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老頭脧我一眼,挑起眉毛,拿腔拿調地說:“你爺爺嘛,說實話,名聲不大好!”
我知道田老頭瞧不上我,話說回來,我也不大瞧得上他。這老頭蓬著一頭枯草般的亂發,倒三角臉,寬眼距,薄嘴唇,怎么看都和他養的綠毛龜有幾分神似。去年吧,我把綠毛龜的視頻發布在新媒體賬號上,一時心血來潮,起了個很玄乎的標題:養了三十年的綠毛龜竟與主人神奇撞臉!結果,無論田老頭走到哪兒,都有認識不認識的街坊鄰居朝他行注目禮,一邊還捂著嘴,像發現新大陸般竊笑自語:“像!真像!”氣得田老頭臉色鐵青,從此再不拿正眼瞧我。
要不是父親給我出了個天大的難題,我才不會觍著臉上門求他。
我父親上個月確診了阿爾茨海默病,這段時間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有一天老爺子拉著我的手,眼巴巴地看著我,嘴唇囁嚅了半天,石破天驚地迸出一句:“爹!”我正驚駭,老爺子又說:“爹,你回來了?飛到哪兒去了?怎么不帶上我?”這話讓我毛骨悚然,因為他爹也就是我爺爺余煥章,在他四歲時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過了幾天,老爺子清醒過來,從書柜里翻出破損毛邊的余氏家譜,指著余煥章三個字,鄭重得近乎莊嚴:“余是乎。”父親叫我的名字:“我的兒!去搞搞清,不然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兩行濁淚爬出了父親的眼眶。
家譜是墨筆小楷的手抄本,已經發黃變脆,幾乎每個名字后面都羅列著生平簡介,唯獨余煥章名字后面沒有,不僅沒有,名字上面還觸目驚心地畫了兩把鐮刀一樣的叉。這個名字像稗子一樣從家譜中被叉掉了。
父親生病前,一直對爺爺的名字諱莫如深。我小時候偶爾問起,總會莫名其妙換來一頓呵斥。后來有一次,父親和田老頭下棋時紅了臉,兩人吵起來,田老頭罵我父親:“上梁不正下梁歪!活該你老子不要你!”我這才知道,爺爺當年是遺棄了年幼的父親,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再后來又拼湊了更多內容,說我爺爺余煥章當年是跟著一個女人私奔了!我奶奶卻矢口否認,她說死都不會相信余煥章在外面有了女人。
父親在清醒時叮囑我一定要查清爺爺的失蹤真相,然后重修家譜,讓他清清白白在家譜里立身。說來也奇怪,那天晚上,我就看見了從家譜里立起來的余煥章,不錯,是三個字,“余煥章”三個字變大,再變大,像電影里的立體字幕那樣,然后像城墻磚一樣站了起來,那個鐮刀一樣的叉七零八碎地躺在城墻磚底下,像一堆愚蠢的垃圾。
盡管這個夢有些荒誕,盡管我十二分不情愿,但因為老爺子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這算是老人家的最后心愿了,我不得不滿口應承下來,硬著頭皮跨進了田老頭的家門。
田老頭和我父親都是老壽州人,一條巷子長大,他爹和我爺爺余煥章也是一條巷子里長大。我太爺爺的廣濟堂鼎盛時期,大半個壽州城都飄蕩著廣濟堂熬制中藥的味道。他爹是藥鋪的伙計,整日在飄蕩著中藥味的店堂里抓藥熬藥,我爺爺則是個萬事不愁的少爺,整日袖著手,有時一連數天不著家,有時像貓一樣躲在閣樓里幾天不出門。可我爺爺二十七歲就失蹤了,田老頭的爹卻活到八十七歲才謝世。我爺爺前二十七年的歲月沒有誰比田家更熟悉,所以尋找他失蹤前的蛛絲馬跡,怎么也繞不過田老頭。
綠毛龜趴在玻璃水箱里的一堆小石子上,兩只圓溜溜的眼睛出神地盯著我——也許是幻覺,但我確信它是盯著我的。我努力不去看它,把兩瓶酒放在田老頭面前的桌子上,訕訕地向他打聽我爺爺的事。看在兩瓶夢之藍的分兒上,田老頭暫時拋棄了前嫌,向我說起從他爹那里聽來的我爺爺的往事。“你爺爺是個不成器的敗家子!”田老頭撇了撇嘴,搖了搖被香煙熏黃的食指。
我不確定田老頭有沒有添油加醋或故意歪曲的成分,但我保證以下所述都出自他的講述。
“你爺爺余煥章是壽州城廣濟堂大藥鋪的少爺,你太爺爺老來得子,對這個獨子自然是萬分寵愛。少爺要讀書,就送他去蕪湖讀,又去上海讀。你太爺爺的意思,廣濟堂將來是要由少爺接班的,一心想留他在身邊學些藥鋪的本事。你爺爺倒好,放著這么大的家業不管,整天東奔西顛的,要么帶些臉生的人回家,要么一走兩三個月。那年月,兵荒馬亂的,在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太爺爺想拴他的心,就給他定了門親,娶了周裁縫的女兒,就是你奶奶。你爺爺也確實安生了些日子,但好景不長,又開始東跑西顛,這下更壞,一回來就下館子逛賭場,還到隆大土膏店,你猜那是干啥的?抽大煙的!銀子花完了,就從藥鋪拿,次數多了,你太爺爺就曉得了,就叮囑賬房不給他拿。好吧,拿不到了,他就去偷!”
“偷?自家的銀子還去偷?”我驚愕地張大了嘴。
“就是嘛!你爺爺有天晚上撬開了賬房的門鎖,溜進去把柜子里的銀圓偷了個精光,然后有人就在隆大土膏店看見他。你太爺爺氣得大病了一場,不久日本鬼子進城了,你太爺爺就關了藥鋪,一家人避到了鄉下。后來,有人又在正陽關看見他,說他在酒館里跑堂,想必是把銀子抽光了,沒臉回家,就去正陽關打雜找活路了。可憐你奶奶踮著小腳要去正陽關找他,但到處是鬼子兵,過不去呀!你奶奶只好又踮著小腳一路哭回家。”
我嘆了口氣,我奶奶余周氏七十二歲謝世,確實辛辛苦苦守了一輩子寡。
“更可氣的是,”田老頭這時咬牙切齒起來,“你爺爺敗了家還不算,還有本事在外面勾三搭四,找個女人跑了!”
“我奶奶說那不可能!”我想起奶奶近乎頑固的堅定,立即反駁道。
“這還有假?有人親眼看見的!那個女的穿個藍竹布旗袍,也住在酒館里。有一天早上和你爺爺一起坐船走的!”田老頭漲紅了臉,兩只綠毛龜一樣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我告辭出門時,心里多少有些不忿。田老頭站起身,用他的圓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是關心半是不屑地說:“年紀輕輕,人瘦毛長,怎么搞成這個鬼樣子!年輕人,不要凈在網上搞那些烏七八糟的門道!”
2
田老頭說得沒錯,我確實人瘦毛長,我知道公司里那些跟我不對付的小人背地里叫我瘦猴。我父親和我爺爺一樣,也是老來得子,現在我四十多歲了依然單身,我常常覺得對不住他老人家。我患上失眠癥有一些日子了,我甚至想過要去精神科掛個號看看。我還焦慮,夜里老做噩夢,總夢見被公司裁了。對了,我在一家傳媒公司做新媒體,就是在網上發布一些熱點視頻,最好能制造頂流,拉動粉絲經濟,然后給公司帶來變現盈利。這是個數據為王的時代,一個熱點視頻的轉贊評只要達到一定的數量級,就能實現平臺的利益轉化。因此,公司的每一個員工都雞血滿滿變成了生產創意的機器,人為的蓄意競爭讓我們身陷其中無法自拔。我夜里的夢開始光怪陸離,夢里經常沒有自己,一會兒看到大魚變成戰馬,一會兒看見高樓霍地一下變身頂天立地的鋼鐵俠。
所以,我這么說你就能明白,為什么我在發布田老頭家的綠毛龜視頻時起了那么個有意味的標題。我這還算好的,我一個廣東來的同事,為了制造熱點,找來一個侏儒,睜著眼睛說瞎話,硬說那侏儒是他爹,操著一口現學的貴州話,說他的侏儒爹含辛茹苦把他培養成人,終于走出大山,如今日子好了,他孝老愛親羔羊跪乳,把侏儒爹接到身邊頤養天年。說著,真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在侏儒面前跪了下去。這招很奏效,公司平臺呼啦啦一下賣出了五萬件牛奶。我一邊呸呸地吐出不屑的唾沫,一邊惡狠狠地咽下了羨慕的口水。
說實話,我真不想接我父親派給我的活兒,我哪有那閑心。但架不住老爺子隔三岔五地喊我“爹”,我只好狠狠心向公司告假,準備去正陽關走一趟。
部門經理喬安娜是個比我年輕很多的“美眉”,聽完我告假的理由,她黑葡萄一樣的眼珠轉了幾轉,本來陰沉的漂亮臉蛋忽然晴空萬里:“這個創意好!尋找消失的爺爺!你搞個系列直播,標題就叫‘尋找余煥章’!”
“不是的,不是創意,我是真的要去尋找我爺爺的蹤跡!”我趕忙解釋。
“知道知道!讓你私事當公事辦還不劃算?公私兼顧嘛,多拿點提成就是了!”喬安娜笑盈盈地向我■了個媚眼。
貪上這么個不成器的爺爺,換作別人誰都不愿公之于眾,我說考慮考慮,可是當晚公司平臺就打出了置頂預告:首席主播“于是乎白云蒼狗”將走遍淮河兩岸尋找消失的爺爺!八十年前失蹤的爺爺究竟是仗劍天涯還是偕意中人紅塵遠遁?明天起請關注系列直播——尋找余煥章!
幸虧我父親的意識游蕩在烏有之鄉,要不準被這預告活活氣死!我也很生氣,我還沒答應呢,公司先斬后奏不說,還把我爺爺說得那樣隨心所欲,就算我爺爺是個隨心所欲的人吧,他也是我爺爺。但想到公司破天荒把我尊為首席,還有即將到手的提成,這些我先忍了,到時注意點措辭,盡量挽回爺爺的形象就是。
我開始為明天的首場直播做準備。可是,連我父親都對爺爺語焉不詳,我又如何能知?我總不能讓田老頭當我替身,何況綠毛龜事件之后,這老頭對一切出鏡高度過敏。我在焦慮中度過了又一個失眠之夜。好在天色微明之際,我終于想到了首場直播的內容,那就是我的奶奶余周氏。
第二天上午十點,按照約定的時間我準時開了播。看著直播間里泥鰍一樣翻涌的用戶名,我鋪墊了開場白后,開始了聲情并茂的講述——
我的奶奶余周氏出生于民國七年(1918年)。是的,她沒有自己的名字,并且裹了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滿城的銀杏樹一片金黃時,這位壽州城周裁縫的女兒,嫁給了我的爺爺余煥章,從此成了余周氏。我爺爺飽讀詩書、儒雅帥氣(我瞎編的),我奶奶以為嫁對了良人有了幸福的歸宿,但她不知,不幸的命運就此埋下了伏筆。
那一年我父親三四歲,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晚上,幾天不見人影的爺爺忽然回到家,對我奶奶余周氏說他要去一趟正陽關。我奶奶在晚年回憶這一幕時說,她當時就覺得哪兒不對勁。結婚幾年,雖然相處的時日不算多,但她和爺爺感情很好。我奶奶問,要去幾日?我爺爺余煥章低著頭沉默了半天,說,你不要等我。以前爺爺出門總會說個歸家的大致日期,這一回卻說了句這么不明不白的話。我奶奶一聽就急了,說,什么叫不要等你,生是你余家人,死是你余家鬼,做人做鬼我都等你。爺爺不說話了,就那么坐在煤油燈下,默默地看著我奶奶,眼圈紅了。
此時,直播間里鮮花、棒棒糖、幸運星、小金人鯉魚跳龍門般讓人眼花繚亂,在不斷刷單的禮物里,我居然看到了飛機和跑車,甚至還飛過了幾艘火箭。我定定神清了清嗓子,一邊回憶一邊繼續講述——
看我爺爺難過,我奶奶也不再說什么,起身幫爺爺換下半舊的長衫,然后收拾好爺爺出門的包裹。第二天天蒙蒙亮,奶奶就掌燈起床,烤了幾個面餅,送爺爺出門。爺爺走到門口,又回到內房,我四歲的父親在床上睡得正香,爺爺俯下身,在我父親的額頭上親了親,然后冒著細雨,就那么走遠了,留給我奶奶一個漸漸消失的背影。
奶奶說,那一天是端午節的前一天,她到死都記得那個日子。第二天,就聽到壽州城方向傳來轟炸聲,又看見許多人拖家帶口地往鄉下跑,下半夜鬼子就進了城,壽州城回不去了。
我爺爺走后再無音信,直到兩年后,我太爺爺從一個在正陽關跑船的同鄉那里得到消息,說正陽關胡記酒館有個跑堂的像我爺爺。我奶奶余周氏,一個小腳女人,用鍋灰涂了臉,又用粗布頭巾裹了頭,胳膊上挎個賣香煙火柴的籃子,一路假裝賣香煙一路往正陽關方向走,她要去尋我爺爺。走了大概兩里路,就遇見個崗哨,我奶奶余周氏說,行行好,家里沒法過了,想去正陽關碼頭做點小生意。站崗的是個國民黨兵,不耐煩地向我奶奶揮手讓她回去,我奶奶哪里肯回,繼續往前走,那個國民黨兵抬起手,一槍托就把我奶奶砸倒在地上。我奶奶只好爬起來,捂著被砸破的額頭慢慢往回走。
“苦命的奶奶!”“人間小富婆321”發了兩個哭臉的表情。
“太可惡了!”“往事如煙666”打出了三個流淚的表情。
這一刻,我也沉浸在奶奶的故事里。我想起奶奶一生的孤苦一生的望眼欲穿,不禁眼眶發熱,喉頭一陣哽咽。我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往下說——
1942年,還是那個在正陽關跑船的人告訴我太爺爺,說看見我爺爺余煥章和一個女的從南大街上了碼頭,坐船走了。他說這一回看得真真的,確定是我爺爺,穿一身老藍布對襟短褂,幫那個女人拎著箱子,一前一后上船走了。
我太爺爺不敢把這話告訴我奶奶,但跑船的一來,我奶奶就躲在門外,把這話聽見了。她死活都不相信我爺爺在外有了女人,她說可能他們有別的事呢,沒看見紅的綠的,就不能紅口白牙地冤枉他。
奶奶從此活在綿綿不盡的思念里。我爺爺留給她的只有一件長衫,就是離開壽州城的那天夜里奶奶幫他換下來的。爺爺失蹤后,她把長衫改成長褂穿在身上,后來兩個袖子磨破了,她就將長褂改成背心穿在衣服里,再后來背心也破了,她就從背心上剪了塊布縫在襯衣上,熬到最后她走了,我父親就將那塊布放在棺材里,和她一起下了葬。
屏幕上一片大哭的表情。我用手掌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嘆息了一聲,展開一個無比真誠的微笑,對著屏幕說:“親愛的家人們,我奶奶余周氏的故事就說到這里,明天我將從爺爺消失的地方尋找他的蹤跡。家人們,明天上午十點,正陽關不見不散!”
首場直播,人氣三萬多,點贊三萬,評論一萬五千條,禮物價值一萬兩千元,新增粉絲三千一百人,初戰告捷。
3
我開著我的破吉普趕到正陽關時,天下起了蒙蒙細雨。早春的天氣,尤其是雨天,放眼望去一片漠漠春寒,田野剛解凍,枯草和新綠頂著亮晶晶的雨水,天空像罩著一層濕漉漉的灰棉絮,我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跟著暗沉起來。
順著一條水泥路剛走到碼頭,喬安娜的電話就來了:“余哥,準備好了嗎?”
我一邊調整穩定器一邊說:“‘于是乎白云蒼狗’此時已站在正陽關碼頭,將準時向家人們直播!”
“好嘞!期待你刷新流量!”喬安娜的聲音又亮又脆,像一頭興奮得團團轉的小母獅。
正陽關在壽州城南三十公里,因淮河、淠河、潁河三水在此交匯,又稱“七十二水通正陽”,因此是淮河中游重要的水運樞紐,鼎盛時期人煙輻輳、舟車四達,是方圓數百里著名的淮上古鎮。我想起爺爺余煥章曾在這里生活又從這里消失,內心生出一絲親切又復雜的情感,好像他并沒有走遠,空氣中還殘存著他的氣息,又好像有一張古怪的大嘴,在過去時空的某一天把他給吞沒了。
視線所及處,寧靜淡黃的淮河水向左右兩邊蜿蜒而去。除了我,周遭一個人也沒有,河對岸隱約有一些灰白的楊樹林,近岸處蘆葦叢生,停著幾只破敗的小船。小雨無聲地下,周遭一切都是靜止的,顯出幾分亙古的荒寒。公路鐵路發達后,曾經水碼頭的繁忙景象和我爺爺余煥章一樣,已經消失不見了。
十點整,我準時開了直播。一開播就把我嚇了一跳,屏幕上像煮開了一鍋水,不,像開閘放水,各種千奇百怪的用戶名成堆涌進來,短短幾分鐘,人數就達到了三萬多,并且仍在不斷攀升中。
我調整好狀態,沿著河堤不緊不慢地邊走邊說,鏡頭一會兒對準我,一會兒對準碼頭,一會兒又對準河水,就只差對準我虛空中的爺爺了。我的講述離不了碼頭過去的繁榮和如今的蕭寂,最后重點,當然是我爺爺與一個女人從這里坐船離開的傳聞。
“別老重復,后來呢?”“賣米的老張”剛說完,就被上滾的評論淹沒了。
“繼續說故事!”“人間小清醒”說。
“說故事說故事!這黃不拉嘰的河水有什么好看的!”“夢夢吃不胖”說。
眨眼間,像看了一場糟糕的演出一樣,評論區只差沒喊出噓聲趕我下臺了。半小時前還像蹦跳的魚一樣爭先恐后地涌進來,這一刻就嘩啦啦接二連三地逃走了,生怕走得晚被我討債似的,眼看著人數從四萬多一路退到不足四千人,我想找些噱頭挽回頹勢,但大腦一片空白,我整個人蒙了。
倉皇地下了播,喬安娜的電話就催魂般追了過來:“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尋找尋找,不是要慢慢找嗎?我哪知道這些粉絲這么沒耐心!”我很不耐煩,又有些心虛。
“那你告訴我,接下來怎么辦?”喬安娜的語氣咄咄逼人。
“繼續尋找唄。”我說。
小雨細密如煙,我把破吉普開到鎮上,找了間干凈的小旅館住下。已是午飯時分,肚子咕嚕嚕地叫喚起來,我才想起一上午忙著直播早飯都沒吃。到樓下,見馬路斜對面有一家淮南牛肉面館,便走進去點了一碗牛肉面,然后找了張靠墻的長桌坐下。店門口的不銹鋼網架上堆著黃燦燦的馓子和小麻酥,我用盤子各取了兩只,坐下來先填肚子。
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系著印有某超市字樣的藍色圍裙。我問他可知道老正陽關的胡記酒館,正在撈面的老板頭也不回地說:“這條街有陳暉飯店、方華酒樓、隆興土菜館,沒有叫胡記酒館的。”
我說不是現在,是七八十年前。老板睜大眼睛說:“七八十年前?七八年前的我都不知道,更別說七八十年前了,我是五年前從八公山閃家沖過來的。”
面館里只有我一個食客。我和老板聊起此行的目的、我爺爺在胡記酒館跑堂以及從這里走失的事。老板把面端給我,趁空閑在我桌前坐下,先夸贊了我的孝心,然后十分認真地告訴我,他想起經常來吃面的一個人,或許這個人能給我答案。
下午,雨停了。我按照面館老板的指引來到鎮文化站。還未進屋,一陣清脆悅耳的淮詞小曲傳了出來,尋聲走進,見場館里有兩撥人正在表演。左邊的小舞臺上,五個長衣女子手執酒盅、筷子和瓷碟,和著音樂一邊擊打一邊吟唱;臺下右邊空闊的場地里,三個成年男子和三個男童正在表演肘閣。成年男子身穿黃色演出服,每人身上都縛著一個彎曲的鐵支架,支架上部飾以花束,花束再往上,是站在支架上穿戲服的男童。大人在底下將臺步走得悠閑自在,孩子在高處又是抬手又是踢腿,模仿戲臺上的某個神話人物,看著挺危險,其實男童的另一只腿被結結實實地綁縛在鐵架上。
大門邊,一位老者正在收拾布花道具,我問:“哪位是方老師?”
老者的眼睛在場館里找了一會兒,然后向舞臺邊一指,說:“那個就是。”
這時,音樂停了下來,一個戴眼鏡、穿灰色上衣滿頭白發的老人走上小舞臺,接過身邊女子手中的酒盅,左右手各執兩只,兩手上下舞動著輕輕叩擊,同時側身向那女子說著什么。
待老人重新回到臺下,我走過去,喊了聲:“方老師。”
我大致表明了我的請求,方老師聽說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有些犯難,指了指表演的人說:“馬上要參加縣里的非遺展演,我們正陽關的國家級非遺肘閣、省級非遺淮詞都是重頭戲,馬虎不得,天天都在排練,我這兒走不脫呀。”
我說:“不急不急,等您排練完。”
聽面館老板說,方老師原來是小學校長,退休后專門研究正陽關非物質文化遺產和歷史文化,經常在機關學校做公益講座,也曾被文化站請去做專業指導。
下午四點半,兩撥表演的人陸續走了,方老師這才過來和我說話。眼看快到飯點,我將方老師請到對面的迎客來酒店,找了個包間,點了當地的特色名菜雞海、白湯羊肉鍋和兩個炒菜,又要了瓶口子窖,和方老師邊吃邊聊。
就著酒菜,我爺爺余煥章的往事再一次被我翻了出來。說到余煥章在胡記酒館跑堂時,方老師忽然伸出食指:“停!”方老師蹙起眉頭,凝神思索了片刻,眼睛從鏡片上方看著我,壓低聲音問:“你有沒有想過,你爺爺可能是地下黨?”
“地下黨?怎么可能?!”我杯中的酒差點灑了出來。我爺爺那么個人,又是偷銀圓又是抽大煙,還拋家棄子和人私奔的,說他是地下黨,就好比說秦檜是岳飛一樣。
方老師卻不滿地白了我一眼,說:“你可知道,三十年代我們正陽關有兩個地下交通站?你說胡記酒館我就想起來,當時木匠街拐的餛飩館里,就有個伙計是地下黨,不僅是地下黨,還是共產黨的縣委書記,這是我們地方黨史上記載的!那個年代,有什么不可能!”
我說:“我爺爺是1942年從這里失蹤的,不是一九三幾年。”
方老師的眼神黯了下去,但很快又看著我說:“那也不是沒有可能!抗戰前后正陽關雖然是國統區,但1938年日本鬼子打進來,后來漲水撤走了,1940年又從淮南打過來把西門給炸了。斗爭形勢那么嚴峻,又是國民黨又是小鬼子,地下黨和交通員只能隱蔽作戰,隱姓埋名犧牲的也多了,哪能都被記載下來?再說了,你爺爺就算和人私奔,這么多年不可能音信全無。小余,你要好好尋尋,你爺爺真有可能是地下黨!”
我靠在木椅背上,半天緩不過神來。方老師的話聽起來像天方夜譚,和田老頭嘴里的余煥章有如云泥,但萬一呢?萬一我爺爺真是地下黨,那余煥章何止能在家譜里立身,那應該是浩氣長存、光宗耀祖的!我那尚未完全癡呆的父親要是知道這個消息,會是多么大的心靈撫慰!我的心怦怦直跳,被這個假設弄得熱血沸騰。我站起來一口干了杯中酒,對方老師一抱拳:“方老師,您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您教教我,我該怎么去尋?”
方老師呷一口酒,努力睜開微醺泛紅的雙眼說:“小余,這件事,我愿意幫你。”
4
當晚,方老師就將我拉進了“正陽關訪古”微信群。這是個兩百多人的群,群友大多和方老師一樣,喜歡研究正陽關的歷史文化和地域風情,大部分是正陽關的老街坊,還有一些不知來處不知因何而加入的陌生人。方老師先發了一串熱情的鼓掌表情包歡迎我進群,然后將我尋找爺爺的事情簡單做了介紹,最后希望大家提供有價值的線索。
我十分誠懇且謙遜地向群友打了招呼,同時請各位關注我明天的系列直播。最后我說:“各位老師鄉友,我的爺爺余煥章1942年正陽關胡記酒館的跑堂伙計,他和那個穿藍色旗袍的女子不可能憑空消失,也許您的父祖輩就曾經不經意間留下過關于他們的記憶,哪怕是一個方向,或者一個特征,拜托鄉友們多多關注!”
表示歡迎的鮮花和禮炮,在群里一波又一波沸騰起來。
有個叫“清風若來”的群友說:“年代太久遠了,真不知道正陽關有個胡記酒館呢。”
“是在哪條街?可能當年開張時間太短,從沒聽說過呀。”“正陽散人”說。
方老師又給我推來了黨史辦和當地紅色文化專家的微信,他們對我爺爺的那段歷史很感興趣,但都提供不了有價值的線索。
盡管如此,這個新的尋找方向卻像電光石火,讓我激動難安。我打電話告訴喬安娜我可能有個地下黨爺爺,這個小女人差點在電話那端蹦了起來:“天啦!居然成了諜戰片!余哥,明天直播,你就把今天的發現再來一遍!”
不出所料,當晚公司平臺就置頂了新的預告:是酒館伙計還是奉命潛伏?爺爺的故事出現新轉機!明天上午十點,請繼續關注“于是乎白云蒼狗”的系列直播——尋找余煥章!
第二天上午,我準時在文化站開了播。淮詞和肘閣的排練仍在繼續,見有直播,演員們也格外認真賣力,鏡頭里樂聲盈耳,五彩繽紛,一片熱鬧喧騰,直播間人數果然嘩啦啦往上漲,鮮花、小金人、飛機、跑車又一溜煙地狂刷起來。
眼看熱身得差不多了,我把昨天下午的尋訪過程簡要敘述了一遍,然后把鏡頭轉向正在指導淮詞的方老師,再把方老師請到屋外,開始了我們兩個人的直播訪談。
因為準備充分,我和方老師聊得很透徹。在我們互相的詢問和解答里,關于爺爺和奶奶的陳年往事、關于爺爺同一個女子的失蹤,以及正陽關地下交通站隱秘戰線的歷史點滴,都有了清晰的脈絡。方老師的加入增添了很多人氣,“正陽關訪古”群的群友幾乎都在觀看直播,他們又轉發給更多的正陽關人,屏幕下方的評論區一直在更新,本地人的參與尤其熱烈,他們說起一些老街巷老字號,還有誰家的祖宅被鬼子的炮火炸平,誰的爺爺或奶奶又差點被洪水淹死。懷舊的情緒在直播間蔓延。
忽然,一個叫“風中輪笛”的人說:“跟我奶奶的經歷很像,她也是1942年從正陽關坐船離開的。”
這個評論很快就被淹沒了,但就在那么一瞬,我抓住了它。
我立刻對著屏幕說:“這位‘風中輪笛’朋友,您說您奶奶也是1942年從正陽關坐船離開的?可否說具體一點。”
兩分鐘以后,“風中輪笛”回復說:“是的,巧的是,她是和一個男同志一起走的。”
我忙問:“那個男同志叫什么?叫余煥章嗎?”
我焦急地等待著,不僅是我,直播間所有人都在等,評論區不約而同蹦出一連串相同的詢問:“是叫余煥章嗎?”
可是,一直到直播結束,“風中輪笛”再也沒有回復。
5
接下來兩天,我在正陽關的尋找毫無進展。我專門在那些歷史悠久的老街巷轉悠,和那些曬太陽聽戲曲的老人聊天,但沒有人知道胡記酒館,更不知曉余煥章為何人。
幾場直播草草了事后,喬安娜質詢的電話就像注定追尾的汽車一樣,躲都躲不掉。她讓我趁熱度還在,趕快想辦法。我說:“有什么辦法,這不正在尋找嗎!”喬安娜嘁了一聲說:“剛進公司培訓的時候怎么教你們的?要想直播有流量,一、臉皮要厚;二、嘴皮要溜;三、三是什么?故事靠編呀!你都忘了?!”
我又開始失眠,偶爾睡著便噩夢連著噩夢。一天晚上,直播間的人氣數字忽然變成鐵鏈圈成的“O”,蕩秋千一樣直不打彎地朝我飛過來,狠狠砸中了我的腦門兒。我在驚嚇中猛然睜開眼,腦門兒依然隱隱作痛。小旅館的床有些板硬,衛生間一側的小夜燈散發出微弱的亮光,聽著空調機單調的嗚嗚聲,恍然間,“風中輪笛”這個名字像一道電光從我腦海閃過。
那天我專門找過“風中輪笛”,但一下播,直播間的觀眾就像魚歸大海般一哄而散,這個偶然出現的名字也就無從尋覓。況且,單憑在直播間的兩句留言,就猜測和我爺爺余煥章有關聯也未免過于草率。
但是,就在我快放棄這個想法的時候,“風中輪笛”卻主動出現了,在我又一次下播后,他(她)在我的直播號上私信了我。
我們很快互加了微信,對方的微信名仍然是“風中輪笛”,頭像是一束藍色小花。我的微信名是“余先生”。
“您好,余先生!”“風中輪笛”首先向我打了招呼。
“怎么稱呼您?先生還是女士?”我內心有些激動。
“就叫我‘風中輪笛’吧!”
“沒記錯的話,您在直播間說過您奶奶也是從正陽關離開的。”
“是的,余先生。”靜默了幾秒,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但過了好一會兒,才出現了一行字:“我可以請您幫個忙嗎?”
“您請說,只要我能做到。”
“您有時間嗎?明天下午我去正陽關找您。”
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答案似乎昭然若揭,如果和我爺爺的失蹤一點關系都沒有,這個人沒必要主動聯系我。
第二天下午,明媚的陽光鋪滿大地,沿路的屋脊和樹葉上有光點瑩瑩閃動,一切都有了春天的樣子。我心中揣著無數懸念,從小旅館走到名叫“三口甜”的西餐甜品店時,竟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找了個卡座坐下,服務生走過來問我想吃點啥,我說稍等,我在等人。話音剛落,就聽一個溫柔的女聲在空中響起:“是余先生嗎?”
我這才發現,原來這是二層樓式的店堂格局,一樓點餐加卡座,樓上則全是卡座。在一樓不起眼的位置,一個小小的木樓梯旋轉而上,一位身穿淡紫色上衣的女士站在樓上的扶欄邊向我微笑。
我轉身在吧臺點了一杯楊枝甘露,一杯山楂洛神果汁,又點了個八英寸的榴梿比薩。然后上樓,與這位陌生的女士寒暄問候。
“我叫白蘭,白色的白,蘭花的蘭,網名是風中輪笛。余先生大名是……”她伸手請我入座,聲音輕柔清晰,衣著簡潔精致,左衣襟別一枚藍色勿忘我胸針,一看就是有內涵的女士。
“我叫余是乎,”看她皺眉不解的樣子,我用手在桌上畫字:“不是‘于是乎白云蒼狗’的于,是這個余。”她笑著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我急著切入正題,沒有再作鋪墊,我把上次她沒有回答的問題又拋了出來:“那個,陪你奶奶離開正陽關的人,是不是余煥章?”
白蘭低頭用小茶匙在楊枝甘露里輕輕攪拌了一下,沉吟了幾秒,抬起頭看著我說:“不是。”
不可否認,我滿腔的熱情瞬間降到了谷底。我以為她遲遲不愿正面回答,是因為一些原因無法簡單作答,比如說我爺爺真的和她奶奶私奔并且過完了一輩子,比如她覺得有些愧疚需要面對面地說清這些事實,否則,她主動來找我,又做何解釋?我們只是網絡滄海中不相干的兩個人。
我抱起胳膊,向后靠在卡座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氣問:“那你為何找我?”
“對不起,余先生,我知道您很失望,這也是我那天沒有在直播間回答您的原因。”白蘭真誠地看著我,臉頰微微泛紅。她皮膚光潔白皙,加上嫻靜的書卷氣,不大看得出年齡,大抵在三十五歲至四十歲之間。
“我想請您幫我找一個人,確切地說,是找一個人的家人,但這個人,不叫余煥章。”白蘭十指交疊,兩肘支在桌子上,兩只眼睛懇切地看著我。
“這個人叫什么?”我叉起一塊比薩送進嘴里。
“王葆真。三橫一豎王,永葆青春的葆,真假的真。”不等我回答,白蘭又說:“從我奶奶開始,我們一直在找他的家人,足足找了三代。因為奶奶是和他一起從正陽關離開的,所以我加入了‘正陽關訪古群’,想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好巧不巧,看到您尋找爺爺的直播,人氣那么旺,我就想借用您的人氣和關注度,也許會是一個突破口很快就找到了呢?所以,我就冒昧地從南京趕過來,請您幫忙。”
王葆真。我反復念著這個名字,心想這世界真他媽太怪誕了。我原本是要尋找余煥章,剛出來一點頭緒,卻被橫空出現的王葆真給截斷了。也就是說,一條線握到手里,剛要往后捋,卻捋出了一個新的線頭。
“您愿意幫這個忙嗎?”白蘭小心翼翼地問,因為激動和擔心被拒絕,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得承認,我被她的真誠打動了。我知道這會給我帶來一些麻煩,特別是那頭情緒無常的小母獅,我可能會面臨她沒大沒小的訓斥,當然,這可能也會耽誤我尋找余煥章的進程,但想起白蘭祖孫三代的接力尋找,想起我父親一生的失落,還有,我實在不忍心讓眼前這位文靜優雅的女士失望,我愿意用“于是乎白云蒼狗”的名義做一次公益的尋找。
我抬起右手,對白蘭做了個“請”的手勢——“請說出你的故事。”
6
我跟奶奶姓,我叫白蘭,奶奶叫白慧蘭。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江蘇金壇有一家著名的白記綢緞莊,生意做得很大,我奶奶就出生在這個家底殷實的白家。白慧蘭從小就很聰慧,要不是戰爭,她的人生會是另外一部傳奇。當然,這不是重點,我揀重點的說。
1937年金壇淪陷,萬幸的是,我奶奶白慧蘭已考入國立上海醫學院,這一年隨校遷到云南昆明,1940年又遷到重慶歌樂山,這個學校是1946年也就是抗戰勝利后才遷回上海的。
余先生您是知道的,那時候抗戰形勢是多么緊張激烈,戰士在前線浴血奮戰,中彈負傷卻缺醫少藥,因此軍隊需要大批醫護人員。在這種情況下,1942年春天,確切地說應該是四月份,我奶奶白慧蘭就接到了去新四軍二師某旅戰地醫院報到的通知。
接到通知后,奶奶很激動,她的原話是:“真是望眼欲穿啊!我早就想去前線救治傷員報效祖國了。”于是在四月下旬,我奶奶記得是一個有霧的早晨,她打扮成走親戚的樣子,拎著一只柳條箱,由學院黨小組的一名同志護送到嘉陵江碼頭,再由碼頭的一位地下黨乘船護送到宜昌,再由宜昌的交通員護送到武漢,就這樣一站一站地接力護送,終于在五月初到達了壽縣正陽關。
那時候的正陽關因為水運發達,是一個十分繁忙的商業碼頭,八個省都在這里設立過會館……對對,您直播時說過,總之是十分繁榮。正因為如此,人多眼雜嘛,處處又都危機叢生,特別是抗戰以后,這個地方又成了各方勢力暗潮涌動的龍潭虎穴。
我奶奶到了正陽關準備往下一站去的時候,國民黨的盤查忽然緊了起來。那時皖南事變發生不久,國民黨頑固派仍然十分猖獗,一時就走不成了。怎么辦?前方戰事正緊,每天都有大批傷病員等著醫治,我奶奶卻被困在這里走不了。她急得不行,但也沒辦法,只好在地下交通員的安排下,暫時住在了一個酒館里。
您也喝點果汁,別光聽我一個人說。胡記酒館?什么酒館奶奶沒說,她說記不大清了,總之是住到了一個酒館里,這個酒館的掌柜和三個伙計都是地下黨。這么著,我奶奶就遇到了她的救命恩人王葆真。
這個王葆真只知道是壽縣人,具體是哪里奶奶不知道,那個特殊年代也不好細問。我奶奶多大?我想想,她1923年出生,醫學院是七年制,當時十八九歲吧。這一等,白慧蘭就在正陽關整整等了十天。終于在第十一天的凌晨,酒館的伙計、地下黨員王葆真擔負起了繼續接力護送的任務,帶著我奶奶混在一只商船里離開了正陽關。
下一站是哪里?也就是終點,在定遠藕塘鎮,路程還有一百多公里。奶奶說,雖然只剩最后一站,但這一站卻最為艱險,一路上不是日偽軍的封鎖線,就是頑軍的盤查哨和巡邏隊。水路只能坐船到曹家灣,然后從曹家灣下船繞道謝家集,再從淮南經趙圩子、湖里張、魏莊、吳家小圩到谷莊、程橋,到了定遠后,還要經過蔡莊、油坊胡、走馬場,最后才算到達終點。是啊,這么多地名,您也好奇我怎么記得住,我怎能記不住呢,找了這么多年,說了這么多遍,背也背熟了嘛。
王葆真話不多,人卻非常機智聰明。坐船離開正陽關的時候,他把一支毛瑟槍,也就是盒子炮,放在他隨身拎著的藤條箱的隱秘隔層里。他左手拎著藤條箱,右手拎著我奶奶的柳條箱,我奶奶穿旗袍挎著個軟布包,一前一后像一對回娘家的小夫妻,不大引人注意,所以,一開始走得也比較順利。
下船后,過了謝家集,他們要經過頑軍的盤查哨。王葆真十分機靈,他客氣恭敬地對頑軍說要去淮南丈母娘家,一邊主動打開兩只箱子讓頑軍檢查。藤條箱里,是王葆真事先放好的兩包老刀牌香煙,頑軍看了兩眼放光,王葆真假裝不舍的樣子,把兩包煙塞到了頑軍手里,頑軍得了煙也不再細查,揮揮手讓他們過去了。
到淮南后,他們和地下交通員接上了頭,在一個老鄉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找了輛驢車繼續趕路。怕遇到盤查哨和巡邏哨,他們走的都是偏僻小路。到了魏莊,就挨著莊稼地走,那時候是五月,油菜和麥子長得很高,已經結莢長穗了,放眼一望無遮無擋全是青幽幽綠油油的一片,我奶奶以為這下子安全了,日偽頑軍總不至于變魔術一樣憑空而降,但就是這么怪,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一隊偽軍從麥田前方往這邊走來。
莊稼地躲不住人,再說躲也來不及。遠遠地,偽軍大喊:“站住!干什么的?”一邊加快腳步跑了過來。總共是五個黃皮偽軍,我奶奶這邊加上趕驢車的老鄉總共三人。我奶奶那時年輕,剛從學校出來嘛,沒有經過戰爭洗禮,所以有些慌。王葆真十分冷靜,輕聲快語地要我奶奶和老鄉保持鎮靜,一邊從口袋里掏出良民證,大聲說:“我們是回老家哩!”
五個偽軍把驢車和我奶奶他們團團圍住,一個偽軍挨個兒檢查了良民證,我奶奶的良民證是在淮南時跟借老鄉的。檢查了良民證,又開始搜查驢車和行李箱,兩只箱子打開,我奶奶的箱子里全是換洗衣物和生活用品,王葆真的藤條箱里,除了衣物和一雙布鞋,再有就是暗格里的毛瑟槍了。見偽軍開始搜查藤條箱,我奶奶白慧蘭急中生智,褪下手腕上的一只鐲子,也學王葆真塞香煙一樣,壯起膽子塞到了偽軍的手里。正搜查的偽軍一看,哈哈笑起來,旁邊四個偽軍也陰陽怪氣地嘻嘻哈哈。但搜查的偽軍笑過之后,手并沒有停,還在箱子里又翻又找。我奶奶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槍要是被找到,一切就都完了。就在這時,王葆真突然躥上去,把偽軍撲倒在地,搶奪他手里的鐲子,同時對我奶奶罵罵咧咧:“你這個敗家婆娘,就這么個傳家寶,你三瓜不值兩棗地轉眼就送了人,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就和偽軍滾作一團扭在了一起。四個偽軍齊刷刷端起槍,見難以瞄準,便放下槍一齊上陣,對躺在地上的王葆真拳腳相加又踢又打,最后看王葆真不再動彈,才抓著鐲子和驢車上的一袋地瓜干揚長而去。
王葆真渾身是血,站都站不起來,只好靠躺在驢車里繼續趕路。天傍黑的時候,到了程橋,再過兩個村就到定遠,就有部隊的人來接應,王葆真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但偏偏這個時候出了事。
余先生,我說得有點啰唆,沒有讓您厭煩吧?我盡量說快點——趕車的老鄉心疼驢,畢竟走了一天了,就停下來給驢喂草料。三個人看著驢吃,這時誰也沒有料到,不遠處歪塌的草棚子后面,三個端著槍的日本鬼子正躡手躡腳地逼近。
還是王葆真警覺,草棚子后面干草被踩踏的微弱聲響驚動了他,雖然遍體鱗傷靠在驢車里,此時王葆真卻果斷地打開藤條箱,取出暗格里的毛瑟槍,朝鬼子的方向連打了兩槍,沒有打中,然后他一翻身從驢車上跳下來,忍著痛一瘸一拐地向右邊的林子里跑去。鬼子果然調轉方向去追王葆真,趕驢的老鄉趕緊拉著我奶奶躲了起來,我奶奶只聽得林子里爆豆子一樣的槍響,還有鬼子嗚里哇啦的喊叫和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
來接應的戰士聽到槍響,火速趕來與我奶奶白慧蘭接上了頭,又包抄林子擊斃了一個鬼子,地上躺著一個之前被王葆真打死的鬼子,還有一個被打中了腿躺在地上哼哼。
王葆真卻不在林子里。戰士們找了半天,終于在一個山崖下找到了他,他仰面躺在一棵大樹的枝杈上,一顆子彈打中了胸膛,另一顆穿過了肩胛骨,他的上半身浸泡在鮮血中,一片殷紅。
后來,部隊試圖聯系他的家人,卻怎么也聯系不上。到正陽關交通站去打聽,卻不知道他家住何處,只說是壽縣人,幾年前從外地來的,知道他具體信息的人也早都不在了。
我奶奶白慧蘭還沒正式開始革命工作就遇到了這樣的事,對她的震動很大,這也成了她一生中難以抹去的記憶,她一直活在遺憾和感動中。奶奶說,她的命是王葆真用自己的命換來的,所以她一輩子都在拼命工作,還多次受到嘉獎。新中國成立后其實有更好的發展機會,但她不愿去,就留在醫院救死扶傷,臨終前兩個月還堅守在手術臺邊。她大半生都在尋找王葆真的家人,臨終又托付給我父親,現在我父親也老得走不動了,這個接力棒就交到了我的手上。
余先生,這就是我要說的故事。
7
天很快就黑下來了,我和白蘭卻都坐著沒有動。窗外的樟樹被陽光照耀了一天,此時若有若無飄來一陣暖暖的好聞的香氣;路燈次第亮起來,像誰正舉起一盞一盞黃澄澄的燈籠。我摁亮卡座上懸空的蓮花小燈,頓時,我和白蘭就被籠罩在一團溫馨里。為了制造一點活潑的氣氛,我叫來服務生,重新點了兩份意大利黑椒牛肉面,又叉了一塊榴梿比薩遞給白蘭,她微笑著接過去,很斯文地慢慢吃著。
關于王葆真,根據白蘭的講述,我在腦海里快速地梳理了一遍,卻沒有找到可供突破的線索,他像我的爺爺余煥章一樣,也形成了一個無從入手的自我閉環。他是哪里人?他的家人有沒有找過他?他有什么特征?全都一無所知。
見我苦苦思索的樣子,白蘭忽然說:“對了,我奶奶有一個采訪視頻,我找給你。”她已不知不覺把“您”改成了“你”。
白蘭很快就找到視頻發給了我,我在手機上點開,是一個叫“尋找”的電視欄目,這一期的攝制時間是2017年,白慧蘭已經九十三歲了。
老年的白慧蘭雖然牙齒脫落,但皮膚依然白皙干凈,滿頭白發紋絲不亂,可以想象她年輕時的聰慧秀美。視頻是采訪和解說交叉進行的,內容基本和白蘭敘述的相吻合,但白慧蘭面對鏡頭的講述,還是豐富了更多的細節和內容。
“戰士們把他(王葆真)抬上來,他已經犧牲了。老藍布的對襟褂子,也被血浸透了。有一個戰士細心,摸到他右邊袖子下面藍印花布補丁里有一塊硬硬的東西,拆開來一看,是一封從交通站帶出來的情報,要交給部隊首長的。這一路走來,我是一點都不知道,他把我都瞞住了。其實我一直覺得奇怪,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那時候他才二十多歲嘛,衣服怎么補了那樣一塊藍印花布,女人用那樣的布做頭巾做衫子,哪有男人用那樣的布的。再說他家境應該還不錯,不至于打那樣的補丁,因為聊天時他說,為了支持革命,他經常從家里拿錢,家里人以為都敗光了,其實是給黨小組做活動經費了……”白慧蘭說得緩慢莊重,像在做一生最后的緬懷。
和白蘭分手時已是月上中天,我走在飄滿月光的正陽關街頭,內心涌上一些理不清的情愫,是驚訝、感動還是懵懂?它們攪和在一起,把我胸口塞得滿滿的,我想找個人徹夜長談或一醉方休,于是在電話簿里翻來翻去,最后卻撥給了喬安娜。
我說:“安娜呀,我想給人幫個忙,在直播里幫她找個人。”
手機里好半天一點聲都沒有,我正疑惑電話打錯了的時候,喬安娜的聲音炮仗一樣炸了開來:“你說什么?給別人找人?!你爺爺呢?余煥章呢?找到線索了嗎?沒找到!沒找到不接著找,居然要幫別人找人?余是乎!你腦子還好吧?”
我把電話拿遠,免得炸得我腦瓜子疼。我咬牙切齒偷著聲兒罵了聲“奶奶的”,一面笑嘻嘻地柔聲說:“安娜經理,少安毋躁,我爺爺的線索暫時斷了……”
“那就編!接著往下編!你奶奶的故事不是編得很好嗎?”
“那是真的,不是瞎編的!”
“哪有什么真的,你說說,我們公司的直播有真故事嗎?你糊弄別人可以,糊弄我?嘁!”
這樣下去,事情就越說越遠了,這小女人一發起飆來,事情就沒有轉圜的余地,我強壓住怒火,把白蘭求助的事情簡要復述了一遍。
“像這種情況,利用公司平臺找人,是要付費的你知道吧?”喬安娜慢條斯理地說。我以為她會改變主意,誰知道她竟跟我說錢。
“喬安娜,你腦子里除了錢還有什么?”我感覺自己要爆發了。
“余是乎!你少跟我提什么情懷!公司的宗旨就是盈利!就是賺錢!否則要我們干什么?公司創造了那么好的推廣平臺,哪一場直播人氣不是幾萬多,你倒好!利用平臺給別人找人?我告訴你,不行!‘尋找余煥章’只能是余煥章,沒有流量就去掙流量,沒有故事就去編故事!”喬安娜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編!編你大爺!”我猛地喊出這一句,然后狠狠關了手機,長出了一口惡氣。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在小旅館里開了直播。直播間照例擁滿了人,都等著我繼續找爺爺呢,卻等來了我的告別演說。
“家人們,謝謝你們一直的陪伴,但我現在不得不和你們說再見了。上次直播時給我留言的‘風中輪笛’朋友希望我能給她幫個忙,幫一位英雄找家人。對,也是找人。但這偏離了我們公司平臺的規則,并且也偏離了這個系列直播的主題,畢竟,這和尋找余煥章的直播無關。所以,我決定,暫時退出這個直播平臺,接下來我會在某音平臺重新注冊賬號,幫‘風中輪笛’找英雄的家人,她的故事深深打動了我。懇請家人們原諒我的虎頭蛇尾,但是我保證,我不會放棄尋找我的爺爺余煥章,一有線索我會立即直播向家人們報告。當然,我也希望大家能關注我的新賬號,給‘風中輪笛’朋友提供有價值的線索……”
直播間一下炸開了鍋,各種詢問和疑惑滿屏飄了起來:
“真的假的?什么英雄?”
“新號是什么?我會繼續粉你哦!”
“余煥章還沒找到,怎么又要找英雄?”
…………
像魚吐出的泡泡,一句接著一句,評論區瞬間大水漫了金山。
該說的都說了,我果斷下了播,喬安娜的電話又追了過來:“余是乎,你什么意思?不想干了是不是?”
“再說一遍!我、目前、現在,心里只有情懷和英雄!愛咋咋的吧你!”我無比暢快地掛了電話。
8
我在某音平臺注冊的新賬號是“于是乎風中輪笛”,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起這么個名字,覺得和白蘭的囑托有關,就這么叫了。征求過白蘭的意見,她說沒有意見。
首場直播在晚上七點,地點在一間安靜的茶室,這里燈光溫暖,擺設也很溫馨。我邀請白蘭一起直播,她有些靦腆,說怕一緊張中途卡殼,王葆真的故事還是由我來轉述。
一個新號,要想立刻擁有粉絲量不太可能,我做好了光桿司令自說自話的準備。直播間冷清清的,像一間剛剛粉刷完畢的新房,空空蕩蕩,還沒有居家的氣息和氛圍。我有些尷尬,又好像置身于一個空中舞臺,臺下只有一個人在默默關注著我,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怕辜負了這份期待,想竭力表現得完美一些,引來觀眾和掌聲,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真的,我第一次有了這樣奇怪的感覺。以前在直播中,我從未想過“責任”二字的含義,甚至尋找我爺爺余煥章的直播也是如此。我嘴皮子練得很溜,懂得煽情,也會控制節奏,但說到王葆真,不由自主的莊重感讓我喪失了這種能力。
直播間人數寥寥可數,我開始天南海北一個人窮聊,從淮南美食“大救駕”說到正陽關的非遺抬閣和肘閣,說到壽州香草和淝水之戰,每說一段就穿插一段預告,說直播間人數達到五百人我將講述革命英雄王葆真的感人事跡。
我在等待,等人,等流量,同時做好了心理準備,今天沒有人,明天繼續,明天沒有人,后天再來,總之,我下定決心,這場公益尋找我會一直進行下去,直到有新的線索出現。是的,比起我的爺爺余煥章,王葆真讓我敬佩,也更激起我尋找的欲望。
七點十五分,直播間有了四十多人,七點二十,漲到一百零三人,七點半的時候,人數忽然增到了五百多人,七點四十便破了千人,看著熟悉的用戶名和評論區催促的留言,我知道大多是跟隨過來的老粉。
我正式開始了講述。我已將白蘭說出的故事牢牢記在了心里,并化作了自己的語言,所以我的講述是認真和平靜的,沒有半點浮夸和戲謔。
講完時,直播間已接近四千人。然后,我把采訪白慧蘭的“尋找”欄目在直播間播放了一遍。這段視頻很有年代感,白發蒼蒼的白慧蘭沉浸在往事的追憶中,她一字一句緩緩講述著王葆真的生死瞬間,舉重若輕又難掩傷感,皺紋環繞的眼睛里,有淚光閃動。
因為有真實的細節,王葆真的英勇犧牲格外感人。直播間沒有了往日的喧鬧,我知道大家都在靜靜地觀看和聆聽。視頻播完,我最后總結說:“王葆真犧牲時,來不及留下半字遺言,他的家人知道嗎?也許根本不知道。他的父母親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直在等待他回家,可是一輩子都沒有等到。子彈擊中他的胸膛時,他也許想過再也不能和家人團聚,但他選擇犧牲自己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那是堅如磐石的信仰的力量……今天,我們已經遠離戰爭,他的英靈卻無法魂歸故里。所以,這就是我們尋找的意義,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他的家人,讓他在子孫后輩的心目中、在他宗族的家譜里光輝永存……”這一刻,我想到了我的爺爺余煥章,一絲難言的疼痛在我心底蔓延,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
下播時都快到十點了,小鎮的夜晚已進入半睡眠狀態,空闊的街道上只有路燈昏黃的光暈。白蘭向我道謝,并重新布了茶點請我喝茶。白蘭說,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回南京了,今晚向我辭行。她是一所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員,這次是專門請假過來找我,她感謝我讓白家三代人的尋找有了新的途徑。“余先生,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讓我遇見了你。”她微笑著說。
回到旅館已過子時,我以為又將度過一個不眠之夜,誰知沒有了流量焦慮和喬安娜的催魂電話,我居然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仿佛平地里一聲炸雷,“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的來電鈴聲將我驚醒。
我迷迷糊糊抓過手機,滑到接聽鍵,孫楠的金屬嗓音瞬間切換成一個毫無頭緒的蒼老聲音:“你趕快回家一趟!馬上!快點!”我愣了好幾秒鐘,才聽出是田老頭。
我騰地從床上坐起來,問是不是我爸出事了,田老頭悶頭悶腦回一句:“回來再說!”便掛了電話。
我心急火燎地起床抹了把臉,到一樓退了房,開上我的破吉普,一陣煙似的往家趕。
趕到家時,樓下淘米做飯的鄰居堆起笑和我打招呼,我顧不上搭理他,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氣喘吁吁地打開門,見田老頭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我父親也好好地坐在輪椅里,護理工在廚房當當當地切菜,我這才一屁股坐進圈椅,像一堆泥沙一樣松塌了下來。
田老頭右手夾著香煙,神情嚴肅,垮著他那張標志性的倒三角臉;我父親嘴唇抖動著,雙眼潮濕,像是剛剛哭過。我不確定我父親此時是清醒還是糊涂,喊了一聲:“爸!”
父親嘴唇抖得更厲害,眼巴巴看著我說:“你回來啦?”
我把疑惑的目光轉向田老頭。田老頭任香煙燒了半截,盯了我好幾秒才鄭而重之地對我說:“小余,你爺爺找到了!”
我父親像個孩子般嚶嚶哭了起來。
田老頭舉起夾煙的兩根手指,激動地上下直點:“藍印花布!藍印花布啊!”見我滿臉的焦急和疑惑,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掐頭去尾地說:“那個王葆真,袖口、藍印花布、補丁!”一邊說一邊比畫著。原來,田老頭一直在悄悄看我的直播。
見我還是一頭霧水,田老頭干脆一竿子到底:“哎呀!王葆真就是你爺爺!余煥章就是王葆真!”
此時,我父親號啕了起來,眼淚鼻涕流在了一起。
我顧不上給父親擦臉,拖了把椅子,挨著田老頭坐下。田老頭嘆一口氣,指了指墻上我奶奶余周氏的照片,說:“你奶奶,真不簡單哪!唉,我一直以為……”
時間便又回到了1938年端午節的前一天,余煥章失蹤前在家的最后一夜。我奶奶余周氏幫余煥章脫下半舊的長袍,準備換下快要縫好的老藍布短褂。作為裁縫的女兒,女紅是余周氏拿手的本領,這一夜,她在燈下縫了半宿。雞叫頭遍時,她對著燈舉起已完工的短褂,想起余煥章平時伏在桌上寫字,右邊衣袖總是先被磨臟磨破,這一走又不知何時才能回家,便鬼使神差地剪了自己的藍印花布頭巾,一針一線地縫在了衣袖下。
余周氏在晚年多次和鄰居們說起過這個細節。但包括田老頭,甚至包括我父親在內,所有人都沒拿她的話當真,他們覺得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還像祥林嫂一樣深情回憶這個男人,真是愚癡又可悲。
我奶奶余周氏當然也不知道,這個藍印花布補丁,不僅成了丈夫傳遞情報的秘囊,也最終鋪平了把他引渡回家的橋與路。
我抬起模糊的淚眼,看見我奶奶余周氏平靜溫和的臉,在白墻上露出寧靜又神秘的微笑,她仿佛和光同塵,融入了漫長的時空。
但冷靜下來,似真似幻的迷霧又漸漸升起,我依然覺得疑竇重重。也許不過是巧合,在那個動蕩窮苦的年月,誰的身上不是補丁摞補丁?僅憑一塊藍印花布補丁,就能確定余煥章是王葆真?
9
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告訴白蘭,滿懷欣喜又小心謹慎地說,王葆真有可能就是我爺爺余煥章。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我說完前因后果,她才驚嘆道:“我的天!太難以置信了!太好了!”
我問她王葆真的墓在何處,我想去看看。白蘭說:“明天周六,我陪你去。”
我告訴父親,我要去爺爺的墓地看一看。父親坐在輪椅上抓住我的手,露出小孩兒要糖吃的眼神,想讓我帶他一起去。我安慰他,說:“我先去看看,下次陪你一道去祭奠爺爺。”他嗯啊嗯啊地應著,很不情愿地松開了我的手。走到門口,父親突然對著我的背影口齒不清地喊了一聲:“爹!你早點回來啊!”我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
在開往南京的高鐵上,我接到了喬安娜的電話。不知喬安娜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她一改上次的跋扈囂張,聲音溫柔到讓我無法適應:“余哥,對不起哦!沒想到王葆真竟是……這實在是太令人——surprise了。不過說真的,你那個直播間人氣不行,比公司的推廣度還是差遠了,回來吧!我們可以讓你爺爺的光輝形象家喻戶曉,同時你也會有更多的收益,這是英雄后代應得的補償!”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眼睛都濕了,鄰座頻頻投來好奇的目光。我說:“喬安娜,謝謝你這么看得起我。余是乎現在不關心收益也不關心流量,只關心能睡一個踏實好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
說完,我戴上睡眠眼罩,松軟地靠在了椅背上。
在南京站出站口,我看到了一身黑衣的白蘭。白蘭認真地看著我,不可思議地緩緩搖頭。我知道她內心的感慨,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仿佛有一雙神奇的手一路牽引著我們,從陌生之地走向命運的交會點,完成冥冥之中的鄭重交付。我們相視一笑,太多的感慨突然間沒有了來路,仿佛所有寒暄都過于矯情和蒼白。
我們轉乘下一趟車,去往定遠。到定遠后,找到一家鮮花店,我和白蘭一人買了一束鮮花,再轉汽車和出租車,終于在下午三點多趕到了陵園。
入口處的柏樹下,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見到我們,笑盈盈地走上來打招呼,白蘭介紹說是退役軍人事務局的張科長。
張科長領著我們一邊往里走,一邊介紹陵園的情況。陵園面積很大,一眼望去,觸目可見皆是蒼松翠柏。不遠處層層疊疊的臺階之上,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一座漢白玉烈士紀念碑巍然聳立。紀念碑周圍,是一塊塊密密麻麻凸起于地面的黑色方形墓碑,有的墓碑上有名字,有的墓碑上什么也沒有。張科長說,這些烈士以前分葬在定城、桑澗、藕塘等地,是多年前陸續遷來的,其中有很多無名烈士共一個墓堆,至今沒有姓名,也無法找到家人。
為了方便祭奠,每一排墓碑下面都砌了水泥步道,順著窄窄的步道走到中間一塊墓碑前,張科長站定,指給我們說:“這就是王葆真烈士。”在兩塊沒有名字的墓碑中間,一塊黑色大理石墓碑靜靜展現在我們眼前,墓碑上刻著“革命烈士王葆真同志”幾個燙金楷體字,下面兩行是小一點的字號:安徽壽縣人,出生年月不詳,中共地下黨員,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五日護送新四軍軍醫赴藕塘途中犧牲。
我一遍一遍看著,一個字一個字默念著,仿佛置身夢境,似真似幻,忽近忽遠,一切忽然間都不真實起來,又好像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切。我愣怔在那里,忘了時間的流逝。白蘭碰了碰我,示意我敬獻鮮花。我醒悟過來,和白蘭一起將鮮花擺放在墓碑前。在彎下腰的那一瞬,我看到墓碑周圍的草地上開滿了淡藍色的勿忘我,這些小小的花兒穿過無名的藤蔓和草葉,悄然又繁密地一路開向遠方,仿佛是寫在大地上的無聲詩行。我內心萬馬奔騰,此時所有的疑慮都已消失忘卻,這塊大理石墓碑之下,仿佛真的就是我失蹤了八十年的爺爺余煥章,他不是浪子,是舍生忘死的英雄!他機智勇敢,有堅定的理想和信念,卻被誤解了那么多年,甚至于像拔一棵稗子一樣,被最親的親人從家譜中無情地拔除!這是多么巨大的委屈和悲痛!
天空蔚藍得像一塊薄脆的藍水晶,大地深邃草木寧靜,仿佛溫柔不語的母親。我站起身,夢游一般回到眼前的現實,一種使命感催促著我:作為余煥章血脈的延續,我有責任幫他找回遺失的姓名,領他回家。
我問張科長,能否將王葆真的名字改為余煥章,或者在墓碑上加上“本名余煥章”幾個字。張科長笑笑說,烈士當年為了革命需要改名換姓是常有的事,但沒有十足的證據表明烈士王葆真改過名字,況且即便是真的改過,現在要改回原名,也要有十足的證據。
我知道張科長說得在理,也知道我的請求過于唐突,但我仍然心有不悅。白蘭看了看我,對張科長說:“還請您考慮一下烈屬的感受,我認為余先生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張科長卻含笑不語。
我說:“特殊的戰爭年代,哪能輕易找到證據?王葆真犧牲時穿的衣服上有一塊藍印花布補丁,與我爺爺身穿的衣服補丁一樣,她奶奶就是見證人……”我指了指白蘭,一邊快速在手機上翻找那個采訪視頻,“現在國泰民安了,我爺爺若是泉下有知,我想他一定想做回他自己,這難道有什么不妥……”我知道自己說得有些心虛。
張科長微笑著用手制止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說實話,這事需要慎重。單憑一塊補丁真無法確定王葆真就是余煥章,一件衣服,有沒有可能是借給了別人,比如說借給了王葆真?或者為了喬裝打扮,王葆真故意穿了余煥章的衣服?也不是沒有可能,對不對?”
我一時語塞,我承認我無法否認他說的話很有道理。嚴謹,我第一次覺得這兩個字是沒有情感的冰坨子。
“張科長,那你說怎么辦?”我很不高興地加重了語氣。
張科長笑瞇瞇的,一點也不在意我的臉色和情緒,故作神秘地說:“當然有辦法,科技發展到今天,這個問題早就不是事了。”
張科長說,當年從各處散葬地遷來烈士的遺骸時,順便替無名烈士和未能聯系到親屬的烈士提取了DNA,就是為了今后幫烈士尋找家人。
“但你知道嗎?因為這里有很多無名烈士,這些年到這里采血尋親的已經有一千多人,王葆真烈士雖然有名字,但考慮戰爭期間有可能改過名,所以也有一百多人來采血,但都沒有比對成功。”張科長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我希望,你會是比對成功的那一位。”
傍晚時分,在張科長的安排下,兩名公安來到我入住的酒店給我采血。當采血針扎進血管的那一刻,我似乎連通了一條血脈的河流,河流的另一端,站著我的爺爺余煥章。
DNA比對結果將在明天上午揭曉。這一夜,我和白蘭一起等待天明。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我開了直播,重溫著今天發生的一切。窗外,星河燦爛,繁花正妍,春天的氣息在空氣中涌動,我聞到花朵和植物的芬芳,一切都是孕育希望的樣子。直播間里滿屏飄動的祈禱和祝福讓我感動,他們和我一樣,在等待一串神奇數字的出現。而那一刻,究竟是這場尋找的圓滿結局,還是新的開始?
我再次展開真誠的微笑,對著屏幕說:“親愛的家人們,明天見!”
責任編輯 張凡羽
【作者簡介】張詩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領軍人才,蕪湖市作協副主席、繁昌區作協主席,文學創作一級。文學作品刊于《小說月報·原創版》《北京文學》《安徽文學》《邊疆文學》《福建文學》《雨花》《西湖》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