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安迪·梅里菲爾德繼承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傳統,從文化角度對資本主義現代性展開分析和批判,揭露資本主義現代性與人類所面臨的一系列文化悖論之間的關系:其一,批判理性主義的理性至上觀及注重工具理性卻忽略價值理性的片面性,用偶然相遇的唯物主義消解理性主義的必然性和確定性的信念;其二,沿著列斐伏爾和德波對消費主義的批判,以城市為中軸,揭露景觀文化的表象化與虛幻性,批判資本主義現代性對人更深層次的物化;其三,分析現代人順從與自欺的人格以及忘卻自我的病態的存在狀態,揭示資本主義現代性對人的存在和本質的異化;其四,提出追尋另一種現代性的終極目標,重塑現代性的價值內核以超越資本主義現代性。
關鍵詞:現代性;文化批判;安迪·梅里菲爾德作者簡介:馬慧玲,中南民族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武漢 430074)
基金項目:2025年度中南民族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中國共產黨堅持‘第二個結合’的百年歷程與基本經驗研究”(CSQ25028)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5.05.007
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不斷傳承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精神,對資本主義的現代性展開了持續的、多角度的文化批判,試圖反思單一現代化模式對人的全面壓制,超越資本主義現代性。
作為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進一步深入開展文化資本主義批判的代表人物之一,安迪·梅里菲爾德(Andy Merrifield)繼承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傳統,從文化角度對西方現代性進行進一步的批判。通過批判,他提出“另一種現代性”(Altermondialiste,也有人譯為“追求另一個世界運動”或“另類全球化運動”)的構想,試圖重塑現代性的價值內核以超越資本主義現代性。
一、對理性主義的多維度質疑
以理性取代信仰是現代性文化轉型的根本內容,也是推動現代經濟、政治、社會轉型的重要力量。推崇理性是現代性的主導理念之一,但是片面發展理性卻陷入了理性主義的窠臼。尤其是理性的發展沒有如預期的那樣為人類帶來自由和解放,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身相異化的現象日益嚴重,現代性的危機不斷加劇。因此,對理性主義的批判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現代性批判的重要內容。安迪·梅里菲爾德繼承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維路向,將批判的矛頭對準理性主義。他從三個維度對理性主義進行了質疑。
1. 揭露理性至上的片面性:對理性限度和非理性重要性的強調
梅里菲爾德指出,雖然人類憑借理性能夠認識外在的世界,但理性是有限度的,邏輯的、規范的理性認識形式無法把握人獨特的、內在的生命體驗。在理性的宰制下,一切新奇、冒險、幻想與激情都將走向終結,一切都變得常規化,這無疑敲響了人類精神的喪鐘。梅里菲爾德強調,完整的人類精神由理性與非理性構成,全面發展的個體是有著各種豐富情感體驗的真實的存在,強烈的情感體驗是使人成為完整的、全面發展的個體的重要前提。在梅里菲爾德眼中,人原本是一種高級的、能動的精神實體,有著各種強烈的情感體驗。但資本主義社會對理性的過度強調壓制甚至扼殺人的各類情感,使人的意識——感覺、思考、沉思、欲望、愛都麻木了。梅里菲爾德主張將詩意精神、想象力等在內的非理性要素作為理性主義的解毒劑,利用非理性力量打破現代性之理性迷思,解決由理性至上帶來的文化難題。
梅里菲爾德著重論述了詩性精神、想象力等非理性因素的重要性。他認為,詩性思維塑造了潛在的人類情感,引導強大的情感自然流露;憑借詩意的態度,人才能在日常生活中自由地過著理想的生活;詩性精神,是潛伏在人們內心的“自然”的自發力量和個體完整生命力的體現,然而這種精神卻被理性主義所壓制。受亨利·列斐伏爾的影響,梅里菲爾德十分看重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超現實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表現手法,強調詩歌、詩意生活的重要性。他認為,詩歌可以喚醒人們內在的欲望,所以人們必須重拾詩意的力量喚醒個體的原始欲望和激進精神,使生活變成詩意的生活,選擇富有創造性和批判的態度生活。詩意的生活不僅能夠使人們恢復鮮活的感覺狀態,還有助于人們擺脫理性主義的控制和束縛。
梅里菲爾德從馬克思的經典文本中尋找思想資源,為自己的觀點進行論證。在《資本論》中,馬克思說:“蜘蛛的活動與織工的活動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領使人間的許多建筑師感到慚愧。但是,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梅里菲爾德指出,馬克思上述的這段話說明想象力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根本標志,意在贊揚人類的想象力,說明人們憑借想象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雖然他對馬克思文本的解讀有點牽強附會,但他強調想象力等非理性因素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批判理性至上的理性主義:“重啟想象力,把它作為真正變革的創造性源泉。”
總之,梅里菲爾德對非理性因素的強調,是為了給理性“祛魅”,讓人們意識到作為資本主義現代性內核的理性主義才是造成現代性問題的思想根源,由此打破理性主義為人類營造的夢境,使人們由對理性的崇拜轉向對理性的反思和重建,以修正被理性主義扭曲的現代性精神。
2. 批判理性功能的片面性:揭露科學技術的意識形態功能
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與工業革命的興起,科學與技術日益相互交織、滲透,成為推動資本主義持續發展的重要力量。而科學技術不過是理性能力運用的結果,理性主義也一直是科學技術發展的文化支撐力。正因如此,很多西方思想家在對理性主義進行反思和批判的過程中,將矛頭指向科學技術,將科學技術稱為科技理性,揭露科技理性的消極社會功能。韋伯區分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且批判工具理性的片面發展,胡塞爾對歐洲科學危機的分析,海德格爾揭示科學技術帶來的生存困境等,都是對科學技術負面效應的反思。在對科技理性進行批判的各種思潮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反思非常系統也十分深刻。盧卡奇深刻揭示了科技理性的消極社會功能,他認為正是以科學技術為基礎的機械化生產模式的普遍盛行,使人喪失主體性,使人的心靈處于被“奴役化”的狀態。其后,法蘭克福學派在否定的意義上使用意識形態概念,揭示了科學技術是資本主義維護其統治的新意識形態。
梅里菲爾德沿著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方向,進一步揭露資產階級將科學技術作為鞏固自身統治的工具,將政治問題非政治化。他集中分析專業主義(Professionalism)如何使政治統治更具操縱性、辯護性、直接性。專業主義指掌握各類學科知識、具備各項技術能力的專家成為管控資本主義社會的權力主體的一種現象。專家建立起一套符合資產階級利益的決策與選擇的完整體系,以所謂的“科學方法”治理社會,支撐起一個把技術發揮到極致的社會。梅里菲爾德認為,一方面,一系列的專業人士和專業機構主導整個社會的經濟、政治和文化生活;另一方面,專家為困擾世界的不同問題提供所謂“科學的”應對之策,實際上卻是操縱個體的生活。專家塑造人們的個性,確認人們的希望和愿望,建議人們如何生活,甚至如何死亡。就這樣,“人們的生活被專業主義(Professionalism)和專業化(Profession-alisation)所主導”。人們被各種專業知識與專家建議縈繞、浸漬與滲透,無可避免地活成專家想要的樣子。
梅里菲爾德認為,專業主義的實質是資產階級利用專家的特殊知識借以管理和統治社會的一種方式,是一種權力的專門化活動。它把科學技術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使科學技術成為支配人們生活世界的對象性力量,導致人們的生活不斷被專業化和技術化,使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控制更加直接、深遠。資產階級借助專業主義的合理化名義來維持現存的社會秩序,將技術的合理性轉化為政治的合理性,使科學技術成為一種統治工具,對人實施專業化與標準化的控制。因此,專業主義是一種“強權政治”和“文化侵蝕”,它是人的精神和社會運作完全受制于科學技術的一種反映。
概括而言,梅里菲爾德主要從兩個方面說明科學技術的意識形態功能:其一,科學技術對人的統治就是使統治更具操縱性、辯護性、直接性;其二,科學技術使政治問題轉化為技術問題,使人非政治化。科學技術的意識形態性是科學技術功能片面性的表現,也是理性功能片面性的表現。需要指出的是,梅里菲爾德并不一概否定科學技術,這是他不同于后現代主義的地方。后現代主義否認科學的客觀性,取消科學和宗教、神話等的區別。而梅里菲爾德批判的是科學技術功能的片面性,并通過揭露科學技術的意識形態功能進一步批判片面發展的工具理性的缺陷,其根本目的是引導人們思考資本主義現代性與人們所面臨的一系列文化悖論之間的關系。
3. 對理性主義必然性、確定性信念的消解:對偶然唯物主義的借鑒與發揮
梅里菲爾德認為,理性主義的根基是對本質的確信,即相信紛繁復雜的現象世界后面有某種確定性、必然性的東西,理性則是人類理智尋求確定性、必然性的能力。因此,梅里菲爾德不僅僅揭示理性主義的消極性后果,更是將阿爾都塞的偶然唯物主義(Aleatory Materialism)作為思想資源,質疑世界的確定性和必然性,從而消解理性主義的根基。
阿爾都塞認為,不論是唯心主義還是傳統的唯物主義都以本質論、必然性和目的論的形式展現出來,都主張世界的性質由某種總體性原則確定,世界受到必然性的支配,并最終會達到某種目標。這種由必然性、確定性所統攝的思維方式,相信一切事物的產生和發展都是被預先規定好的,人所能獲得的最高成就不過是參透世界的發展規律。其有害之處在于只把人作為詮釋世界的中介,人只能在詮釋世界的過程中獲得自身的合法性。但哲學的重心不是解釋世界,而是改變世界。所以,阿爾都塞提出偶然相遇的唯物主義來反對以必然性、確定性為基礎的理性主義宿命論。偶然相遇的唯物主義指出世界的起源、秩序和存在形式發生的任何改變都來源于虛空中的原子偶然的“偏斜運動”,原子間偶然的相遇才是世界萬物存在的根本原因。阿爾都塞還用相遇的概念解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形成。他提到,“馬克思解釋道: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源于‘貨幣持有者’與被剝奪的只剩下勞動力的無產階級的‘相遇’”,正是這二者持續的相遇才形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誕生了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人類社會生存的各種行為方式和交往方式,社會沖突和斗爭也才紛至沓來。所以,持續性的偶然相遇才是一切現實、一切必然性與一切意義的根基。
梅里菲爾德認同阿爾都塞的理論并進行了發揮。他認為,自然的秩序并不是確定不移的,相反是由偶然性支配的:“當原子垂直下落時,它們彼此平行,彼此沒有聯系。直到偏移發生,原子才相互連接,彼此滲透,碰撞交匯,層層堆疊。最后形成新的事物。”原子通過偏移和相遇得以形成新的事物,表明自然秩序的形成取決于偶然性,偶然性才是事物形成的原因,因為偏移和相遇是偶然的。
梅里菲爾德對偶然性的強調,針對的是理性主義背后的本質主義傾向。梅里菲爾德指出,理性主義具有本質主義傾向和必然性信念,認為“現實只遵從理性的法則”,理性主義要求人們憑借理性思維或邏輯推理揭示事物的本質、認識事物,并由此掌控世界和把握自我。理性主義使人類相信自身終將發現永恒的真理,能夠絕對合理地重新建構自然和社會秩序,引導人類過上幸福的生活,并徹底實現人的自由與解放。但在理性主義指導下的行動并不是人真正的行動,因為以必然性和確定性為信念的理性主義認為人類歷史運行受鐵的必然性支配,歷史發展具有自身的邏輯,它將依據確定性自我運行。因此人總是被“看不見的手”所推動,不論過程如何艱難曲折,他始終都只能在歷史既定的軌跡中行進。嚴格來說,這種行動在本質上不具有自主性,并不是真正的自由的行動。在理性主義的支配之下,偶然的、多樣化的社會被以必然性和確定性為特征的世界所取代,人的自由、選擇性、創造性、實踐的意義和價值都被漠視和否定。因此,梅里菲爾德將批判的矛頭對準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質疑事物背后的確定性和必然性,從根基上完成對理性主義的消解,以期為人類創造歷史提供不可預期的可能性空間。
理性主義是現代性背后的深層邏輯,但對理性主義的批判和消解還不足以揭示資本主義現代性對人類社會發展造成的文化困境。因此,梅里菲爾德進一步從景觀文化、人的性格結構和心理機制上分析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弊端。
二、對景觀文化的批判
自20世紀20年代開始,西方馬克思主義激進思想家認識到資本主義從宏觀到微觀、從經濟政治到文化生活的統治邏輯已逐步完善,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異化統治形式更隱蔽、更精巧,于是從不同角度揭露資本主義隱蔽的文化統治邏輯成為一些思想家努力的方向。在眾多的批判理論中,列斐伏爾和德波對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批判成為梅里菲爾德重要的思想資源。
列斐伏爾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指認為被流行文化與消費體系所全面操控的社會——“消費受控制的科層制社會”,也就是鮑德里亞所說的“消費社會”。其基本特征有三個方面:一是社會發展的重心從生產轉向消費。二是符號假裝成現實,人們消費的不是商品和服務的使用價值,而是它們在一種文化中的符號象征價值,于是“每一個物體和產品都有了雙重屬性,既有現實性,又有虛幻性;凡能夠被消費的都變成了消費的符號,消費者靠符號,靠靈巧和財富的符號、幸福和愛的符號為生;符號和意義取代了現實,這就有了大量的替代物,大批的變形物,而這些無非是幻覺”。三是形形色色的時尚或流行的符號體系成為控制現代日常生活世界的最高物神,社會控制的主導力量不再是古典資本主義時代的國家政權或社會意識形態,而是流行的消費心理觀念與大眾媒介所編織設計的時尚體系。
列斐伏爾對消費社會的批判被居伊·德波所認可。德波提出景觀社會概念,進一步深入揭露消費社會的“符號勝過實物、副本勝過原本、表象勝過現實、現象勝過本質”的消費異化現象及所承擔的意識形態功能。“景觀”原意為一種被展現出來的可視的客觀景象,也意指一種主體性的、有意識的表演和作秀。德波用“景觀社會”指稱資本主義的主導性本質:“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化為一個表象。”在德波的理論中,“景觀”指由感性的可觀看性建構起來的幻象,它的存在由表象所支撐,以各種不同的影像為其外部顯現形式。在景觀社會,物的消費過程必須首先轉化為符號的生產與傳播過程,物的使用價值沒落,交換價值通過對使用價值的操控,創造了自身的運作條件,這種條件就是物將自己以意象價值的形式表現出來。消費過程并不指向物的使用價值,而是其意象價值,人的存在不再由自己真實的需要構成,而是由景觀所指向的展示性目標和異化性的需要堆積而成。人們因為對景觀的迷戀而喪失對本真生活的渴望和要求,而資本家則依靠控制景觀的生成和變換來操縱整個社會生活,景觀通過大眾媒介支配人的欲望結構,將其誤認為本真的存在方式,不自覺淪為現實秩序的順從者。由此,景觀就具有了隱蔽的意識形態功能。
梅里菲爾德對景觀文化的批判,是接著列斐伏爾的消費主義批判和德波的景觀社會批判來講的。如果說德波的景觀社會批判理論要揭示的是現代資本主義如何以意象與幻覺占統治地位,從而喚起人們對景觀社會的否定和反叛意識,那么梅里菲爾德則接過了德波的旗幟,以城市為中軸,重點揭露城市生活的表象化與虛幻性,說明景觀社會如何使人普遍地陷入更深層次的物化。
1. 城市的表象化
梅里菲爾德表示城市“不僅是現代人的居住地和工作場所,而且是經濟、政治、文化生活的發源地和控制中樞”。城市能反映、折射和呈現現代西方社會生活與居民的精神生態。在城市化過程中資本主義將城市打造為由感性的可觀看性建構起來的景象,使城市影像化、圖景化,使城市與身處其間的人都和自己的本質相分離。梅里菲爾德以時代廣場、哈德遜廣場及迪士尼樂園為例,展開對城市表象化的論述。人們談到時代廣場,自然而然將其與由各類電子媒體技術所表現出的美輪美奐、新奇、華麗、酷炫的“表象群”畫等號。哈德遜城市廣場中的“蜂巢紀念碑谷”(Vessel)和“棚子”建筑(the Shed),迪士尼樂園夸張的卡通形象、充滿童話色彩的建筑、燈光、音效和特效技術等營造出一個個充滿幻象與誘惑的超現實空間。用各種時尚、有趣、斑斕奪目、夸張的商品影像構建城市建筑,以強大的視覺沖擊和審美誘惑,令人深陷對景觀的癡迷與崇拜,讓人們在視覺映像的牽引下,不自覺沉迷與膜拜這個已經被加工、美化、矯飾過的五光十色的景觀空間。城市正是通過影像化,將自身表象為景觀,并宣示這種表象性的再現才是主導性范式。城市的表象是真實城市的“副本”,但當城市以表象性的主導范式存在時,指向的是城市的物性與商品功能。如此,城市的表象化就將城市“原本”矮化為單向度的物和商品,城市的物性和商品功能被誤認作城市本身。
梅里菲爾德進一步揭示城市的表象化帶來的嚴重弊端。城市的表象化正是通過視覺映像這一美學策略,以視覺化的景象為中介改變城市與人的關系,使人陷入無根的狀態。快速變換的視覺映像讓城市生活變得短暫、分裂、不確定,城市生活的不可控性加劇了人們生存的緊張、焦慮和不安。瞬息萬變的視覺化景象強行切斷了城市與人們過去的聯系,使城市成為一個記憶的空場,人為地過濾或稀釋人與城市的親密聯系。原本連貫而獨特的城市記憶被視覺性的意象性城市零分碎切而煙消云散,個體完整而獨特的城市記憶不復存在,歷代城市人的生產風貌、生活習俗和審美氣質所凝結的歷史文脈逐漸喪失生命力,厚植城市人情感認同的文化存量被稀釋,身居其間的城市居民再也找不到認同的環境依據,歸屬感和安全感缺失。“人們無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中找到自己,即使是在他們出生的城市,他們既不懷念過去,也不憧憬未來”,成為“無家可歸”“無處安頓”的“無根之人”。
在城市表象化的過程中,城市的“副本”與“原本”相分離,也使人與自己的本質相分離,這些“分離”才是景觀文化真正的基礎。城市通過將自己轉化為影像以獲取自身存在的現實性。城市中的一切由影像主導,城市單純按照影像客體生產和影像客體消費的原則進行空間重置。如此一來,城市的影像性、圖景性被片面突出和強調,人在城市中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終極價值和意義被遮蔽。
2. 城市的虛幻性
景觀社會對城市的影響還表現為城市的虛幻性,體現在景觀借助各種文化設施和傳播媒介,通過其物像化邏輯構筑起一個極度分裂且虛假的城市,將虛假的空間顛倒為實在的空間并切實地影響人的現實生活空間。梅里菲爾德哀嘆,在被景觀消費把持的資本主義城市社會里,“人們被無休止的工作、永久在線的狀態、手機上無休止的談話、持續播放數百個頻道的電視、無盡的新聞與原聲摘要、無窮多的永不歇業的商店、數不清的超市過道上那琳瑯滿目的商品所振奮”,“在這個明顯扁平化的現實中,人成了永久的旁觀者,在一個巨大的電視屏幕前過著生活。人是自己下載的視頻游戲的被動參與者”。無論是在酒吧、咖啡館、機場候機室還是客廳,當人們面對電視屏幕,面對各種圖景和影像時,即使他們看似在接收外界傳遞的訊息,但實際上卻與一切真實的事物切斷了聯系。人們深陷各式幻象之中,往往認為電子屏幕上顯現的就是日常生活世界的延續,或者日常世界是人們在電子屏幕里所看到的事情的延續。如此一來,人們模糊了日常世界和電子媒介所展現的世界之間的區別,誤將幻象的世界當作真實的社會。
城市的虛幻性還體現在景觀通過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偽情境和偽事件以偽造真實生活。梅里菲爾德指出,資產階級利用景觀構建另一個“真實的”世界,在其間,真實與虛構、現實與幻象完全交疊在一起,城市社會中的人們根本無法真正區分出真假,甚至將虛幻誤認為真實。
三、對現代人性格結構和心理機制的揭示
在對資本主義現代性進行文化批判的過程中,梅里菲爾德不僅剖析理性主義、景觀文化等作為異化的文化力量對人的操縱和統治,而且延續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傳統,探究這種操縱和統治對人的性格結構與心理機制的影響,分析異化的文化力量如何導致人的存在和本質的異化。
1. 現代人順從與自欺的人格
梅里菲爾德首先批判異己的文化力量對人格的塑造。梅里菲爾德指出,異己的文化力量為已麻木的個體規定發展目標、描畫藍圖、設定路徑,培養了一批又一批思想貧乏、勇氣缺失的“順從的孩子”,現代人就此養成順從與自欺的人格。異己的文化力量通過一種無意識的洗腦形式將每個個體都形塑為資產階級所需要的模樣,資產階級成功地將人受異己的文化力量滲透的過程與其社會化的過程等同起來。當踏上資本主義社會為其設定的道路時,人就成為薩特所言的“自欺”的存在。在異己的文化力量的侵潤之下,與資產階級利益相符合的一套觀念和行為準則被內化進主體的意識中,資產階級把人“詢喚”進特定的角色中,不論主體愿意與否都得接受它們。人們將自欺根深蒂固為一種自我強化的觀念,將自欺變為一個自證的預言——一個主體努力讓其最終變為現實的預言;通過自欺安撫自我,說服自己,最終使自欺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中正常的現象。
異己的文化力量以不易察覺的方式把個體變為“順從的劇中人,而不是積極的劇作者”,人的思維完全按照資本主義設定的程序運轉,個體不再發表獨具個性的真知灼見,只依照資產階級規定的方式說話與行事,融入資本主義確立的文化體系和價值目標之中。只有這樣,個體才能不使自己成為“異類”,成為不被社會所拋棄的存在。資產階級憑借異己的文化力量順利地讓個體養成了順從意識,推動人們對社會、既定的生活方式以及自身處境的認同。資產階級正是用這種方式將個體意識同化到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中,為資產階級統治地位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奠定了現實的基礎。
梅里菲爾德總結說,在異己的文化力量的操控下,人們不僅沒有真正選擇的余地,也沒有選擇退出的權利,這是極權主義的噩夢,是給每一個身處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的詛咒,是人們現實的處境。異己的文化力量隱蔽的操控方式,使人們自覺地服從它的訓誡,自愿成為它的臣民。有時需要像《圓圈》(The Circle)中的默瑟(Mercer)一樣,只有通過自我毀滅式的勇敢的行徑,才能凈化自欺,驅逐自己意識中的謊言,停止表演,否則只能被消解到給定的秩序中,認同現狀,甘當被異己的文化力量操縱的玩偶。
2. 現代人忘卻自我的病態性存在
異己的文化力量還會導致人失去主體性,變成忘卻自我的病態性存在。梅里菲爾德表示,異己的文化力量尤其是景觀文化是一門忘卻的藝術。資產階級用無所不在的形形色色的圖景和影像霸占人們的大腦,讓人們忘記過去的、最近的、剛剛發生過的一切,掏空自己的存在,進入到景觀文化的狂歡之中。梅里菲爾德借用“失眠瘟疫”(The Insomnia Plague)來描述這種狀況。失眠瘟疫出自加西亞·馬爾克斯(García Márquez)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梅里菲爾德認為,“馬爾克斯既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預言家又是景觀社會的理論家”,其在《百年孤獨》中所描繪的失眠瘟疫十分恰當地展現出景觀文化對人的催眠。馬孔多小鎮的居民無一例外地罹患失眠瘟疫,他們丟失自己的記憶,忘記各種事物的名稱和概念,忘記自己的身份,甚至喪失了“自身還存在著”這個意識,最終陷入一種沒有過去的白癡狀態。梅里菲爾德指出,馬爾克斯關于失眠瘟疫的描述反映的正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情景。景觀文化正試圖用它的各種產品和幻象殖民人們的大腦,削弱人們的記憶能力,讓人們忘記過去,只堅守一個永恒的現在,一個被玷污的現在。不僅如此,景觀還以各種電子媒介為依托,讓人們在日常休閑娛樂時不知不覺地罹患“電子屏幕失眠癥”,以加深人們遺忘的程度。手機、電腦、電視等二維高科技電子屏幕完全占據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人們被這些屏幕的藍光所迷惑,分不清白天與黑夜,變得更加麻木與呆滯。
梅里菲爾德用21世紀麻木的僵尸來形容這些徹底失去主體性的人們。在看似富足的資本主義社會里總是有僵尸出沒,這些僵尸是活死人般的存在,他們的肉體仍然存在,但卻有著一雙雙呆滯的、失去光亮的眼睛。這些僵尸在異化的文化力量的操控下早已遺忘自身,喪失組織經濟、政治和文化生活的能力,精神世界一片荒蕪,“沒有什么可以做的或需要理解的”。這不僅使人再無法感受到文化原初的生命力,失去同情共感的能力,也失去復雜的情感體驗,更使人以一種異在的、與自身相對立的狀態存在于世界,淪為資本主義社會無腦的捍衛者。社會也在異化的文化力量的操控下變為高度物質文明和極度精神墮落的混合體。
梅里菲爾德對現代人性格結構和心理機制的批判具有兩大特色:一是從社會角度而不是個體角度分析病態人格和心理機制的形成,即認為病態人格的形成是由異化的社會和文化所導致的。因而,只有消除產生病態人格的社會制度和文化環境才能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二是預設了理想人格,即主客合一、身體與靈魂統一、理性與非理性兼具的全面的總體的人。那么,理想人格的塑造也必須通過經濟、政治革命并最終落實到文化、心理的總體革命才能完成。
四、資本主義現代性文化批判的終極目標:追尋另一種現代性
現代性問題一直是西方學者探討的重點問題,不同的思想家對何謂現代性給出了不同的回答。馬克思·韋伯認為,現代性本質上是宗教的控制與影響的衰落以及相應的世俗化過程;吉登斯把現代性理解為從后封建社會的歐洲所建立,并在 20 世紀日益成為具有世界歷史性影響的行為制度與模式,即“工業化的世界”與資本主義;哈貝馬斯將現代性看作一套源于理性的價值系統與模式設計;福柯把現代性看成一種精神氣質,一種批判精神,即對時代進行批判性質詢的品格。無論是何種定義,現代性都指涉緊跟中世紀或封建主義時代而來的資本主義時代,包括各種經濟的、政治的、社會的以及文化的轉型,“現代性是在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的過程中形成的”。現代性存在三個層次的問題:現代性理念、現代性理念形成的哲學基礎及由以上二者所推動的現代化運動,三者密切聯系,共同作用。
安迪·梅里菲爾德對現代性的文化批判,從批判哲學層面的思維方式出發,過渡到批判由此種思維方式主導的社會文化形態及人的性格結構和心理機制,全面揭示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文化困境。不僅如此,梅里菲爾德并不是為批判而批判,重塑現代性的價值體系才是其根本旨歸。為此,他提出超越資本主義的“另一種現代性”構想。在梅里菲爾德的理論中,“另一種現代性”是完全不同于資本主義的新的文化形態,是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社會,是理性與非理性并重、存在與本質合一、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相輔相成的理想狀態。 梅里菲爾德所構想的“另一種現代性”是“個人獲得充分發展時間和空間的社會”。在這個理想社會中,個體擁有可支配的自由時間,從事著自由的勞動,有著各種豐富的情感體驗。首先,未來理想社會中必要勞動時間將被減少到最低限度,相應地,個體所能獲得的自由時間也就得到大幅的增加。個體可將自由時間用于從事藝術活動、科學發明和娛樂消遣。梅里菲爾德還特意強調,未來理想社會中的自由時間決不是隨意消閑、無所事事的時間,而是自覺地、自主地、自由地發揮、發展興趣和才能的時間,是空閑時間和進行更高層次活動的時間,是自我熏陶而不是自我腐化的時間。其次,擁有自由可支配時間的個體可以自由地從事任何勞動,并在自由勞動中挖掘和提升自身的潛能,得到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在梅里菲爾德理想的未來社會中,自由時間與勞動時間展現出高度的一致性,人們利用自由時間從事自由的勞動,人們在自主自愿的自由勞動中提升能力,創造主體價值,發展自由個性,充分展示出主體的獨立性和自主性。自由勞動是擺脫了現實的資產階級式的“牟利”活動的束縛,成為一種快樂的、合意愿性的創造性實踐活動,它是人本質力量的確證,是人的本真意義的存在方式。最后,梅里菲爾德認為,在未來的理想社會中,人必定是有著各種豐富的情感體驗的真實的存在,這些情感體驗讓人生活在“他們存在的所有豐富性”中,以真正成為“全面發展的”主體。梅里菲爾德表示,只有當人們有了各種豐富的情感體驗,才能夠更了解自己,而這種了解是僅憑智力所無法辦到的。感覺、思考、沉思、欲望、行動、愛等是人們確證自身所必須的。豐富的情感能給人們提供力量,以某種方式激勵人們,讓人們感覺到自己是更有活力的存在,能以一種整體的方式占有自身。擁有豐富情感體驗的個體是已經在主觀上從異化的世界中解放出來、從自欺中解放出來的主體,不再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片面發展的個人”(One-sided Individuality),而是自由而全面發展的深刻的主體。
梅里菲爾德從可支配的自由時間、自由勞動與各種豐富的情感體驗出發,構想了一個每個人的個性都能得到充分發展的社會,這個理想社會是回歸主體存在的豐富性的社會,是使人成為人自己的社會,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全面占有自己本質的“完整的人”的社會。盡管通過文化和意識形態革命的方式實現“另一種現代性”的構想帶有一定空想的成分,但無論是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批判還是對“另一種現代性”的呼喚,都“意味著多元現代化的開啟和一種新的現代性的曙光”。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