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為魂，以物系心：《鎢金》中革命物象的敘事張力

江西原創話劇《鎢金》以革命老區的獨特歷史為敘事基底，運用現代的舞臺語言，講述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群眾在斗爭中建設第一家國有企業—中華鎢礦公司，并借鎢礦貿易換取大量藥品、食鹽、布匹、槍支彈藥等緊缺物資，養活十萬紅軍，有力支援革命事業的故事。該劇選取極具地方特色的革命敘事題材，通過個性化的物象設置與敘事調度，將中華鎢礦公司支援革命的歷史記憶轉化為富有張力的舞臺藝術。在其多元的藝術表達中，“物敘事”構成了鮮明的藝術標識。

在此，“物敘事”指關于物的虛構敘事。這些物與中共領導的紅色革命息息相關，可稱之為革命物象。中國古代文學有以物見人的敘事傳統，這一傳統主要表現為講述人的故事時往往把物也帶入其中一一通過描寫那些與人相隨相伴之物，達到襯人、代人、名人、助人和強人的目的。[在劇中，重要的革命物象有鎢金，八尺披戴的大紅花、搶的四十斤大錘，毛澤民贈予八尺母親的藥丸，毛主席題寫“工人萬歲”的背包、贈予老陳皮的香煙，鎢礦公司獎給老陳皮的手電筒，等等。在劇中，這些與紅色革命緊密交織的物象成為敘事焦點，不僅是推動情節的支點，更具有傳承紅色基因、塑造人物形象、改寫人物命運、鏈接黨群關系的重要敘事功能，體現了古典以物見人敘事傳統的現代轉化。

一、鎢金：鑄煉人物靈魂的精神熔點

話劇以“鎢金”為名，本身便暗含以物喻人、點明題旨的象征意味。江西贛州是中國鎢業的發祥地，鎢金是這片紅土地的標志性礦產。在歷史語境中，它曾是支撐革命的“錢袋子”。在話劇中：它被提煉為紅色基因的物質載體，象征著中國共產黨無堅不摧的革命精神，更成為鑄煉人物靈魂的精神熔點。編劇對鎢金物理特性的藝術化提煉頗具深意：鎢金是世界上熔點最高的金屬，它和其他金屬融合就能讓后者堅硬無比，正如中國共產黨融入人民群眾，便能將尋常百姓淬煉成斗志昂揚的革命力量。這種隱喻關系的建構，讓“鎢金”超越了單純的物質符號，成為貫通歷史真實與藝術想象的精神樞紐。

劇作將鎢的這一特性提煉出來，作為共產黨人的精神象征。作品在充分尊重歷史的基礎上，塑造了形象豐滿的人物群像，用“鎢金”意象將人物身上的革命精神、堅定信仰和浪漫情懷凝聚起來。劇中鎢礦公司的總經理、國家銀行行長毛澤民便是掌控全局、具有“鎢金”精神的核心人物。在礦工成分復雜、生產條件落后、國民黨一次次“圍剿”、當地土匪虎視眈眈的多重困境與危險局勢下，他堅韌不拔，直面嚴峻考驗，團結群眾，力挽狂瀾，拯救鎢礦公司，捂緊了革命的錢袋子，這正是“鎢金”精神的具象化。劇作并未直接鋪陳其革命意志，而是通過他與鎢礦的深度綁定一捂緊革命的錢袋子的行動，賦予這位礦產保衛戰的核心人物以鎢金般堅硬不摧的靈魂。此種物敘事策略，具有以物襯人、名人、強人的敘事功能，讓毛澤民的形象既具歷史真實感，又因鎢金精神的注入而立體生動。他不僅是掌控全局的領導者，更是一塊在革命烈火中鍛煉淬火后愈發堅韌的鎢金。總體而言，毛澤民這個人物因為鎢金精神的注入，較為立體。毛澤民是全劇的樞紐人物，整部劇圍繞他組織人物關系，展開故事情節。話劇甚至微妙地寫出毛澤民與華漢的矛盾，頗有敘事的層次感相較而言，華漢的形象單薄了許多。

在全景式的人物群像中，鎢金成為所有共產黨員的精神鏡像。鎢金是所有共產黨員的堅硬靈魂、紅色基因。華漢、孫隊長、張鐵錘、王有貴，以及不斷加入革命隊伍的礦工們，皆是一塊塊經歷了血與火考驗的鎢金。他們在鎢礦貿易中創造的財富支撐起蘇維埃政府的運轉，養活了十萬紅軍，打破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軍事“圍剿”與經濟封鎖，其行動本身便是鎢金精神的實踐一這種將個體命運與革命事業通過“鎢金”這一物象串聯的物敘事策略，讓紅色基因的傳承有了可觸可感的物質依托。

二、大紅花與大錘：改寫人物命運的物象樞紐

八尺的形象真實、立體、豐滿，是劇中頗具生命力的圓形人物。話劇以“大紅花”與“四十斤大錘”為敘事樞紐，描寫他如何從被誘騙的迷途者蛻變為積極的革命勞動者，體現了物象改寫人物命運的精妙功能。八尺有著農民的質樸與魯直。他孔武有力、心地善良，但頭腦簡單，曾被土匪黃斑虎誘騙，為了所謂的江湖義氣，放火燒毀工棚。在被人利用、誤入歧途之際，毛澤民教他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撇要撇得遠，一捺要捺得開，這樣才能寫成一個大大的人。恰如鎢金對普通金屬的熔鑄，八尺因為毛澤民這塊鎢金的熔鑄，懸崖勒馬，改邪歸正，加入鎢礦公司，由“匪”蛻變為“人”，并被評為勞動模范，披上大紅花，榮獲四十斤大錘。在大錘敲大釬的勞動合作中，他與孫隊長建立起鎢金般堅定的信任。這種信任也是群眾對黨員的信任。在此，“大紅花”與“大錘”是其獲得革命新生的物質見證：大紅花是榮譽的象征，大錘是勞動的勛章，二者共同構成他與革命事業綁定的物象標識。

在劇中，大紅花與大錘是改寫八尺命運的重要物象。革命物象的敘事張力在八尺的內心掙扎中達到頂峰。當土匪黃斑虎以母親的安全威逼八尺干掉毛澤民時，他緊張得扔掉身上的大紅花。恰巧路過的毛澤民一眼就看見地上的大紅花，隨即敏銳地發覺八尺的異常，于是便詢問起來。說話的間隙，八尺準備偷襲毛澤民，一次次搶起大錘，又一次次放下。此時，大錘是他勞動所得的獎品，也可能淪為叛變的兇器，更是他在革命信仰前矛盾搖擺的蹺曉板。劇作通過大錘“搶起又放下”的重復動作，將八尺反復拉扯的內心矛盾具象化，讓物象成為超越語言的敘事載體。地上的大紅花成為毛澤民察覺異常的信號，而手中的大錘則成為八尺心理搖擺的外化。對此，毛澤民心知肚明。之后沒多久，毛澤民專程來到八尺家中，在共同捕魚的間隙，與八尺回憶自己的父母，暢談革命理想，以算盤作喻，解開八尺的心結，轉變他的思想。一番談話之后，八尺終于堅定地走向革命，在“鎢金”的熔鑄下變得堅韌。在此，八尺的大紅花與大錘具有改寫人物命運的敘事功能，體現了其作為命運轉折物象樞紐的核心功能。它們不僅標記著八尺從“匪”到“人”的身份轉變，更見證了一個普通群眾在革命感召下的精神覺醒。

不過，在捕魚間隙，毛澤民竟然隨身攜帶算盤，并以算盤作比喻，一番說教就讓八尺轉變，此情節設置顯得太過簡單、生硬而失真，削弱了八尺心理轉化的豐富性、細膩感。以八尺轉變為節點，縱觀整個話劇的敘事節奏，前慢后快，略顯失衡。話劇前半段的敘事較細膩，八尺轉變之后，緊接著國民黨“圍剿”、公司停產、工人革命的情節，敘事節奏就太快了，這讓整個話劇有頭重腳輕之感。

三、藥丸與香煙：鏈接黨群關系的物質紐扣

若說鎢金是人物的紅色基因、精神熔點，那毛澤民贈予八尺母親的藥丸，毛主席贈予老陳皮的香煙則是鏈接黨群關系的物質紐扣。它們以具體可感的物質形態，將黨員的關懷與群眾的認同緊密縫合，成為革命偉業得以推進的情感紐帶。

黨群關系是革命的基石。《鎢金》通過物敘事巧妙地鏈接黨群關系，推動情節發展。無產階級革命的偉業需要在血與火的考驗中，鍛造出一支鎢金般的最堅定、最可靠的工人階級隊伍。共產黨如鎢金，融入群眾隊伍，就能淬火鍛煉出更多堅硬的合金，讓紅色基因廣泛傳承。在融入的過程中，需要借助物象的紐扣，將黨群關系緊緊鏈接起來。話劇設置了藥丸、香煙、手電筒、背包這些重要物象，鏈接人物關系、推動情節發展。

八尺身高八尺，力大無比，是生產勞動的好手。八尺轉向革命離不開“藥丸”這一物象的敘事推動。當孝順的他從匪窩回家看望老母時，他被母親教導與感化，決定離開黃斑虎，去鎢礦公司上班，最終成為革命的中堅力量。這種心理的轉變看似源自母親的教導，實則與母親病重時毛澤民慷慨送藥的行為直接相關。在殘酷的革命年代，蘇區的藥丸是珍稀物品。稀缺的藥丸成為母親的救命稻草。毛澤民的慷慨相贈，不僅是物質上的援助，更是共產黨人為民初心的具象化。重禮相贈，又是救命之恩。它所承載的軍民情誼成為八尺擺脫匪窩、投身革命的深層動因。物象在此處的功能，遠非情節道具所能概括，它是黨群情感的黏合劑，讓“軍民魚水情”從抽象概念具象化為可觸摸的生命體驗。在此，藥丸是鏈接黨群關系的重要物象，體現了軍民之情濃于水。

若說八尺的轉變以“藥丸”為內驅力，那老陳皮的出山則以“香煙”為敘事支點。老陳皮作為鎢礦公司的技術骨干，害怕國共相爭，礦工遭殃，于是隱匿山林。為了得到這個技術骨干的支持毛澤民翻山越嶺，不辭辛勞，找到老陳皮，親手送上毛主席贈予的香煙，最終感化了他。老陳皮當即給出小錘換大錘、小釬換大釬的建議。這個建議大大提高了出礦量，為蘇區革命做出了重要貢獻。在此，這小小的香煙，既體現了革命領袖對技術人才的尊重，也是共產黨人求賢若渴的具象表征。它成為打破黨群隔閡、鏈接黨群關系的關鍵。在此，物象展現出作為革命杠桿的敘事潛能，它撬動的不僅是老陳皮的態度，更讓黨群關系從陌生隔閡走向信任共謀。

此外，增產慶功時，公司授予老陳皮德國制造的手電筒，贈予繡有毛主席題字“工人萬歲”的背包都是精心設置的物象，是鏈接黨群關系、加深軍民情感的重要物質紐扣。它們以物質獎勵的形式，將個體貢獻與革命事業相綁定，讓群眾在物質獲得感中深化對黨的認同。在共產黨的帶領、勞模榜范的感召下，許多礦工紛紛加入中國共產黨。1934年9月，中華鎢礦公司因國民黨軍隊進犯而被迫停辦，數千名礦工匯入紅軍長征洪流這些物象所鏈接的黨群情誼已升華為不滅的革命火種——鎢礦雖停，但鎢金精神在革命的洪流中滾滾涌動，通過物象的記憶承載生生不息。

話劇《鎢金》通過贛地特色的物敘事，將中華鎢礦公司這一紅土地上的珍珠，從歷史的土壤深處挖出、擦亮。那些與革命共生的物象一象征精神熔點的鎢金，作為命運樞紐的大紅花、大錘帶有情感溫度的藥丸、香煙，共同構建了紅色基因的藝術傳承譜系，既實現了革命文化的創造性轉化，也為當代話劇如何以物敘事激活歷史記憶提供了富有啟發性的藝術經驗。

注釋：

[1］傅修延：《物感與“萬物自生聽”》，《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

［作者單位：江西財經大學社會與人文學院。本文為2022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齊物論視域下當代中國小說物敘事研究（1978—2022）”（項目編號：22BZW167）、2023年江西省教改課題“以文化人：‘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鑒賞’課程思政中的家國情感教育研究”（項目編號：JXJG-23-4-1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