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冰雪淬煉的清廉之盾

挪威，這片被北極光眷顧的冰川峽灣之國，終年不化的冰雪不僅鍛造了冷冽澄澈的自然之境，更淬煉出一套以“零容忍”為內核、以制度透明為基石的廉政體系。

作為常年穩居全球清廉指數前列的北歐典范，挪威將維京精神中的“集體守護”傳統不斷融入現代治理過程，通過嚴密的法律體系鑄就堅實的清廉之盾，以獨立的反腐機構為利刃斬斷權力尋租途徑。當公務員倫理準則內化為社會血脈中的公正基因，當公民監督成為峽灣村落自發的守望儀式，挪威便實現了從自然極寒與制度清洌的不斷融合，終以“淬煉之盾”為資源型國家書寫可持續廉潔的北極范式。

織法成網，防腐如盾

挪威的反腐敗體系被全球公認為“高信任社會的制度結晶”，其核心在于立法嚴密性與機構執行力的深度耦合，并以此形成一張覆蓋社會每個角落的法治之網。該體系既通過剛性規則壓縮腐敗滋生空間，更有意通過透明監督培養公民意識，形成獨有的廉政生態。

挪威作為傳統清廉國家，自透明國際1995年公布清廉指數伊始便長期穩居全球前十，其公職腐敗水平結構性低于國際基準。彼時，支撐其反腐體系的是以1902年《刑法典》為基礎的法律框架及非刑事機制，這在當時已然能有效抑制本國公職人員的腐敗行為。然而，鑒于挪威的經濟具有高度外向性，隨其石油、天然氣、建筑等核心行業在腐敗高發地區（如非洲、亞洲等國）的運營日益增多，跨國商業賄賂與私營部門腐敗事件激增，暴露出舊法的結構性缺陷：覆蓋范圍僅限于公共領域，未涉及私營部門賄賂；對腐敗界定較窄；未區分普通腐敗與嚴重腐敗；處罰力度不足，通常為罰款或短期監禁；且管轄權僅限于挪威領土內，對海外腐敗行為無約束力。

為應對此挑戰，挪威于1998年批準《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反賄賂公約》，將賄賂外國公職人員納入刑法禁止范圍，但當時并未制定新法。隨后，在履行《歐洲反腐敗刑法公約》以及強化OECD公約執行的國際趨勢推動下，挪威于2003年對《刑法典》進行了重大修訂，新增了§276a、§276b、§276c條款以專門針對腐敗行為。此次修訂意義重大：一是明確了普通腐敗、嚴重腐敗和影響力交易的法律構成；二是大幅度提升處罰力度，將嚴重腐敗刑期提高至10年，此刑期已與挪威謀殺基準刑期10—12年相當，遠高于其他犯罪，充分體現挪威在反腐敗上的“零容忍”立場；三是擴大了適用范圍，覆蓋公共與私營部門所有職務相關賄賂，實現了反腐領域的全覆蓋；四是新法具有域外效力，對挪威公民、居民及公司在海外實施的腐敗行為也具有管轄權。

盡管跨國與私營腐敗是挪威2003年修法的直接誘因，但其修法內容遠超國際義務要求，充分體現出其對公共與私營領域腐敗行為的全面從嚴治理。挪威選擇在本國公職腐敗問題未爆發時主動進行預防性的法律升級，深刻反映了其“制度先行”的反腐哲學，為執法機構打擊腐敗提供了堅實的法律基礎。

挪威在防治公職人員腐敗上并未設立單一強力反腐機構，而是采用協同制衡模式。該模式發源于1814年憲法確立的權力分立原則，旨在通過分散反腐職能避免權力壟斷。其涉及四個主體層級：審計長公署、經濟犯罪調查局、省級行政官以及議會。

審計長公署作為財政合規守衛者，其職能是獨立審計所有公共資金的使用，重點篩查政府采購、基建項目中的腐敗風險，獨立于政府，直接對議會負責。經濟犯罪調查局作為司法追責的執行者，其職能是調查起訴公職人員的經濟犯罪以及接收其他機構移交的案件，獨立運作，不受議會約束。省級行政官作為基層腐敗過濾器，其職能是監督市政合規性、審查地方官員利益申報以及協同警察調查基層腐敗。而議會作為政治問責核心，其主要職能如下：一是負責制定、修改反腐敗的法律和監管框架；二是行使監督職能，審查行政部門的執行情況并追究部長責任，防止腐敗行為。

鑒于此，這四個主體層級之間協作機制的具體表現為：當審計署發現市政財政資金異常時，將線索移交給經濟犯罪調查局；經濟犯罪調查局聯合省級行政官暫停涉事官員職務，并任命臨時監管團隊，協同地方警察搜查市政辦公室，找到涉事官員的相關證據后直接依據《刑法典》起訴涉事官員；議會相關委員會據此案件的情況適時修訂法律細節，預防新型腐敗的出現。由此便形成“財政審計—司法追責—地方執行—立法監督”的閉環反腐鏈條。這種分權制衡模式以職能隔離、專業化分工、獨立監督的優點，有效降低了腐敗風險，而其核心優勢在于以制度化的制衡機制約束權力。但該模式的成功依賴配套設計，因此，在學習其經驗的同時需考慮到挪威具有高活躍度的公民社會，能夠以此形成多維度問責網絡這一獨特因素，否則可能引發機構之間協調困難的問題。

塑行以矩，澄吏礪鏡

挪威的公務員體系呈現出制度化的透明性治理結構。國家通過成文法與行政法協同框架確立公權邊界，輔以倫理法典構建行為準則；依托核心價值內化，實現決策透明與公眾信任的正向循環。

挪威公務員行為規范的立法框架基于多部法律以及配套規范，涵蓋紀律處分、程序規范以及外部監督等方面。在紀律處分方面，《公務員法》規定了公務員違反行為標準的處分措施，如訓誡、降薪、降級直至解雇；《刑法典》則明確禁止賄賂行為，公務員行為若“有損公職信任與尊嚴”，則可處以罰款或刑事處罰。在程序規范方面，《公共行政法》確立了公務員執行行政程序時需遵循合法性、客觀性、公正性、決策透明等原則，確保“程序正義”，要求行政機構在決策前充分澄清事實，保障當事人的知情權與參與權，并書面說明理由；在外部監督方面，公共部門所有職位（含高級公務員）必須“基于才干”進行招聘，申請者名單依據《信息自由法》公開。

挪威公務員體系高度獨立，在針對公務員的去政治化路徑上，其設立了靈活的制度以平衡行政中立與公民權利。例如，挪威《憲法》第62條明確規定“政府官員（國務秘書和政治顧問除外）不得當選為議會代表”，該法看似排除了公務員入職后參政的可能性，但在具體落實上實行“軟不兼容”制度，允許市/縣級公務員有限度地參選地方或國家政治職位，只需在當選后暫停公職或調整職責，避免管轄權重疊即可，無需永久解雇。

挪威公務員的核心價值觀雖未明文寫入立法體系，但通過分散的官方指南和實踐基礎，廣泛滲透于公共服務體系中。這些公共服務道德準則聚焦于公務員對于國家和民眾的雙重責任，強調其行為需兼具正義性與合理性。其內涵具體表現為：忠于國家制度、法律以及民主原則，平衡組織義務與公民責任；政策制定時優先保障公共利益；決策過程排除偏見，平等對待所有公民；強調基于證據和理性分析決策，避免主觀臆斷；行政過程公開透明以增強公信力；所有行為嚴格遵循法律框架，維護法治權威；在復雜情境中展現道德判斷力，承擔個人以及集體責任。這種核心價值體系根植于挪威獨特的社會文化土壤，并通過制度實踐反哺社會文化，從而形成了“歷史文化傳統塑造制度規范—公務員踐行社會核心價值—強化公眾對制度的信任—鞏固社會文化認同”的自我強化機制。

立信于均，化治無形

挪威的清廉并非僅以法律制度鑄就，而是植根于經濟平等的沃土與信任內化的文化基因。當全球多數國家依賴剛性制度遏制腐敗時，挪威人卻將治理轉化成一場無聲的公民實踐——高福利政策的普遍落實，不僅消解了特權欲望，社區議事傳統也使民主參與如空氣般融入日常。在這里，反腐無需雷霆手段，因為平等孕育的信任，早已讓“廉潔”二字成為社會肌理中無需嚴明的契約。

挪威作為高度平等的“信任社會”，其深厚的平等主義可追溯至19世紀脫離丹麥統治后的民族建構時期。這一時期形成的“平等個人主義”文化，強調反抗等級制度、追求個體尊嚴、強調相似性而非差異性。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平等價值觀逐漸深植于挪威社會的日常實踐中。二戰后，平等主義思想進一步制度化，體現為高福利政策在國家各個領域擴張，實現了全民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普惠化。這種普遍福利制度有效減小了社會分化，削弱了基于特定人際關系的“特殊信任”，公民普遍感知到制度的公平性，從而將信任對象從個人關系轉向了國家制度和公共機構。公民對于制度的高信任度又反過來強有力地支持平等高福利政策的持續運行，他們愿意為此繳納高額稅費，因為其深信這些資源將通過國家機制得到公平分配和有效利用。

由此，挪威社會中存在一種平等主義文化、普遍福利制度與高制度信任之間緊密耦合、相互強化的動態關系。同時，高度信任的社會環境顯著降低了社會運行成本：民眾無需耗費大量精力相互防備，專設反腐機構的必要性相應減弱。這使得政府可以將節約的資源從監督轉向公共服務建設，例如投資全民可查的政府公共支出系統，讓所有公共支出均可在線追溯，實現財政透明度最大化。在政府預算、績效數據公開的同時，公共決策過程也保持高度開放：《公共行政法》保障的“程序正義”原則要求行政機關在決策前須聽取公民陳述并公開理由，民眾可直接質詢部門決策。

高度透明化的制度有效解決了信息不對稱問題，使公民在充分知情基礎上能夠更理性地參與協商、監督和決策，其在參與過程中也會不斷提升對透明度的需求，由此形成“信息透明激發公民參與—參與擴大刺激信息需求”的強化循環。該循環以“信息對稱重建公權力與公民的契約關系”為核心要義，增強了民主效能，推動公民從“被動知情者”轉變為“主動共治者”，實現了從形式民主向實質民主的躍升。這種參與不僅是權利行使，更在潛移默化中培養了全民責任倫理，人們開始內化一種觀念：公共事務如同自家客廳，每個人都有義務維護其整潔。

挪威面向全民的公共事務參與機制發揮著“放大器”的作用，其所催生的責任感不僅強化了集體行動，更進一步深化了挪威人民對平等主義價值觀的認同，增強了社會凝聚力，鞏固了國家治理模式。為促進這一價值觀的代際傳遞，挪威政府采取了反隔離的學校結構設計，立法禁止按能力分流，確保所有兒童無論背景均能接受相同的核心課程。同時，政府通過財政轉移支付強化偏遠地區學校建設，致力實現城鄉教育資源均等化；在課程層面，政府將《教育法》中強調的價值觀列為跨學科主題，要求所有科目融入“民主參與”“可持續發展”“平等”等議題；教師在教學中有責任引導學生分析現實社會中的不公平案例，例如性別薪酬差距或移民政策爭議，旨在培養學生將平等價值轉化為批判性思考和實際行動能力。這些以平等主義價值為核心的課程中包含對“精英主義”的批判，培育著廣大學生對特權與腐敗的道德抵制意識，使平等主義從抽象理念轉化為反腐倡廉的深層社會動力。挪威這種將平等價值代際傳遞置于國家戰略核心并通過教育政策予以強化的模式，不僅根植于其社會民主傳統，也為全球廉政建設提供了文化治理層面的重要范本。（作者分別系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研究生、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