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文學正在大規模地崛起。僅以2023年播出的電視劇為例,從年初的《狂飆》開始,《平原上的摩西》《光·淵》《塵封十三載》《漫長的季節》《繁城之下》等懸疑劇相繼閃亮熒屏,帶來國產劇少有的熱播現象。這些劇目在豆瓣網站上都得到了八分以上的高分,有的甚至還得到了九分以上的罕見高分。現象級流行影視的背后,是懸疑小說的繁榮。不僅出現了何家弘、紫金陳、蔡駿等懸疑小說家,青年一代純文學作家的雙雪濤、鄭小驢等人也相繼在相關作品中加入了懸疑元素,表現出創作上的懸疑化傾向。近年來的茅盾文學獎,也授予了《回響》《暗算》兩部帶有強烈懸疑色彩的作品。毋庸置疑,“懸疑”正日益崛起并成為當代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自《圣經》中所羅門王斷案的故事以來,懸疑在西方文學中有著悠久的歷史。而作為一種都市文化現象,繼愛倫·坡發表《莫格街謀殺案》以來,懸疑小說經歷了所謂的“黃金時代”“黑色革命”和“后現代時期”,誕生了福爾摩斯、波洛等享譽全球的偵探形象,并奠定了懸疑小說的基本寫作范式。懸疑小說基本由罪犯、偵探和案件推理偵破三個部分構成,借助案情的推理和偵破,懸疑小說或以展現推理的樂趣,或以表現變態畸形的犯罪心理,或側重對人性的分析,或著重對艱苦環境和激烈打斗的描繪等。根據各自在寫作上的側重,懸疑小說又分出“本格派”“變革派”“社會派”“硬漢派”等多個派別。[1]
當我們在談論懸疑文學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懸疑小說是現代的英雄神話,也是現代性的強烈表征。本文將以雙雪濤的作品《平原上的摩西》作為主要分析對象,以展現當下小說創作的懸疑化現象,并揭示其背后的深刻的當代性內涵,
小說《平原上的摩西》圍繞著十二年前一起出租車司機被殺案展開,有五位出租車司機先后被殺。在案件偵破的過程中,警察蔣不凡遇害。十二年后,“艷粉街”的少年莊樹長大成人,成為一名刑警,由他來一步一步解開塵封多年的秘密。原來,十二年前警察蔣不凡遇害的那個夜晚,蔣正在扮作出租車司機“釣魚”查案。表面上李斐父女當天正好搭乘了蔣車前去問診,實際上李斐與少年莊樹相約要到郊外去放野火,因此偷偷攜帶了汽油瓶上車。也正是汽油的味道引起了警察蔣不凡的警覺一因為出租車連環殺人案的兇手每次作案必用汽油焚毀汽車。在蔣不凡誤判開槍打傷李父并欲將其逮捕的時候,一輛卡車撞倒了出租車,蔣不凡的后腦被車玻璃擊中,又被鈍物擊打,變成了植物人。成年后的莊樹憑借警察蔣不凡遺物中的“嘎拉哈”香煙,層層抽絲剝繭,最終偵破案件。在真相逐漸浮出水面的過程中,解謎者莊樹發現自己像俄狄浦斯一般深陷在命運的陷阱里。
接下來,我們將逐一分析這一故事中的罪犯偵探和破案過程等懸疑小說三要素。首先是罪犯在《懸疑小說創作指導》中,作者弗雷指出謀殺犯必須是一個“極端類型”的“鐘形曲線人物”,“真正有意思的人物,都藏在鐘形曲線的尾端。他們都是極端值”[2]。罪犯是懸疑小說的軸心,由他來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弗雷進一步給出了塑造罪犯的建議:“這個人物是三維的,具有一種支配性的志趣,聰明且足智多謀,受過很深的心理創傷,并且不能表現出邪惡。而且,他或她很可能生活在對某種事物致命的恐懼之中。”[3]《狂飆》中的高啟強,可以說完美地符合這一設定。出身市井底層的魚販高啟強,在成為京海黑惡勢力頭目之前受盡了屈辱。他心思縝密,熟讀《孫子兵法》且能學以致用。表面上著起來,他與普通的中年大叔無異。當然可以說,從頭至尾高啟強都生活在恐懼之中。《平原上的摩西》稍有不同,小說設置了兩個殺人犯,一個是出租車殺人案的兇犯趙慶革,他出場即退場,只是一個功能性的人物;一個是李守廉,他并非怙惡不悛的罪犯。不同于類型懸疑小說有將人物塑造得扁平化的傾向,《平原上的摩西》通過個體的敘述展開了每一個人的過去,并在各自的講述中互相描畫,這反而賦予了故事中人物相當的人性深度。
其次,偵探一角的塑造。偵探是懸疑小說里最耀眼的存在。身著禮服,手拿手杖,偵探小說“黃金時代”的福爾摩斯、波洛們無不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充滿了紳士氣息。他們沉著冷靜,自信而熟練地運用現代技術,再加上嫻熟的推理技巧,一步一步為讀者解開隱藏的秘密。雙雪濤小說中警察沒有那般“職業”,蔣不凡在追兇的過程中因誤判而喪命;莊樹則在即將破案時,陷入了回憶的糾纏之中,行為遲疑而延宕。小說沒有了炫技式的推理過程,人物時常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而在主人公的猶豫中,法律被擱置一旁。
最后,懸疑故事的推進。以案情的發生及偵破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小說明顯套用了一個懸疑小說的結構方式。故事以人物口述的形式展開,先后涉及了莊家、李家、孫家和蔣家四個家庭在講述的過程中,人物之間的關系互相交織,最終編織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故事雖然以1995年在“下崗潮”沖擊下的沈陽作為背景,但在人物的講述過程中向前延伸至“上山下鄉”時代,往后延展至改革開放以后的市場經濟時代。廣場上的雕像拆了又建,故事中每一個人無不從急劇轉變的歷史中因襲了沉重的負擔。
綜上所述,《平原上的摩西》以懸疑小說的方式展開了對當代生活的探索和追問。那這樣的懸疑小說書寫方式背后有著什么樣的內涵?當我們在談論懸疑小說時,我們在討論什么?
二
懸疑小說是現代的英雄神話。當代懸疑小說的主人公像古代神話中的英雄們一樣,屠殺威脅群體安全的怪獸巨龍,并拯救身處危難的少女。古代的英雄和現代懸疑小說中的英雄共享很多特質:勇氣、忠誠、戰勝邪惡的決心、為理想而自我犧牲的覺悟,諸如此類。但不同于奧德修斯、阿喀琉斯、伊阿宋等古希臘神話英雄,懸疑小說成立有幾個必備的前提條件:首先,法律制度的完善保證了懸疑小說情節設計的合理性;其次,科學技術提供了有效偵探手段,保證偵查活動的合理運作;再次,好奇心是催生懸疑小說的心理原因,而消費主義的興起則為懸疑小說產生的市場動力。換句話說,懸疑小說的出現依賴法治、科學、市場等客觀條件,并且以上條件缺一不可。因此,可以說懸疑小說完全是一種現代發明。作為現代英雄的福爾摩斯一向以博學著稱,他總是能輕松自如地調用令人眼花繚亂的知識儲備。這在由福爾摩斯系列小說改編的英劇《神探夏洛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劇中每當福爾摩斯進行推理思考的時候,屏幕上便會出現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定理。福爾摩斯沉醉其中,喃喃自語,指尖躍動如同正在演奏鋼琴。表面上是福爾摩斯在探案,進行各種魔術般的表演,背后實際上是化學、物理學、生物學、刑偵學、博物學等各式各樣現代的專業知識在起作用。在小說《平原上的摩西》中,莊樹便是將一截煙蒂作為偵破案件的關鍵線索,從而將整個事件有條不紊地串聯起來。更進一步講,懸疑小說其實是對偉大的啟蒙時代不斷致敬。社會可能會一時失序,但被啟蒙知識所武裝的現代騎士們總能力挽狂瀾,撥亂反正,科學和法治的旗幟終將再次高高飄揚。
懸疑小說同時是現代性的強烈表征,它同時擁有現代性的多副面孔。正如福柯在他的系列著作中一再論證的“知識就是權力”,在現代社會中知識和權力是互相生產的。瘋癲與文明、規訓與懲罰之間的關系,也都可以作如是觀。如此來看,罪與罰之間便是一場無休無止的貓鼠游戲。現代文明需要福爾摩斯,正如福爾摩斯需要莫里亞蒂[4],哥譚市需要蝙蝠俠,正如哥譚市需要小丑一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現代文明本身就是一場最大的懸疑。
小說《平原上的摩西》中,在平靜的城市生活里,突然接連發生五起出租司機被殺案,鬧得滿城風雨一—這是一個失序的世界。當主人公歷盡艱辛,偵破案件將真相帶到我們面前的時候,世界的危機解除,生活重歸于平靜。懸疑小說能將現代生活的傳奇與日常、祛魅與賦魅、有序與失序創傷與和解這一對對相反或相成,甚至相互矛盾的概念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用以表現現代生活的深度。啟蒙時代以來的世界是一個以理性為主宰的、諸神消隱的世俗世界。懸疑小說里的世界因而是一個被祛魅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已經煙消云散了”。但懸疑小說同時是市民的英雄史詩,它講述的是現代生活給人們帶來的震驚體驗。隨著案件的偵破,懸疑小說展開了日常生活的復雜內在,它由此將日常變為傳奇,為已被祛魅的世界重新賦魅。《平原上的摩西》講述的是一個“罪與罰”的偵探故事,它寫出了時代的急劇變革給每一個個體帶來的震撼和困惑。這同時也是一個關于救贖的故事一一在小說的結尾,莊樹發現自己深陷其中,蔣不凡案同時也是一場自己爽約了十二年的約會。故事中的人物在時代的大潮中沉浮磕碰,他們的理想和失落激情與沮喪,都試圖在講述中獲得和解。如果說懸疑小說“黃金時代”的福爾摩斯們追求的是解謎破案的快感,那么當下的懸疑小說更多是借助懸疑展開復雜的社會面向,并借以展開剖析。《平原上的摩西》如此,紫金陳的“推理之王”三部曲也是如此。這或許也是懸疑小說得以在今天大行其道的原因。
一百多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懸疑小說的方式在他《罪與罰》中講述了一起兇殺案。但他打破常規,很快就向讀者解開了謎底。他主動交代了殺死放高利貸者的兇犯,就是饑寒交迫的大學生拉斯科尼科夫。經典懸疑小說中的猜謎橋段并非陀氏的興趣所在,在小說接下來的情節中陀氏為主人公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開始了對他無休無止的“折磨”。這一場關于“罪與罰”的曠日持久的靈魂拷問,為我們展現了俄羅斯底層生活的艱辛,塑造了憂郁的俄羅斯心靈,還揭示了現代生活中個體的恐懼和不安,更寫出了斯拉夫民族獨特的現代性體驗。有論者認為,托爾斯泰寫出了俄羅斯文學的廣度,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出了俄羅斯文學的深度。若作此想,懸疑小說的興起本身就值得大家期待。
注釋:
[1]正因懸疑文學的變體較多,同時為了論述上的方便,本文將類型化的“懸疑小說”以及帶有懸疑化傾向的文學創作統稱為“懸疑小說”或“懸疑文學”。
[2][美]詹姆斯·N.弗雷:《懸疑小說創作指導》,修佳明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3頁。
[3][美]詹姆斯·N.弗雷:《懸疑小說創作指導》,修佳明譯,第44頁。
[4]福爾摩斯的死對頭,福爾摩斯系列中的反派人物。
(作者單位:集美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