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下旬的成都悶熱潮濕,記者在地質災害防治與地質環境保護國家重點實驗室見到了裴向軍教授。他騎一輛共享單車而來,“在校園里,我一般習慣騎車或步行。”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他在成都沒待幾天,總是在參加各種學術會議或野外考察。8月初,他還作為特邀嘉賓亮相CCTV-4《生態中國》第5期《山水工程?永續之路》節目。
裴向軍于去年開始擔任西南石油大學副校長,同時他還兼任天府永興實驗室固碳與生態修復研究所主任。
裴向軍生于科爾沁草原,談到從何時起錨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他回憶說:“主要是看到氣候變化對自然環境的影響,看到自己家鄉的草原面臨沙化、荒漠化、水土流失……到了西南地區以后,發現這類問題更加突出,不僅體現在土地荒漠化,還體現在工程建設造成的水土流失,這些問題在整個青藏高原流域都很突出。”
裴向軍在地質災害治理的研究過程中,逐漸明確了災害治理不能僅僅依靠人工,而應借力于自然。國家也恰在此時提出要對生態進行長效治理,當國家需求與個人興趣產生結合,科研方向就水到渠成地確定下來。
在生活中,裴向軍酷愛運動,特別是羽毛球和跑步。“有人一起的時候可以打打球,一個人的時候就跑跑步。”談及愛好,他笑著說。“興隆湖的環湖跑道8848米,象征珠峰,青龍湖一圈也是7公里多。”裴向軍對常去的跑道很熟悉,在鍛煉的同時也不忘思考,“有時候跑著跑著就把一些問題想清楚了。”
裴向軍團隊的一名研究生告訴記者:“裴教授平時總是強調思考的重要性,他常說把事想清楚了干起來也會更輕松。”得益于這種“思為行之始,行促思之成”的處理問題方式,裴向軍和他的團隊在九寨溝震后修復項目上,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
2017年,九寨溝縣發生7.0級地震,生成了4800多處地質災害點,其中有189處在九寨溝景區核心位置,多項景觀受損嚴重,美學價值受到嚴重破壞,生態環境的修復迫在眉睫。然而,此時有人在網上提出,“九寨溝是自然遺產,任何人為的干預都會把它變成人工景觀。”對此看法,裴向軍并不同意,他說:“自然保護也不能陷入‘為了自然而自然’的誤區。當自然災害發生,景觀已經有被永久性破壞的危險了,不治理不行。”

堅定了“必須治理”的想法后,他也在思考如何讓修復過程更加貼近自然。在此過程中,裴向軍為團隊制定了“四步走”目標:一是應急治理地質災害,保護受損區域的生態環境;二是對九寨溝整體河流水系的保護,避免進一步的水土流失,治理水渾、涵養水源;三是結合本地文化,將藏族文化元素融入修復工程,并盡可能用自然方式進行景觀恢復,讓九寨溝回歸震前狀態;四是要用高質量的修復水平助推四川文旅業的發展和擦亮九寨溝AAAAA級景區的金字招牌。
他們圍繞九寨溝進行了一系列的世界自然遺產保護和修復實踐探索,首次采用振沖碎石固基、糯米灰漿筑壩、竹錨加筋護坡、生態材料防滲等措施,成功恢復震前生態系統。這一系列突破性的做法,得到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高度認可,九寨溝的震后修復工程成功入選世界自然遺產地修復“十佳”案例。
在不斷解決重難點問題的過程中,裴向軍和他的團隊成員們也不停地因成就感而產生新的動力:“我們解決了九寨溝災后修復、青藏高原建設開發、新疆天山公路等多個國家重大工程地質災害防治和生態保護的問題,感受到這是對子孫后代都很有意義的事,所以動力就比較充足。”
在裴向軍看來,生態地質的研究工作是,哪里有需要、哪里有困難,自己和團隊就要盡力頂上去。
國家提出西部大開發戰略后,四川乃至整個西部地區工程量巨大,需要進行地質災害評估的點位有很多。裴向軍毅然放棄更為優越的生活條件,從浙江大學博士后流動站轉入成都理工大學國家重點實驗室,就是因為這里在地質災害穩定性評價和地質災害治理研究領域走在世界前列。
2000年左右,還是博士生的裴向軍就開始研究粘度時變材料。2004年,他以“粘度灌漿材料擴散與固結”的相關研究申請到國家自然基金,成為了國內該研究方向的探路者。
2005年,他到涼山州錦屏水電站做項目,在工地,他用剛剛研發出的材料精準控制水泥凝固時間,還大幅減少了建筑材料消耗。為了紀念這次成功的現場實驗,裴向軍把這種材料統稱為SJP,取自“四川錦屏”。一經問世,憑借其實用性和穩定性,SJP的市場占有率年年增長。
然而,自然界的難題總是不斷出新。2015年,在華鎣山某公路隧道工程中,隧道底部水勢兇猛、水量巨大,灌注的水泥漿抵擋不住水流沖擊。面對棘手狀況,裴向軍和團隊廢寢忘食地科研攻關,三個月后推出了SJP材料的升級版。新材料具備遇水不散、堅固成團等特性,對應解決了這道工程難題。
采訪中,一位長期與裴向軍共事的團隊成員向記者描述:“裴教授的意志力很強,遇到科研難題時,凌晨時分,他的實驗室、辦公室也會燈火通明。”目前,SJP系列已有了針對不同環境和地貌的多款升級產品,但少有人知道的是,為了最初在錦屏的那一次成功,裴向軍就做了不下5000次的實驗,而后的改進升級更是意味著無數個日夜的刻苦鉆研。“科研是沒有一勞永逸的。”裴向軍如是說。
多年來,裴向軍踏遍了無數的山川溝壑、深林險灘,參與了上百項國家重點工程的研究和評估,只要有復雜的地質環境需要分析,他總是盡量第一時間趕赴現場。
回顧超30年的學術生涯,裴向軍要感謝的人很多,他說讓自己感觸最深的,應該是生態環境部部長黃潤秋。談及自己的這位老領導,裴向軍真誠地說:“是他在學術上支持、引領我,帶領我榮獲中國專利金獎、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也是他教會我如何把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搞科研要從國家、社會、民族的角度作考量。”
據裴向軍介紹,黃潤秋的“大局思維”讓自己獲益匪淺,他始終強調不要過分在意一個項目、一件事的得失,而應該把眼界放開,關注自身能力的提升和綜合素質的培養。也正是在黃潤秋的影響下,裴向軍更加堅定地選擇了扎根野外、扎根地質災害防治與地質環境保護。
在自己的學生面臨擇業壓力時,裴向軍也把這種理念傳遞給了他們:“從地球46億年的壽命角度出發,或者當你站在岡仁波齊、站在若爾蓋草原,你只會覺得人只不過是滄海一粟,所以名和利沒什么放不下的。”不過,他強調自己并不想讓學生們因“一切終將消逝”感到頹廢和無意義,而是為了讓他們學會珍惜自己所選擇的理想和熱愛。
“中國地質之父”李四光曾說過“地質科學的源泉在野外”,作為地質人,裴向軍不但對這句話躬身實踐,還一直以此動員他的學生多去實地走走看看。裴向軍團隊一位正在實驗室整理數據的博士研究生對此深有體會:“做裴教授的學生真的很辛苦,但是也很幸福!只有真的去了野外,才能看到真東西,學到真本事。”
因課題需要,裴向軍和團隊必須經常趕赴荒野、深山,在艱難危險的環境中工作。在有些人眼里,他們這樣很“傻”;但別人眼里的“傻”,卻是他們堅定的選擇。“確定了自己的選擇,是真的有動力,下定決心要解決一道道難題,才會不懼艱難險阻到深山老林去。”裴向軍說。據他統計,他所帶的研究生,平均的野外實踐時長要占到教學時長的一半。
在裴向軍的朋友圈里,記者看到這樣一句話:越過山丘,會遇見更遼闊的自己。在一次次地翻越高山、蹚過崎路之后,他還在望向更遠的地方。
采訪中,記者曾詢問裴向軍,以現在的技術和認知,他最想實現的一件事是什么。他坦言,自己主攻的生態地質環境保護與修復方向尚未形成一套完整的學科體系,包括課程設置、重點研究內容確立、人才培養等,而他有志于實現“零的突破”。
“我團隊研究生的學科交叉性比較強,有的學地質、有的學生物、有的學生態、有的學材料……大家的知識構成比較豐富,尚需形成一個知識體系。”在裴向軍看來,只有把這些學科知識歸納到一起,從本科到碩士、博士再到后續的科研項目,形成完整的知識架構,再結合“大生態”“大環保”概念和國家的生態環境保護高質量發展戰略,依托山水工程等重大項目,才能為國家源源不斷地輸送生態地質環境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