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的短篇小說《你尚未得知那只鳥的名字》,直面了今天家庭生活的一個隱秘難題:如何面對親屬的疾病,以及由此而來,對于疾患者的長久照料。正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面對的還是有著“記憶的橡皮擦”之稱的阿爾茨海默病。不錯,小說里的姚梔所罹患的,正是我們俗稱的“老年癡呆癥”。
對于主人公劉雅來說,照料婆婆姚梔,顯然是一項無比殘酷的活動。一方面,由于被照料者顯著的失智狀態,無法支撐正常的人際交流,所有的付出都注定難以得到愛的回饋。劉雅所面對的,是一位“直白得近乎殘酷的人”,這常常讓她“心底生寒”,也顯然意味著對其身體與情感的雙重損耗。另一方面,作為兒媳,丈夫已然故去,聯結她與老人之間的親情紐帶早已不復存在,照料婆婆的重任本不該由她獨自承擔。姚梔的親兒子,小說里的胡必武,作為理所當然的照料者,卻選擇置身事外,遠遠旁觀。他顯然充分了解照料的不易,但也并未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更別說他與劉雅之間還存在著情感虧欠、財產猜忌等其他因素。這都意味著一種新的情感勒索和折磨。因此對于劉雅來說,這種照料終究是一項過于孤獨、毫無公平可言的殘忍活動。親情倫理與家庭職責的“捆綁”,讓她成為困在家庭之網里的“耗材”,孤獨與冷意令她備受摧殘。
劉雅所遭遇的無人傾訴、無處遁逃的孤苦處境,其實深刻折射了東亞中產家庭有關“密集母職”的嚴峻問題。傳統觀念總是期望女性承擔更多家庭事務,扮演照顧兒童與老人的主要角色,而都市職業女性的“母職困境”則更為嚴重。就像小說所呈現的,這里其實涉及三位不同程度身陷照料“麻煩”的職業女性。主人公劉雅自不必說,這位日語培訓班的老師,面對的是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婆婆。此外,還有兩位與劉雅有著相似遭遇的女性。一位是劉雅丈夫的弟媳,胡必武的日本妻子裕子。孩子出生后成為全職媽媽的裕子,也曾辛苦照料腦溢血后行動不便的母親,繁重的事務讓她“都快抑郁了”。好在疫情陰影正濃的時候,裕子的母親去世了,“沉重的負擔”終于解除,這讓夫妻倆“都松了口氣”。另一位女性不是別人,正是年輕時的姚梔。這位體面的優秀教師,近乎完美的母親,也被突然發病的丈夫折磨得驚慌失措。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那只尚未得知名字的鳥,深埋進了她的心底。這里不可忽略的,正是親人的疾病與死亡,以及與此相關的辛苦照料,對于照料者所構成的心理塑造,它甚至能讓一位斯文的人性情大變。用小說的話說,“以父親的死為分界線,變成單親媽媽的姚梔,對兄弟倆來說,是另一個人”。只有劉雅知道,姚梔一定是因為太難了,才會把情緒宣泄在小兒子身上。
這些無怨無悔的女性,總是默默承受著無比繁重的照料職責。正是基于這種職業女性所共同面對的“母職困境”,她們迫切希望找到某種自我療愈的契機。或許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用了大量篇幅展現劉雅跟隨視頻學做戚風蛋糕的場景。固然是因為老太太愛吃戚風,但更為重要的原因在于,這是作為照料者的劉雅難得的治愈時刻。這也似乎是在提示我們,當疾病把生活變得支離破碎時,我們需要找到一種自我療愈的方式。就像做蛋糕的松井老師所說的,“人生充滿不確定性,但至少在做戚風的三十分鐘,你能掌控一切”。因此重要的不是成功烤制戚風蛋糕,而是在做的過程中獲得心靈的平靜,也由此獲得對現實的“可控感”。在這個短暫的時刻,劉雅徹底忘記了圍繞她的現實。這個時候,連預熱的烤箱都讓廚房空間暖如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她與現實隔絕。姚梔的病。胡必武沒有實質性幫助的短暫到訪。景陽‘兒大不由人’的疏離。未來猶如連綿的灰色云層,沉沉地壓降下來,而戚風是此刻的陽光。”
除了戚風蛋糕,觀鳥又何嘗不是屬于姚梔的治愈時刻?這個從孫子景陽那里學來的生活習慣,曾一度令劉雅難以理解。但后來她明白,“有些人就是能從觀看獲得快樂”。或許在姚梔殘存的記憶中,還留有照料病重丈夫的心理創傷,因此需要短暫的出神時刻來予以療愈,這終究意味著沉重現實生活中難得的短暫快樂。人生到底不像做戚風,不如觀鳥那樣簡單,短暫的療愈之后,生活還得繼續。但人總要找到一點有意義的事情,讓平凡孤苦的生活值得過下去。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刻,“普通夜鷹”真的會出現,奇跡終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