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的意義體系看許慎《說文解字》的訓詁闡釋實踐

摘 要：如何在訓詁和闡釋之間保持適度平衡，這是構建訓詁闡釋學需要在方法論層面加以回應的問題。對此，許慎的訓詁闡釋實踐有可挖掘的當代價值。以《說文解字》中的“中”為例，許慎圍繞“丨”之“上達之通”展開了“中”的意義體系闡釋。該體系以天人上下相通、萬物生生不息為基本原理，以王道流行、安平寬和為理想秩序。正是通過整體理據和整體思想的相互調適，《說文解字》成功構建了訓詁與闡釋良性互動的字系統，該系統可以與字語境有效銜接，成為詮釋早期經典的重要思想資源。

關鍵詞：《說文解字》；字系統；訓詁；闡釋

作者簡介：華建光，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中華文明研究院、中國人民大學古文字與中國古典文明研究中心研究員（北京 10087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傳統訓詁學與現代闡釋學會通研究”（24amp;ZD23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5.05.016

自20世紀80年代西方闡釋學（詮釋學）引入中國以來，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闡釋學體系一直是學術界探討的熱點話題。學者們圍繞構建何種類型的中國闡釋學以及如何構建這一闡釋學體系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其基本理念可概括為“立足本來，面向未來，吸收外來”。在這一理念的指導下，學者們形成了不同的立場、方法和意蘊，提出了多種構建方案。其中，張江提出的“訓詁闡釋學”方案尤為引人注目。該方案以“訓詁本義之詮釋為起點，以衍生新意之闡釋為根本目的，最終通達義、理共識”，強調“詮闡互補”，致力于在訓詁和闡釋之間保持平衡，促進兩者的良性互動。這一方案將“中國本土闡釋實踐與經驗”作為出發點，旨在提升傳統訓詁學的闡釋能力，增強對闡釋學的約束力，其構建的闡釋學體系形態完備，核心概念清晰明確。將該體系應用于分析中國古代的闡釋活動，無論對于中國古典闡釋學的現代轉化，還是對于中國訓詁闡釋體系的拓展深化，都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擬以《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中”的意義體系為例，梳理許慎的訓詁與闡釋實踐，挖掘《說文》之于訓詁闡釋學構建的當代價值。

就中國早期文明而言，“中”無疑是核心概念，不管是“中庸”“中和”，還是“允執厥中”，都是歷代學者反復加以闡釋的基本命題。欲對“中”加以系統考察，基本路徑有二：或選擇對“中”有集中論述的文本進行深入分析，如傳世的《中庸》、出土的清華簡《保訓》；或挖掘古注（如鄭玄注）對經典文本中的“中”相關材料的闡述，發明其精微之意。本文對《說文》“中”的分析其實是前兩條路徑的綜合。一方面，《說文》可視為許慎對經典注釋成果的系統整理和深度提煉；就此而言，本文對《說文》“中”相關說解的梳理，類似于分析鄭玄注。另一方面，許慎在排列和說解單字時，自覺對有關聯的訓釋加以勾連，由此形成了一個整體理據和整體思想兼備的字系統；就此而言，本文所分析的“中”的意義體系，未嘗不是一篇自成體系的“中”論文本。

一、整體理據：“中”意義系統的第一個自洽

許慎以形統字，以字通經，構建了《說文》的“字系統”。該系統具有三個顯著特征：第一，以字作為基本單位，將之視為形音義三者的結合處；第二，單字在字系統中是形義統一的應然狀態，在語境中則容易出現形義脫節的實然狀態；第三，單字在字系統中的語義是概括通用的，在語境中則是具體專門的。因此，許慎所構建的“字系統”，一方面區別于簡單依從經典實際用字的《爾雅》，從實然走向應然，追求形義切合的理想狀態；另一方面又區別于隨文注釋，追求圓融釋義，橫貫經典。

那么，在字系統參照下，具體如何說解“中”呢？對許慎而言，首先需要對于經典文本中的“中”字進行整理，歸納其義項和字形；接著根據形義切合原則，對字形集和義項集分別加以優選，確定一個形義匹配關系；最后根據《說文》整體條例作出說解。就字形而言，《說文》最后收入了“中”的三種形體，分別是 （篆文）、 （古文）、 （籀文），并且以第一個形體作為字頭，后二者作為重文。就字義而言，“中”在經典文本中的義項，主要有［內］［內心］［（使）進入］［中央］［均正、中和、適宜］［射中］［得］等義，《說文》選擇［和］作為訓釋詞，取的是［均正、中和、適宜］。最終，《說文》根據形義切合原則，對“中”作了如下說解：“中，和也。從口丨，丄丅通。”許慎的這一分析，從意義角度看，沒有取最為常見的［內］義，從字形角度看，沒有取更復雜的籀文字形。這樣的形義選擇著實讓人意外，特別是將之與古文字材料進行比勘時，乍看之下更會有牽強附會之感。

就商周甲金文材料而言，“中”字中間均有一長桿形，具體可以細分為三類：（甲）有圈形，但無旗游形，是《說文》“中”篆文的形體來源；（乙）既有圈形，又有旗游形，是《說文》“中”籀文的形體來源；（丙）有旗游形，但無圈形，在《說文》沒有相應形體。⑤相關字形例如：

對于這些“中”的構形理據，古文字學家說法不一，王暉已有歸納。總體來看，乙類和丙類一般認為取象于旗幟，至于該旗幟的功用，則有召集軍隊、測日影、策風向、書寫剛去世父祖名號等不同說法。從旗游上下均有來看，以測日影之說形義最為切合。甲類形體有學者視為乙類的簡寫，有學者認為是另有來源。對于上述三類形體的源流關系，裘錫圭的分析最為精道。大致而言，甲類形體是［中央］義的本字，“在一根直線的中部加一個指示符號（本應為圓圈，書寫時多變為橢圓，甲骨文為了契刻方便又往往燮為方形）；乙、丙兩類是異體關系，為［風向標］之義的本字，乙類可視為丙類加了甲類形體作為聲旁”。

顯然，《說文》的說解并不合于“中”更早的字形，但若因此就將《說文》之說視為謬誤，則略嫌武斷。我們需注意到，《說文》主要是依據小篆系統立說，這一系統不同于以商周甲金文為代表的更古老的字形系統。因此，對許慎而言，“中”之說解首要的是在小篆構形系統里達到自洽。由此出發，“中”的單字說解就必須充分考慮關聯字的整體理據，如此方可有效避免說解的零碎和隨意。

既然“中”從“丨”，那“丨”的意義理應成為“中”說解的基礎。《說文》：“丨，上下通也。引而上行讀若囟，引而下行讀若退。凡丨之屬皆從丨。”結合“丨”的說解，“中”從“丨”，取的是［通］，［和］與［通］意義關聯，前者是后者的結果狀態。同樣，《說文》中也有“中”作為表意部件構成的字，這些字的說解反過來也可以佐證“中”的理據。《說文》云：“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史”被分析為“從又持中”，構字部件“中”取的是［正］義，所謂［正］即不偏不倚的和諧狀態。

根據上文的系聯，“中”之構形，核心在“丨”上，而“丨”的核心語義則是“通”。那具體來說，到底是何種“通”？上文已提及“丨”突出的是垂直維度的“通”。相比之下，“毌”的構形則取象于水平維度。《說文》云：“毌，穿物持之也。從一橫貫，象寶貨之形。”這個語義的“毌”，后出字作“貫”，與“關”“聯”等字記錄的詞存在同源關系，貫通的結果是在分立的實體之間建立聯系。

“通”和“貫”聯系密切，但是“丨”之貫通，并非寬泛而言，其垂直維度還有更具體的意蘊。在說解“丨”字時，許慎用“引而上行讀若囟，引而下行讀若退”來加以闡明，意謂：書寫時，從上往下運筆寫成，則讀成“退”；從下往上運筆寫成，則讀成“囟”，也就是“進”。這里實際上暗含“上進下退”之意。更確切地說，“中”取象于上進之通，這在從“丨”取義的“屮”上體現得尤為清楚。《說文》云：“屮，艸木初生也。象丨出形，有枝莖也。古文或以為艸字。讀若徹。”“屮”字說解，強調取象于草木生長，其方向是從下至上，通達之象；“讀若徹”，表明“屮”可用作“通徹”之“徹”。因此，從“屮”之字多有“上出”“生出”的詞義特點，如：

每，艸盛上出也。從屮母聲。

毒，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從屮從毐。

熏，火煙上出也。從屮、從黒。屮黑，熏象。

壴，陳樂立而上見也。從屮從豆。

綜上，“中”的說解，取象于“丨”的上進之通，指向［和諧］之義。所謂［和諧］，即不偏不倚的均正狀態，進而可構造出“史”等字。這一說解在《說文》構形系統中實現了理據自洽。

二、整體思想：“中”意義系統的第二個自洽

上文提到，“中”構形之“丨”暗含“上進下退”，這背后作為思想參照的則是整個陰陽五行之說。陰陽之氣此消彼長，輕清者上揚，重濁者下沉。通則順，相反相交；塞則逆，成災異。例如：

地，元氣初分，輕清陽為天，重濁陰為地。萬物所陳列也。從土也聲。

五，五行也。從二，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

霿，天氣下，地不應，曰霿。霿，晦也。從雨 聲。

霚，地氣發，天不應。從雨敄聲。

體現在草木上，則為不斷上達之生長景象，例如：

才，艸木之初也。從丨上貫一，將生枝葉。一，地也。

乙，象春艸木冤曲而出。陰氣尚強，其出乙乙也。與丨同意。

屯，難也。象艸木之初生，屯然而難。從屮貫一。一，地也。尾曲。《易》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

屮，艸木初生也。象丨出形，有枝莖也。古文或以為艸字。讀若徹。

出也。象艸過屮，枝莖益大，有所之。一者，地也。

出，進也。象艸木益滋，上出達也。

艸盛

也。從生，上下達也。

生，進也。象艸木生出土上。

作為草木之始的“才”，通過“乙”“屯”的力量積蓄和艱難突破，歷經“屮”“ ”“出”的日益長大，而后迎來了茂盛之“ （豐）”。這就是草木之“生”——積蓄、破土、通達、上進、豐茂。這些說解互相應證聲援，是對“丨”字“引而上行讀若囟”的絕佳推闡。由是觀之，許慎對“中”上下通的說解，特指由下至上的“進”，代表自強不息的生生之道，而非由上往下的“退”，后者在許慎看來，透出的則是生命衰落之象——許慎將與“退”同源的“隊（墜）”“ ”訓為“從高隊”“下隊”，將“頹”訓為“禿”。

在自然界，草木向上生長是為“通”。推而廣之，在人類社會，“通”則是法自然的王道。《說文》云：“王，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貫三為王。’”又云：“三，天地人之道也。從三數。”在說解“王”時，許慎遵循董仲舒的闡釋路徑，采用了《易》學“三才”之說，字形中同樣離析出了“丨”，所要貫通的則是代表天地人三才的三橫畫。“王”將陰陽相通的天道應用于國家政治與人間秩序之中。這種順應天道的“王”，許慎稱之為“天子”，他必須有洞察天道的途徑，故而《說文》于“示”下云：“示，天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從二，三垂，日月星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示，神事也。”許慎將“示”字析為上面是古文“上”（二）字，下面下垂的三筆則象日月星辰。上天通過天文神事向人（主要是向作為天子的王）透露吉兇之機，提醒貫通三才的王采取合適的方式加以應對。王通天地人，讀懂吉兇之機，進而效法天道施行文教政令，故而《說文》于“教”下云：“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在此過程中，“士”等群體也被賦予了相應的使命。《說文》云“士，事也。數始於一，終於十。從一從十。孔子曰：‘推十合一為士。’”“士，事也”是聲訓。“士”在任事之時，需要由博返約，通古今，辨然否，得“一”之道。這個“一”正是貫通天地人的本原之道——《說文》云：“一，惟初太始，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所謂“道立于一”，即“道始生于一”。而“十”則喻整個世界萬物，《說文》云：“十，數之具也。一為東西，丨為南北，則四方中央備矣。”

三、本立而道生：以“和”訓“中”的旨意

通常，我們將文字視為語言的符號，強調其交際功能，但對許慎而言，文字更重要的功能是文教。“語言與人類共存，特別是它的詞，是文化的活化石，是現代人通向古代文化彼岸的一葉小舟，在沒有橋的地方，唯它可以通過。”這一點同樣適用于許慎眼中的字。《說文·敘》云：“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說解文字，“理群類，解謬誤”，最終是為了弘道，“曉學者，達神旨”。上文已論證了“中”意義體系的兩重自洽——整體理據和整體思想，本部分擬在此基礎上集中討論許慎以“和”訓“中”的旨意。

《說文》收有“和”“龢”“盉”，各字說解如下：“和，相應也。”“龢，調也。”“盉，調味也。”⑩作訓釋詞時，《說文》基本用“和”，不用“龢”（只在“羹”字下，大徐本用“盉”，作“五味盉羹也”，但小徐本用“和”）。“羹”說解還引用了《詩經·商頌·烈祖》“亦有和羹”句，大小徐本均作“和”，不作“盉”。對此，馬宗霍的解釋是：“和羹本字當作‘盉’，經傳皆假‘和’為之。許羹下說解用本字，引詩亦作‘和’，從所見通行之本也。”對照《說文》“和”“龢”“盉”在訓釋用語中的分工，可以看出：許慎在“羹”字的說解之中，不只是引《詩》使用通行之本，釋義也是用通行之“和”字，這與許慎所厘定的“和”“龢”“盉”的本義并不矛盾。因此，就形義切合而言，許慎所認定的理想狀態是，“和”表［應和］之義，“龢”表［音之和諧］，“盉”表［味之和諧］；但實際字用狀態則是，三義的通行字均為“和”。正因為如此，許慎在訓釋“和”“龢”“盉”時，從形義切合角度出發，給出了三個形義匹配關系；但在具體說解其他字時，這三個字的字用又都統一由“和”來承擔，并且在“龢”下特意說了一句“讀與和同”，也是想表明通用字作“和”的意思。所以，在《說文》訓釋用語中，我們可以見到三個具體含義的“和”，分別是：“ ，和也。”“龤，樂和龤也。”“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第一例是味道之和諧，第二例是音樂之和諧，第三例是唱和之和。

既然“和”作為訓釋用語有三種語義，那么“中”說解之中的“和”，所取何義？上文根據旁見說解已指出，“中”構字時體現“均正”等字符義，這一字符義與“和”義一致。而在《說文》中，“和”又與“調”“諧”存在訓釋關系，是近義詞。由是觀之，訓“中”的“和”，取的是“調和”“和諧”之義，作“龢”與“盉”是音樂與味道兩個概念域的專用字，這類似于“龤”“ ”，其實都是“和諧”之“諧”的分化字。

在許慎看來，所謂“調和”是陰陽剛柔之和，目標是得正，即適宜的狀態。所以，《說文》解釋“冟”時云：“冟，飯剛柔調相著。從皀冂聲。讀若適。”既說“剛柔調”，又指明通“適”。“適”體現的是一種均衡狀態，需要中節。例如：“鑾，人君乘車，四馬鑣，八鑾鈴，象鸞鳥聲，和則敬也。”“鸞，亦神靈之精也。赤色，五采，雞形。鳴中五音，頌聲作則至。”“利，铦也。從刀。和然后利，從和省。《易》曰：‘利者，義之和也。’”“鉞，車鑾聲也。從金戉聲。《詩》曰：‘鑾聲鉞鉞。’”鸞鳥“鳴中五音”，像之而系鈴于馬銜兩邊，是為鑾車。《禮記·玉藻》載：“君子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僻之心無自入也。”所謂“鸞和”之聲，防的是“非僻之心”，“和”與“正”，兩義相足。以“和然后利”訓“利”，則根據的是鸞刀：鸞刀割牲，鈴聲中節，謂之“聲和”。

車鸞之聲，《說文》于“鉞”下引《詩經》作“鉞鉞”，字或作“嘒嘒”“噦噦”。《詩經·小雅·采菽》云：“君子來朝，言觀其旗。其旗淠淠，鸞聲嘒嘒。”《毛傳》：“嘒嘒，中節也。”《詩經·魯頌·泮水》云：“魯侯戻止，言觀其旗。其旗茷茷，鸞聲噦噦。”《毛傳》：“茷茷，言有法度也。噦噦，言其聲也。”《鄭箋》申毛之意云：“我則觀其旗茷茷然，鸞和之聲噦噦然。”以上還是圍繞“中節”來揭示“鸞和”的特點。《詩經·小雅·庭燎》：“君子至止，鸞聲噦噦。”《毛傳》：“噦噦，徐行有節也。”“徐行有節”則進一步點出了“和”與“徐”的關系。這一點在《說文》以下說解中也有體現：“徐，安行也。”“俆，緩也。”“舒，伸也。從舍從予，予亦聲。一曰舒，緩也。”“紓，緩也。”“余，語之舒也。從八，舍省聲。”“馀，饒也。”“憂，和之行也。從夊 聲。《詩》曰：‘布政憂憂。’”“徐”為“寬綽、舒緩”，從“余”從“予”之字多有此義。寬綽則有余。“憂（憂）”字所引《詩》，見于《商頌·長發》，其文云：“不競不 ，不剛不柔。敷政優優，百祿是遒。”《毛傳》：“優優，和也。”所謂“優”，就是［寬裕、從容］，在《長發》具體指“不競不 ，不剛不柔”的中和狀態。

綜上，許慎以“和”訓“中”，實際上凸顯的是“中”的教化效果——通過“調”而得“正”“適”“節”“徐”。這樣的人生境界，與“禾”的自然德性相通，后者“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時之中，故謂之禾”⑩。

四、許慎的闡釋路線與正名實踐

大致而言，中國古代有兩條闡釋路線：一偏向詮，如清人考據之類；一偏向闡，如宋明理學之類。具體到漢代，鄭玄被視為偏闡，許慎則偏詮。通過上文分析，我們看到許慎“闡”的一面其實也很強烈。他圍繞垂直維度的“通”展開了“中”的意義世界：以天人之間的上下之通、萬物的生生不息為基本原理，以王道流行、安平秩序的建立為理想追求；不管是以“通”釋形，還是以“和”釋義，都蘊含著對“王”參通天地人、建立人間和諧秩序、實現人間小節律與宇宙大節律統一之境界的價值規定。

以“通”釋“中”之字形，采納了陰陽五行學說，這是兩漢的主流思想，也是許慎的思想基色。《說文·敘》基本承襲《周易·系辭》的論述，進而提出“本立而道生”，將文字視為與卦、結繩相續而起的圣人之作為，里面自然蘊含著圣人已洞察到的天地之道。許慎將部首歸為540部，取的是六、九、十的乘積，十是成數，六和九則代表陰和陽。這 540部，猶如《易》之六十四卦，萬物之情可審諦而得。9353個字，始一終亥，第一篇由“一”引出“天”“上”“帝”“示”“三”“王”“玉”“丨”等字，最后一篇又以干支用字結尾，這基本展示了陰陽五行宇宙論的基本面貌。

在此過程中，許慎完全繼承了前代經學家以正名來論證義理的闡釋之道。這一闡釋之道有兩個基本著力點：一是從字形出發，在構形中求得理據；二是從語音出發，從語源中揭示合法性。《左傳》宣公十二年的“止戈為武”、《論語·顏淵》的“政者正也”，是其濫觴。到了兩漢，這些擔負著循名責實使命的解形探源工作全面鋪開。就語源正名而言，董仲舒《春秋繁露》已有充分運用，《白虎通義》更是全面鋪開，《說文》主要是“述”。相比之下，構形正名實踐主要見于緯書，許慎有所繼承，但更多還是“作”。比較如下：

水之為言演也，陰化淖濡，流施潛行也。故其立字，兩“人”交“一”，以中岀者，為“水”。“一”者，數之始；兩“人”，譬男女，言陰陽交，物以一起也。

木之為言觸也。氣動躍，故其立字，“八”推“十”者為“木”。“八”者，陰之合；“十”者，陽數足。言陰含陽，起十之法。

火之為言委隨也。故其立字，“人”散“二”者為“火”。

土為言吐也，言子成父道，吐也，氣精以輔也。陽立於三，故成生，其立字，“十”夾“一”為“土”。

在《春秋元命苞》中，“水”字被拆分成了左右兩側的“人”字，及中間的“一”字；“木”是里面的“十”字加外面的“八”字；“火”是中間的“人”字加散在兩側的“二”字；土則是上面的“十”字加下面的“一”字。這些說解所體現的“立字”旨意，始終不離陰陽之說，同樣具有系統性。但相比較而言，《說文》通過批判性繼承，系統性更強，理據性也更切合字形，例如：

水，凖也，北方之行。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

木，冒也，冒地而生，東方之行。從屮，下象其根。

火，毀也，南方之行。炎而上，象形。

土，地之吐生萬物者也。二象地之上、地之中。丨，物出形也。

以“木”為例，其字形說解可與“屮”字互證，而“屮”字又可以和“丨”字互證，“丨”進而和“中”字互證。這樣就形成內證鏈條，從而展現出一系列字的整體理據。

許慎以篆代隸，以象代數，加上自覺運用“字例之條”，極大地提高了構形正名實踐的科學性和系統性，開辟了一片訓詁闡釋的廣闊新天地。正是《說文》系統性解說所帶來的突破，使許慎處理漢字形義應然關系與實然狀態時，對實然狀態給予了充分的尊重，避免了緯書義理之“義”先行所帶來的解形隨意性。也正是這一突破，促使許慎分析群經用字，不再局限于“王”等關涉義理的重點用字，在形義匹配時獲得了更大的空間，在進行系統驗證時也有了更詳實全面的依據，最終在理論和實踐兩個維度確立了“形義統一”這一溝通字系統和字語境的根本原則。如是觀之，許慎雖是從正名出發，旨在用字形來踐行循名責實、改造世界的文化使命，但在具體實踐中，因系統性驗證形義匹配的需要，很大程度上已突破單純說解經義目標，展示了對上古漢語經典文獻詞義用字的系統把握和深入挖掘，暗含著語言文字分析分化為獨立知識體系的潛在方向。

結 語

要言之，在《說文》的訓詁與闡釋實踐之中，經學與語言文字之學形成了巨大張力，貫通義理的訴求與專科分化的暗流共存于形義切合的字系統。正是通過整體理據與整體思想的互相調適，該系統既避免了訓詁的碎片化，也避免了義理的空洞化，實現了訓詁與闡釋的良性互動。這一成功經驗對于我們今天建設訓詁闡釋學而言，無疑是一筆值得加以進一步挖掘與轉化的文化遺產。

［責任編輯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