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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尚未得知那只鳥的名字(中篇小說)

2025-11-07 00:00:00默音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5年9期

天還沒亮,鳥兒們已開始一天的交談。白頰噪鹛拖著長長的尾音,“勁兒——勁兒——”,遮蔽了鵯的嘈雜和山雀的細語。劉雅伸手撈起床邊地上的手機,屏幕顯示,離鬧鐘響起還有一個小時。她試圖繼續睡,腦海深處升起薄霧般的警醒。媽沒事吧,或者還是早點過去看看。電熱毯在半夜定時關閉,被窩里的溫度談不上舒適,她的腳趾冰涼。工作室比家里冷。也可能因為這棟兩層樓夜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冬天,丈夫在工作室熬夜后到家,她被進門聲驚醒一回,迷糊間,他簡單洗漱過,鉆進被窩。她伸手摸索,他往那邊縮了縮,悶聲說,我身上冰,怕凍著你。他帶來的似乎不光是夜的寒氣,還有山野之氣。那時工作室周圍比現在荒得多……

她決心起床。先把擱在枕邊的胸罩拽進被窩,待它稍微回溫,從頭頂扯掉保暖內衣,套上背心式胸罩,再穿內衣。做這些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像一條掙扎的蟲——不愿面對現實的蟲。有時她生出自暴自棄的念頭,要是躺下后從此睡去,不再醒來……轉瞬,又把灰色的想法掐滅。媽只有我了。她對自己說。即便不再是從前的媽,那個人也只有我了。

洗漱完畢,她戴上帽子圍巾口罩,匆忙下樓。隔著玻璃門,鳥聲連同最早的晨光一道落在乒乓球臺上,那上面擱著等待作畫的素坯和畫完了尚未燒制的杯盤。為什么是乒乓球臺?多年前她問過丈夫。忘了他怎么回答的。肖兵在丈夫走后繼續用小院當工作室,每年給她一個紅包,說就當是“德園”的品牌費。小叔子胡必武說她傻。也就是你,被徒弟占了便宜,還感恩戴德!他在微信那頭的語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當年作為學生喊她“劉老師”的青年,如今是在日本社會站穩腳跟的中年人,他短暫的幾次探親和偶爾發來的照片,讓她有種異樣感,似乎就連長相,他也越來越不像胡家人,更像日劇中沒有臺詞只有幾個鏡頭的配角。

劉雅對肖兵心懷感激,和象征性的年底分紅無關。上次老太太走丟了,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外援是肖兵。她騎電動車,肖兵尚寧夫妻開車,分頭往兩個方向找,她先找到人。最近她實在睡不好,便和他商量來工作室住幾天。他聽了立即反問,晚上鬧你了?省略了主語,反正彼此知道指誰。她愣了一下才答,也不是每天。從前肖兵稱她丈夫“胡老師”,叫她“劉老師”,對丈夫母親的稱呼是“姚老師”。一個是他師父,另外兩個都以教書為業。劉雅在培訓機構教日語,姚梔退休前是小學語文老師。隨著姚梔越來越不像她自己,在肖兵那邊,“姚老師”的稱呼不知何時消失了,他改用“老太太”稱呼她。

姚梔今年六十九歲。在這個時代,與她一般年紀、有退休金的老人們,只要身體健康,通常過著舒展的日子。

如果光看身體,姚梔依舊健康。出問題的是她的大腦。

劉雅把自己縮在電動車的擋風罩后,慢速下坡,拐上大路的時候,驚飛了兩只鳥,逃竄如綠色流星。像是領雀嘴鵯。身邊的鳥的名字,她大多從姚梔那兒得來。姚梔走到哪里都帶著口袋鏡,便于隨時舉起來觀察鳥類,而且出于教師的職業習慣,一有機會就向周圍的人講解。這個家最早開始觀鳥的是胡景陽,他在念小學三年級時參加了一場自然課外活動,從此“深陷鳥坑”。對鳥的熱情會傳染,卻也挑人。胡景陽影響了外婆,胡德威和劉雅偶爾陪著一老一小出門觀鳥。胡德威在世的時候,有個冬天,一家四口開車到鄱陽湖邊看鶴。劉雅還記得第一次目睹鶴群埋頭進食的光景。它們更像某種長腿巨身的雞,全無想象中的優雅。直到鶴群起飛,她才意識到,它們巨大卻不笨重,是遷徙的鳥。

今天胡景陽也在鄱陽湖。難得的元旦假期,他不急著回家,和幾名同好一道從上海坐高鐵到南昌西,租車去了湖西。他說后面兩天沒課,打算一月二日回家,第二天回學校。兒子忙著觀鳥,劉雅今天沒有助力,要打起精神面對大老遠回家的胡必武,準確地說,她將目睹一場母子相見,盡管就她的經驗來說,姚梔認出小兒子的概率不高。

霧霾籠罩,逐漸亮起來的東邊天空仍然灰蒙蒙的。城市西北角一向車輛稀疏,假日的清早更是寥落。劉雅的電動車孤獨地開了十分鐘,轉上小區所在的路。她在半途停下,到早點店買了豆漿包子和油條。蒸籠和油鍋的熱意驅散了一路過來的冷。更冷的是心。進小區上樓,每一步,心頭的冷意都往外溢出少許,讓她的膝關節近乎凍結,使不上勁。在門口站定,吸一口氣,掏鑰匙開門。有一年寒假,胡景陽出門忘了帶鑰匙,她在課上,姚梔在外面觀鳥,沒看手機。胡景陽找不到人開門,去了朋友家。他說,還是換電子鎖吧。她覺得也好,和姚梔提了句,是告知而不是商量的意思。那邊說,德威回家不知道密碼怎么辦?她一驚,不知道婆婆是不是指亡魂歸家。于是沒換鎖。如今姚梔已不懂得鑰匙的用法。

劉雅進門就喊了聲“媽”,沒人應。客廳冷如冰窖,明明她走的時候特意把各個房間的空調都設置到27攝氏度。必定是姚梔關了空調。有些時候,上一輩人節約的本能會跳出來,連阿爾茨海默病也不能壓制。

先看洗手間兼浴室,沒人。房間的門開著,也沒人。是胡景陽從小學到初中畢業的房間。他念高中去了南昌,從此只有寒暑假在家。等到他去上大學,劉雅讓姚梔住進來,起因是一些小事,讓她對獨居的婆婆有些擔心。現在回想,其實是病癥的早期表現。

主臥的門關著,看起來和劉雅離開時一樣。她敲門喊了聲“媽”,同時擰把手。門開了。窗簾讓室內顯得昏暗,隱約可見一團臃腫的身影站在床邊。劉雅沒有立即開燈,怕嚇到對方。“媽。”她輕聲呼喚。身影沒動。她輕快地走過去,先拉開窗簾,再把姚梔披在身上的被子拿下來,放回床上。上周連續幾個晚上,她在半夜冷醒,醒來發現被子沒了,床邊站著個人,大受驚嚇。問題是她不敢反鎖門睡覺。如果進不來,姚梔會在外面撓門,像貓。

“媽,你怎么不多睡會兒,這么早。要不要吃早飯?有你喜歡的油條。”

姚梔點頭:“我最愛吃油條。”她身上是珊瑚絨家居服,不至于冷。劉雅略微安心,到客廳開空調開燈,把吸管插進杯子。姚梔在沙發坐下吃飯。半分鐘吸完一杯豆漿,讓人擔心她會嗆著。杯子被吸力壓癟,發出聲響。劉雅奪走杯子,把裝著油條的塑料袋遞到婆婆手中。油炸食品是姚梔的愛物,她早些年很克制,一年才吃一兩次。不知從哪里得來的知識,她說油炸的東西吃多了容易老年癡呆,也嚴格管控胡景陽,不讓他吃炸雞薯條。劉雅現在放任她吃,畢竟那是她能快樂的瞬間。

吃油條的姚梔放緩了速度,像在慢慢享受。劉雅打量她的臉。沒戴眼鏡的姚梔五官少了幾分生氣,比平時更像雕像。多年前劉雅第一次看到她,暗自驚嘆那張臉的莊嚴感。窄條臉,高鼻梁,如同切割而成的厚重雙眼皮。胡德威繼承了母親的眼眸,胡必武有她的鼻子。兄弟倆都不具備母親的五官組合而成的銅像般的美。劉雅想起一個成語,不怒自威,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姚梔的身上有單親媽媽經過淬礪的硬度,她薄薄的肩膀仿佛能承載世間的一切重負,讓年輕的劉雅感到安心,她后來打趣般對胡德威說,我嫁給你,有一半是因為你媽。他敏銳地回道,比起你繼母,她更像媽,對吧?

“媽。”劉雅輕聲呼喚。

姚梔一口口吃著油條,一綹花白短發從耳后彈出,顯得凌亂,劉雅伸手幫她整理。不染發,人便顯老。如今很難讓姚梔在染發這件事上任人擺布。護工孫姐說,老太太洗澡算乖的。去年入冬開始請護工,每周來一次,幫忙洗澡、剪指甲。一次一百。等天氣變熱,頻次估計要增加。劉雅想,如果是親母女,應該自己動手幫她洗。我做不到,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和親生母親肢體接觸的記憶。

說起來,就連幫兒時的景陽洗澡,她也不如姚梔熟練。

“媽,今天必武回來。必武,你的小兒子,你還記得嗎?”

見姚梔沒反應,劉雅不泄氣,繼續說:“他上次回來還是2019年春天,景陽還沒上大學。時間好快,是不是?一轉眼景陽都大三了,每天為前途發愁。我們那個時候,考上大學,后面的路基本就定了……”

姚梔說:“德威啊,他沒上大學。唉,腦子不行。不如他弟。”

劉雅想反駁,轉念作罷。每到這種時候,她羨慕丈夫。你倒好,早早地走了,不用看著你媽變成一個直白得近乎殘酷的人。從前姚梔絕不會當著人的面比較兩個兒子。在言語上,她總是盡量一碗水端平。胡德威乃至劉雅,都知道姚梔是偏心的。姚梔曾私下和大兒子商量,能否把準備買婚房的錢拿出來,先給弟弟去日本留學。他一聲不吭出了錢。剛結婚的頭幾個月,他住在工作室,周末去南昌找劉雅。從劉雅的角度,仿佛只是多了張結婚證,生活仍漂泊不定。她直到臨產才辭去工作,回到這邊。胡景陽出生、胡必武出國,記得是同一年的事。一家三口住進新租的一室一廳。孩子兩歲,劉雅重新開始上班,還是當培訓班老師。比起在南昌時,收入差了一些。景陽念小學那年,他們終于買了現在的房子,位置偏,好處是房價低,離工作室也近。日子就這樣被一處處居所分成一段段,有些人陪你住一段,去了別處,有些人永遠消失,也有些人從其他住處搬來,眼看著將繼續消耗你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每當疲累感涌起,劉雅就對自己說,媽幫了我許多,如果沒有她,我根本撐不到今天。

等姚梔吃完,劉雅牽著她到浴室,打開漱口水遞過去。“含一下就吐掉!”姚梔乖乖做了。劉雅擰了熱毛巾,幫姚梔擦臉,然后仔細地抹了面霜。她不怕做這些。只是,在照顧婆婆的同時,心底生寒的角落繼續凍結了幾分。我將來千萬別這樣。想到如果讓兒子或兒媳,又或者是完全陌生的某個人指揮自己漱口,為自己洗臉護膚,她覺得還不如早早離開人世。從前的姚梔倘若能預見今天,也一定會有同樣的念頭吧。她確信地想。

把姚梔安頓在沙發上,用藍牙音箱放起音樂,劉雅三兩口吃掉已變涼的包子,開始打掃和洗衣。其間,姚梔上了三次廁所。不一定是真的有需求才去。早先劉雅會在門外確認“媽,你沒拉肚子吧”,如今習慣了,隨她去。也因此,帶姚梔出門散步變得困難,往往剛下樓就要求上廁所。

吃藥基本靠哄。劉雅的辦法是拿出酸奶。姚梔喜歡酸奶。酸奶加藥片,對她說藥片是為了補鈣和防止老花。這招兒有時靈,有時不靈。今天算是順利。

在連通主臥的陽臺晾衣服的時候,遠遠聽見手機響。沒等劉雅過去接,鈴聲停了。她回到客廳,正好見到姚梔舉著手機說:“喂?喂?”然后帶著幾分怒氣自言自語:“又是廣告!”劉雅拿過電話,正好有新的微信通話進來,是景陽。

“媽你怎么掛我電話呀?”

她本想說“是奶奶”,但改口道:“不小心按錯了。”接著問:“你明天幾點到家?”

“我們明天還有個點想刷一下,大概傍晚到吧。昨天看到江豚了!而且特別近。哦,還有超過五百只反嘴鷸,停在沙洲上,像一片天使云!我拍了視頻,這就發給你。”

后天就要走,明天傍晚才到家嗎……她把涌到嘴邊的抱怨憋回去,問:“你要不要和奶奶講幾句話?”

“電話里就不講了吧,和她也講不清楚。”男孩沒心沒肺地說,“反正明天就見到了。”

視頻下載花了點時間。應該是手機拍的,看不清細節。如果不知道那是叫作反嘴鷸的黑白色水鳥,你甚至會以為是某種超現實景觀。河中央一大片閃爍的環形碎屑,邊緣不斷起伏顫動。只有用長焦聚焦鳥的個體,才能看出它或它在進食、理毛和踱步。她試圖想象現場有多壯觀,不太成功。手機屏幕和畫質限制了想象。

她把手機橫在姚梔面前。“媽,你看!反嘴鷸。景陽說超過五百只。”

姚梔不為所動。病情進展到現在,她對一切電子平面,大至電視機,小如手機,都視而不見。唯有真實的人和物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劉雅想,倒也不是壞事。同事袁小寧說她父親沉迷抖音,每次回家,嘈雜的外放形成物理攻擊,讓人坐立不安。而且父母間的交流降低到僅有最基本的日常對話。她說,我爸退休后好像變了一個人,我都不認識他了。

袁小寧還說,你婆婆那樣,有自己的愛好,人有活力,就不會老。

幾年間,劉雅和同事們一道經歷了從課堂到網課,從網課到公司要倒閉的傳言,好在他們終于逃過失業的恐慌,熬了過來,如今上培訓班的人比從前多。另一項變化體現在課程設置。以前來學日語的有兩種人,愛好者,想出國的。前者大多是日本動漫影視的受眾,通常學一兩個學期就消失。后者會老老實實學到N2或N1,便于申請學校。現在的學生十個有九個要出國,而且顯得相當急迫,N3讀到一半,甚至剛開始學入門的N4,便著手申請日本的語言學校。他們的留學動機模糊不清,似乎只是為了拿個留學簽證,去日本住一段時間。相比之下,當初胡必武在南昌念大學期間計劃去日本從事IT工作,為此念培訓班,顯得極有人生規劃。

劉雅和同事們提起過婆婆愛觀鳥。不知怎的,閑聊間,她無法道出姚梔的近況。不是出于面子,是怕一開口就泄了心氣,開始抱怨。她不想看到那樣的自己。

微信界面上,胡必武的動態停留在昨天半夜。他說剛入住浦東機場旁邊的酒店,明天早上在浦東見個同學,然后穿過整個城,到上海南站坐高鐵,中間還需要轉一趟,四點半到站。肖兵早就問過,胡必武回來,要不要他幫忙開車去車站接。劉雅說不用,又說,那么大人了,讓他自己打車。她心里清楚,胡必武對肖兵的成見很難改變,沒必要麻煩肖兵,還落不下好。

中午把昨天燉的排骨蘿卜湯復熱,炒了一盤蓮花白。姚梔喜歡排骨湯,喝了兩碗。趁機讓她吃了藥。飯后,劉雅洗碗的當口兒,姚梔從客廳走到臥室陽臺,折返,不斷重復。飯后散步消食的習慣,似乎已成為刻入腦回路的本能。把碗放進濾水籃的同時,劉雅想起來,姚梔剛住過來的時候,尚未習慣讓人照顧,試圖洗碗。她有時忘記放洗潔精,有時用擦桌子的抹布當洗碗布。劉雅不知道更可氣的是出錯的婆婆,還是害怕對方出錯不斷去廚房查看的自己。后來她搶回廚房家務,心情得以平復。

結束散步,姚梔坐在沙發上打盹兒。困是當然的。畢竟夜里那么活躍。劉雅趁這個當口兒,在電腦上批改學生作業。有學生在微信上說新年好,問她要上一節課的錄屏,她發過去,照例叮囑“不要二次傳播”。上課時總會用筆記本電腦開網絡會議,供到不了現場或懶得出門的學生在家學習。有些人連網課也不上,過后來要視頻。學語言,現場互動很重要。劉雅每學期開學都會和學生強調一遍,講的時候不免感到空虛。即便坐在下面,有些人從頭到尾都在刷手機,到場也顯得毫無意義。

說起來,早在前些年,她就和姚梔聊過,智能設備讓學生的注意力大為下降。當時姚梔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習慣,像景陽,做作業的時候沒有網絡,你看他那個抓耳撓腮的勁兒。

生在揚州、后來在上海度過少女時代的姚梔說一口聽不出來歷的普通話,有時自然地閃現兒化音,是一種上個時代的播音腔。她的兩個兒子念小學時學會了本地土話,普通話不標準。姚梔明顯是在意的。從景陽小時候起,她就叮囑,不能和同學亂學方言。其實現在的孩子們大多不會講本地話,他們的父母也有不少來自各地。

劉雅算是本地人,父親和繼母在鄉下。每逢過年,胡德威會陪她回去應付年三十的午飯,下午就回市區。對她來說,給過外甥紅包,就等于完成了一年的親情份額。胡德威給她爸遞煙倒酒,有問必答,讓她甚至不用費盡心思接話。有了景陽,變成三個人一起。景陽小時候對在鄉下過年最大的期待是可以和一群認識不認識的小孩放鞭炮。都說兒子隨媽,等到上小學,他就不愛去了。開始觀鳥之后,他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變。從此外公外婆的家對他來說,就成了“附近有紅隼的家”。父親去世后的那個寒假,他讓舅舅開車來接,一個人過去住了幾天。回來后,景陽告訴劉雅,他試圖帶表弟觀鳥,沒成功。那孩子的手機仿佛長在手上,從睜眼到入睡,一刻不放。

批作業到一半,智能手表傳來輕微的振動,是起身活動的提醒。劉雅揉了揉對著電腦開始變得僵硬的后頸,拿起手機,處理了班級群和工作群的若干瑣事。胡必武沒發來任何消息。之前和他說過,買個流量卡,方便些,他多半沒買。她點開B站,“療愈戚風”沒有更新,掛著一條直播預告。今晚八點。那個時間,胡必武怎么也該到了。

屬于自己的時間總是短暫。沒等劉雅忙完,洗手間傳來動靜。看來姚梔午睡醒了。她急忙起身過去,陪著走出來的姚梔回到客廳,待那邊落座,問:“媽,你要不要吃水果?有耙耙柑,有香蕉,你想吃哪個?”

姚梔的表情茫然。劉雅從廚房拿了一只耙耙柑一根香蕉過來:“這是耙耙柑,酸甜的,水分多,可以補充維C;這是香蕉,軟軟的,吃了大便通暢。”盡管不知道對方能理解多少,她總是盡可能多說幾句。話音剛落,對方伸手把兩樣都搶過去,她熟練地反奪回來,邊給香蕉剝皮邊說:“都吃對吧?一樣樣來。”

她每天入睡前會在手機上簡短記錄姚梔當日的情況,便于帶老人看病的時候翻出來和醫生核對。她自己很少回看。那是一個人逐漸喪失自我的歷程,看著痛心。她讀了一些相關的書,也多次在醫院實際目睹其他病人。比起那些情緒紊亂、整天覺得有人要害自己的病例,姚梔要好得多。她能感覺到姚梔對自己的依賴和善意,盡管對方并不知道在身旁口口聲聲喊“媽”的人是誰。有一次姚梔像是困惑地問她,你是我女兒嗎?我家三個兒子,沒有女兒。

那時劉雅才發現,姚梔雖然能準確地喊出景陽的名字,但對病人來說,他是“小兒子”。

有人敲門,沒等劉雅起身,門鎖被打開了。進來的是鐘點工小戴,一只手拎著裝滿菜的塑料袋。劉雅一愣。元旦前忘記和小戴說,這幾天自己休息,不用過來。上班加照顧病人,她自己也時常忘這忘那。不好的征兆。

小戴笑嘻嘻地說:“劉老師在家呀。新年好。”又對姚梔說:“姚老師好!”

“好。好。”姚梔漫聲應道。

上個月,劉雅在監控發現,鐘點工吃了冰箱里的酸奶,對她說是老太太吃了。還偷吃姚梔的魚油膠囊。她辭了那人,要求找個年輕的,家政公司派來了小戴。的確年輕,班上學生的年齡從十八九歲到三十多歲。即便坐在培訓班教室里,小戴都顯得年少。她自然是好奇的,以小戴的年紀,可以有更好的選擇,為什么做鐘點工?她和景陽聊過,他說,媽,你可千萬別直接問,簡直成了愛管閑事的老阿姨。你們是單純的雇傭關系,人家也沒義務陪你談心。

對胡必武,她只簡單地說,我這學期一三五都要從下午上課到晚上,找了做飯的鐘點工,一周來三次。他的反應是,還是國內人工便宜啊,在我們這邊,簡直不敢想。她想說,并不便宜。再說錢是我出,你管得了嗎?最終強忍住了。

門鈴響了。門鈴連接的是一樓的樓棟門。以為是胡必武,原來是快遞。小區沒有電梯,大部分快遞員送到快遞站,少數幾家會送上門。等快遞員上來,劉雅道了謝,從抽屜里拿出藏起來怕姚梔亂碰的快遞刀,割開泡沫箱的封條。里面是冰袋和奶油奶酪。她把奶酪放入冰箱,歸攏垃圾,在廚房水龍頭洗手的同時,隔著抽油煙機的轟鳴聲,對炒鍋前的小戴說:“冰箱里有我昨天做的鹵牛腱,待會兒切一下,今晚有客人。”

小戴應了一聲,關火,把番茄炒蛋盛出來。“劉老師,你在家,我做完飯就走可以嗎?不和你們一起吃飯啦。”

劉雅當然只能說好。原本小戴的職責包含做飯、陪姚梔吃飯、洗碗,讓她把藥吃了。難得的元旦,人們都在放假和游玩,說不定小戴要見朋友,或是男朋友。如今找個好鐘點工不容易,劉雅上周剛送了小戴一瓶自己不舍得用的貴洗面奶。

小戴收拾停當,和劉雅她們道別。姚梔這次反應比較明顯,開心地說“再見”。她不喜歡有外人在家。劉雅不得不一次次哄騙道,小戴是我表妹,來給你做飯。我這不是要上課嗎?沒辦法。

好在,如今不需要解釋為什么突然多出來一個表妹。反正她很快會忘掉那是誰。

小戴這邊剛開門,只見門口站了個人:胡必武。劉雅雖然有心理準備,仍不由得一驚。那人也嚇了一跳。小戴乖巧地問好,回頭對劉雅說:“客人來啦。”

胡必武邊換鞋邊大聲說:“我成了客人了!”劉雅走過去關門,幫他接過手里的東西,同時要求他聲音輕點。一轉頭,姚梔已不在客廳。劉雅在心里嘆了口氣。胡必武完全沒搞清狀況,高聲喊“媽”,四處張望。

“哎,你嚇著她了!”

“什么意思?”

“她認不得你呀。男的上門容易嚇到她。上次肖兵來也是。”窺見胡必武的表情,她訝異極了,“之前視頻你試過了呀。你不會以為你回來她就突然認識你了吧?”

“她是我媽……”

“病人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她近乎冷酷地宣告。

當務之急是把姚梔勸回來吃飯。劉雅敲了敲房間門,擰把手,推門進屋。自從有一次姚梔把自己反鎖在里面,她就找人來把鎖破壞了。姚梔筆直地坐在景陽的書桌前,背影凜然。劉雅上前擁住她的肩,在她耳邊說:“媽,必武回來了。必武,你兒子,記得嗎?”

姚梔說:“你不要撒謊。必武在日本。”語氣儼然有從前當老師時的權威感。

“對,他在日本工作。現在元旦假期。日本人的春節。長假。他特意回來看你。”

姚梔像是被說動了,被半拖半扶著走出來,看到卸掉羽絨服毛線帽的胡必武,尖聲喊道:“我兒子哪有這么老!他不是我兒子!”

比起上次回國,胡必武確實老了一大截。謝頂讓他看起來不像是四十剛過半,更像接近五十歲。不過,在他的眼中,花白頭發扎了個馬尾、裹著臃腫粉藍色搖粒絨家居服的姚梔,想必也老得驚人。從前姚梔是利落的酒紅色短發,常戴一對珍珠耳環,穿剪裁合體的新中式。每當劉雅在手機相冊瞥見舊照,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母子相對的瞬間,男人的臉像一塊破碎的手機屏幕,無法讀取信息。劉雅甚至以為胡必武會哭出來,但他迅速拾回了鎮靜,對劉雅說:“認不出就認不出吧。我們先吃飯。”

飯桌上,姚梔投向胡必武的視線仍透著戒備。劉雅為她感到少許的悲哀。做母親的一直夸贊在異國的次子,對去世的長子表現冷淡。等她惦記的人跨越重洋風塵仆仆到了跟前,她說,你不是我兒子。

上次胡必武回國第一天,一家人在飯店聚餐,姚梔讓劉雅喊上肖兵一家,說人多熱鬧。日本的黃金周正好疊上國內的五一假期,本地人大多外出旅行,常去的餐廳不那么擠,老板有閑暇過來喊“姚老師”,送了一扎橙汁。他已經成人的兒子小學時在姚梔的班級。姚梔向胡必武抱怨道,怎么不帶裕子和小雪一起回來?胡必武說,媽,我講過多少次了,是Yuki,你說小雪,她都不知道是在叫她。她們當然也想過來玩,沒辦法,走不開啊,裕子媽又是那么個情況。

劉雅從記憶中翻出那天的姚梔,在心里嘆了口氣。她問:“你家屬小孩怎么不一起來?”

“Yuki倒是想來玩。Yuko說三個人跑一趟太貴了。元旦機票本來就比平時貴。”他在一句話里夾了兩個日語詞,仿佛不習慣用中文念家人的名字。劉雅只見過弟媳一次。胡德威去世,胡必武兩口子回來奔喪。裕子是個皮膚白皙的女人,不化妝,未經燙染的長發在腦后盤成豐盛的發髻。據說她為雜志社寫些零碎稿子,算是自由職業。雜志社的稿約原本就不穩定,雪降生后,裕子成了全職媽媽。雪念幼兒園的時候,姚梔獨自去東京玩了兩周。回來后像是有些悵然地說,他們沒教小孩中文,我這個奶奶成了外國人。劉雅說,那你要不要學日語,我可以教你。她的建議是出于善意,姚梔卻難得語氣不善地回道,憑什么要我遷就啊?

雪對劉雅來說僅僅是照片和視頻里的小女孩,手機傳來的影像中偶爾會出現裕子的母親,雪的外婆。那位外婆住到東京,并不是為了幫著帶孩子。她原本在長野縣的老家獨居,因為腦溢血摔了一跤,從此行動不便。裕子的弟弟弟媳和她在同一個小城市,都要上班,顧不過來,只好讓她到東京投奔裕子。因此,胡必武上次回家時說,裕子媽是那么個情況。

去年,新冠疫情在全世界范圍投下的陰影正濃的時候,裕子的母親去世了。據說與新冠無關,是長久以來的疾病導致的。胡必武抱怨過特殊時期的荒誕。弟弟一家來取骨灰,帶回老家。他們甚至不敢讓近鄰發現自己出門,畢竟是前往東京,充斥著感染風險的大城市。如果讓人知道了,人們一定會說,他們在非常狀況下出門,散播病毒。因此,骨灰帶回去也暫時無法安葬,只能放在家里。

胡必武看來很喜歡鹵牛肉,接連吃了好幾片。姚梔冷眼看著,忽然說:“這個牛肉好吃吧?不甜。我家德威做的牛肉比外面的好吃多了。我有一年去日本看必武,他們帶我去熱海,住一家溫泉旅館。哎,每個菜都死甜。”

劉雅條件反射地看向胡必武。他的表情古怪,又或者是嘴里還有肉,讓他說不出話。她若無其事地說:“生這個病就是這樣。她有時知道你哥走了,有時不知道。哎,不知道也挺好的,你說呢?”

他努力把肉咽下去,和姚梔一模一樣的英挺鼻梁上出現細小的紋路,像是吃了什么特別咸或苦的東西。

飯后,劉雅洗碗的時候,胡必武向姚梔展示給家人們帶的禮物,努力和她說話。明知那是徒勞的嘗試,劉雅不想打消他的積極性。他給劉雅帶的是長崎蛋糕。他倒是記得她喜歡這個。她沒告訴他,自己現在不比從前,長崎蛋糕對她來說太甜了。反正明天景陽回來可以吃。

忙完后一看,還不到七點半,時間充裕。她把胡必武叫到廚房,遞了一個耙耙柑給他。“你剝一半給媽。她白天吃過了,老人吃太多水果也不好。廚房還有好多,你要吃就到這邊吃,讓她看到她就想吃。”

胡必武說:“回來可以隨便吃水果,是最開心的。”

她半嘲諷半開玩笑:“你不是覺得日本各方面都比國內好嗎?”

他說:“缺點當然也有啊,譬如水果貴。”想了想又說:“還有人工貴。不然我老婆也不用在家照顧她媽媽那么多年。到后來我感覺她都快抑郁了。唉,這么說好像不太好,不過,老人家走了,我和我老婆都松了口氣。”

裕子母親的最后半年是躺著過的。據說申請了政府補貼,每周有護工上門兩次。即便如此,丈夫、孩子和無法行動的老人,對裕子來說都是沉重的負擔。劉雅對她有種微妙的同情,不算太多。裕子不用微信,她們說是妯娌,僅僅在幾年前相處了幾天。那幾天劉雅明顯感覺到了,人與人之間有微妙的磁場,她和裕子之間,縱然沒有語言障礙,也無法交心。

胡必武就不同了,一方面是因為智能手機讓人的聯系變得頻密,另一方面,他曾是她的學生。

念大四的時候,胡必武報了日語培訓班,在劉雅的班里待了大半年。畢業后,他一邊上班,一邊繼續自學,私下請她上一對一的課,還帶她回老家玩。她很久以后才意識到他的種種舉動是在追求自己,那份意識過于滯后,等到看清,她已成了他的嫂子,他去了日本。兩人只差一歲,可她總覺得他像個孩子。或許因為一開始就是師生關系。

就像此刻,她憑著師長的本能,知道他就要說混賬話了。果然,他接著說:“媽變成這樣,讓人難過,但我想了想,覺得比起行動不便,還算好的。”

“你是真不懂嗎?這個病只會越來越重。”

“我懂啊,我也看了一些書……”

“既然懂,就不要說這種話。”

“我這不是試圖安慰你嗎……”

“裕子累了那么些年,那是她媽。現在這邊,是你媽。我是你家什么人?”

一口氣說完,她驚呆了。原來自己是這樣想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把姚梔當母親。她早早地沒了媽,和繼母一點也不親。當姚梔仍然是姚梔的那些年,親近和愛都是發自內心的。當疾病讓生活變得支離破碎,親疏有別便浮現出來,而她甚至不自知。

出乎意料的是,胡必武的反應冷靜得近乎平淡。他注視著她:“你說得沒錯。這些事本來不應該由你承擔的。”他帶著耙耙柑回到姚梔身旁,邊剝皮邊柔聲和她說話,像在哄孩子。

劉雅走過去,注視了片刻,儼然是天倫之樂的場景。姚梔的注意力全在胡必武手中的橙黃色水果上,對方說了什么,甚至沒進到她的耳朵。陪姚梔看病的時候,有幾回,遇到一個和劉雅年紀相仿的女人,帶著她的母親。一望即知是母女,她們有同樣的圓臉盤和寬闊的身材。姚梔在醫院表現出近乎逆來順受的安靜,那家的老太太則有強烈的應激反應,有時試圖往外跑,需要護士幫著一起按住她。鬧歸鬧,老太太一直知道女兒是女兒,表現出極度的依賴,在旁觀者的眼中,母女關系仿佛倒了個個兒。如果年紀增長的前方是這樣的退行,逐漸像個孩子,逐漸喪失詞語、主動性、對世界的判斷,那么劉雅寧可像丈夫那樣倉促離開。某個夜晚,他在工作室死于突發腦溢血。他留給生者巨大的空洞和一大堆現實麻煩,他自己倒好,走得毫不拖泥帶水。

她上前幾步,半蹲在姚梔面前,看著對方的臉說:“媽,我待會兒在廚房做戚風。讓必武陪你說說話。你想吃什么戚風?原味的?巧克力的?還是上次那個綠茶的?”

胡必武說:“那么費事做什么?想吃蛋糕,我來買。”

姚梔和劉雅都沒理會他。前者是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后者干脆把“你不懂”寫在臉上。姚梔的表情像在盯視遙遠的什么地方。劉雅不抱希望地等著,終于,她說:“巧克力。景陽喜歡巧克力。景陽今天來嗎?”

胡必武驚呼:“我媽認得景陽!”

劉雅決定先不告訴他景陽在姚梔心目中的排位,先對姚梔說:“他明天回!”又對胡必武說:“教戚風的老師八點開始直播,機會難得,我要跟著做一次。很快的,就半個小時。你陪著媽。你可以吧?”

“國內現在什么都搞直播啊。”

松井老師并不在國內,而是在鐮倉。而且,雖然姓松井,老師是說日語的美國人。直播純粹是分享,你可以跟著做,或者僅僅觀看。劉雅感到一一解釋未免過于麻煩,沒再接話,回屋拿了平板電腦。前幾天剛烤過戚風,兩只打蛋盆沒有收起來,擱在烤箱頂上。她從櫥柜拿出蛋抽、刮刀和電動打蛋器,把一應原料在臺面上排開。哦,對了,巧克力。巧克力需要提前融化。她稱量烘焙用的幣狀巧克力,用微波爐打十秒,拿出來看看,再打十秒。廚房有點冷,蛋黃糊需要保溫。先用湯鍋燒熱水,讓水溫保持微燙。打開視頻網站,時間還沒到,松井老師已開啟直播間,和進來的ID寒暄。他在網上的賬號名為“療愈戚風”,他原本是心理咨詢師,和一位日本甜點師戀愛結婚,跟著妻子去了鐮倉。妻子開了家提供戚風蛋糕的咖啡館,他在網上教人做戚風,并主張,重要的不是成功烤制戚風蛋糕,而是在做的過程中獲得心靈的平靜。他的手法不像其他人那么精細,甚至可以說是粗獷的。看似隨意,其實方子經過仔細驗證,讓人跟著做的時候保持較高的成功率。松井老師說,人生充滿不確定性,但至少在做戚風的三十分鐘,你能掌控一切。至于為什么是戚風而不是其他甜點,他總是笑著說,因為我太太做的戚風世界第一,你們下次可以來鐮倉的“松井咖啡”吃吃看!

屏幕上的松井老師是劉雅看慣了的模樣。光頭,戴黑框眼鏡,穿黑襯衫。腰間系著雪白的圍裙。襯衫和圍裙都經過熨燙。他用帶口音的日語說:“八十九……九十,今天有將近一百人聚集在這里,謝謝!一個個念名字太花時間,馬上九點了,讓我們開始做戚風吧,希望今天這個美好的夜晚能延續到明天,祝各位的明天也一切順利!”

劉雅一直認為,如果松井老師使用的語言是中文,直播間的人數至少會多兩個零。另一方面,她又慶幸對方在網絡世界顯得如此小眾。隔著一個小時的時差,她和屏幕那頭同步開始操作,分開蛋清和蛋黃,稱量粉類和液體。巧得很,松井老師今天做的是可可戚風,她只需要多加一個巧克力糊,其他步驟緊跟著他。

如果人生如同做戚風這樣簡單,該多好。仔細想來,戚風并不是簡單的蛋糕。有時會有大洞,有時會往里縮,俗稱縮腰。景陽小時候,劉雅擔心外面的甜點有太多添加劑,便開始學烘焙。那時也學過戚風,做了兩次不成功,改做相對容易的乳酪蛋糕。再后來,隨著孩子上學,要應付的日常越來越復雜,她便徹底擱置了甜品制作。邂逅松井老師是因為她教過的學生。那個學生通過網站自動生成的中文字幕看了松井老師的視頻,不知觸碰到哪根神經,萌發了到日本學甜點的念頭,報班學日語。和現在的很多年輕人一樣,她念完N4就出國了。走的時候正值非常時期,到了那邊先住隔離酒店。她的家境不足以負擔在日本的費用,在念語言學校的同時打工,有一定語言基礎后,報了一年制的專業甜點學校。課余,她去了鐮倉的“松井咖啡”,和松井老師夫妻合影,發了一條視頻:遇到松井老師,我從日語零基礎到在日甜點學校當進修生。

對劉雅來說,那不過是個打了半年交道的學生,幾乎沒留下什么記憶。直到大數據將那條名字奇長的視頻推給她,她不無訝異地想,這人好像以前在我的班上?她看了半集視頻,從文案區找到松井老師的視頻鏈接,跳過去觀看,他發音古怪的日語讓她有種想要糾正的心癢,以為看幾秒就會關掉,卻在不知不覺間看完二十多分鐘的一條,自動開始播放下一條。

當天,她翻出閑置的烘焙用具。電動打蛋器有點老,她重新下單買了個大功率的。新機器送到后,她跟著松井老師做了久違的戚風。這次成功了。他沒說錯,制作戚風讓人有對現實的可控感。更好的是,那半個小時,她得以徹底忘記圍繞她的現實。準確地說,不用想廚房外的姚梔。

那是個原味戚風。她在脫模后切了半個,姚梔一口氣吃完了。她對自己說,就讓媽吃吧,和其他甜點比,糖和油不多,算得上健康。剩下的半個帶給同事,頗受好評。接下來,她陸續烤了松井老師的其他戚風。后來發現他每周有一次直播,她很想即時觀看,不巧和自己的課撞時間,直到這次放假才終于逮住機會。

預熱的烤箱讓廚房暖如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她與現實隔絕。姚梔的病,胡必武沒有實質性幫助的短暫到訪,景陽“兒大不由人”的疏離……未來猶如連綿的灰色云層,沉沉地壓降下來,而戚風是此刻的陽光。

劉雅把面糊倒入煙囪模,將模具塞進經過預熱的烤箱,深深地吸了口氣。屏幕上,松井老師也剛剛做完同樣的動作,笑容滿面地說:“完成!是不是很容易?”

洗完一應用品需要十來分鐘,這期間,松井老師回答了觀眾幾個問題。大多是關于技巧的,也有人問得很細,老師用什么品牌的蛋抽,什么雞蛋。烤箱定時顯示,再過十二分鐘,戚風便可出爐。要等到出爐,完成倒扣,緊繃的神經才得以松懈。劉雅在出爐時被燙過好幾回,還有一次手滑,摔了成品。她盯著烤箱看了片刻,發現蛋糕的顏色有些古怪,忽然意識到,忘了把溫度調低!預熱210攝氏度,入爐的同時調到180攝氏度。做了這么多次,已成為肌肉記憶,今天竟然丟到九霄云外。為了補救,她連忙調到160攝氏度。后悔沒放個溫度計在里面。現在爐溫是多少呢?

廚房移門輕響,胡必武開門進來,“好香啊”。他到水龍頭前洗手。她把音量調輕,對他說:“這邊沒有擦手巾,你用廚房紙吧。”看直播的私密時光被打破,讓她生出輕微的煩躁,透過玻璃移門看客廳,不見姚梔,多半又去了洗手間。松井老師正在回答關于戚風卷的問題。屏幕上說日語的美國人想必映入胡必武的視野,以為他會就此發表意見,他開口說的卻是:“景陽昨晚給我寫了一篇小作文。你要看嗎?”

她收回黏在屏幕上的視線,有些茫然地看他。

“他說,要么找個住家保姆,要么送護理院,不能讓你這樣在上班的同時管我媽。原話是,再這樣下去,可能外婆好好的,我媽倒下了。”

“他完全沒和我講!這孩子……”

松井老師還在說什么,詞語一時間無法進入大腦。劉雅看一眼烤箱,還有五分鐘。遲疑片刻,她把溫度調回180攝氏度。

“之前我覺得景陽太夸張了。我媽她雖然不認識人,可她聽話,對吧?沒什么攻擊性,也能自理。不過,看到你急吼吼地沖進廚房烤蛋糕,我想,景陽是對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前面說了,這個直播很難得……”

“劉老師!”他提高嗓門。她吃了一驚。他有多少年沒這么喊過她了。

“我們胡家對不住你。我哥走得早,我媽變成這樣,我在國外,不僅幫不上忙,收入也只夠一家三口……”

“你說這些有意思嗎?你難得回來,我也不想聽你說這些。”

“那我直接說重點。景陽的話都對,你一個人負擔太重了。只是,我確實沒錢補貼我媽。我媽有存款吧?找阿姨或者找機構,我想應該夠用幾年……”

她做了個手勢打斷他。“媽沒有存款。”

他的表情一震。與此同時,嘀嘀聲同時在屏幕那頭和這間廚房作響。松井老師和她的烤箱定時器分毫不差。這巧合讓她有瞬間的愉悅。她戴上隔熱手套,將銀色煙囪模從滾熱的烤膛里撈出來。松井老師也從烤箱拿出他的戚風。天涯共此時。“好,下面我演示一下脫模。這個戚風需要放涼,我這里有一個昨天烤的。”她顧不上看脫模演示,倒扣的同時,臺面上的小碗映入眼簾。半碗深棕色物體,是之前融化的巧克力,已徹底變涼和凝固。她忘了加入面糊。這下變成可可戚風了。唉,算了。比起烤溫的失誤,忘了原料不值一提。好在補救還算及時,頂部微焦。

她關掉視頻。廚房徹底安靜下來。她的聲音和講課時一樣平穩。

“之前媽遇到網絡詐騙,存款全沒了,她還問你在上海的姨媽借了二十萬。我發現之后帶她去報警,可是沒用,錢追不回來。現在她每個月的退休金,加上她原來房子的租金,我都直接還給姨媽那邊。受騙和她的病沒關系。那時候還沒生病呢。比你上次回家早大半年。”

他一時間沒說話,像在整理思路。過了半分鐘,擠出一句:“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沒人告訴我?”

“是媽不讓我和任何人講。她生病之后,我才和景陽說了。要不是你提到存款,我原本也沒想和你說。主要是事情早都過去了,現在最要緊的也不是錢,還是希望能把病情控制住,至少進展慢一點。”

巧克力凝結后還能用,劉雅用刮刀撬出來,拿保鮮袋裝了。她先回了客廳,胡必武磨蹭一陣,也過來了。她沒怎么管胡必武的心理狀態,自顧自地和姚梔說話。她說自己今天烤蛋糕出了好幾個錯,說邊看直播邊做蛋糕有種不一樣的緊張和興奮,說希望有一天能去鐮倉的那家蛋糕店。

胡必武乖巧地沒接話。劉雅很了解他,他一定是忍住了才沒說“鐮倉有多難,你來了我們陪你去”。

如今旅行變得極為便捷,但總有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困守原地。公司的總務是比劉雅更資深的老員工,人稱鄭姐,有一次偶然聊天,鄭姐說,家里的兩只貓都已年邁,而且它們很容易應激,不接受外人上門幫喂,所以我連過年都不回家,在家陪貓。劉雅聽了想,難道沒有父母需要看望嗎?她謹慎地沒多問。

夜晚的流程是做慣了的。督促姚梔刷牙洗臉,拿一只盆,調好熱水,幫她洗腳。沒讓杵在旁邊的胡必武接手,主要是怕姚梔不接受。那個男人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等姚梔睡下,她去廚房把放涼的蛋糕連同模具裝進保鮮袋,塞入冰箱。

“明天就能吃。雖然忘記放巧克力了,應該也很好吃的。”她用近乎歡快的語氣對胡必武說。

“哦。”他的心思顯然還在剛才的談話上。

“你今晚住哪里?住酒店還是這里?”

“我還沒訂酒店,想著反正可以隨時訂……住這里怎么住?”

“住我的房間。我最近晚上在工作室。你要住的話,給你換被單枕套。”

“你不住家里?”

“媽晚上會有點鬧……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就住酒店。”

劉雅并不是想要故意折騰胡必武。她只是覺得,畢竟是他親媽,他也該了解一下對方的現狀。

他沉思后決定住下,劉雅去臥室收拾。邊收拾邊想,景陽明晚可以來工作室,還有張行軍床。

工作室元旦期間沒人用,和她早上離開時相比,更多了幾分空寂。溫度似乎也更低。她打開床邊的取暖器,穿著羽絨服坐著,打算等室溫升上來再換睡衣。

寂靜讓一個念頭冷不丁地浮現。

假如德威還活著……或者,如果自己不是一個人……

她用力把毫無意義的假設壓回去。丈夫走后,每當她陷入軟弱,就會有另一個自己跳出來惡狠狠地加以阻攔。

再婚是絕無可能的,別說沒有合適的對象,就算有,她也害怕讓景陽重復自己的經歷。她小時候,家里充斥著繼母的大嗓門與肥滿的身體帶來的壓迫感。年輕的女人訓斥丈夫“沒用”,讓念小學的劉雅承擔大部分家務。等繼母的兒子降生,不光是劉雅這個“拖油瓶”,連她爸爸的地位也更加搖搖欲墜。劉雅考到南昌的高中,離家如同蓄謀已久的逃亡。畢業后留在南昌工作,一次次拒絕繼母介紹對象,那邊自以為是好意。和胡德威從相識相戀到結婚只用了大半年,徹底與舊家告別的心態在某種意義上成為驅動。婚宴上,她滿意地看到繼母在姚梔面前顯得土氣和局促,明明年輕一大截,反倒顯老。繼母確實老了,農村的生活磨人。她的嗓音不再高亢,曾經帶有壓迫感的胸已坍塌成橫向寬闊的丘陵。瘦削的姚梔穿著為婚宴定做的旗袍,挽著繼母說,謝謝你們養了這么好的女兒,我一直想有個女兒,現在終于有了。

姚梔看起來是個近乎完美的母親。她獨立撫養了兩個孩子,一個成了手藝人,一個出國工作。她自己的工作也完成得出色,曾被評為市級優秀教師。

對劉雅來說,姚梔是個好婆婆。她很少介入小夫妻的生活,有時做了好吃的送來。景陽降生后,她幫了不少忙。兩代人的育兒觀念難免有沖突,每次劉雅只要講清楚自己的方式,姚梔就會照做,并不堅持老一套。

景陽開始上幼兒園,胡德威主動承擔了接送任務,他讓放學后的孩子在工作室玩,說“不想占用我媽的時間”。姚梔還在上班,確實不能像有些退休或賦閑的祖輩那樣用全副身心照顧孫輩。不過,劉雅總覺得胡德威對自家媽媽有些疏離。在她的追問下,胡德威給她講了一個故事。與他父親有關。

我爸從發病到走,非常快,我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說。

發病的開端是我爸突然在廠里摔了一跤,他忽然就行動困難,住進醫院,幾天后甚至無法進食需要插管……進展太快了。我媽天天哭。在醫院看著爸爸哭,在家一個人坐著哭。她整個人慌了,別說家務,連我弟都顧不上了。我那時念技校二年級,在廠里實習,向師傅請假回家。主要是為了陪夜。我媽陪了一晚,說實在睡不著,窗戶外面有個嗶嗶嗶嗶機關槍一樣的聲音,還說為什么我爸能睡著,早上問其他病人和家屬,人人都說沒聽到。我想我媽大概是太累所以產生了幻聽。陪床就是借一張躺椅靠一靠,那時的病房沒有空調,又熱,氣味又糟糕。我就對我媽說,我來陪吧,你回家休息。

就這樣,白天,我媽和我兩個人守在醫院,午飯從食堂打飯,胡亂吃兩口。傍晚,我先回家做飯,做完迅速吃兩口,又回到醫院,讓我媽回去和弟弟一道吃飯,晚上在家休息。弟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總是多做點,讓他第二天中午帶飯到學校,在水房熱一下就行。沒有讓他到醫院。主要是怕我爸的情況嚇到他。那時也不知道見一面少一面,要是知道,還是應該讓他看看爸。

我不覺得累。不安比累更可怕。當時甚至沒確診,醫生先用一種藥,沒用,上了激素,還是沒用。如果放在現在,或者如果我們家在醫療條件更好的大城市,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我爸住院的第九天晚上,我和平時一樣,在傍晚離開家去醫院。那天有特別紅的晚霞。很奇怪,人在那種狀態下,還會注意到晚霞的顏色。等我到了病房,我媽交代了幾句,正要走,忽然對我說,你是不是一直沒洗頭?頭發都臭了。我媽是特別愛干凈的一個人,我以為她接下來要訓我,可她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我幫我爸把尿,去走廊盡頭的污物間倒完尿壺,沖了沖,水房就在旁邊,我懶得多走一趟,就把尿壺帶進水房,在龍頭那里洗頭。反正天熱,冷水沖一下不會感冒。洗著洗著,我聽見有人大聲說,怎么這么不講衛生啊!你是哪個床的家屬?!那是個護士。她進來倒水,看到地上的尿壺,以為我剛才在這里倒過小便,就開始指責我。平時我從來不和人吵架的,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可能因為人畢竟在醫院那個環境待久了,心情惡劣,就和她吵了起來。護士是個年輕姑娘,看著比我大不了多少,吵了幾句,她就哭了。我拎著空尿壺走回病房,等氣緩過來,才覺得不好。我想回去道歉,心里還是有點堵,就沒動。我爸掛的水快完了,我打鈴叫護士,來的是剛才和我吵架的那人。我知道,這時該說聲“剛才不好意思”,看到她繃著臉換液,我最終還是沒說。

大概因為傍晚發生過沖突,到了晚上,我睡不著。靠在躺椅上,周圍是一張張拉著簾子的病床。有人在打鼾。有人在磨牙。我背后不遠處是另一個陪床家屬的躺椅,一個農村阿姨,聽呼吸像是睡著了。

嗶嗶嗶嗶嗶嗶。

那個聲音在我又一次努力入睡的時候響起。太響了。我想起來,媽說過,晚上有個很吵的機關槍一樣的聲音。

我以為病房里的人會被聲音驚醒,奇怪的是,沒人有任何反應。我從躺椅上起身,螺絲發出嘎吱聲。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聲音在窗外綿綿不絕。我走到窗前,從四樓看下去,窗戶底下是黑乎乎的樹冠,左邊的視野有一處亮著,是路燈照著通往醫院大門的路。有兩個人正在那條路上往外走,一男一女,男的穿條紋病號服,女的扶著他。雖然距離很遠,我一下子就認出來,是我爸媽。

我吃了一驚,差點喊出聲。媽什么時候來的?難道我剛才睡著了?爸明明動不了,怎么突然會走了?我急忙回到爸的病床前,從簾子的縫隙看進去,沒錯,他躺在床上,正在睡。剛才一定是看錯了。我這樣說服自己,忍不住重新走到窗邊,再一看,路上已不見人影。

注意到時,嗶嗶嗶的聲音消失了。我知道自己應該回躺椅上睡覺,要是晚上睡不著,明天會很難熬。當然睡不著。剛才看到的,不管是不是幻覺,都帶來奇異的興奮。我走回去,重新看一下我爸,這時我發現,他已經……

胡德威的敘述在這里中斷。講述父親去世的經歷對他來說一定很難,之前和之后都沒有過。劉雅以為他會哭,攬住他的肩,用額頭貼住他的額頭。他的體溫向來比她低,仿佛他的身體融合了整天擺弄的瓷胎的一部分。兩個人維持著彼此安慰的姿勢過了幾分鐘,他簡短地講了那天夜里的另一些事,發生在他弟弟那邊。

在家中雙層床的低床上睡覺的胡必武也聽見了奇異的嗶嗶嗶聲。他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濕漉漉的床單上。他尿床一直到三年級,小時候沒少因此挨訓。爸爸訓他的時候,媽媽總是維護他,說長大了就會好的。現在都已經初二了,怎么又尿床了?他懷著自我厭惡爬起來,在洗床單消滅罪證和主動向媽媽認錯之間糾結片刻,決心認錯。洗床單太麻煩了。他換了條干凈內褲,抱上枕頭,打算去隔壁大床和媽媽一起睡。

胡德威說,結果我媽把弟弟痛打了一頓。我媽很疼他,之前從來沒打過他,那是第一次。

劉雅早先聽胡必武本人講過他挨打的事,卻不知道家庭內的暴力始自他父親離世的夜晚。他的原話是,別看我媽那么斯文一個人,打人手可黑了,真是往死里打。我一直被打到上大學。

胡德威說,后來就經常打他,有時候甚至因為很小的事,例如吃飯咂巴嘴。我如果在家,會盡量攔著我媽。可我也不能一直守在家里。有時候我會有莫名其妙的念頭,覺得那個晚上我看到的是真的,我媽帶著我爸走了,現在這個打弟弟打得這么兇的,不是我媽。

劉雅邊聽邊想,丈夫像是把夢境當作真實,或者,整件事都是他的幻想?

胡必武原本是個備受疼愛的散漫的孩子,自從父親離世,母親變得嚴苛,他被塑造成另一個人:學習刻苦,注意形象,說話絕不大聲,凡事向著母親。等他考上南昌的大學,姚梔像是松了長長的一口氣,又變回那個溫和的母親。

某些看不見的裂痕早已形成,并不會因為一方不再挨打而消失。

劉雅還記得,早在胡必武連五十音圖都認不清的時候,他就對她說,我將來要去日本,劉老師去過日本嗎?劉雅搖頭。日本對她來說,是影視劇和動畫片里的國度,仿佛很近,實則遙遠。念書的時候,學校有交換項目,需要自費,她知道家里不會為她出錢。就連學費和生活費,她也是靠助學金獎學金和給人當家教的收入,才勉強達到收支平衡。

一學期的課程臨近結束,他送了她一只瓷茶罐。淡胭脂紅的底上是簇擁的垂枝海棠,畫工極細。他說是哥哥畫的。她起了好奇心,說自己還沒去過景德鎮。他說過年來玩吧,我們家只有我媽和哥哥,過年冷清,人多才好。她原本就對過年回家充滿抗拒,當下說好。對爸和繼母只說是要幫學生補課,賺點外快,今年不回家。

年三十的夜晚,和胡家兄弟在樓下放煙花的時候,胡必武又說起去日本的計劃。他說,其實你也應該去體驗一下,你學了那么久語言。他其實是邀約的意思,她沒聽懂,忙著拿出又一支煙花,讓胡德威幫她點燃。

后來回想,人的選擇埋藏在不自知的舉動中。

那次春節開啟了她和胡德威的雙城交往,他常年泡在工作室,她只要有幾天假就往景德鎮跑。胡必武在畢業后去了上海的軟件公司,不到一年,謀得赴日工作機會。胡德威讓劉雅有種安心的找到家的感覺,況且姚梔是個獨立的知識分子婆婆,擺明了將來不會和他們同住。

直到胡德威給她講了那個亦真亦幻的故事,她終于滯后地意識到,胡必武去南昌、上海乃至日本,完全是為了離他母親越遠越好。胡德威沒有挨過姚梔的打,但就連他也覺得“我媽在那天夜里跟著我爸走了”。以父親的死為分界線,變成單親媽媽的姚梔,對兄弟倆來說,是另一個人。

劉雅認為,姚梔一定是因為太難了,才會把情緒宣泄在小兒子身上。

只是沒想到,同樣的難,最終也落到自己身上。

她反復告誡自己,不要走上姚梔的老路。心里有任何暗影,都不能成為對孩子苛責的理由。告誡歸告誡,還是對景陽發過幾次火,有一次近乎歇斯底里。看到景陽嚇得一片蒼白的臉,她驚醒過來,在心里對不在人間的丈夫說,你看,我差點不是我了,都怪你!

是從什么時候起,姚梔的疾病讓她不再是她自己呢?畢竟早先不住在一起,劉雅沒法找到明確的節點。最初的征兆是電話。上課時調成免打擾模式的手機忽然振動,一看,是姚梔。她把姚梔設為緊急聯系人,所以姚梔的來電可以穿透勿擾模式的屏障。她以為有什么急事,到走廊接起來,那邊問什么時候一起吃飯。劉雅說,媽,不是說好了明天嗎?我在上課。剛回到教室,電話又響了,還是姚梔。這樣反復幾次,劉雅開始覺得姚梔的狀態不對勁。從意識到“不對”到勸姚梔去醫院,隔了大半年。確診的同時,醫生說,不能讓她一個人住,進廚房用煤氣會有危險。劉雅將醫生的結論告訴在上海的景陽,說,我這幾天收拾一下,讓奶奶過來,住你的房間。景陽說,一直沒和你講,其實,我去年就覺得奶奶不對了。她說散步看到一只特別好看的鳥,講了半天,我發現她說的是北紅尾鴝的雄鳥,她明明認識的。

回過神,劉雅發現自己還穿著外出的衣服,一直坐在床上發呆。肯定坐了不短的時間,屋里的溫度已被取暖器拉上來不少。她看看手機,沒有動靜。要么是姚梔難得睡得安穩,要么是胡必武正在對付老太太的半夜屋內游走,無暇求救。她決心不多想,換上睡衣疊加厚家居服,到洗手間洗臉刷牙上廁所。工作室是太陽能熱水器,要洗澡只能下午,好在是冬天,可以敷衍。回屋脫了厚衣服,鉆被窩。睡意很快將她拖入現實的彼岸。那里沒有工作、家務和病人,沒有欠款,沒有只會說“對不住你”的親戚……

驚醒時,她有種錯覺,自己仿佛剛合眼。工作室的窗簾很薄,外面的天光告訴她,又一天按部就班地到來了。

今天景陽回來。

隨著這個念頭,對新一天的不情愿中生出隱約的期盼。

有個聲音。哦,對了,她就是被那聲音驚醒的。是手機鈴聲。不常聽到,近乎陌生。

她找到不知何時被弄到床邊地上的手機,撈起來,看一眼古怪的來電顯示,接起電話。她以為是騷擾電話,聽到那頭的聲音才反應過來,那串數字是胡必武的日本手機號。

胡必武大聲說:“我媽跑出去了!我在追!”

“你怎么讓她出門了?!”

“哎呀,我就開門拿個快遞。誰能想到!她說要去找景陽,唰地就出門了!腳程好快,我回去拿件外套追出來,她在前面五十米。我以為能追上,結果到十字路口,就看不到人了!都不知道她往哪邊走的!”

“對面是小山包的十字路口?種著樹的?”

“對,對!”

“我大概知道了。你往小山包那邊過馬路,然后一直往前走,我從工作室過去。”

“啊,再往前就是我哥以前的工作室對吧?她是不是去找你?”

“不是。見面再說,我馬上出門了!”

劉雅迅速套上昨晚洗漱時穿的淺粉色珊瑚絨睡衣。本地人往往就這么穿著在街上走,她覺得他們太過隨意。此刻顧不上形象,她下樓往外跑,覺得自己像只粉色的熊。鄰居的狗聽見腳步聲,叫了幾聲。這一片在城郊,過馬路的位置沒有紅綠燈,接連幾輛大卡車呼嘯而過。她等了片刻。總算車與車之間有段長空隙,她迅速穿過去。遠遠望見一個男人往這邊跑,她沖那邊揮手。胡必武跑到她跟前停下,邊咳嗽邊喘氣,眼球布滿紅絲,不知是因為著急還是昨晚沒睡好。

“我媽呢?!”

“你跟我來。”劉雅簡短地說著,帶他拐進一處荒地。兩邊生長著灌木,遠處有高樹。灌木腳下扔著建筑垃圾。這地方像是野林子和垃圾場的混合物。灌木叢里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跳躍和移動,多半是白頰噪鹛。

“我媽不認識我,但她知道景陽啊。”胡必武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顯得悶悶的。

我一直照顧她,她也不認識我。劉雅心里想著,并沒有說出來。她知道,婆媳畢竟隔了一層,姚梔與自己之間的聯系,總是通過這個家的其他人,過去是胡德威,后來是景陽,就連并未承擔贍養之責的胡必武,也算是細弱的紐帶。不知不覺間,因為丈夫的離世、兒子的離家、姚梔的病,她實際上承擔了女兒的角色。或許正因為不是親女兒,她才能以相對堅強的心態,目睹姚梔身上曾經的自我逐漸分崩離析。

穿過灌木,來到一片空地。她毫不遲疑地越過空地,走入林中。胡必武跟在劉雅身后,仿佛是不自覺地壓低聲音:“我看還是報警……”

她打斷他:“應該就在前面。景陽在家的時候,早上都會來這里觀鳥。”

景陽上次暑假回家,帶著姚梔來過幾次這片野林子。他們出門很早,連早飯也顧不上吃,一起看到九點多,才回家吃飯。那幾天姚梔的狀態空前的好,景陽和她說話的時候,有問有答,乍看根本不像病人。不過她確實記不住鳥名。她說,看到很大的,白的。景陽說,白鷴。她又說,還有好多綠的。景陽說,領雀嘴鵯。

劉雅不理解他們為什么要觀鳥。不管你看或者不看,鳥總在那里。你尋找,辨認,用名字稱呼它。鳥覓食,鳴唱,交配,遷徙。人與鳥是永遠的平行線。她不理解,但明白,有些人就是能從觀看中獲得快樂。自己不屬于那些人。

奇怪的是,不再記得鳥名的姚梔的快樂,她反而有點懂。

冬季的樹林不像夏季那么幽暗,晨光在林中形成散射的光柱。落葉在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幾聲簡短的鳥鳴。如果景陽在,應該能像報菜名一樣報出正在叫的鳥名。

姚梔站在一棵樹下,仰著頭。

劉雅趕緊沖身后的胡必武擺手,及時制止他的呼喚。

“有鳥。”她說。

他們走過去。胡必武脫下羽絨外套,給只穿一件羊毛衫的姚梔披上。沒了外套,他顯得冷和胖,墨綠色拉鏈衫勾勒出凸起的胃部,典型的中年人體形。拉鏈衫上的英文單詞似乎是一種鳥,算了,不重要。劉雅順著姚梔的視線看去。

“在哪里?”她輕聲問。

“真的有鳥嗎?我什么都看不到。會不會是幻覺啊?”胡必武嘀嘀咕咕地說。

“就在那棵樹上,左邊那根枝干。”姚梔說。這一刻,她的語氣和指點別人找鳥的姿態和景陽出奇的相似。

劉雅有一百多度的近視,不戴眼鏡找鳥可真是太難了。徒勞地把姚梔口中的那根枝干看了幾遍,她開始覺得,或許胡必武是對的,一切都是姚梔的幻覺。畢竟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有幻覺再正常不過。

“啊,”胡必武說,“我看到了。那真的是鳥嗎?看起來像個疙瘩。要不是它剛才動了一下……”

“在哪里?”

“就我媽說的那個位置。哦,你站的地方不對,你往后一點,到我這邊。”

有那么一刻,劉雅覺得她看到了,但又不確定。她摸出手機,開始對準那個位置拉近和放大。胡必武說:“手機拍不到的……咦,你這個長焦可以嘛。”

是景陽選的手機。他說,如果遇到什么不認識的鳥,可以用這個拍給我看。換手機后一直用來拍花拍吃的拍風景,還是第一次拍鳥。好在,那只鳥根本一動不動,和拍靜物的手感差不多。照片讓細節顯得清晰,圓的頭連著圓的身體,如同俄羅斯套娃般的流線型。眼睛也是圓的。像小小的貓頭鷹。叫什么名字?她對鳥的知識不足以得出結論。

她向那母子二人展示拍照的成品,對姚梔說:“媽,你真厲害啊,連這也能看到!下午景陽回來,一定會羨慕我們。”

“看到也拍到了,我們回去吧。”胡必武催促,“好冷。”

胡必武不知道那是什么鳥,似乎也并不關心。姚梔想必曾經知道,如今名字對她來說已喪失了意義。

還有一種鳥曾經存在于胡家兄弟的記憶中。或者說,是它的鳴叫聲。

普通夜鷹。

劉雅知道這個學名,純屬偶然。有一天,景陽在電腦上學習鳥鳴,房間里不時響起各種不屬于室內的聲音。有的婉轉,有的艱澀。有個聲音讓她吃了一驚。嗶嗶嗶嗶嗶。她知道這個!她問是什么,景陽說了鳥的名字,向她展示照片。趴臥的普通夜鷹如同一段朽木,不像她見過的任何一種鳥,更像一種想象的生物。不難推斷,胡德威的故事里的聲音是普通夜鷹的叫聲。那的確是一種超現實的聲音,讓人有不祥之感。胡德威的父親離世的夜晚,在醫院的胡德威和在家的胡必武都聽到了普通夜鷹的叫聲。應該不是同一只。即便知道那聲音是什么,也無法消解胡德威后來目睹的怪異景象。胡德威固執地認為,母親在那一晚離開。他走得早,不用目睹母親在精神上真正的遠離。劉雅有時甚至羨慕他。

剛才胡必武說“看起來像個疙瘩”,一瞬間,她以為會是只在胡德威的講述中和電腦上聽過看過的普通夜鷹。結果不是。她有種奇怪的興奮。并非景陽所說的“看到新的鳥種”。她想,生病的姚梔為什么能看到那只鳥呢?那么遠,那么難以辨認。像一段樹干一節樹瘤的鳥。暫時還不知道名字的鳥。人的大腦真是個謎。再過一段時間,姚梔會不會連看鳥這件事也忘記?我到底能看顧她到什么時候,是不是該趁胡必武回來,商量著把她的房子賣了,送她去住院……念頭紛紛揚揚,無法聚成團。她聽到胡必武說了什么,感覺到他按住自己的肩,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流了眼淚,臉上涼涼的。

她多想告訴已不在人世的丈夫,那一晚,他聽到的,是普通夜鷹。

責任編輯 韓新枝 張爍

【作者簡介】默音,作家、譯者。已出版小說《甲馬》《一字六十春》《尾隨者》《她的生活》等,以及文學評論隨筆集《筆的重量》。譯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日日雜記》《眩暈的散步》《富士日記》《雪的練習生》等多部日本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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