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2009-2024年《咬文嚼字》編輯部發布的“十大流行語”來看,我國社會流行語發生了重要變化。數量上,主流領域流行語快速上升;形式上,流行語的平均詞長越來越長,構詞方式以用舊詞、生新詞為主;內容上,政經、科技類流行語持續上升,熱點事件流行語下降,大眾流行語長期活躍,青年流行語具有文化軟抵抗性。流行語折射出社會轉型期的急劇變遷和中國式現代化的加快推進。今后,主流領域流行語將保持穩定影響力,大眾流行語將增強思想性,青年流行語與主流話語將呈現競合趨勢。
【關鍵詞】社會流行語;演變趨勢;動因;十大流行語
【基金項目】本文為江西省社科基金項目《網絡熱點事件流行語十年研究(2013-2022)》(編號:22XW02)階段性成果。
流行語是一種社會語言現象,既反映語言自身的變化,又折射社會現實的變化,在語言學和社會學領域都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近十多年來,我國經濟和社會領域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現有流行語研究對象多集中在數年以內,且只關注網絡流行語,無法反映整個社會流行語的變化情況。《咬文嚼字》編輯部于2009-2024年逐年發布了年度“十大流行語”,既關聯國家社會的重要變化和時代精神狀況,又合乎語言規范性要求并有所創新,有助于揭示社會流行語的演變規律、動因和變化趨勢。本文以2009-2024年《咬文嚼字》編輯部發布的“十大流行語”為研究案例,對社會流行語演變及趨勢展開研究。
一、社會流行語語言外在形式的演變
社會流行語是在一定時段內廣為流行使用的詞語。歷史語言學認為,人類語言遵循達爾文進化原則,?即語言是在自然選擇和適應環境的過程中逐漸演變發展起來的。[1]流行語作為一種重要的語言事實,必須遵循這一語言演變規律,在其不斷生發、使用和復制傳播的過程中優勝劣汰、推陳出新。
(一)詞長變化:以字詞、短語為主,句子數量攀升
本文160條樣本在詞長上呈現遞減趨勢,即字數越多,樣本數量越少。樣本中,1-2個字的75條,3-4個字的60條,5-9個字的21條,10個字以上的僅4條。總體上,平均每條3.18個字。如:高富帥(2012)是“長得高、長得帥、又富有”的縮略。從年份變化看,1-2個字的樣本數量整體有回落態勢,峰值出現在2010年,占比90%,谷值出現在2016年,只有1條。3-4個字的與1-2個字的歷年均保持數量互補狀態。5個字以上的句子樣本,只有3個年份未出現,每三四年數量就攀升一次。如:質疑××,理解××,成為××(2023),用來感嘆現代人自我成長過程中的心路歷程。
為了更清晰地發現階段性變化規律,現以前兩個五年、后一個六年為界,對比三個時段的變化特征。結果是:2008-2012年平均每條2.68個字,2013-2017年平均每條3.1個字,2018-2023年平均每條3.73個字,明顯呈遞增趨勢。可見社會流行語總體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力求簡潔精煉,但也不拘泥于字數長短,重要的還是語言精準而高效的表達力。
(二)構詞方式變化:以用舊詞、生新詞為主
流行語的構詞方式不拘一格。樣本中有八種類型:一是純數字型,如:996(2019),指早晚9點上下班和一周工作6天。二是混合型,混用文字、字母、數字和符號。如:Hold住(2011),意為可掌控全場全局。三是縮略型,用更少的字符來縮略短語或句子。如:高富帥。四是語句型,如: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2016),意為現代人友誼的脆弱易變。五是方言諧音型,使用方言或用其發音的諧音。如:不差錢(2009),來自東北方言。六是舊詞原義型,用現有詞匯且不改變其原意來表達。如:人民至上,生命至上(2020)。七是舊詞新意型,通過引申擴展現有詞匯使其具有新的含義。如:圍脖(2009),指“微博”這一社交媒體新寵。八是新詞造義型,用完全新造或衍生出來的詞匯來表達新的事物、思想或概念。如:萌萌噠(2014),是二次元群體的用語,意思是俏皮可愛。總體來看,樣本主要是用舊詞(65條)、生新詞(55條)兩種方式,二者合計占比75.3%。使用最少的是數字型,僅1條。從三個時段看,變化特征有三:一是除方言諧音型外,使用其他七種方式的基本呈增加趨勢。二是強勢的構詞方式發生變化。2008-2012年以舊詞原義型使用最多,之后兩個時段都以新詞造義型使用最多。三是最近時段新增了純數字型的構詞方式。
(三)慣用語體變化:固定格式、句式數量穩定
有20條樣本是具有固定格式的流行句式,占比12.5%。最早的是裸(2009),從裸官延伸出裸捐、裸購、裸婚等“裸×”句式。較近的是多巴胺穿搭(2023),多巴胺是快樂因子的意思,延伸出多巴胺景區、多巴胺飲食、多巴胺老師等系列詞匯。從年份看,這種固定句式在三個時段內數量穩定,都有5-7條。固定句式是語言內部的一種類推機制,語言學家索緒爾認為,“類推作用是以某些詞或形式為標準,改變另一些詞或形式來與之看齊”,[2]它通過填空式的模仿避免了使用新詞的陌生感,提高了語言的能產性和可理解性,是語言實踐創新與穩定的統一。這也是一種語言模因(meme)[3]現象,即文化基因以非遺傳特別是語言的批量模仿方式來承載和擴散。因此,固定句式不僅語用價值更高、使用范圍更廣,傳播速度也更快。
二、社會流行語承載內容的演變及其動因
(一)內容領域的分布
現代流行語語料來源極為廣泛,根據其最初來源和目前使用背景,可判定其承載內容所屬的社會領域。本文發現,樣本語源有兩類、六種。第一類是主流領域流行語,源于黨政官方文本、主流媒體報道、各行業使用的高頻詞匯,共49條,占比30.6%。具體有三種:一是政治領域,23條。如:中國夢(2013)、踔厲奮發、勇毅前行(2022)。二是經濟領域,19條,如:口紅效應(2008),是指國際金融危機造成的經濟不景氣。三是科技領域,7條,如:元宇宙(2021)。第二類是作為平民敘事的大眾流行語,共111條,占比69.4%。具體也有三種:一是熱點事件領域,42條。如:雪糕刺客(2021),源于一起天價雪糕事件。二是影視和娛樂領域,32條,源于熱播的影視作品、歌曲和娛樂綜藝節目。如:元芳,你怎么看(2012),是電視劇《狄仁杰探案》中的臺詞。三是日常現實領域,37條,從日常生活、社交媒體及其圈子用語中來。如:賣萌(2011),是二次元群體社交用語,意為做可愛狀以打動別人。
(二)承載內容演變的特征及其動因
語言學家布賴特提出的語言和社會結構共變理論認為,當社會生活發生變化時,作為社會現象的語言會毫不含糊地隨之發生變化。我國語言學家陳原也指出,語言變化和新詞的出現是社會生活變化的結果。[4]這表明語言不僅是文化現象,也是一種社會客觀事實,在社會中產生和發展,從而敏感折射出種種深層的社會因素。既然語言和社會是兩個相互接觸、相互影響和相互變化的變量,就必須從現實諸因素中探尋流行語產生發展的根源性動力。
1.政治經濟流行語持續上升: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脈動
統計表明,樣本中主流領域流行語數量在三個時段內持續上升。尤其進入新時代以來,一些富有全局性、前瞻性和理念性的主流話語迭出,串起了政治文明進步、經濟和科技砥礪前行、文化軟實力提升的堅實足跡,勾勒出一幅映現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語言圖景。
一是政治流行語,在三個時段持續攀升且速度最快,依次為1條、9條和13條。其內容與時俱進,涉及國內外。國內方面,如:不折騰(2008),表明的是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中國夢(2013),其本質內涵是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人民至上、生命至上(2020),是指抗擊新冠疫情斗爭中,共產黨人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追求。踔厲奮發、勇毅前行(2022),集中體現了中國共產黨引領全國各族人民團結奮斗、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實踐要求。國際方面,主要反映了新時代大國外交的新主張。如:命運共同體(2018)、霸凌主義(2019),是中國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增進人類福祉和敢于反對國際霸權的大國擔當。文明互鑒(2019),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人文基礎,是增進各國人民友誼的橋梁、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維護世界和平的紐帶。此外,有些詞語因為接地氣而廣為流行。如:打虎拍蠅(2013),表明了我黨深入推進反腐敗斗爭的信心和決心。
二是經濟流行語,充分反映了16年來我國經濟領域的重大事件和政策動向。如:拐點(2008),是指次貸危機以后經濟進入震蕩不定的下行通道。低碳(2009),表明哥本哈根聯合國氣候大會的召開,在世界范圍內掀起了“低碳”浪潮。新常態(2014)、創客(2015)、供給側和工匠精神(2016),表明我國經濟將從“深改元年”開始步入新的運行軌道,創新成為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各種新思維和改革舉措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碳達峰、碳中和(2021),表明了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近3年中,如:新賽道(2022),是指以新技術、新模式為核心競爭力的新興產業或行業細分領域。特種兵式旅游(2023),反映了后疫情時代文化和旅游消費的持續復蘇回暖。此外,全部5條科技流行語盡管是“冷門”,但有4條(區塊鏈、元宇宙、沉浸式、人工智能大模型)也出現在近3年,表明科技創新已經成為推動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力量。
2.熱點事件流行語下降:亂象控制與集體理性驅動
大眾流行語中,16年來以熱點事件流行語最為活躍,數量也最多,平均每年達2.6條。以2008-2012年最為突出,17條樣本中有16條標記了各種負面熱點事件或現象。如:躲貓貓(2009)、圍觀(2010)。究其原因,是社會轉型期導致各種社會矛盾頻發,社會熱點多,公眾關切多。進入后兩個時段,這類流行語數量明顯減少,穩定在十二三條。其25條樣本中,標記正面事件的由此前1條增加到7條,標記負面事件的由此前16條下降到7條。特別是,有4條正面事件流行語出現在2020年以后,如:逆行者、颯、大白,都用來贊美新冠疫情期間堅守崗位的醫護人員和志愿者。7條負面事件流行語中,涉及社會不公問題的只有2條。其減少的原因:一是2013年以來,黨和政府持續強力反腐,加強廉政建設,黨風政風民風變化巨大,經濟建設也成績斐然,十年時間GDP穩居世界第二位,如期打贏脫貧攻堅戰。二是將互聯網納入社會綜合治理之中,持續打擊各類不良網絡行為,網民媒介素養提升,最終有效遏制了網絡傳播亂象。
3.日常生活流行語活躍:語言透視鏡與亞文化軟抵抗
樣本中,有69條流行語貼近大眾日常生活。從其詞性看:中性詞多,有27條,占比39.1%;褒義詞次之,22條,占比31.9%;貶義詞略少,20條,占比29%。如果將褒義、中性、貶義詞匯分別賦值1分、0分、-1分,那么69條樣本的詞性均值僅為0.03,略偏向褒義。但在三個時段中,均值分別為0.07、0.05和-0.05,說明其背后的大眾情緒總體上走低。語言猶如一面透鏡折射出了豐富復雜的現實生活。如:高富帥(2012)、土豪(2013),都指向社會貧富差距問題;中國式(2012),有中國式離婚、中國式相親、中國式插隊、中國式過馬路等說法;雙減(2021),涉及學生家長最關心的問題。或許正因為這種負面情緒體驗既多又揮之不去,繼2012年的接地氣、正能量二詞出現十年之后,反映人們渴望美好生活的煙火氣(2022)、情緒價值(2023)二詞的出現再逢其時。此外,達人(2010)、親(2011)、大V(2013)、網紅(2015)、吃瓜群眾(2016)等特定用語,則是大眾網絡生活變化的反映。
經查證,日常生活流行語中有59條由青年群體所創造,真切地反映了青年生活的酸甜苦辣。這些流行語也以中性詞為主,有23條,占比41.1%。如:宅男宅女(2008),略帶貶義,實際上二次元群體具有強烈的探索精神和永不滿足的向上心態。[5]葛優躺(2016)、躺平(2021),看似是面對社會壓力放棄掙扎,實則反映了加班、升職、掙錢、買房、結婚等人生任務網格對青年人的耗損、戕害。[6]正如糾結(2009)、吐槽(2011)、你怎么看(2012)和壓力山大(2012)所示,青年群體似乎只能選擇以其儀式性的文化軟抵抗來對抗外部世界對自己的裹挾和規訓。為此,一部分人糾結、彷徨,一部分人嘗試轉變。如:斷舍離(2014)和佛系(2018),是指過簡單清爽、不悲不喜的生活。貶義詞有18條,占比32.1%。除了拼爹、你懂的、內卷這類詞匯所表示的社會問題,還有青年人自己的日常困境。如:蝸居(2009),是對房價飆升的喟嘆;雞娃(2021),是年輕父母面對中小學教育內卷的掙扎。此外,褒義詞有15條,占比26.8%。如:不拋棄不放棄(2008),反映了青年面對困難積極進取的生活態度;后浪(2020),則表達了社會對青年群體的認可和熱切期待。
三、社會流行語的三個發展趨勢
(一)主流領域流行語保持穩定影響力
語言與社會存在共變關系,社會變化越劇烈,語言變化就越大,因此標記中國式現代化偉大進程和重要變化的流行語將保持穩定的數量和影響力。正如百年未有之大變局(2021)、新質生產力(2023)兩條樣本所示,我國面臨的國際國內環境日益復雜,各種社會問題需要解決,各項政策等待出臺,各個產業都需要科技創新推動發展,這些重要領域的改革發展、新生事物必然反映在主流媒體報道的流行用語當中。樣本中,從中國夢(2013)到趕考(2021),從命運共同體(2018)到文明互鑒(2019),都是國家政治理念持續深化發展的體現。
(二)大眾流行語的思想性增強
大眾流行語映照普通人的現實生活和他們眼中的“主觀事實”,是一種草根的、集體的和感性的言說,反映浮躁、從眾、逆反等心理,使流行語傳播成為減壓宣泄的大眾狂歡,以至于被批評為“成見在前、事實在后,情緒在前、客觀在后,話語在前、真相在后,態度在前、認知在后”。[7]本文發現,早期樣本中有神馬都是浮云(2010)、傷不起(2011)、女漢子(2013)、吃瓜群眾(2016)這類內容淺顯、情緒性強的大眾流行語,而2018年以后它越來越多地在字面上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反思性和價值追求。如:巨嬰、內卷、精神內耗、躺平、佛系和質疑××,理解××,成為××等等,都意義深刻,引發全社會的思考。現在,網絡語言暴力被視為一大公害,網民對話理性逐漸增強,尤其是中層網民能更加全面客觀地分析問題并有效凝聚和引導網絡社會心態,[8]今后大眾流行語或將有更多的思想性和正能量。
(三)青年流行語與主流話語的競合趨勢
青年流行語數量之多表明青年話語權和影響力日益突出,其特別受到二次元、飯圈、游戲玩家等次言語社團文化的影響,與主流話語體系存在競合關系。本文發現,2018年以前兩個時段二者以激烈競爭關系為主,不少流行語都是對社會不公現象的批判。2010年開始,二者的融合關系明顯。有兩次高潮:一是2010-2015年,青年流行語不斷“出圈”。最典型的是給力(2010),同年即被《人民日報》在新聞標題中采納。2012年,給力、雷人、宅男宅女等詞匯被收入新版《現代漢語詞典》。二是2020-2022年,逆行者、颯、大白等詞匯成為主流媒體中的熱詞。青年文化不應成為“文化孤島”,其現實抗爭性和建設性更多還是更少,除了在語言上做好疏堵結合、收棄兼顧,[9]還取決于青年人面臨的現實問題的解決情況。我們有理由相信,新時代新征程,隨著中國式現代化不斷向前推進,未來社會流行語的風貌將再次煥然一新。
注釋:
[1]王士元,吳璐,曹鵬鵬.人類起源、語言的形成及其演化問題[J].漢語史與漢藏語研究,2017(01):7-8.
[2]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高名凱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226-227.
[3]何自然.語言中的模因[J].語言科學,2005(06):55.
[4]陳原.社會語言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212.
[5]陳康怡,盧鐵榮.青年、隱蔽與網絡世界去權與充權[M].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10:151.
[6]古北.流行語鏡像中的文化面相(五十七)——說“社會時鐘”[J].師道,2023(12):59.
[7]張華.“后真相”時代的中國新聞業[J].新聞大學,2017(03):30.
[8]張志安.培育理性積極的網民心態.https://www.sohu.com/a/207821232_114731,2017-12-01.
[9]羅紅玲.融媒時代網絡語言的傳播、發展與規范[J].青年記者,2018(30):83.
(作者:鄭智斌,南昌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新媒體傳播與文化;呂梁百慧,南昌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23級博士研究生)
責編:周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