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決定帶上我的時候,猶豫了一陣。本來要去學琴的我突然不用去了,這讓她有點為難,或者說不開心。
我是在他們的吵架聲中醒來的。我爸昨天晚上又回來遲了。他們關了我的門吵。我聽見爸爸在解釋著什么,好像是爸爸手機上什么東西被媽媽看到了。媽媽上次就是看了爸爸的手機后和他吵架的。爸爸怎么解釋媽媽也不聽。她去姥姥家住了兩天。從那以后,他們兩個就不怎么說話了。幾個月前姥姥離開了我們。那天媽媽哭得很傷心,爸爸抱著她,拍著她的背。那天之后,爸爸能像媽媽說的,按時回家了。媽媽的笑容才又多了起來。
媽媽笑起來很好看。桃子阿姨也羨慕媽媽一笑就有的酒窩。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媽媽笑得少了。
上個周末,他們又吵架了。好像是我爸忘記了媽媽的生日。爸爸真的很忙,我常常在媽媽對他回來晚的埋怨聲中睡去。
我起床時,爸爸已經走了。在夜一般的寂靜里推開門,我走到躺在沙發上看手機的媽媽身邊。“你今天不用去上課了,老師改時間了。”媽媽眼神空洞,自語般說著話。太好了,我差點喊出口,可一看媽媽不開心的樣子,我又閉了嘴。
媽媽開始打電話,她和誰約好了去一個地方。我正在吃飯,媽媽接完電話說,她要出去,讓我自己在家待著。
“媽媽,你去哪兒?什么時候回來,你說要帶我去買滑板鞋的。”我上次考了個一百分,媽媽要獎勵我一雙滑板鞋。她哦了一聲,想起幾天前答應過我的事。
“好。”她遲疑地說。她看了下表,讓我趕快去吃飯。“你去哪兒?”“去……美容院。”媽媽有點遲疑。哦,那是一個香噴噴有好多糖果零食的地方。以前我跟著媽媽去過。
媽媽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她走到門口回頭看我,考慮著什么。我問她:“你中午就回來?別忘了給我買鞋子。”媽媽沉默了幾秒,最終決定帶我一起去。
我們在小區門口等桃子阿姨打的過來。媽媽和她約好一起去美容院。
路上有點堵,我們的車走走停停。我玩媽媽手機上的游戲。媽媽說只有手機能讓我安靜下來。媽媽忙著和阿姨說話,先是說爸爸的不好,桃子阿姨安慰開導著媽媽。又說皺紋、打針、做手術……也許是擔心司機或者我聽到什么,她們的聲音會低下來。
下了車,我才知道要去的不是以前媽媽帶我去過的美容院。這樓很高,最上面立了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金華酒店。
桃子阿姨按了鍵,“20”。電梯往上走著,媽媽突然抓緊我的手。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到電梯里的一張海報,上面是一張女人的臉,鼻子那兒用拉鏈分成了兩半,拉鏈左邊是有皺紋的奶奶。右邊是皮膚緊繃的年輕美女。旁邊寫著一排字:愛美的女人不顯老。
出了電梯,是一條通道。通道盡頭玻璃門邊站著一個好看的姐姐。她一看見我們就滿臉堆笑,一只手像翅膀一樣奓開做出邀請的姿勢。
這是一間漂亮的房子。像童話里公主住的房子,到處是粉色和藍色氣球。沙發也是藍色的,墻上貼著快有我高的大朵粉色花。桌子上、柜子里都是亮晶晶的茶杯和擺設。房子里人很多,都是女人,不,也有兩三個男人。他們都歪在沙發上聊天和看手機。
桃子阿姨說:“看,我沒騙你吧,人很多,都是來打針的。”
打針?我聽到了這兩個字,一下緊張起來,媽媽是要打針?給誰打?不會是給我吧?我老尿床。幾天前媽媽給姑姑說:“小寶老尿床,我想領她去醫院看看。”這話被我奶奶知道后,打電話過來訓了她。“看啥?家豪小時候也尿,都尿到了十七八歲,小寶隨他爸,才八九歲的人,就是晚上水喝多了。”媽媽還爭執了幾句。后來,爸爸也為這個事說了媽媽。肯定是奶奶告狀了。媽媽不喜歡奶奶。因為奶奶,媽媽沒少和爸爸吵架。
媽媽看來也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東看西看,也被那些大大的花朵吸引著。醫院還有這么漂亮的?里面的人一個個看上去都很時髦,各種香氣,好像那次去花市聞到的味道,不像有病的人呀!還有,我沒有看見掛吊瓶的。
一個穿著粉色紗裙的姐姐領著我們往里走,找到有空位的沙發讓我們坐下來。
她端了水給我們,又拿張藍色卡片遞過來,說:“最近在搞促銷,都有優惠,很劃得來,你們先看。”說著小跑著走了。她的紗裙短短的,像蘑菇一樣張開著,又像一團粉色的云彩。
一個叫李醫生的人在找她。那個李醫生穿著白大褂。她的白大褂讓我的屁股很緊張,我拽媽媽的手,說:“我不打針。”
媽媽沒理會我。她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塊雪餅給我,繼續低頭和桃子阿姨研究起粉色紗裙姐姐拿來的卡片。桃子阿姨悄悄說:“確實算便宜了,一萬九千八,之前都是四次,頂多送一盒面膜,這次還送一大盒玻尿酸。”桃子阿姨轉身用下巴指著門口。那里有比鞋盒子還長的白色紙盒子壘起來的小山。進門時我就看到了。盒子上面是一個帶羽毛的粉色卡片,上面寫著“女神節快樂!”。
媽媽呆呆地看著那些人,大約是不確信會有這么多人愿意掏這么多錢臭美。“真的有效果?”她問。桃子阿姨有點小得意說:“那當然!”桃子阿姨和媽媽是同學,有次別人把桃子阿姨當成媽媽的妹妹,可把她氣壞了。提起這事,媽媽就說:“我怎么總覺得自己才二十三四歲呢,過得也太快了。”說完,很罕見地說了句臟話。要知道媽媽從來不讓我說臟話。桃子阿姨結婚早,阿晨哥哥比我大好幾歲。媽媽羨慕桃子阿姨早婚早育,人年輕。桃子阿姨不領情,每次都帶著安慰媽媽的性質笑著反駁:“你們二人世界時,我每天都圍著孩子轉,我這好日子也沒幾天。”桃子阿姨很會說話,不像媽媽,嘴笨,脾氣還不好。這是我爸說的。
桃子阿姨不知道是不是生活清閑的緣故,看上去比媽媽顯得年輕,皮膚像蘋果皮光光的。這讓媽媽很羨慕。被羨慕,桃子阿姨也不客氣:“你看嘛,你看嘛,哪還有皺紋?”她手在眼角點點。
媽媽當真湊過去,瞅著,像在桃子阿姨臉上找答案那樣仔細。“你好像原來也沒有啥皺紋。”媽媽嘟囔。
桃子阿姨怔了會兒,突然嬉皮笑臉地說:“告訴你吧,我從前年就開始打了,哪會有皺紋,讓你看到,我錢不白花了。”
“啊!”媽媽吃驚地說,“沒聽你說過。”媽媽有點埋怨的口氣。好像桃子阿姨背著她偷吃了好吃的。
“哎呀,關系不好,誰會給你說,打針的人多了,水光針、玻尿酸、瘦臉針,你不知道罷了,我也是這幾年孩子大了才捯飭的。”桃子阿姨說了一堆話,想讓大驚小怪的媽媽平靜下來。媽媽忽地反應過來,她社區有幾個年輕女孩打過瘦臉針,半遮半掩的也不公開,媽媽本來就瘦,也沒太關心。
我吃第三塊雪餅了。我早放下心來,不是給我打針,是媽媽要打針。
桌子上放著一面鏡子,媽媽拿起來照著,擠著笑容說:“我皺紋不是很多,就是法令紋太重了,但我怕打針,害怕副作用或者后遺癥。”她聽一個人說親戚做了鼻子后,鼻子不能呼吸了。還有一個人的眼袋沒做好,活像吊死鬼。〓
“又不整鼻子不弄眼睛,不動手術你怕啥?”桃子阿姨說。
媽媽被懟得無話反駁,只好把整個臉頰往上推著,問:“對法令紋到底有沒有效果?”
“當然有,你想,皮膚都緊致了,那法令紋不就緩解了?”桃子阿姨推著自己的臉比畫著。
大約覺得桃子阿姨的話是有道理的,媽媽沒再追問。但我看出來了,她心里的疑問還在,或者還在猶豫什么。她默默地挨個兒打量著周圍的人。
不斷有人被喊進李醫生的房間,又不斷有人從電梯出來,再像我們一樣被迎到沙發上等待,然后粉色紗裙的姐姐過來倒水,拿過藍色卡片……
人真多呀!像我家小區附近菜市場的人那么多。一會兒,我們就聽到粉色紗裙姐姐喊媽媽的名字。
我和桃子阿姨跟著媽媽進去了。李醫生看見我進來,立馬從抽屜里掏出一塊巧克力給我。
我坐在沙發上,媽媽被李醫生指著坐在一面鏡子前。桃子阿姨等到李醫生用手指端著媽媽下巴端詳時,也湊過去。李醫生轉著媽媽的臉,說:“皮膚還是挺細的,個別地方毛孔大,黃氣重,有斑。”她指著媽媽左臉顴骨處說。媽媽像一個被發現做錯題的人,乖乖地說“是、是”。
“皺紋不多,”她給湊過來的桃子阿姨說。“法令紋有點嚴重,不過這個年齡也正常。”她掃了下媽媽填好的單子說——上面有媽媽的出生年月。
媽媽又把剛才問桃子阿姨的問題問李醫生。那李醫生說的和桃子阿姨說的一樣,還說:“你不用懷疑,你看看她的狀態就知道了,打上會好許多。”說完,就拿過一沓紙要開票。
媽媽又問:“有副作用嗎?”這大約是她最擔心的問題了。“沒有,如果有,就不會有外面那么多人了。”對于媽媽反復的問,李醫生有一點輕微的不耐煩。
“那還能便宜嗎?”媽媽還沒下定決心,又問。好像這是個很古怪的問題驚到了李醫生,她身子向后一傾:“這已經是我們最便宜的價格了,你問問陳桃,她這幾年都是多少錢打的。我們的針比別的美容院好多了,一分價錢一分貨,你打了就知道了。這次力度很大,那盒玻尿酸就九千多塊錢呢,你算算才花了多少錢?”
媽媽愣著,好像在計算。我爸說媽媽數學不行,算也算不好。“這樣吧,李醫生說,給你再送一次熱瑪吉,你選臉上一個部位,這可是我最大的權限了。”
“熱瑪吉。”媽媽低聲重復了一遍,疑惑地看著桃子阿姨。桃子阿姨三言兩語解釋了啥叫“熱瑪吉”,又繼續向李醫生爭取:“李姐,你看著給我朋友再少點吧!”媽媽接著桃子阿姨的話也鸚鵡學舌,帶著一點撒嬌的口氣:“李醫生再少點。”看到我媽差不多是同意做了,李醫生恢復了耐心和溫柔,手撥弄著媽媽的臉——像一個長輩愛撫小輩,笑著說:“親愛的,再不能少了,看在桃子的面上,已經給了你最大優惠了……女人嘛,要愛自己。男人掙錢,女人花錢。女人捯飭好看點,男人掙錢的動力就更大了……”
等我們出來時,媽媽已經像個下定決心要上戰場的戰士,直接去前臺付款了。付完款,我們又被粉色紗裙姐姐帶到了更里面。這個房子好長。走到盡頭左拐又是條十米左右的通道,通道兩邊挨著墻放的小沙發坐滿了人,有的比媽媽歲數大,也有的比媽媽小很多。桃子阿姨悄悄指著兩個個子高挑的女孩說:“空姐,也是來打的。”“啊,那么年輕呢。”媽媽說完盯著人家看。羨慕人家的身材和相貌,說自己簡直像土豆。這么年輕漂亮的人都來,怪不得生意那么好呢!媽媽似乎不再懷疑什么了,也許是因為付了錢,也許是看到那么多年輕人也來打,她找到了相信和堅定的理由。她忽然有些興奮了,看著鏡子,摸著臉,對幾小時后的自己充滿了期待。
她被帶到一個吧臺邊,那里幾個姐姐都穿著粉色大褂,她們大眼睛、紅嘴唇、皮膚白,就像我們小區里有家人的三胞胎,太像了。桃子阿姨悄悄對媽媽說:“她們都整過,一個醫生整的。”媽媽吃驚地看著她們。整過是啥意思?我不太明白。我看著那些好看的姐姐想。
“樓上是整形的,這一層全是打針的,他們家很有名的,沒騙你吧!”桃子阿姨說。
媽媽被叫到一邊拍照。“使勁笑,使勁笑。”那個粉色紗裙的姐姐提醒著。媽媽笨拙地咧了下嘴,又咧了下。她不會假笑,怎么也笑得不到位。那個姐姐有點不耐煩,說:“就是把你的牙齒全都露出來。”媽媽恍然,齜牙。忽然,她又收住笑臉,一臉警惕,問:“你們不會曬我的照片吧?”
“不會。”那姐姐面無表情地說:“拍照是給醫生看的。你笑了,醫生才知道你的皺紋在哪兒,等會兒打針就知道往哪兒多打點。”
媽媽哦了一聲,停頓兩秒后就聽話地使勁將嘴角向后撇去,露出了后面的牙,還有酒窩。媽媽的牙又白又齊,再加上酒窩,我很少見到媽媽這樣的笑容了,即便是假裝笑的。家里有許多媽媽和爸爸年輕時候拍的照片,照片里她就是這樣笑的。
直到按程序敷了麻藥和保鮮膜后才消停下來。和許多人一樣,我們靠墻坐在沙發上等待。人多,大家相互擠著。一個和醫院一樣的擴音器里在喊名字。反正我不害怕了,不是我打針。我們在拐角坐著。兩邊人臉上都和媽媽一樣敷著麻藥和保鮮膜。頭發都被藍色一次性帽子攏過去,胖的瘦的、大的小的、圓的方的……各式各樣的臉露在外面。每張臉的眼睛、嘴巴和鼻子處都摳出個洞。挨著我們坐的是幾個和我奶奶一樣老的人。她們露出來的眼珠子混濁,嘴巴干癟,如果多盯我一會兒,我會有點害怕。我不再往那邊看,抱著媽媽的胳膊。
有一陣子,我們都不太說話,聽兩個嗓門兒大的奶奶在聊天。她們的目光齊齊地停留在一個小孩身上,那個兩三歲的小孩正不停地搗鼓著旁邊的咖啡機,一雙胖手將上面的鈕亂按一通。那個胖奶奶阻止了兩下也就不再管了——電線是拔了的,是安全的——也可能覺得片刻不被打擾能正好聊天。她們的普通話里有農村我大舅母的口音。胖奶奶羨慕瘦奶奶不用看孫子,還說她身材好。瘦奶奶得意地低頭上下看著自己的胳膊腿說:“沒按食譜走,我忌不住口,不然更好呢。”在她倆說起怎么做雪花丸子時,有人突然問那個瘦奶奶:“大媽,您打了幾次了,到底行不行?”瘦奶奶很干脆,說:“我老早就打了,有效果呢,沒效果誰花這個冤枉錢。”
又有一個看上去很有學問的戴眼鏡的阿姨過來了,替代剛進去的一個人坐在了媽媽對面。“這個針里面你們知道不知道是啥?”有人問那個阿姨。那阿姨推了推眼鏡,說:“說是血清嘛!唉,誰知道,朋友介紹的。”
上衛生間的桃子阿姨回來,媽媽又問她哪年開始打的,從來沒有過副作用?媽媽又耿耿于懷桃子阿姨的保密和副作用。桃子阿姨免不了一番解釋。她們像兩個小女孩打著嘴仗。
粉色紗裙姐姐過來了,給桃子阿姨說至少需要四十分鐘,一個醫生剛去吃飯了,可能還要長。桃子阿姨安慰媽媽,說以前人多的時候就等過兩個多小時。她從包里拿出準備好的豆腐干、面包、酸奶等零食,給我和媽媽分了后,她打開酸奶喝著。“還不是因為小張……”她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小張是桃子阿姨的丈夫,我喊小張叔叔。她說起往事:那年她離婚后,一個人過了好多年,后來做生意也不行,就換了家公司,在新公司遇到了小張。小張追桃子阿姨,她本來不想同意,他什么都好,就是年輕,小好幾歲。她不想找個比自己年輕那么多的男人,但架不住追求,后來就答應了。“我們感情一直也挺好的,但這幾年我感覺他變了。”說到這里,桃子阿姨目光里多了點憂傷,還有氣憤,像早晨我媽媽的目光。“我不想離婚了。你說我要是再離了,也就一個人過了,我不可能再結第三次婚吧!一個人過,老了怎么辦?……還有,這公司給你說吧,也把我倆綁到一起了,離個婚傷筋動骨的。他也知道……現在就是他玩他的,我玩我的。這件事我給誰都沒說。”一股腦說完后,桃子阿姨囑咐媽媽保密。媽媽一會兒一個“啊”,一會兒一個“啊”,酸奶都滴在下巴上了。她這個人快四十歲了,一聽到個震驚的事就這樣。我爸就說媽媽傻。我知道,桃子阿姨是真的讓媽媽驚訝到了。媽媽經常給爸爸說,小張叔叔對桃子阿姨多好多好。
她們感慨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生活太忙了,好久不見面,除了看看朋友圈,不知道彼此生活里有這么多的不如意。“朋友圈里都是美顏過的,誰愿意把自己的傷疤曬給旁人看。”媽媽說,似乎為了安慰桃子阿姨,她訴說起自己的心事來……我在一旁看媽媽手機上的動畫片。有時候是媽媽說,有時候是阿姨說。說呀說,仿佛她們吃喝到肚子的餅干酸奶現在都變成了知心話傾吐出來。最后,我聽媽媽說:“你也要保密,這事情我還沒給別人說過。”
麻藥到時間了,醫生還是沒喊媽媽的名字。人太多了,那個姐姐建議媽媽把贈送的“熱瑪吉”體驗做掉。“覺得好,下次來時可以直接來做。”一番傾吐,桃子阿姨完全得到了媽媽的信任。桃子阿姨說:“你去吧,一會兒就好,我做過。”媽媽被帶走了。我和桃子阿姨繼續等在那里。媽媽的位置被一個男的坐了。那是個像我爺爺一樣大歲數的男人,臉上也蒙著保鮮膜,露出的眼睛超級大,眼皮雙雙的,眼珠像金魚的眼睛鼓在外面,像動畫片里的人,不,像動畫片里的金魚。
我站起來數有多少人。第十三個人也是男的,那人和我爸差不多大。我悄悄數著,兩排一共有四十六人,還不算兩邊房子里等待的人。也許不準確,因為總有人起來,又有人離開。
媽媽很快就來了。她拿冰袋捂著臉,好像牙疼那樣吸溜著,說疼死了,酸疼。她拿著手機看臉。“只給做一個地方。我右邊臉下垂厲害,就做了這邊。”“太疼了,我再不做了。”她責怪桃子阿姨哄她:“你還說不疼,你肉咋這么厚,我牙都酸得不行了。”桃子阿姨壞笑著:“哪有不疼的,不疼能有效果嗎?做多了就不疼了。”
又有幾個女的用冰袋捂著腮幫子坐下了。相同的折磨、疼痛、疑問……她們熱鬧地交流起來。隔著一層保鮮膜,她們互相開導,這么多人在打,應該沒事吧!一個阿姨勸媽媽:“疼一點沒啥,為了美麗都是值得的。”
等那個女的進去了,桃子阿姨回過頭來對媽媽說:“那女的我碰見好幾次了。據說嫁了一個有錢人家,啥也不干,二十幾歲就開始整,鼻子下巴牙齒都是韓國整的,為了瘦,還取了條肋骨,嘖嘖。”看了旁邊,她又湊近說:“去年還整了下面。”“下面?”媽媽重復了一句,隨即好像又明白了,又傻傻地哦了一聲。
等媽媽打完針,已到下午了。再出門時她手里多了一個大大的白盒子。
在電梯里,她們在說盒子里裝的什么酸的用法。我前面的墻上是一個招聘廣告,我認著上面的字,是招導購和收銀員的,要求年齡在三十五歲以下,身高一米六以上、五官端正……我想到了媽媽,替她難過起來,媽媽歲數超了……媽媽總說不想在社區干了,要真辭了職可怎么辦?
我們去吃了甜點。吃完一塊雞蛋大的巧克力蛋糕,媽媽用手機看臉,一塊塊地看,好像檢查我的作業那么認真。她腮幫子上有好幾個針眼,紅紅的。想起打針的疼,我縮回來不看了。她認真地看著媽媽的臉說:“好像有效果了。”
“真的?!”媽媽面露出喜色,看得更仔細了,近看遠看后,說,“不可能吧!”
桃子阿姨說有了,三天后更明顯。一個月后效果更好。“咦,那會兒正好同學聚會。”桃子阿姨像發現了驚天秘密:“哦,你這家伙,一點也不傻,你是不是……”她剛要說什么,媽媽用眼睛示意了下我。我正在吃薯條,店里的薯條比媽媽做的好吃,番茄醬也更好吃。桃子阿姨閉了嘴。過了一會兒,她提起一個人,說那個人好像也離婚了。媽媽還說桃子阿姨的同桌從內地回來了。不知道說起了什么,兩人臉上都有了開心的表情,又被什么話逗笑了,媽媽捂著嘴大笑,但她的嘴張不太大了。她拍拍臉,想擠一下腮幫子,卻發現臉好像并不受她控制。她緊張了,問:“你不是說不僵硬嗎?”桃子阿姨望著媽媽的臉說:“奇怪,我打的時候沒這種情況。”不過,她又很快解釋說,“個體差異,聽說有的人會有,沒事,別緊張,一會兒就沒了。”媽媽拍著臉,沮喪的表情,一時沒有言語。已經打了,還能怎么辦?她顧不上想了,和桃子阿姨又你一言我一語地回顧著上學時的趣事。說怎么減肥,穿什么減齡,說來說去又說到臉上,說一個女同學也整容了,桃子阿姨還建議媽媽做個雙眼皮。“就當送給自己的禮物,哼,別指望男人,愛誰都不如愛自己。”像一起確定了一道難題的答案,她們放松下來。我趁她們沒注意,拿起媽媽的手機,看著我的臉。我隨爸爸了,眼睛是單眼皮,長大我也要美容。我想。
她倆的話真多,等想起要給我買滑板鞋的時候天都黑了。媽媽打包了一盒雞腿算是安慰我,說改天買。我想好了,還要讓媽媽再給我買一件紗裙,就是美容院里那些姐姐穿的粉色紗裙。
到家后,我們才發現我爸已經回來了。
他還做好了飯。可能早晨惹了媽媽,他想以這種方式道歉。
媽媽對此很吃驚。以前這樣的時候,我爸就會和他的哥們兒一起出去喝酒,或者故意工作到很晚才回來,今天有點突然。
之前爸爸打過幾個電話,媽媽都按照桃子阿姨說的故意沒接。忽然看到我爸回來,還做了飯,她一時不知怎么應對,只好繼續裝著生氣。她把手里的大白盒子藏到我身后,讓我掩護著悄悄放到一邊。她給桃子阿姨說過,不想讓我爸知道她打針了。
我爸倒著飲料,認真地說:“你真的多心了,親愛的,那是我的同事,我們這段時間不是要迎接檢查嗎?她很能干,讓我省心不少,人家有老公。”他甚至打開了朋友圈讓媽媽看:“你看人家這兩口子。”我也湊過去。那是用一男一女的合照做的微信頭像。那女的明顯比我媽媽年輕漂亮。這大概是讓我媽敏感和生氣的原因吧。我從來沒給媽媽說過,我之前見過爸爸在微信上和這個阿姨說話。關于查看我爸手機這件事,桃子阿姨對媽媽說:“網上不是說了嘛,沒有女人能活著從老公的手機里出來。你要是還想和他過就別看了,看了就是難受,時間長了不是結節就是癌。”“不想過呢?”我媽當時發問。我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嘴里的雞塊瞬間失去了味道。桃子阿姨看了我一眼,湊到我媽耳邊說了一句什么。
最終讓媽媽原諒我爸的是一條手鏈。媽媽早就想買條金手鏈。“女神節快樂!”我爸捧出來一個長條紅色金絲絨外殼的盒子。
“你呀,放心,我不會像你爸的。”我爸在媽媽拿起金手鏈的時候說。
我想起在那個美容院里,媽媽悄悄給桃子阿姨說:“我父母感情不好。我爸在外面有了女人好多年后媽媽才知道,可憐我媽一輩子辛辛苦苦……我總覺得男人都是不可信的,我可能有心理陰影……我一直不相信婚姻,要不是那年那件事他幫了我……”回憶起爸爸的好,媽媽的聲音溫柔下來。桃子阿姨說理解媽媽,她安慰著:“從小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難免多疑。原生家庭不好,都會留下點‘陰影’……”說完,她忽然想起媽媽念叨了一天的詞,又俏皮地追加了一句“也是副作用”。因為用了今天媽媽一直掛在嘴上的詞,阿姨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手鏈戴到了媽媽手上。我喝著飲料,聽到我爸問:“親愛的,你喜歡嗎?”
也許他們以后還會吵架,但就像之前一樣,爸爸的道歉有了作用,媽媽不那么兇巴巴的了,對我爸湊過來的臉不再躲避。這是媽媽打算原諒爸爸的表現,戰爭就要結束了。我可以安心喝我喜歡的飲料了。
“這是你喜歡的樣子吧!售貨員說這是最新款式,叫出水芙蓉。”媽媽微信名字就是六月芙蓉。我爸的馬屁拍得很成功。媽媽幾步走到客廳大燈明亮的光下,細看著手鏈上的花紋和雕飾。燈光下,手鏈隨著媽媽的胳膊旋轉、旋轉,閃著亮晶晶的光。這光芒很神奇,讓媽媽的眼睛都開始發光。
喜悅如吹足的氣球從心底一點點升起,她的眼睛里透出越來越多的笑意。連眉毛都是開心的。媽媽多幸福呀!原來真正的高興是從眼睛里開始的。眼睛里的笑像是一根繩子,牽動了臉、嘴唇……媽媽每次笑起來都很好看,很憨,像孩子一樣的笑容。我爸曾經說。
還沒露出她后面潔白整齊的牙,也沒露出她的兩個酒窩,媽媽的嘴就像被什么卡住了,只咧成“O”形……她咧不開嘴了。我們都發現,媽媽嘴角邊的肌肉不聽使喚了。
責任編輯 張凡羽
【作者簡介】王新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4屆高研班學員。有中短篇小說發表在《長江文藝》《作品》《芳草》《廣州文藝》《湖南文學》《朔方》《西部》《綠洲》《清明》《安徽文學》《飛天》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月報·大字版》《長江文藝·好小說》選用。《泰山石》收錄于中國小說學會主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比時間更久:2022中國短篇小說年選》一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