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畫書情： “甲辰翰林\"宋育德的書畫活動

宋育德（1878—1944），字翰生，號公威，江西奉新人，明代科學家宋應(yīng)星后裔。1895年中秀才，1903年中舉人，1904年通過清廷“甲辰恩科”選拔成為中國最后一屆科舉進士，并被選派至日本留學，就讀于早稻田大學政治經(jīng)濟完全科。1910年學成返國后，歷任清翰林院編修、江西高等學堂總辦、江西省教育司長等職。在京任職第二屆國會眾議院議員期間，因不滿軍閥曹銀的賄選行為，辭職返回南昌。后遷居上海，以鬻字為生。本文聚焦宋育德的書畫活動，嘗試通過其與京津畫家、海上畫家等的書畫合作，勾勒出其作為聞名一時的翰林書法家的側(cè)面。

一、作為藏書家的宋育德的書法

宋育德出身于書香世家，又是清末最后一批進士，這養(yǎng)成了他酷愛讀書，更喜古籍收藏的嗜好。作為清末民初知名的藏書家，宋育德?lián)碛幸惶幟麨椤熬碛陿恰钡臅S。該樓位于南昌滕王閣附近，樓名取自王勃《滕王閣》詩中的“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一句。宋育德藏書涉及詩文、史書與諸子著作等多個種類，尤以宋元明清善本聞名。[明錫山安國銅活字印本《顏魯公文集》、宋版岳珂《相臺五經(jīng)》等諸多珍貴古籍都曾是其舊藏。在藏書的同時，宋育德還對所藏書籍加以抄寫與校勘。正是在日常的讀書、抄書和校書的過程中，宋育德熟練掌握了各家筆法，形成了嚴謹雅正、剛勁敦重的“館閣體”書法風格。

宋育德于1926年與汪野亭合作的《寒林策杖圖》成扇（圖1），是目前所見其較早時期的作品，充分展現(xiàn)了這種“館閣體”的書法風度。該扇扇面由“珠山八友”中的核心成員汪野亭所作，繪制了一幅秋冬蕭瑟的寒林景象。在這幅畫的背面，宋育德摘錄了清代名臣阮元《定香亭筆談》中的三段對于高爽泉、孫思灃、陳秋堂文才的評價，意在以古喻今，暗頌汪野亭、鄧碧珊與自己。扇面文字用楷體寫成，用筆穩(wěn)健、字體工整，布局疏密得當、結(jié)構(gòu)嚴謹對稱，展現(xiàn)出一種寧靜典雅的美感。

另一件更能彰顯其書法本色的作品，是2020年亮相于嘉德春季拍賣會的清初內(nèi)府刻本《道德寶章》。在此刻本中，龔心釗作題簽：

《老子道德經(jīng)》。初印。趙松雪書。己卯夏日奉新宋育德補寫四葉。龔瞻叟記，是年七十。

又作題識：

公威學承旨頗有風骨，此四葉系取趙書原刻置于下，蒙紙影書，故不畢肖，否則宋書之結(jié)構(gòu)不能如此勻稱，后之見者須知之。丙戌五月懷叟再記。

此下四葉原損去，己卯夏日倩甲辰門下奉新 宋育德太史補書之。龔釗是年七十。

《道德寶章》即南宋道士白玉蟾所著《道德經(jīng)》注疏，宋末元初的大書法家趙孟瀕以楷體抄錄，清時收入《四庫全書》。亮相于嘉德春拍的《道德寶章》初印刻本，原為怡親王弘曉舊藏，后歸龔心釗珍藏。從題識可知，龔心釗得此書時，已缺失四頁。為此，他特意請宋育德補寫。宋育德于1939年夏，將趙孟瀕原刻書法置于紙下，對清初內(nèi)府刻本《道德寶章》進行了精心的摹寫。現(xiàn)抄補的四頁上均鈐蓋有“公威”白文小方印，而附貼在別紙上的五十七頁則鈐蓋有“公威手抄”的朱文長方印。宋育德補寫的內(nèi)容與趙孟瀕原本幾乎無異，展現(xiàn)出深厚的書法功底。

龔心釗的收藏，素以考究的包裝、精致的裝潢著稱。能獲得龔心釗的信任，為趙孟瀕代筆，可見宋育德在龔心釗心中的地位。不但如此，龔心釗還在題識中提到“公威學承旨頗有風骨”。“頗有風骨”不僅是對宋育德摹習趙書的認可，同時還是對其個人書法成就乃至人格精神的贊賞，是一種對讀書人的極高評價。作為具有特殊歷史意義的“甲辰翰林”，宋育德正是在以趙孟瀕小楷為源的“館閣體”的基礎(chǔ)上，融多家所長，形成了自己工整遒勁而又暗藏方千變化的書法風格。這種莊重典雅的書風與追求清逸脫俗的中國畫相得益彰，更進一步為其贏得了廣泛的市場受眾。

二、與京津畫家的書畫合作

清末民初，清朝宗室子弟中涌現(xiàn)出不少精通書畫的人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推“四溥”，即溥儒、溥忻、溥僴、溥佺。他們與清廷遺老遺臣、宮廷畫家一同結(jié)成了以勁松品格為精神的“松風畫會”，每位成員以“松”為號，定期聚會、辦展，成為民國京津畫壇的一股重要力量。“松風畫會”于1925年發(fā)起，其名取自溥忻。[2雖尚未有材料直接證明其號與趙孟瀕的關(guān)系，但從其字號及前朝宗室的身份來看，溥忻推崇趙孟瀕之情不言自明。而宋育德不僅是前朝翰林，更是以寫得一手好趙體小楷而聞名，所以他與“松風畫會”成員之間的親近是不難想象的。

據(jù)現(xiàn)有材料顯示，宋育德與溥儒曾于1937年聯(lián)手創(chuàng)作《望山垂釣》成扇（圖2）。在成扇背面，宋育德以灑落的行楷，抄錄了晚清名臣張之洞的《螺岡梅》全詩以及《濂溪祠荷》的前四段這兩首吟詠嶺南風光的詩詞，均為張之洞在兩廣總督任上所作。前詩描繪蘿峰山梅花盛開時的場景，表達出對梅花所象征的堅韌、純潔和高雅品格的贊美。該詩后被刻成詩碑，立于玉嵒書院東側(cè)的山高水長亭內(nèi)。玉嵒書院也稱玉巖書院、蘿峰寺，始建于南宋，是廣州現(xiàn)存最早的古書院。“菊坡學派”創(chuàng)始人，有“嶺南儒宗”之稱的南宋名臣崔與之曾在此問學、講學。后詩則為張之洞為其在廣州設(shè)立的廣雅書院濂溪祠堂所題，意為鼓勵學子以周敦頤為標桿，追求學問與道德的正道。毫無疑問，這兩首暗頌高士之德、帶有隱逸之情的詩歌，與溥儒所作“望山垂釣”的畫題內(nèi)容是十分契合的。而周敦頤、崔與之、張之洞所代表的在政治與學術(shù)方面均卓有建樹的學者型官員，也正是宋育德及這把成扇的擁有者“季森先生”所追求的目標。從扇面書法來看，宋育德的字整體字形峻峭挺拔，書風清秀雅逸、古韻悠長。成扇一面為書，一面為畫，相輔相成，別開生面。

圖2溥儒、宋育德《望山垂釣》

這種為扇面題字的形式，在宋育德存世的書畫作品中占比最多。溥佺所作《牡丹圖》扇面畫背面，有宋育德所題范成大《櫻桃花》等八首宋詩；溥僴所作《蝶石秋英圖》扇面畫背面，則有宋育德所題李商隱七首絕句。

宋育德對李商隱詩詞的運用，還可見于1941年陳少梅繪制的《竹蔭仕女》扇面。在《竹蔭仕女》扇面畫中，陳少梅取法明代仇英、唐寅，用筆細致流暢、畫風柔秀淡雅。他在畫作的左上方作題識：“美女出東鄰，容豫上天津。整衣香滿路，移步襪生塵。水下看妝影，眉頭畫月新。寄言曹子建，個是洛川神。辛巳十二月寫，并錄唐人天津橋上見美人詩補白。少梅陳云彰。”[3]宋育德則在背面通過題寫李商隱的七言詩[4]，巧妙地表達出對光陰飛逝及友人分別的感傷。詩中情感濃郁、意境雋永，與陳少梅的畫作珠聯(lián)璧合。

陳少梅所在的“中國畫學研究會”及其后續(xù)主體“湖社”，是民國時期京津地區(qū)的主要畫家團體。在其成員中，宋育德還曾為陳師曾的弟子江南蘋題寫過扇面[5，并與在該畫會所舉辦的“中日繪畫聯(lián)合展”中脫穎而出的齊白石有過合作。齊白石創(chuàng)作的《花果四屏》（圖3）以芙蓉花、葡萄、喇叭花、馬蹄入畫，畫面設(shè)色鮮明、造型簡練質(zhì)樸，在空間的虛實和墨色的干濕變化中生動、活潑地勾勒出物象的形態(tài)與神韻，畫面生機蓬勃、趣味盎然。這四幅條屏分別由四位清末翰林，即宋育德、曹典初、錢崇威、朱元樹題詩。其中，宋育德在“芙蓉花”這幅條屏上，題寫了王安石的七言詩《木芙蓉》。王安石這首詩把木芙蓉比作微醺的美人，將美人初醉時的嬌慵與芙蓉孤芳自賞的特質(zhì)聯(lián)系在一起，賦予了靜物動態(tài)的情思與人格化的精神表現(xiàn)。而“胭脂色”與“青鏡”則形成暖冷色調(diào)的碰撞，進一步為整幅作品營造出清麗而迷離的視覺層次。這首詩與齊白石“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的藝術(shù)觀點相得益彰。宋育德通過王安石的詩句引導觀者對畫面的鑒賞，在白石老人看似淡雅閑適的畫面表象下，注入了躍動的生命力與無限的情思書法以行書寫成，整幅作品筆力沉穩(wěn)，線條剛勁中不失靈動，結(jié)體嚴謹而疏密得當，用筆方圓兼濟，既有篆書的婉轉(zhuǎn)流暢，又有隸書的古樸典雅，給人一種古樸典雅且富有韻味的美感。

三、與海上畫家的書畫合作

京津地區(qū)之外，江浙地區(qū)自古以來亦是鐘靈毓秀、人文淵藪之地。特別是上海，自開埠以來，發(fā)展迅速，到1920年代已逐漸成為東亞地區(qū)最大的商業(yè)和金融中心。大批文化人云集此地，專門從事書畫創(chuàng)作活動，書畫家的職業(yè)身份開始形成。從政界隱退后，宋育德亦遷居上海，與海上畫家們構(gòu)建起了緊密的合作關(guān)系。

據(jù)現(xiàn)有材料來看，在海上畫家當中，宋育德與胡也佛、吳待秋的合作最為頻繁。宋育德與胡也佛合作的作品，有《松蔭立馬圖》《八駿圖》《梳妝圖》《詩意圖》《樹下秋千》等。《松蔭立馬圖》扇面畫，以安然靜立于松蔭之下的駿馬為主體，駿馬側(cè)身而立，似望向遠方，姿態(tài)悠然。樹干以簡潔的筆墨勾勒，樹葉以墨色點染，草地的翠綠與馬身的棕紅形成色彩對比，進而凸顯出駿馬的諷爽形象。在畫面左上方，胡也佛題識：“歲在癸未仲秋，也佛制扇。”而背面則由宋育德題詩，宋育德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巧妙布局，題寫了九首陸游的七言絕句[，將陸游“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理想與“身老滄州”之間的矛盾心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進而為整幅畫增添了老驥伏的悲愴氣概。落款處的“也佛仁弟之屬”，展現(xiàn)出兩人間的熟識與親密。

另一幅橫幅作品《八駿圖》，則由宋育德直接在畫作右上角題跋：

天鹿遙征衛(wèi)叔，日龍上借羲和。將共兩驂爭舞，來隨八駿齊歌。張說之舞馬詞。癸未十月，宋育德。[7]

“八駿圖”畫題出自周穆王西巡傳說。據(jù)《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曾率領(lǐng)七萃之士，駕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驊騮、綠耳等八匹駿馬壯游昆侖，與西王母相會。在畫中，胡也佛繪制了八匹毛色不同、形態(tài)各異的駿馬，它們身處曠野溪邊，或低頭吃草，或抬頭張望，或緩步前行，展現(xiàn)出寧靜祥和、悠然自得的姿態(tài)。近處蔥郁的樹木、磷峋的山石與遠處開闊的水面，形成空間的縱深，營造出和諧的視覺感受。宋育德借助張說的《舞馬詞》既點明“八駿圖”畫題的來源，也通過融入漢將衛(wèi)青、霍去病征討匈奴的歷史故事，為整幅作品賦予了文化上的厚重感。該畫創(chuàng)作之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最艱難的階段，“將共兩軫爭舞”或有暗指國共合作抗戰(zhàn)的寓意。

宋育德與“海上四大家”之一的吳待秋亦有較多合作。吳待秋1940年創(chuàng)作的《松麓幽居》《峭壁飛泉》與1942年創(chuàng)作的《紫薇花》扇面畫，背面均有宋育德題詩。《松麓幽居》與《峭壁飛泉》（圖4）構(gòu)圖接近，是傳統(tǒng)的山水幽居題材，展現(xiàn)了文人雅士寄情山水的審美情趣。前畫為宋育德于1940年題寫，題寫內(nèi)容為《文心雕龍》中的“正緯”一節(jié)[8]，主要敘述漢儒“乖道謬典”編造緯書，造成了很壞的影響；而桓譚、尹敏、張衡、荀悅等人批評緯書，維護了經(jīng)學的純粹性。此文的加入，充實了整幅畫的故事性，讓人不免聯(lián)想到幽居的主人與當年的劉勰乃至桓譚等人一樣，正在“揮毫著述護綱常”。后畫為宋育德于1943年題寫，題寫內(nèi)容為張之洞的七首七言詩[9]，在感慨舊朝遺跡荒蕪、國家政局衰敗、自我懷才不遇的同時，勉勵天下士子，強調(diào)真正的文化價值在于“千秋翰墨林”的積淀。從選詩中的“誰畫山僧兩秀才”“遺稿曾無奏一篇”等句來看，該扇的擁有者恒怡極有可能與宋育德一樣，都是前朝功名的獲得者。而《紫薇花》成扇背面，則有宋育德所題七首元詩[10]，主要刻畫了客居異鄉(xiāng)游子的孤獨思鄉(xiāng)之情。

結(jié)語

作為政治家、教育家、藏書家和書法家的宋育德，以其卓越的才華在多個領(lǐng)域留下印記。他與畫壇的互動，主要以為畫作題詩的形式展現(xiàn)。無論是注重從傳統(tǒng)中汲取前行動力的京津畫家，還是注重擁抱新需求、新潮流的海上畫家，均對宋育德的書法有著高度的認可。他的書法作品，在趙孟瀕小楷的基礎(chǔ)上，融入個人的藝術(shù)個性和情感表達，既具有“館閣體”的規(guī)整與法度，又具有行書的瀟灑與飄逸，筆畫遒勁有力，布局錯落有致，嚴謹而又富于變化，形成了古樸俊逸、疏密有致、清新脫俗的筆墨風格。而他的題詩，或是引經(jīng)據(jù)典，加深畫作的文化意蘊；或是借古喻今，表達對時局的感慨；或是抒發(fā)心緒，在自我與畫作的訂制者之間尋找到情感的共鳴。他的書法總能營造出一種與畫作相得益彰的舒朗和諧之美。這正是他的翰墨深受時人推崇，流傳至今仍為文化界所珍視的原因所在。

注釋：

[1］《江西省文化藝術(shù)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西省文化藝術(shù)志》，新華出版社，1999年，第373頁。[2]劉紅慶：《啟功書事》，北岳文藝出版社，2022年，第65頁。[3]劉建平主編：《陳少梅繪畫全集（下卷）》，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5年，第148頁。[4]宋育德題跋中引用李商隱的詩詞，分別為《龍池》《板橋曉別》《杜司勛》《華山題王母祠》《贈歌妓二首·其一》《寄令狐郎中》。

[5」據(jù)鄭逸梅回憶，江南蘋曾擁有一把由宋育德等十位翰林書寫扇面的折扇（鄭逸梅著、鄭有慧編：《藝林人物瑣記》，西泠印社出版社，2021年，第510頁）。

[6]這九首古詩分別為《秋暑夜起追涼二首·其二》《書感二首·其二》《秋思十首·其六》《秋思十首·其八》《仲秋書事十首·其六》《聞新雁有感二首·其一》《初冬雜詠八首·其七》《春日雜興十二首·其十》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其二》。

[7]鐘志森、鐘志豪主編：《春痕不老—胡也佛作品選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3年，第74頁。

[8]杭州工藝美術(shù)博物館（杭州中國刀剪劍、扇業(yè)、傘業(yè)博物館）：《袖中共舒》，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8年，第69頁。

[9]這七首詩分別為《觀諸國公使覲見》《臥佛寺松》《過琉璃廠》《拜寶竹坡墓二首·其一》《高梁橋》《龍樹寺》《讀盛伯熙集》。

[10]這七首詩分別為方回《舟行青溪道中入歙》、劉因《萬壽宮館舍》、倪瓚《聞竹枝歌因效其聲二首·其二》、乃賢《雪霽晚歸偶成二首·其二》、馬臻《謾成四十二首·其二》、張玉娘《春曉》、貢性之《涌金門見柳》。

［作者單位：。本文系江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近代江西籍留日藝術(shù)家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2YS2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