章的標題,由此,“平滬通車”和“向隅的女人”形成了一組令人浮想聯翩的意象:漫長的旅途,孤獨的女人,②會發生什么樣的故事?作者開門見山,開篇短短幾段,就把男女主角介紹給了讀者:胡子云,地位顯赫,送行者擠滿包廂,眾星捧月;柳系春,身份尚不明確,但一上車就驚動了頭等車所有乘客。柳系春的出場頗似《紅樓夢》里的王熙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乃是“嬌滴滴的一陣婦女喧叫聲音”③。眾人聽到柳系春與茶房的對話,大致明白了她的情況:她買了頭等票,但沒有訂到鋪位。包括胡子云在內的乘客們紛紛從車廂探頭向外望去,柳系春這一番嬌聲爭論的目的便已達到,因為她要讓潛在的受騙者看到她的容顏,了解她的處境,并且還要知道她的去向:“那女客見許多人都向她望著,這才道:‘那么,我現在到飯車上去坐著。半路上有了鋪位,可得去打我一個招呼。’”④這樣一個年輕貌美,打扮入時,珠光寶氣的女郎,全身上下“沒有一樣不是勾引人的”③,如今不僅落單,而且身陷“困境”,在多金且好色的胡子云眼里,無疑是一個理想的獵物。尤為重要的是,他還恰好獨占了一間包廂,如果主動尋求一場艷遇,簡直就是天賜良機。令胡子云想入非非,在心理上放松警惕的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無論是在中國還是西方,女性剛進入現代公共空間時,其作為被害者的機率要遠遠高于自身成為加害者的機率”。③
火車是一個特殊的空間,在封閉之中,活動的場地和類型都極其有限,旅途往往枯燥乏味。同時,火車又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因為會遇到眾多的陌生人,在與這些人的交集中,充滿了不確定性,甚至會有冒險的刺激性。像胡子云這樣的單身旅客,遠離熟悉的日常生活、工作和交際場所,身心暫時處于放空狀態,但在無所事事中要打發共計36個小時的旅程,似乎并不容易。因此,一旦他們有獲得新鮮體驗感的機會,并且在自我感覺良好的前提下,率先進行試探,也在情理之中。胡子云社會地位不低,處事圓滑,家里已有三房太太,并不缺乏對付女人的經驗,面對柳系春這樣差不多只有他一半年紀的妙齡女郎,自然覺得穩操勝券。當然,讀者心知肚明,故事不會按照胡子云的如意算盤發展下去,否則第一章主要人物出場后,后面也無需連載了。不過,至于作者如何設計接下來的情節,讀者則無從推斷,只能跟著作者一章一章地追蹤。盡管張恨水是從西方的舟車故事中得到啟發,但《平滬通車》歸根到底還是在旅行敘事的框架之內,在傳統的中國文學中也多有書寫。比如在《聊齋》或同類型的志怪小說里,或單身進京趕考,或獨處備考的書生,往往都有超乎尋常的艷遇。不妨說,在張恨水的創作潛意識里,來自西方發明之物的火車在中國的大地上馳騁,這本身就是一個中西結合的例子。他在中西文學的滋養中準確地找到了火車敘事的流量密碼,貼近大眾的閱讀想象,充分發揮了小說的消遣性。尤為重要的是,這一過程也展現了他的現代性意識,通過通俗小說的樣式,融合了現代性的兩個維度,“一個是物質的、經濟的、市場的、商業的;一個是精神的、啟蒙的、審美的,正是兩者的共同存在,才建構了完整的文學現代性,構成了精英文學與大眾文學、高雅文學與通俗文學同步發展又相互滲透、融合的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性文學語境”。①
二、沉浸式寫作:虛實之間的旅行指南
《平滬通車》的首要功能是虛構一個引人人勝的故事,供旅途消遣,打發時光,但既然刊登在《旅行雜志》上,從出版方和讀者的角度來說,如果能將一些實用的旅行信息植入其中,那自然兩全其美。張恨水曾為《旅行雜志》寫下寄語:“可知旅行雜志,不僅為旅行家備之,正亦可為居家者備之。因居家者,旅行未得,可讀此書以神馳于宇內也。職是之故,愚以為記旅行之文,雖以描寫山水勝景為尚,而各地人情風俗,殆亦不容忽略,尤其舟車價目,物產品級,有介紹之必要。”①這既是他對刊物的期望,也是他對自己為其寫作時遵循的原則。在《平滬通車》里,他將真實的行程情況穿插在情節里,模糊了虛實之間的界限,帶著讀者踏入一次沉浸式旅行體驗之中。
(一)火車詳情
小說剛開篇,張恨水就告知讀者:“這是民國二十四年一月三日下午兩點四十分鐘,離那平滬通車開行的時間,只有二十五分鐘了。”②這里透露的正是現實中這趟火車從北京出發的準確時間,也是乘客必須知曉的重要信息,而緊隨其后寫到的正陽門外東車站作為乘車地點,同樣是不可或缺的旅行信息。作者把時間地點交代完畢之后,就借著小說里各色人物的視角描寫了車廂里的情況。在布局上,頭等車每個包廂設有上下兩個鋪位,二等車包廂里則有四個鋪位,最差的自然是三等車,只有座位。這三種車廂在旅行體驗上到底有何差異,作者不啻于化身為“試乘員”,以寫實的手法,向讀者和盤托出:
頭等臥車里,有的單人睡著,有的成雙睡著,熱氣管升到三十八九度,高過人的體溫。睡榻上的彈簧軟綿綿的,人躺在上面,像駕著云一樣。二等臥車里,溫度和頭等一樣,只是睡鋪要窄小,彈簧便不大軟,人只是睡覺,不像駕云。而況屋子里有四個人,多半是彼此不相識。最顯著和頭等臥車有分別的,便是那氣味不大好。若是遇到兩個好打呼的旅伴,這痛苦就更大。至于三等車里,根本無所謂臥室,白天是坐在那每座兩客的椅子上,到晚來,依然是坐在那每座兩客的椅子上。③
如此生動貼切的描寫不僅會讓沒坐過平滬通車的讀者感覺身臨其境,也會使熟悉該趟火車的旅客莞爾一笑,回想起自己的經歷。張恨水在小說里很巧妙地利用了一個似乎很不起眼的角色——茶房,通過他一一介紹了不少“乘坐須知”。茶房作為在火車上直接服務于乘客的工作人員,可謂見多識廣,對火車內部的規章制度、沿途各站、停靠時間等莫不了如指掌。比如,頭等車的茶房與柳系春的一段對話,如實地解釋了“來回票”的問題,并提供了關于天津站的實用信息:
茶房:“上海到北平來回票是四十天的日期,在四十天以內,您趕回原處就成,中途在哪兒下車,也沒關系。”
柳:“天津有好幾個車站,我要是找好旅館的話,應該在哪兒下車呢?”
茶房:“老站。”
柳:“什么叫老站?”
茶房:“就是總站。”
柳:“哦,是中央車站?”④
通過茶房之口,人們還了解到在鋪位緊張的情況下,如果是單身旅客,必須要找到同性共用一個房間。找鋪位遇到困難,與茶房交涉毫無用處,應該去找車守(列車長);餐車位于頭等車與二等車之間,三等車的乘客不得進入餐車;等等。此外,車票價格以及餐車菜單、食物口感、收費情況等,也都在小說里隨著人物的活動被逐一披露。
(二)沿途風物
平滬通車貫通南北,地域跨度大,乘坐此車,正是一睹祖國風貌的大好時機。張恨水按照火車的行駛節奏,移步換景,力爭做到“車外風景,隨時更換,使全局免于呆板”。①時值隆冬,但與外面的天寒地凍截然不同,頭等車里暖氣供給太足,熱不可當,乘客只能穿單薄的衣衫。火車啟動后,胡子云隔著車窗,觀看著在北京城里看不到的風景:“火車一開過了永定門的時候,漸漸走上了荒野,前若干日子下的雪,依然是漫田漫地地堆積著,在雪地里的人家,似乎都縮小在兩三株枯凋的樹下,不見有個行人在田野里走。”②這是頭等車乘客在內外巨大的溫差中獨特的賞景體會,不乏優越感,但并不意味著在條件最差的三等車人們就無法欣賞窗外美景。張恨水把觀察權交給經濟狀況不寬裕的朱近清,他在上海謀得了一個差事,攜新婚妻子張玉清南下。為了省錢,他買了三等車票,旅途艱辛自不必說,但妻子毫無怨言,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在朱近清眼里,著名的五岳之首所在地是這樣一番景象:“這時,車子已快到泰安,遠望到車子東邊那一列泰山的高峰,高下起伏,太陽雖高高地照著,卻微偏在泰山之后,因此顯著山向車子的一方全是青隱隱的。直到了泰安車站,看那泰安府城背山而立,加上一條人行大道、幾角箭樓,風景很好。”③這種語言風格平實樸素,對應的既是朱近清夫婦簡樸務實的作風,也符合泰山古樸穩健的東岳氣質。
火車從浦口由輪渡運送過江時,胡子云在車上偶遇的朋友李誠夫邀請他站在甲板上賞玩月色中的江景。李誠夫是大學教授,張恨水把這個角色看到的景致賦予了一層優美感性的文人抒懷意味:“這時,一勾月亮斜掛在江頭上,很稀松的,有幾點星光散在天空里,江上卻散布著一重薄霧,便把這江中夜景加上了一層濃厚的詩味。遠望著下關那人家的燈火,高低不齊的,在濃霧的深處透出一點點的光來。最好看是仿佛那燈火旁的霧層把整個下關幾乎是籠罩在夢中。”④李誠夫是公費出差到上海辦事的,按照規定只能乘坐二等座,至此,頭等車、二等車和三等車的乘客都參與到呈現祖國山河的敘述之中。三類車廂雖然價格有別、舒適度不同,但作者沒有厚此薄彼,而是一視同仁地輪流采用了他們的視角,因為“山猶是山,水猶是水”③,并不會因為乘客的車廂級別不同而有所變化。
除了這些自然的景觀,對于旅客來說,還有不少與人有關的事情值得了解,那就是途中能買到的特產,能吃到的美食,以及享有盛名的人物、事物等。火車駛入豐臺站時,作者特別提醒,此處有兩樣值得注意的商品:一是當季應景的臘梅花,二是這個季節難得一見的手指般粗細的新鮮黃瓜,買賣人“用干葦子捆來了,四條一捆,放在筐子里賣”。@經過楊柳青,那就要提一下這里盛產美女,是媒婆成功率最高的地方。山東境內物產豐富,胡子云如數家珍:“泊頭的梨好,德州的西瓜最出名。其實由滄州以南,各站都出水果。禹城的蜜桃,也很不錯。”①朱近清和張玉清在交談中還提及了德州有名的熏雞。如果在車站月臺上看到賣糖稀飯的擔子,那就意味著到了蚌埠,“因為只有蚌埠車站才有這種東西”。南京的下關車站出售五香豆腐干、茶葉蛋,在城里可以買到鹽水鴨子、火腿、五香醬牛肉等。胡子云即便大醉,也仍然知道,到了常州,要買一套梳篦。柳系春是蘇州站的常客,對這里的深夜美食——脂油年糕情有獨鐘。小販在夜色中勤懇地做生意,但又老實本分,盡量避免驚擾乘客,“手里挽一個有柄木托盆,盆子上面放了平面鍋,煎著一條條的年糕用極低的聲音吆喝著‘白糖脂油糕’”。①
(三)旅行建議
平滬通車始于1913年12月1日,列車運行時間全程為43小時48分。旅客需要在南京下關至浦口間乘輪渡“快捷”號擺渡過江,但由于過江后需要更換另一趟列車,其實相當于重新走一遍坐車流程,對于攜帶大件行李或者拖家帶口的人來說極不方便。1934年,南京火車實現了輪渡通航,旅客隨原車過江,列車運行時間縮短為36小時,但“列車在南京上輪渡前先要解體,把車廂分批推送到船上,到浦口后再把各車廂分批推送上岸拼接成原先的一列車,火車過長江這一過程就要三小時左右”。②小說故事發生的時間是1935年1月,此時乘坐平滬通車的旅客已經無需下車自行渡江了。張恨水通過胡子云和李誠夫的活動軌跡再現了車廂拆卸分裝上船的過程,并設計了柳系春與其詐騙盜竊團伙利用這三個小時密謀的情節。她假托要到南京辦事,先行乘坐其他輪渡過江,實則是躲開胡子云的視線,與同伙商量竊取其財物的細節問題。胡子云之所以深信不疑,是因為柳系春的借口合情合理,而李誠夫對柳系春這一舉動的解釋不僅是對胡子云說的,更是對讀者說的:
老坐這趟通車的人,到了浦口,立刻過江到上關去洗了澡,還可以到館子里去吃餐晚飯,從從容容地由下關車站上車來,一點兒也不誤事的。尤其是坐三等車的人,這樣子舒服,因為他們在車上也是逢一站買一站,買零碎東西吃的。到了浦口車站,因為是個目的地了,車站上食物攤子,反而是特別地少,就不如到下關小飯館子里去弄一頓吃的。③
這段話可謂一舉兩得,既能讓讀者理解胡子云為何思想麻痹,對柳系春未加提防,也提出了一條實用的旅行建議。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比如,旅客們到了終點站上海,如果經濟條件允許,可以下榻哪些酒店?胡子云也給出了建議:“我以前到上海,無非住三東,不過上海現在一切都進步,四川路開了一家新亞酒店,已經很摩登,聽說南京路的國際大飯店又開幕了,二十多層,什么設備都是新式的,我想去試試。”④胡子云介紹的這些住處,都確有其事,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新亞酒店”。這家酒店全稱為“新亞大酒店”,位于上海北四川路,于1934年1月開業,在當時是一家比較高端的酒店,也是上海第一家完全由中國人精心打造和管理的酒店,對外宣稱是“滬上唯一大旅館”。1934年9月,胡適為酒店題名,并欣然寫下廣告語:“新亞酒店的成功使我們深信我們中國民族不是不能過整齊清潔的生活”③,大大提升了酒店的形象和知名度。《旅行雜志》第一時間刊登了胡適的題名和廣告語,此后新亞大酒店一直占據著該雜志一整頁的廣告版面。張恨水的小說與酒店的廣告出現在同一份刊物上,也是一種虛實結合的手法,更能加深讀者對廣告的印象,幫助刊物和酒店開展宣傳工作,傳播住宿信息。有學者在研究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現象時指出,“許多優秀的通俗小說作家,在自覺地汲取新文學營養的同時,又自覺和不自覺地以閹割通俗文學特性,以喪失通俗小說獨立性為代價,盲自地向主流文學靠攏,接受主流文學改造,張恨水就是一個典型例子”。誠然,以張恨水在《旅行雜志》上發表的小說為例,確實存在“許多概念化、公式化的新文學作品中常犯的‘主題先行’的毛病”③,但《平滬通車》恰恰是個例外,在故事性和功能性中達到了一種平衡,既保留了通俗文學為人所喜聞樂見的特點,又生動地描摹了現代工業社會的面貌。
三、文藝的使命:社會問題的探索
陳光甫曾在青年時代求學于世界著名的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學習了西方先進的商業管理理論,回國后結合中國國情,勤勉經營,一躍成為金融界驕子。他主張大力發展旅游業,以助人們開闊視野,解放思想。在《旅行雜志》的《發刊詞》中,他寫道:“夫足涉全國者,省分之見自消;遍游世界者,國疆之念漸泯。諺云:‘百聞不若一見。’蓋旅行不特可以辟眼界,且足以拓思想,其益之大,有如是者。”①作為一個商界人士,他固然追求利潤,但更關注企業的社會服務功能。當《平滬通車》詳細地描寫餐車飲食既昂貴又難以下咽的章節刊出之后,1936年6月18日,《立報》刊載了一則看似不起眼的短訊——“中國旅行社接辦平滬通車餐室”。中國旅行社和《旅行雜志》本是一家,都是陳光甫的產業,他完全可以至少占用一頁篇幅,在自己的刊物上發布廣告,但他沒有這樣做,反而是由其他媒體短短一行字一筆帶過。這是因為,如同《旅行雜志》并不是盈利項目一樣,接辦平滬通車的餐室其實也無多大利潤,而是他為了提升旅客的舒適度、服務旅游業而做出的努力,無需過多張揚。1930年,陳光甫途經徐州車站,“見旅客在車站候車,多席地而坐,門窗皆無,朔風刺骨,非常人所能忍受,故徐社將營建大招待所,以備二三等旅客轉車時休息,略備茶水、火爐,以求旅客精神上安慰”。②他還特別提到,“我國人民,到處忍受壓迫欺侮,但稍稍有人照料之,即感激涕零矣。此亦吾國人之善良特性也”。③他創辦旅行社的原因之一,就是看到中國的旅游市場被外國人壟斷,而且對中國人態度傲慢,服務極差,因而決定“與外國投資者較量,爭回中國人的權利與尊嚴”④。
若陳光甫是以商業運營來尋求國家發展之道,那么張恨水則是以文學創作來探索國族命運,二者的愛國思想和對國民福祉的關切在《旅行雜志》中產生交集和共鳴。張恨水深知,“中國的小說,還很難脫掉消閑的作用。除了極少數的作家,一篇之出,有他的用意。此外大多數的人,決不能打腫了臉裝胖子,而能說他的小說,是能負得起文藝所給予的使命的。”③在此意義上,“對于張恨水通俗文學的創作,如果僅僅做出一般通俗文學的評估,顯然有違其在文學史中的地位和價值,而在更為廣闊的社會歷史情境中對其進行考察,才能更接近其創作的內涵和本質”。③《平滬通車》不但融消遣性和資訊性于一體,而且在車廂的小小世界中,對當時中國的社會問題予以觀察和反思,反映出文藝工作者的使命感。
與陳光甫對外國勢力在中國橫行的擔憂一樣,張恨水在《平滬通車》里也著力書寫了“洋”事物對國民心態的影響。胡子云被柳系春吸引,除了她姣好的容貌和窈窕的身材外,還有她“洋氣”的人設。胡子云尾隨她到餐車,看到她在讀一本洋裝書,不由產生好感,覺得她“這樣斯斯文文地坐著看書,而且是洋裝書,比較的是文明點兒的人了”。③柳系春為了引胡子云上鉤,察言觀色,看他喝咖啡、抽洋煙,便也擺出一副洋派,讓茶房給她上咖啡,并故意點車上不提供而只有胡子云自帶的香煙牌子加力克,從而成功地與他搭上話,套上了近乎。后來二人在用餐時,她嫻熟地用外文菜單點餐,并體貼地化解胡子云不識外文的尷尬,更加使他放下了戒備。柳系春展現出的西方品味和教育背景成為她行騙的有利條件,體現了當時的崇洋之風,小說里還有不少細節作為這一現象的補充例證,比如:餐車上的菜單只有外文而無中文;即便西餐口味欠佳,茶房也還是以各種借口讓客人放棄中餐而選擇西餐;兩個中國青年西裝革履,其穿著固然無可厚非,但兩人交談時只說英語,以致引起李誠夫的反感,不免低聲責備其“連(中國)話都忘了說”①。
充斥著外國元素的平滬通車可以被視為一個隱喻。有學者指出,胡子云的遭遇反映了“傳統中國面臨現代社會與西方沖擊所處的困境”,②北京與上海作為列車路線的兩端,分別是舊世界與新世界的象征,“這趟旅程代表了被新世界所摧毀的人無法回到舊世界的困境”。③胡子云被柳系春西化的言行舉止蒙蔽,將她當作值得追求的神秘女郎,但結果證明這是一個徹底毀滅了他人生的危險人物。胡子云浪漫的想象與殘酷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折射出張恨水的憂思:當西方力量在中國逐步增強,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乃至讓一個老于世故的金融精英都失去判斷力時,普通民眾又何以保持清醒的認識?
張恨水對這趟平滬通車的出發地北京沒有予以評論,但對目的地上海持批判態度。1933年,北方戰事漸起,張恨水為全家生活謀劃,南下至上海尋找出路,“立刻覺得這是另一個世界,這里不但沒有火藥味,因為在租界上,一切是歡天喜地,個個莫愁。有些吃飽了飯,閑聊天的朋友,還大罵不抵抗主義”。④在他眼里,上海的歌舞升平和紙醉金迷既是外國勢力保護的結果,也是其特權的體現,而一些寄身租界的同行,一邊享受著附庸于洋人的安逸生活,一邊還批判國人在內外交困的嚴峻形勢下無所作為,實在是虛偽可笑。他認為上海不是中國發展的樣板,而由于“上海幾百萬人,大多數是下面三部曲:想一切辦法掙錢,享受,唱高調”③,也不是中國人民的表率。胡子云在火車上丟掉了全部資本,急火攻心暈厥了過去,而這時車子離上海越來越近。張恨水筆鋒一轉,如此描寫這個目的地:“上海這個地方,動亂、虛夸、奢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時候,全可以看得出來的。在這種地方,來了這么一個胡子云,他便不在火車上倒下去,那十幾萬款子也未必是能完璧歸趙。”換言之,胡子云即便不在火車上被騙,也會在到達上海這個是非之地后遭受重創。為此,作者特意交代“這不是隨便說的,有事實可以證明”③,隨后便揭示了胡子云的下場,他已然在上海淪為衣衫檻褸的流民。
《平滬通車》有對宏觀層面國族命運的關注,也有對微觀層面社會現狀的揭露。二、三等車上人多擁擠,多數乘客并無衛生意識和公共空間的維護意識,使得衛生狀況極為糟糕。有人責怪這是列車管理方不作為,李誠夫則認為這是普遍現象,不只是在列車上有此弊端,比如,“天津老站到新站這一截路,兩邊許多泥水坑和無數扔在敞地上不曾掩蓋的棺材。這不但是和衛生有極大的關系,而且實在有礙觀瞻”。③如此破敗的市容市貌,其實只要花少量錢財便可解決,卻一直無人處理,因為“人的人生觀,向來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是一動不如一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只要事情能對付過去,就對付過去,絕不想前進的”。這種破窗效應式的社會風氣,與陳光甫的觀點不謀而合。在他看來,國民政府治下的中國,顯現出“窮化惡化”的現象,諸如破窯般的京漢鐵路車站和漢陽縣衙署,被摧殘無遺的教育機關,臟亂不堪的長江游輪,等等。他將矛頭指向國民黨,譴責道:“國民黨為人民之指導者,而一入政治舞臺,貪錢賣法不顧廉恥,大言不慚自私自利,較之前人更壞。此無他,乃窮化惡化之出產品也。”①
誠然,張恨水對彌漫著頹廢之氣和不正之風的社會深感失望,但他沒有徹底否定人性,這首先表現在對兩個主角的立體性刻畫上。胡子云在被騙之前非常冷漠自私,但被騙之后嘗盡世間悲苦,對弱勢群體慷慨地施以援手;柳系春精于騙術,但當失業的石子明懇求胡子云幫助而不得時,她大方地贈其錢財,助其渡過難關。人性的閃光點還在其他次要人物身上有所體現。比如,石子明已經一貧如洗了,但當一個小女孩因為付不起車票而要被趕下車時,他把自己得到的資助奉獻出來,為她買票;石子明想喝茶,但茶房不愿提供服務,朱近清立刻挺身而出,為他爭取。張恨水書寫社會底層人民時,筆端飽蘸溫情。他們生活困苦,但有頑強的生命力和樂觀的生活態度,用石子明的話來說,就是“活著一天,總可以掙扎一天,也許就掙扎出一線光明來”①。由于“市場、啟蒙、革命、戰爭、救亡貫穿了中國近現代史,中國現代通俗小說的發展變遷自然帶有這些階段性的歷史特征”,②張恨水作為一個深切關注社會現實的作家,在《平滬通車》中力圖最大限度地兼顧寫作的實用性和引領性,不僅在生活層面指導人們的旅途安排,而且在思想層面激發人們培養家國情懷,增強國民意識。
四、結語
《平滬通車》誕生于中國旅游業發展的初期,張恨水以自己擅長的白話文通俗小說形式,貼近大眾閱讀習慣,將一個引人人勝的旅行故事娓娓道來。盡管以朱光潛為代表的美學批評家并不欣賞這一類小說的娛樂消費性,將其歸入低級趣味的文學之列,并建議讀者“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藝杰作…然后拿‘通俗’的作品來比較,自然會見出優劣”,③但娛樂消費性正是“大眾文化的必經之路,文藝作品的暢銷與此緊密相關”。④如果能在人們喜聞樂見的作品中傳達實用的信息,那就是真正走進人民生活的通俗之作。張恨水一度謙遜地表示,《平滬通車》乃“纖巧之作,誠不足登大雅之堂”,不過還是忍不住辯護:“然于當時社會某一角落之敘處,亦實有其客觀意味之存在,非以作游記性質出之也。”當我們細讀這部小說并從中發現比比皆是的客觀描寫時,我們自然能理解他的說法。張恨水的寫作姿態放得很低,但文學理想未打折扣。他主張作家們在涉及旅行題材時不忘扎根祖國大地,“如游四川兼敘其物產之富,游廣西寫其建設之速,游甘肅曰其人民之苦,即可避免陳腐,而亦有益于社會國家”。他還鼓勵作家們利用小說的消遣功能,但不能僅僅滿足于此,而是“利用這個機會,以盡他應盡的天職”。③小說家的天職是什么?他用實際行動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除了在一部部世情小說中反映社會各階層的生活,在面對日軍的侵華暴行時,他更是以文字為武器,在1931年到1948年間創作了大量抗戰作品,③是現代中國對抗戰文學“貢獻最大”的作家。他同時還在新聞界開展抗戰活動,踐行他的文藝使命,這就是他堅守的文學天職。張恨水小說可謂通俗有道,在《平滬通車》的旅行書寫中實現了通俗小說的趣味性、旅行知識的實用性、社會現象的啟迪性的有機結合,完成了文學與商業的成功聯動。《平滬通車》的故事發生在奔馳的列車上,但張恨水手中的筆始終落在中國廣闊的土地上,印證了他“寫人情必深入社會,寫風景必接近自然,間雜一藝術與科學,尤非曾親身曾研習之不可”@的創作態度。
責任編輯: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