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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汽水(中篇小說)

2025-11-07 00:00:00陳九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5年9期

那年剛恢復高考,一切都在復蘇中,課程安排也難免會有變化,比如我校的“外國經濟管理”本由梁教授擔綱,教材選用美國管理之父泰勒的《組織論》。遺憾的是梁教授身兼數職忙不過來,很難保證教學的充沛性。這天開課他又未現身,只見教學秘書和一位年輕白人男子出現在我們面前。同學們,這是你們的新老師約翰寧先生,他是學校聘請的外教,從今天起給大家講授“外國經濟管理”這門課,鼓掌歡迎。

1

掌聲響起,約翰寧上前致意。他一張嘴滿口普通話讓我們嗡地一下。他說他雖然叫約翰寧,但“約翰”的英文發音很像中文的“強”字,所以他的中文名字叫寧強,就叫我寧強好了。于是大家山呼“寧強老師好”。那時的我們很純樸,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和敬畏,渴望遠來的和尚給我們念經。這時教學秘書向寧強介紹我,說我是這門課的課代表,還沒提我名字寧強搶先問道,你叫什么?我猶豫了一下脫口說出“王彼得”三字。王彼得?嗯,王彼得,彼得王也行吧。

是這么回事,王彼得這個名字原本是英語課上用的,叫來叫去叫成習慣。英語課的宗萍老師年輕美麗,她剛從外院畢業不久,英語好又多才多藝,尤其是畫畫,經常在黑板上畫出各種形狀來解釋單詞的意思,還通過唱英文歌演示發音的連讀,全方位的才華迷倒我們一大片。那天她念我的名字時說,嘿,你這名字聽著像英語的“王彼得”,正好我男朋友叫陳彼得,就叫你王彼得吧。大家知道她是開玩笑,可還是瞎起哄,王彼得,你這就進入男友系列啦?搞得我心猿意馬,像得到某種暗示,竟開始自作多情給她寫詩:

遇到你

真的是個偶然

那個偶然的時間

那個偶然的地點

幾句偶然的玩笑

幾次偶然的羞赧

你的手臂

偶然碰過我的肩

我的目光

偶然飄過你的臉

偶然地屏住呼吸

偶然地轉身輕嘆

偶然地不知所措

偶然地悔不當年

這正是王彼得名字的由來,要說還是英語課上用得多。當此刻冷不丁面對一外籍白男,潛意識里肯定想跟人家套近乎,甚至有諂媚之嫌,便情不自禁報上這個洋名。一聽“王彼得”寧強不禁莞爾,說我都起中文名你倒用英文的,準備出國留學嗎?問得我面紅耳赤,心說能留學當然好,那時出國留學可是新鮮事。

寧強講課跟梁教授很不一樣,他不講泰勒的《組織論》,而采用各種專業期刊介紹海外的經濟管理現狀。比如豐田汽車如何進入北美市場,把三大車商打得滿地找牙。從世界五百強的經驗看研發在企業戰略中的重要性。法國國有企業的優勢與困境。南斯拉夫汽車工業的崛起,等等。上他的課很活躍,不像聽課倒像聊天,他把座椅擺成一圈,誰都可以參與,有話就說不必舉手,涉及重點詞匯還會把英語原文寫在黑板上,讓人耳目一新,既新鮮又愉快,完全沒師生的距離感。我仍然負責收交作業,和他接觸較多,我叫他寧強,他叫我王彼得,日子一久就習以為常了。

此外寧強上課還有個特點就是喜歡談論中國。雖然是“外國經濟管理”,但他說任何文明現象都不是單一的來源,而是相互碰撞的結果。像歐洲的商業文化來自阿拉伯文明和航海的影響。而中國有很多管理方面的經驗,比如大型古代建筑的過程管理,像長城的修建,人員和材料的組織,都給世界管理學帶來寶貴的經驗。據說故宮的大型條石重達數十噸,是從一個叫上方山的地方采集而來,靠冬天結冰運輸,這個過程就離不開嚴密的組織管理和系統保障。有人愛提古埃及或古印加帝國的建筑,基本上都是傳說,唯有中國保存著翔實的文字記錄,這難道不神奇嗎?我不知他打哪兒了解到這些,上他的課比上梁教授的放松很多,梁教授捧著書一字字摳原文,摳得人暈頭轉向。

與此同時我對宗萍的迷思越發認真起來。開始還拘泥“她有男友”的無形屏障,時間一長發現不對勁。那個號稱陳彼得的男友從未出現過,有人說他是某部官員,也有說是企業經理,據我分析皆不可信。那時部里的官員或企業經理均為公務員,怎么會取“陳彼得”的洋名?另一方面心中的渴望不斷加深難以回避。比如每次把新詩給她時,還擔心會被拒絕,可她什么都不說就揣口袋里了,跟我玩“揣口袋戰術”,面無表情。比如這首:

我的詩篇

是你的眼睛

在我的長夜里

靜靜穿行

是春日里的

一根蠶絲

你輕輕地牽

我隱隱地痛

你的歌聲

是我的魂靈

在落雨的窗前

緩緩流動

是孤寂里的

一陣驚鴻

你高高地飛

我癡癡地等

到底在哪兒啊

是雨是霧

還是風

夠顯懷的吧,這樣的詩被她揣進口袋,幾個意思?京劇《杜鵑山》有一出,雷剛為營救杜媽媽與柯湘鬧掰,問她“你這個自衛軍是真還是假,當著這眾弟兄你要回答”。我也有類似疑問,“你這個小娘子是真還是假,當著我的面你要回答”,激情燃身,恨不得攔腰抱住,讓她見識見識馬王爺三條腿,只是敢想不敢干罷了。

這天黃昏,長云漫卷,我鬼使神差打職工食堂路過。職工食堂與學生食堂不是一個方向,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想著如果撞上宗萍,她得去食堂打飯吧,萬一碰見就打個招呼,宗老師打飯呢,你看這么巧,聽說職工食堂的飯特好吃,“熘三樣”比“翠華樓”的還地道,我請你吃飯吧?你想啊,咱又沒職工食堂飯票,拿什么請人家?她一聽肯定會說別客氣,還是我請你吧。這不就有戲了,起碼蹭一頓“熘三樣”。

就這么胡思亂想著,突然有人喊我,王彼得,你怎么在這兒?扭頭一看是寧強,忙說我碰巧路過,你吃飯呀寧強?寧強倒是實在人,說,你也沒吃吧王彼得,咱倆一塊,我請你。不行不行,怎么能讓你破費。什么破不破費,走吧。說著一把摟住我肩膀,半推半就朝職工食堂走去。誰知好巧不巧,我倆剛進門,只見宗萍正往外走,她長發飄逸偏偏擋住了半邊臉,好像沒看見我。我扭頭用目光追著她,看她的背影和腰間的皺褶,一步步消失在夕陽之中,一念之差沒喊出口。我怕寧強誤解,辜負他一番好意。沒想到寧強問我,你認識那個女生?認識,她叫宗萍,是我的英文老師。要不要叫她一塊?算了吧,都走遠了。心說你倒是早點講啊。

寧強帶我進門右轉,才發現職工食堂內還有個小餐廳,房間不大卻精致有品,且不用飯票只收現金,價錢貴了點,宮保雞丁五毛錢,比食堂貴兩毛。可話說回來,再遇宗萍不就可以請她吃飯了?落座之后唰唰叫了幾個菜,有熘三樣,我的最愛。寧強說彼得你叫的你吃,我不吃這個。豬肝腰花都是好東西,你不吃?不吃。我一聽不好意思,早知不吃就不叫了。那有什么,你叫你愛吃的我叫我愛吃的,罐燜牛肉我最喜歡,永遠吃不膩。說著他把罐燜牛肉摟過去,再將熘三樣推過來,來了個“楚河漢界”。

明明一個鍋里攪馬勺還非要分著,看著可夠新鮮的。我不禁問寧強,你在哪兒學的中文?他說他小學就開始學,老家在一南方小鎮,他父親帶他去一個中國老太太家學。中國老太太?沒錯,聽說是什么人的遺孀,還會唱京戲呢。說著寧強蹺起蘭花指,“再回首望斷橋,風雨依然”。這不《白蛇傳》嗎,后來呢?大學畢業后去新加坡學過,還上過北師大專修班,在北戴河上課。好嘛,愣是童子功,難怪中文這么棒,不過他們教你中文,就沒教你中國人的習慣?中國人的習慣?比如中國人講究“四海之內皆兄弟”,有飯大家吃,一塊下館子還分你的我的,中國人肯定不習慣。寧強一愣,緩了緩說道,我聽說過“四海之內皆兄弟”,你說的有道理,彼得,文化說到底就是習慣。

我沒再接茬,人家畢竟是老師又是事主,咱應該懂得分寸。不過我一筷子杵下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你想啊,熘三樣算什么菜,酒菜對不對?其他菜系我不懂,魯菜還略知一二。我祖籍河北,生在天津,長在北京,可不就是魯菜的環境嗎。相聲里有個《報菜名》的段子,李伯祥說得出彩,大珠小珠落玉盤。這個《報菜名》的菜就是魯菜,所謂“滿漢全席”都是魯菜,跟南方不挨著。魯菜又分酒菜飯菜兩大類,熘三樣就是下酒菜,像豬肝腰花,凡走滑嫩一路的全是下酒菜,你這邊一滑,那邊酒蟲子就被勾出來了。

當然我不是非要喝酒,跟宗萍我肯定喝,裝瘋賣傻借酒撒瘋,酒壯■人膽酒后吐真言,你佯裝春風擺柳,她假作花月扶墻,這就有戲了。跟寧強我得悠著點,頭一回不能原形畢露,原形是留給性情的,沒到那份兒上不能露,可此刻嘴里的津液越發強烈,明顯缺“流量”,就沒點喝的配套嗎?正琢磨,一抬頭看見柜臺上擺著幾瓶“琉璃汽水”,當時這可是舶來品,時髦之物。小時候在電影里見過,《萬家燈火》呀,《不夜城》啊,那時城市的霓虹燈常有“琉璃汽水”的幌子,若非風氣大變不會進口這東西,對此我充滿好奇。

正想如何開口,寧強問我,想喝點什么?我說都行。我尋思他來自國外,肯定會選“琉璃汽水”,他選了就不用我說,跟著喝就好。沒想到他說他喝“北冰洋”,你喝什么彼得?把我逼得只好張口,那我試試“琉璃汽水”吧。你確定“琉璃汽水”?他這話有點逼問,兩眼亮亮地盯著我,讓我捉摸不透,我點點頭說,確定,就“琉璃汽水”吧。寧強起身奔柜臺,回來時把“琉璃汽水”擺在我面前。我客氣道,謝謝謝謝,你也來點“琉璃汽水”吧,它可是你們的物產。這話明顯帶著恭維,吃人嘴軟,沒辦法。寧強的表情詭譎起來,嘴角泛起微笑,說了句話讓我摸不著頭腦:“如果,它也是你們的物產呢?”

琉璃汽水?

琉璃汽水。

我們的物產?

你們的物產。

哦,我明白了,你是說“琉璃汽水”準備在我們這兒生產?前不久我看報道,說計劃建立遠東分裝中心,中國是重點選項?寧強搖搖頭,我不是這意思。不這意思,那你什么意思?只聽寧強用英語答道,我的意思就是我說的意思,字面的意思,它打根兒上就與你們相關,至少一部分屬于你們,你閉上眼好好嘗嘗,如果去掉甜味它像什么?或者說它為何非要這么甜,想蓋過什么呢?

他這么一說我真閉眼了,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血液,像滿山紅葉涂滿天際。我慢慢品味,揣摩著寧強的本意,也試圖用英語跟他對話,該怎么說呢?我感覺吧,如果去掉甜味,你別不高興啊,有點像中藥?絕對!寧強的聲音顯得興奮,屁股彈起又落下,讓我突感意外。這下我更困惑了,可勁兒夸他們物產好,他倒一直往外推,馬屁拍馬腿上了?就算像中藥又怎樣,像中藥的多了,西餐的豆蔻丁香都入藥,一沾中藥就跟中國相關,太牽強了吧?我繼續用英語一點點跟寧強對付,如果,如果,沒有更多細節的話,光像中藥也說明不了與我們相關。寧強的表情有些無奈,這種表情打來到班里就一直有,他自言自語道,算了,不說這個了,一個很長的故事,你們未必感興趣。

2

幾天后上英語課我跟宗萍套近乎,那天我瞧見你了,長發飄飄,你沒瞧見我嗎?在哪兒啊,沒看見你啊?鬧半天職工食堂有個小餐廳,收現金不收飯票,它的“熘三樣”倍兒地道,哪天請宗老師吃飯吧?這時正開課,同學們陸續入座。有個叫李文生的恰好從我身邊走過,偏偏聽到這句“請宗老師吃飯”,隨口甩起片湯,跟我嘮閑話,唷嗬,我說王彼得成績那么好,老第一第二的,鬧半天這么回事?嘿,我這暴脾氣,剛想回懟他,只聽宗萍先發話了,大伙都聽著啊,想成績好就把心思用正道上,多背單詞多讀課文,學語言就得多聽多說,其他沒什么好法子。現在上課,今天講從句的使用……

我知道李文生也喜歡宗萍,他不像我喜歡誰就真誠表達,寫詩啊,堵門啊,而是耍心眼兒,故意給你添堵,妖魔化你讓你自慚形穢,他好不戰而屈人之兵。今天宗萍講定語從句與條件從句的區別,舉了很多例子,她講課不固守一本教材,《許國璋英語》啊,《薄冰英語》啊,而是從英文原著中尋找例句,學英語還能擦邊名著,我學英語的動機一半來自對英文原著的興趣,當年下鄉時讀了很多翻譯作品,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歐·亨利的《歐·亨利短篇小說選》,都是英文翻過來的,現在能比對英文原文,這種感覺就像揭新娘子蓋頭,無孔不入的感動。所以對我來講一切都很簡單,定語從句修飾名詞,條件從句修飾動詞,各歸各家各找各媽,有什么問題嗎?沒想到李文生死活整不明白這點事,回答問題完全瞎蒙,氣得宗萍不要不要的,索性讓我回答,王彼得你給他講講,你們都聽好了啊。搞得氣氛不免尷尬。

課間休息有人在討論剛剛開始的“經濟改革”,我也跟著侃了幾句。“七七”“七八”兩屆大學生普遍歲數偏大,經歷過底層的摸爬滾打,專愛論國計民生的超重命題,具有天然使命感。我的意思是,應以追趕先進國家為目標,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加大民營企業的發展力度。李文生一聽馬上質問我,你想丟掉公有制嗎?這是很危險的思想傾向。我當即反駁他,我說不要公有制了,你別張口胡噴,連定語從句都整不明白,整明白了再跟我回話。李文生可不含糊,他說恰恰相反,我們應從東歐國家的經濟改革中吸取教訓,加大研究他們的改革經驗,在維護公有制前提下進行經濟改革。比如南斯拉夫汽車工業的改造,他們借助克羅地亞與德國的先天關聯,合資引入德國先進技術,反過來開辟美洲中低端市場,生產的“南斯”牌經濟適用車大殺四方,遍及南美各個角落,產生極大的品牌效應。只聽李文生侃侃而談,把我懟得啞口無言,自慚形穢。

當著宗萍的面丟份兒讓我深感震動,幾近脫相,臉通紅,漲得喘不上氣。尷尬之余我似乎領悟到,眼前這些超齡學子本質上不是學生,學生必須與年齡相關,超過某個年齡段,即使上學也不算學生,因為他們沒有學生的單純。對這些人而言,如果說考上大學是久旱逢甘霖,一場“劫而后生”的命運盛宴,既成全了卑微者的夢想,也催生著幸運兒的熱望。那么此刻他們正褪去“假裝”的學生外衣,露出自身的社會底色,所有熱望與自我期許都在蝶變,迫不及待飛出單純的校園生活,進入斑斕的歷史空間。他們正信誓旦旦,仿佛隨時準備參加“國事會議”,承擔起隆振百業的君威重任,把青春的籌碼一把推入時代的賭盤,在追求機遇的同時重塑自我。他們不乏指點江山的豪情,更潛懷著圖謀騰達的雄心,一列全新機車正駛出起點,對號入座時可否找到一席之地呢?

因情緒低落,這天上寧強的課我差點跟人打起來,我心不在焉把卷子發錯了,張三的給李四,李四的給王五,結果人家不干了。我說你們至于嗎,找回來不就結了?他們非說不行,說我的分數憑什么給別人看,這是隱私,明白嗎?你王彼得起外國名卻不懂外國生活方式,這叫隱私,懂嗎?說著還亮出英文發音,普來衛特,好像我真不懂似的。他們中有“東歐”的也有“英美”的,合伙欺負我這個本土的。我強忍著不發火,一聲不言語,否則非開瓢見血不可,讓外國人寧強笑話。看來不在“幫”真不行,沒看紀錄片《動物世界》里放單的公獅子,走到哪兒都被同類驅趕,這分明是江湖,搞得我險些抑郁。

晚飯后我四處溜達透透氣,走到學校東門遇到了寧強,他住在校外的酒店。本來打個招呼就過去了,可彼此都停了下來,王彼得,你怎么回事?沒怎么回事。沒怎么怎么回事?沒怎么就沒怎么回事。要不要跟我去酒店喝一杯?干嗎非去酒店,對面的小酒館就挺好,我請客,讓你見識見識中國式酒吧。

中國式酒吧?

中國式酒吧。

那時學校東門過馬路有個土坡,一條蜿蜒小路沿階而上,走到頭便是一處園舍,陶瓦石墻,綠蔭半掩,堪稱當代文明中一處難得的古董。后來每觀山水寫意,我都會想到這爿院落式小酒館,紛亂之中,她像老人一樣凝望著我,讓我感到溫暖。其實我已多次來此飲酒,一入學就來過,很熟了,幾顆蘭花豆、一只松花蛋,趕上月頭還能切二兩小肚,再溫一壺清香散燒,畫中人一樣審視著窗外這個長夢初醒、急赤白臉的世界。那時沒想到會這么快,“窗外”醒來的頭件事,就是滅掉這座小酒館所代表的一切,原來在此飲酒已然是“瀕危行為”,就像古時殉葬者不甘撒手的眼神。

我將寧強領進門,門框太低,他低頭哈腰才進得來。索大爺,索大爺,看我給您帶來個老外,兩壺酒趕緊溫上。索大爺七十多歲,和老伴兒共同打理著酒館。按說這時快關門了,屋里并無客人。酒館不是飯館,只有簡單的涼碟酒水,不管飯。聽我的叫聲索大爺掀簾出來,看到寧強不免意外,喲,小王啊,還真是老外。寧強也不拿自己當外人,隨我喊“索大爺”,“爺”字非挑起來,像演《茶館》,把老爺子逗得咯咯直樂。

索大爺一旁抽旱煙,我和寧強言歸正傳。你怎么回事啊,把卷子都發錯了,從來沒這樣過呀。寧強你不明白,這孫子非跟我叫板。叫板,就是挑釁你?沒錯,要說你喜歡宗萍我沒攔著吧,有本事自己追呀。嘿,這孫子蔫壞損,當著宗萍面讓我露怯,破壞我良好形象。他怎么破壞你了?怎么破壞,那天聊經濟,剛說幾句就搶白我,說我搞資產階級自由化,算了不說了,你是老外不懂這些。這時索大爺插了句嘴,資產階級自由化,這帽子可不小。怎么樣,人家索大爺都明白這個,關鍵是當著宗萍的面。那宗萍怎么說呢?宗萍當然沒說什么,但肯定聽見了,我還惦記請她去小餐廳吃飯呢,人家根本不接茬。歸齊一打聽,這幫人分“東歐派”“英美派”兩大陣營,已經研究很深了,我根本趕不上,你上次講南斯拉夫汽車工業改造,人家馬上用上了,頭頭是道,寧強你說我還是課代表,怎么就不入這股道呢?說到這兒我悲從心頭起,怨向膽邊生,從桌上抄起張紙就歘歘寫起來:

深秋的風

還有你的遠離

在這樣的背景下

我的靈魂

開始了安息

別讓明早的太陽

將我喚起

能走入極致

同樣也算奇跡

把心變成

一塊化石一首歌曲

一部不再發動的

發動機

夕陽銜山,街燈耀眼,天角殘陽牽起萬丈彩霞,紅通通的如歌似火,掏心掏肺傾訴著歲月深情,令人感動得渾身發熱。寧強靜靜讀我的詩,我則凝視著窗外。多虧索大爺這點散燒,后勁足,遮住心底的困惑和滾燙的面頰。只消再來一盅,喝酒全看最后一盅,不喝仍是君子,喝了你是渾蛋,我就沖渾蛋去了,又要纏著索大爺聊小酒館的往事。你還別小瞧它,跟宮里都打連連,索大爺講話,“出西直門奔北過高粱橋,沿長河往西,過大柳樹、魏公村,經海淀、巴溝、西苑一畝園,就到了頤和園正門。這是從紫禁城去頤和園的官道,黃沙鋪路石板搭橋,咱的小店就在官道中間,是打尖必選之地”。我突然有種想向寧強介紹小酒館的沖動,讓他知道俺們這旮旯兒動不動就上下五千年,我就是想說話,話癆,比如解釋一下“打尖”就是短暫休息,否則他聽不懂。

沒等我發話,寧強抬頭望著我,冷不丁來了串英文。細聽之下我突然發現,他把我剛才那幾句詩譯成英文,我說他琢磨什么呢,他念的正是英文版,尤其最后那句“不再發動的發動機”,他先用發動機的名詞,再用發動機的動態分詞作定語,制造排比效應,太生動了!沒等我興奮呢,他又說了句話讓我發蒙,他們沒錯。誰們?所謂破壞你形象的人。你說什么?聽我說,王彼得,你在自我困擾,也許你不屬于經濟學而是寫詩的,搞文學的,與其跟他們拼經濟學不如走自己的路,搞詩社、文學社,做最好的自己。

剛還說我話癆呢,一下被寧強懟個正著,憋得我滿臉通紅語無倫次,不是,憑什么我不屬于,光他們行我不行,我偏要比試比試,跟你透個底,我正醞釀一篇論文,談“社會主義市場條件下的物質利益”,咱走著瞧!按當年的風口,發展是硬道理,搞經濟才是正根,才能被委以重任。相比之下寫詩搞文學就差多了,好女人比如宗萍肯定瞧不上,這不把我往邪道上領嗎?我嗓門透著大了點,加上渾身酒氣,旁邊的索大爺誤會了。他以為我跟寧強吵架呢,忙上前邊遞飲料邊對寧強說,他寧老師,別跟小王一般見識,他心里有事,喝太急過量了,您別往心里去。小王,不能再喝了,來點飲料敗敗火,冰鎮的。

隨索大爺的呼喚我一偏頭,好么,萬萬沒想到他遞上的竟是“琉璃汽水”!連小酒館都賣洋汽水了,這么夸張嗎?只見索大爺左手煙袋鍋,右手“琉璃汽水”,中間一件粗布小褂,露出鐵銹包漿的肋條骨,像穿越一樣,恍如皇家官道上走來的頂戴花翎,以打尖的名義索要“琉璃汽水”,店家店家,快打些“琉璃汽水”來,要冰鎮的。得嘞。這時年輕的索大爺轉身搭起個云手,鏘鏘鏘鏘,接著一記高腔,“琉汽”兩瓶,小肚一盤,四兩花生米,外帶胡椒面嘞。鏘鏘鏘鏘。所謂現代化一開始都是被動的,一層層深化市場,只有到一定時候才能自產,能不能自產還得看歷史機遇。

我望著索大爺的同時,寧強也瞪著他發呆,六目相對停了幾秒,誰也沒找到合適的話說。最后還是我打破僵局,你真以為我醉了,這才到哪兒啊。索大爺,您手里這東西可是他們國家的出產,他說一半歸咱們,寧強你不說“琉璃汽水”一半歸我們嗎?咋就歸我們了?索大爺滿臉蒙圈。是啊,咋就歸我們了,正好你給解釋解釋啊寧強?聽到這兒,寧強仰天長嘆說了句,彼得咱能不說這個嗎?不能,今天我可是用半拉月伙食費請你喝酒,都喝到這份兒上了,該你出手了,索大爺,再來一壺給他滿上。窗外這時正暗下來,學校東門的燈火,像往事傳來的陣陣呼喚,在暮色中悠悠回蕩,使小酒館顯得格外舒適自洽,貼近過往。我和寧強接著飲,只見他一口悶了說,那好吧。

我的曾祖父寧大力是一名配藥師傅。哦,藥劑師,明白了。我想你沒明白,寧強刻意調高了嗓門。現在的藥劑師是經過大學培養的,而十九世紀后期的配藥師傅主要靠言傳身教,師傅帶徒弟,并從屬于某個教會,那時的醫務人員都是教會的,寧大力就是衛理會的教徒。哦,衛理會我知道,小說《飄》里的韓媚蘭她老公衛希理就是這個教會的。王彼得你替我說吧,一提《飄》你就興奮,一聊南斯拉夫汽車工業就傻了。我看也是。索大爺從旁“補槍”。得得得,怪我行嗎,自罰一杯,我悶了,寧強你繼續。

當時我們國家剛經歷一場重大戰爭,百廢待舉,加上持續的酷熱天氣,到處流行著各種熱病。對對對,《飄》里郝思嘉就得了熱病,差點掛掉。小王你這孩子,還讓寧老師講不?索大爺在背后捅了我一下。好好好講講講,我自罰一杯悶了。當時最大的問題就是救治病人,寧大力想方設法,希望配制出一種藥水能起作用,但效果不佳。眼看病人一批批倒下無計可施,教會牧師只能帶領眾教徒設壇祈禱。你們大概無法想象,那種祈禱就像中國歷史上的祈雨祭天一樣,在大自然面前人類的渺小是一樣的。那可怎么辦呀?寧強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神秘。這時他們教會里有個廚師是中國人,寧大力在日記里記載,他姓吳,來自中國廣東。廣東姓吳的,哪個吳啊?寧強搖搖頭說,不知道,就口天吳吧?這個吳姓廣東不大流行,廣東有姓伍的,隊伍的伍,外交官伍廷芳,參加過《馬關條約》的談判,醫學家伍連德,協和醫院創建人之一,都廣東人。寧強眼里閃過好奇的神采,他這次沒嫌我話癆,耐心聽我說完才靜靜講下去。

這個吳,伍先生,每天外出采擷草藥,回來就熬湯給病人喝。奇妙的是,喝了他的藥湯病人竟漸漸康復,疫情也開始控制住了。于是寧大力將伍先生納入自己的團隊,按其配方繼續醫治病人,并成為好朋友。等等等等,寧強你磨嘰半天沒說到點上呀,咱說的是“琉璃汽水”,跟藥湯有什么關系?只見寧強面色一沉,斬釘截鐵地說,寧大力就是“琉璃汽水”的發明者,他根據伍先生的藥湯,加入興奮劑和止痛物,研發了這個飲料!

屋里一下靜下來,只有三人的呼吸轟轟作響。遠處的燈火時明時暗,像歷史的一聲長嘆,穿越心際飄向星空。那后來,伍先生呢?死了,骨灰就埋在教會的墓地里,據《寧大力日記》,他在故鄉是一名“郎中”,被一個叫米勒的傳教士帶到海外,戰爭中也做過廚師,戰后在我們小鎮定居,直到去世。寧大力為他申請過公民紙,但因歧視政策被駁回了,所以他仍是中國人,據說,伍先生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是什么?就是王彼得你那天說的,“四海之內皆兄弟”,我父親讓我從小學中文,一半因為這句話。那另一半呢?另一半,王彼得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

說實話那天我是高了又高,動不動“自罰一杯悶了”,自己討酒喝,記不清喝了多少盅,散燒可六十五度,強撐著一口氣跟寧強周旋,生怕丟面子,別看我對答如流問這問那,喝酒的人都懂這個,那叫“回光返照”,內在早失控了,說倒就倒下。索大爺一看趕忙架板凳,鋪幾塊木板想讓我睡店里。寧強覺得過意不去,說我酒店就在不遠,我扶他去我那兒湊合一晚吧。聽說后來被寧強架走了,其實我就是睡木板長大的。

3

每周三上午寧強的課和宗萍的課連著,寧強的課排在宗萍前邊。按說早起精神好記憶力強,應先學英語,卻排在了后面,因為宗萍還教英語高班的課,我們中班只得讓出黃金檔期。英語分班考試是八十分以上高班,我考七十九,其實聽力口語不比他們差,我能嘀里嘟嚕跟寧強用英語交流,多數高班的恐怕還做不到。上寧強的課我甚至希望干脆用純英語教課,別看什么“東歐派”“英美派”,英語都不靈,用純英語殺殺他們的威風,省得老窮嘚瑟。好家伙,這幫人比寧強話還密,知道的比寧強還多,你講南斯拉夫,人家馬上侃保加利亞新出臺的市場經濟政策,你說亞洲“四小龍”,他們馬上掄出日本的“機械工業振興法案”如何奠定制造業的發展局面,搞得我根本插不上話,干看著他們演戲一樣窮折騰。青春就是一場表演,就得折騰,只要堅持演下去,演著演著就成真的了。他們當中后來涌現出了幾位杰出的管理大師,甚至更牛的,別不服氣。

是啊,心說這也怪不得他們臭顯,人家下功夫了,有臭顯的資本,你平時都干嗎去了?偷偷跑兄弟院校聽“紅樓夢研究”,翹課去美院聽邵大箴先生講“西方美術史”,平生記得最全的一本筆記就是“西方美術史”。自打和寧強那晚宿醉,邪門了,我對清史開始好奇,特別是華人移民美洲這部分,不問不知道,一問才知真正研究晚清的學者對此沒有興趣,資料也很凌亂。我不想當學者,我就是惦記那個伍先生,他的口頭禪“四海之內皆兄弟”深深感動著我,他一直孤身漂泊于異類天涯,能活得如此坦蕩,真正強大的內心都是平和無奇的,甚至顯得有些庸俗,所謂庸俗就是接地氣,就是生命力。

我想象著伍先生的故鄉是什么樣子,一個郎中為何跑到海外討生活?還趕上異國史上開天辟地的內戰,雖然葬身海外,是否應該魂歸故里呢?我堅信傳教士米勒是一條重要線索,只要找到他,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跟隨他去北美的人們,那么蛛絲馬跡也好,聊以安撫我為之驛動的心。我很小就對遠方情有獨鐘,我屬于遠方不屬于此地。這大概源于單親家庭的錯綜復雜賦予我的自卑感,根深蒂固,一感到孤獨就自我安慰,告訴自己愛你理解你的人正在遠方等候,我不停地尋找他們,無論古今,天涯海角海枯石爛。

所以人家下功夫咱也下功夫,我不知他們是如何找到保加利亞和日本的資訊,就像他們不了解我怎么尋找移民美洲的資訊一樣。說來也巧,在圖書館的資料部,資料部指不能借出只能閱覽的部門,我看到一位約六十來歲的老先生,他很少說話,但靜觀其表感覺不像凡人,便試著跟他起膩,老師您好,我想找當年來華傳教士的資料,特別是有個叫米勒的,不知如何下手?他問我叫什么,哪個系的?王彼得,工商系的。這樣吧小王,我幫你查查,耶魯大學有個姓高的華人教授,專門研究“旅美幼童”問題,他提到過“米勒”這個名字,你過幾天來找我吧。他叫我小王而非王彼得,讓我感到莫名的羞愧。離開時跟前臺一打聽才知,老先生早年留美回國,因受過刺激不便執教,就在資料部工作,據說馬上就退休,來晚還錯過了,真是蒼天有眼。不過這事我還沒跟寧強提呢,大酒之后沒顧上細聊,他最近忙著買摩托車,當時可不容易了,費老鼻子勁才找到一家有進口摩托車業務的外商,聽說在建國門外的什么飯店,寧強老往那兒跑。

其實在心里伍先生和“琉璃汽水”并不完全相等,雖然他是“琉璃汽水”傳說的主要部分。可“琉璃汽水”這種事,再傳奇也不必較真,寧強這么一說,我那么一聽,不是說他胡編亂造,人家大老遠的犯不著,酒后吐真言,我相信他句句屬實。問題是如果有人不信呢,像李文生那種杠精,他要問寧大力的日記呢,伍先生的藥方呢,拿出來瞅瞅?咱什么也沒有,就算有寧強會給我看嗎?別沒事找挨罵了。不過這倒讓我聯想到,都知道“琉璃汽水”的配方屬商業機密,會不會是《寧大力日記》里面有伍先生的藥方?不是說“白家老號”的阿膠配方也是商業機密嗎,就藏在“同仁堂”的牌匾里,全這么說,可誰也沒有見過,還是無法當真。相信伍先生是真的就足夠了,只有他讓我放不下。

當然放不下的還有宗萍,這事提起來讓我悲傷。自從上次約她吃飯她沒理我,明顯在有意疏遠我。其實從未親近過,剃頭挑子一頭熱,現在更加不知所措。今天在課上宗萍給我們放英國電影《女英烈傳》原文版,邊放邊讓我們體會英語的節奏感,特別是主人公犧牲前讀的那首詩《我擁有的》:“我的生命是我的擁有,我的生命是你的。我擁有的愛和生命,是你的,全是你的。”看到最后熱淚盈眶,我沉浸在這首詩的意境之中,不光節奏鮮明,更有深厚的悲愴情懷。其實我兜里也揣著一首詩,新寫的,打算今天交給宗萍,可比起電影里的渺小不少,都有點羞于示人了。

下課時宗萍突然說,有件事要告訴大家,因個人原因,今天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后一節課了。為什么?課堂頃刻炸裂。宗萍看上去有些憔悴,她只說系里會派人接替她,希望大家配合新老師的工作。全班轟動了,當即啟動“性情模式”,簇擁著宗萍往外走,并獻上各種告別語。大家都往上沖,我卻成了離她最遠的人。沒錯,我在層層之外,像歌里唱的“送你離開,千里之外”,比那些“英美派”“東歐派”都遠,我擔心他們把宗萍拋起來再接住,搞“凱旋式”告別,如果這樣要制止他們嗎?這幫人肯定憋著壞想趁機摸她身體,宗萍是個豐滿的女人。但我的心被卡死了,什么也表達不出來,默默跟在后邊來到教室外面。人群開始散去,正是午飯時間,只剩下我和宗萍隔空相望。我走上前,像每次一樣掏出那首詩交給她。

這次宗萍沒再揣口袋,而是馬上打開。她說王彼得,每次我都把你給我的詩抄在本子上,替你攢著,希望有一天能一塊還給你,不過,這是最后一首嗎?我會接著寫。王彼得,你干嗎不問問我為什么離開?為什么?宗萍低著的頭緩緩抬起,我,我懷孕了,妊娠反應太厲害,醫生讓我臥床保胎,所以不能教你了。什么?我的臉轟地一下滾燙,燒穿皮膚的那種,最強烈的感覺不是悲傷而是羞愧,無地自容,好像做了最不要臉的事,竟騷擾一個懷孕的女人。與此同時,“懷孕”二字又刺激著我的狂想,我面紅耳赤呆呆望著她大腦一片空白,走不是留也不是。最后還是宗萍先開口,去吃飯吧王彼得,再晚就沒菜了,我得走了。你還回來嗎,宗萍?我脫口而出。宗萍凝視著我沒說話,直到低下頭轉身而去,逐漸變成一只小螞蟻。

校園有一間書亭,牌子很大的“新華書店”,店面很小僅十幾平米,在宿舍區與圖書館之間的一排灰色平房中間。據說此地最初是學校的書庫,號稱當年從各地的藏書樓,像“臨滄閣”啊,“沃云齋”啊,收來的善本就存放在這里。前不久“新華書店”在此開了間書亭,店雖不大,但人文類新書一出來就能在這里找到。比如當年《讀書》雜志有個“西窗漫記”專欄,由著名旅美學者董鼎山先生主持,專門介紹北美作家或藝術家的狀況,為莘莘學子睜眼看世界打開一扇窗。今天來也為了這個,最近在“西窗漫記”上看到董先生介紹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福克納的作品,北美作家我知之有限,霍桑、杰克·倫敦、瑪格麗特·米切爾、德萊塞,而福克納的作品還未讀過,聽說正在上新書,包括福克納的《八月之光》,很想買一本瞻仰瞻仰。

深秋正午的陽光尚存一絲炆熱,我走在被柏樹墻圍攏的沙石路上,獨立得連影子都沒有。我有個強迫性動作,走著走著突然回頭,看有人跟著我嗎?看了幾次都是空的,弄不清是害怕有人跟著,還是期待有人跟著。害怕什么,怕有人追上來抽你,誰叫你不入流的?那期待呢,我絞盡腦汁想了又想,宗萍懷孕而去,能期待的只有寧強了,還有伍先生和福克納,全攪在一塊。幾天前參觀“北美現代藝術展”,是和寧強還有幾個外系同學一起去的,在安德魯·懷斯的油畫前久久徘徊。感人的不光是繪畫元素,構圖和色彩的節奏,透視與色差的運用,更是流淌的詩意,平凡的鄉村,破舊的農舍,世俗生活的浪漫情懷,絲毫不比“法國印象派”輕渺,深深打動我這顆卑微的靈魂。寧強在一旁說,你不是老提福克納嗎,董什么來著?董鼎山。對對,董鼎山,他介紹過安德魯·懷斯嗎?好像沒有。那我告訴你王彼得,福克納就是文學中的安德魯·懷斯。是嗎?哎喲你看看,教完你經濟管理還要教你文學,你有數啊王彼得。寧強越來越露出單純的一面,像個大男孩。

走出書亭時撞上幾個同學,他們正在路邊買“琉璃汽水”,見到我嘻嘻哈哈開起玩笑,王彼得,宗老師走了你什么感覺啊?又買新書啦,還《八月之光》,蕭軍的吧?我支吾著直往前行,他說的應該是《八月的鄉村》,但我沒想去糾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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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萍走后自感局面微妙,我盡量少說話保持低調。架不住都知道我喜歡宗萍,喜歡的人突然離去,等于我失戀了,于是幸災樂禍便風生水起,我相信有些人不過是用惡心我掩飾自身的共情罷了。個別人還抖出我的詩,瞧一瞧看一看了啊,給大家讀一首詩,奇文供你們欣賞,“遇到你,真的是個偶然”,真的是偶然嗎?“偶然的不知所措,偶然的悔不當年”,重點來了弟兄們,悔不當年,當年他干什么了呀?讀詩的人自己也寫詩,再三要求之下我才與他分享過幾首,誰想竟淪為笑料,成為鄙薄我自作多情的一地雞毛,我的悲哀大于悔恨,情感在江湖上永遠卑微,隨便可以出賣,拿來糟蹋。關鍵是這種事躲又躲不掉,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那是前世欠下的冷債,命中注定的坎坷,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只能寄望于遠方,冥冥遐想,硬著頭皮裝傻充愣。

這些天校園流傳一個說法,因校舍短缺情況日漸突出,連像樣的運動場都沒有,上級擬將東門外馬路東側的一塊地皮劃歸我校,以解燃眉之急。消息傳出“喜大普奔”,食堂里談論的都是這個話題,焦點聚集在新土地的開發使用,屆時校園將分為東西兩塊,如何規劃才能既實用又出彩呢?按說這本該是校方的事,與學生無關。可班里那些“東歐派”“英美派”自帶氣場,具有天生的參與感,他們上大學仿佛就為演練拉節奏的,馬上行動,憑空發起“如何規劃新校園”的專題討論,大張旗鼓地向班里征集所謂“新校園方案”,雖說是業余活動,也一呼百應相繼跟風。

很明顯,以我現在的心境對這些全無興趣,動物的自我舔舐是要躲起來的。幸虧有伍先生和福克納,對了,圖書館的材料我已經拿到,厚厚一大包中英參半,我看到了“米勒”的字樣,他好像來回跑過幾次,往返于廣東紐約之間。還有《八月之光》,福克納的寫法倒是蠻有意思,意識與動作的穿插,空間與時間的交錯,把一個時代的生存方式死死鎖定,難以辯解。所有這些足夠讓我忙碌,還要準備即將到來的考試和對天發呆,問題是校園規劃是門學問,咱又不是搞建筑的,能整出什么可行方案呢?

那就只好聽他們胡侃嘍,都參加就我離開不好意思。不過聽來聽去我發現所有討論都是關于新校園的“分離式使用”。有說建立體育中心的,把運動場和游泳館分到東部校園去。也有說建立會議中心,加強海內外學術界交流,打造多元化學術環境。最具煽動性的是要把我們工商系獨立出去,按國際慣例打造一所工商學院,就建在新校區,邀請各路海外名師加盟,力爭十年內排名世界前十。這一下大家嗨了,兩腮潮紅心跳加快,恍如誓師大會把情緒推向高潮,世界是別人的也是你們的,而且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信誓旦旦,未來就在你們手上。說實話我很驚訝,這哪是討論校園規劃,分明要打江山呀,完全超出議題范圍,能討論出什么有用的結果?再者說,為什么所有討論都是分離式的,把新校區歸為某一獨存體,就因為隔著一條馬路產生的暗示嗎?我的心速也在加快,潛在的激情正被點燃,情不自禁滑入頭腦風暴,拼命思索著,也克制著自己的想法和沖動。

肯定我是不同意分離式傾向的,蒼天有眼好容易搞到一塊地皮,明明是發展壯大的天賜良機,怎么倒分開了?但我本能地意識到只要發言就可能惹麻煩,人家正在興頭上你去潑冷水,有病吧你?干脆撒手閉眼,反正這事又不當真,你說分就分呀,還獨立工商學院,校方答應嗎?再牛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我正做著白日夢等著散會,只聽臺上有人點我名,王彼得,醒醒別睡了,我們聊挺熱鬧你倒睡上了,想干嗎呀你,出來走幾步,咱們讓班里的“詩人”王彼得講兩句,給他呱唧呱唧。我頓感意外,不行不行不行,不講不講不講。幾個意思啊王彼得,還拿搪了你?臺下響過七零八落的掌聲,把我架當間了,只得面露尷尬緩緩朝臺上走去。就在登臺一瞬,面對這么多腦袋瓜我頓感釋然了,心說反正宗萍也走了,還是懷孕走的,局面還能糟到哪兒去,這可是難得一次當眾發言的機會,管那么多干嗎,想什么說什么,愛咋咋的。我半開玩笑地問主持人,這可是你讓我講的。沒錯,我讓你講的。說得不合適別埋怨我。不埋怨不埋怨,你怎么這么磨嘰啊王彼得?

那行,這就別怪兄弟了。接著我慢條斯理地說,你們大家提了很多好建議,但校園規劃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是學校的整體性,如何讓新老校區形成完整有機體,這才是規劃的關鍵。你們認為校區之間的交通可以用過街天橋解決,還說一個不行建兩個。但過街天橋能解決車輛的通行嗎?學校是一個整體,車輛通行還要上大馬路過紅綠燈,這完全不可接受,我們不能有分開的感覺,必須像軀體一樣,全天候全陸候全時空地連在一起。那你說怎么辦王彼得,飛過去?不是,而是挖地道,挖兩條可以對頭走車的地下通道,國外有些大學就采用過這種形式,是很成熟的經驗,并且在地下通道處還可以建立共享區,把學生中心、書亭、商店、郵局都設在這里,形成東西校園的紐帶,根本感覺不到是兩個校園,只要相連只要方便,無論新校園怎么使用都會受益于此。

說到這兒我覺得好像哪兒不妥,又沒想明白。猶疑須臾,旁邊有人走上來說,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遷啊,張口閉口就西方如何如何,老毛病又犯了,號稱挖地道,咱是學管理的就不會算賬嗎?修地下通道要多少錢,現在百廢待興一窮二白,這么大投入現實嗎?本來臺下有人想給我鼓掌來著,聽他一說又縮回去。這是砸我場子呀,我說“西方”了嗎?國外就等于西方嗎?剛想反駁他,比如可以用義務勞動的辦法,各系輪流,一人一鎬就齊活了。可對方根本不給我機會,繼續往下發揮,這么挖還得了,怎么上課,學校不成大工地了,也攪得街坊四鄰不得安生天下大亂啊。

咣啷,就這句“街坊四鄰”讓我突然意識到小酒館的命運,如果真挖地下通道,小酒館會被波及嗎?想到此我忍不住說,你講得也有道理,這些問題都可以解決,不會天下大亂,比如馬路對面的小酒館就可以妥善保存,變成我校一處文化園地,因為它畢竟有些來歷。話音未落,旁邊那位馬上打斷我,快歇了吧,說你什么好呢王彼得,哪還有什么小酒館啊,剛才我看全都推平了,還跟這兒故弄玄虛。你說什么,小酒館怎么了?都推平了,茫茫大地真干凈了,明白了嗎,不信自己瞅去。

我的血一下涌向臉部又迅速枯竭,血紅血白,一聲大叫狂奔而去。從教室到學校東門約兩百米,我感覺自己在空中飄浮,一切陪我長大的陽光土地和空氣,都真空包裝令我窒息,所有熟悉的人頃刻間脫胎換骨變得古怪,讓我驚恐不知所措。我學過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明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道理,沒想到物極必反竟毫不留情如此打臉。只見天地迅速旋轉顛覆,我像紙片一樣在萬花筒中失去重量,固有的地心引力消失了,圣潔的牛頓伸手去抓飛落的假發套,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像積木一樣坍塌,所謂“貝五”交響樂的咚咚咚咚變成工地的轟鳴,巨大體量鄙視著一切人文傳說,瞠目結舌難以辯解。

我在空中飄浮,夠不著也踩不到,眼前所有自洽于小酒館的綠蔭都已消失,除了那塊“琉璃汽水”的廣告牌,起伏的地貌和陶瓦石墻山水寫意,全被掩埋在一望無際的平坦世俗之中。我的淚水從天而落,宛如我的驚厥扎地而生,我不知何處尋找索大爺的中國式酒吧,那份溫暖如親的往日時光,懼怕殉葬又不知如何茍活,只能呆呆望著飛舞的工地一片空白。一部“小松”牌推土機停在眼前,我問司機蓋什么?他說蓋高樓唄,蓋什么。

第二天早上有一節大課,走在路上遠遠看到寧強騎著摩托車抵近。沒等我開口他急促地問道,彼得你知道嗎,小酒館被拆了。不提則已,提了我更悲傷,我說昨天看到了,全推平了。說著眼淚流下來。寧強胡嚕著我的后背,我知道彼得,你猜怎么著,我碰見索大爺了。真的?什么時候?那天早上我上課路過,索大爺趕著驢車正要離開。說話了嗎?說了,他說他在這兒沒有地,拿到補償款只能回老家。老家在哪兒?在一個叫索家溝的地方,說往北走,看到長城就到他家了。要不,我帶你去找找?我暗自長嘆,找到又怎樣,野火成勢誰也擋不住。不過我今天實在無心上課,而且書包里一直帶著圖書館的材料,正想和寧強一塊研究研究伍先生的事。于是我說,找就找,看能不能找到。那好,咱馬上走,否則天黑前趕不回來,你上課怎么辦?我環顧左右,對一個正從身邊走過的女生說,麻煩你替我請個假,我今天不舒服,不去上課了。她點點頭,我們班女生對我不錯。

那時沒有高速,國道也很粗劣,但車少又不限速,開起來蠻解壓的。早上的陽光炕笤帚似的掠過面頰有些刺癢。寧強開著摩托車,我摟著寧強,化作一團剪不斷的記憶,理還亂疾馳北去,其造型很像逆游而上的鯉魚躍龍門,著力不小,因毫無防備方寸已亂,在突發面前隨波逐流,他在“琉璃汽水”面前,我在小酒館面前,均束手無策,這一點難得驚人地相似。我們不熟悉路線,也沒有明確地址,但誰也不多說,任由本能的沖動自慰一樣在過程中捕捉著快感。水木校園過去了,石油學院過去了,還有清河毛紡廠,據說遠東最大,參差十萬人家,噌噌一甩也過去了,好像從未存在過。當車過沙河古橋時,那片綠得像人之初性本善的河灘地一望無際,美得令人窒息。彼得要停車嗎?不不,往前開吧。我怕停下來會改變主意,猶豫不定,這時的人很容易進退失據,索性扛到底,縱使逆流成河也不要吃相太難看。

寧強掏出一枚指北針,咱不是往北嘛,就按指北針方向走。我說這未必可行,得看有沒有路,你得不斷修正路線圖,像開飛機一樣,忽上忽下忽東忽西,保持大方向沒錯就行。寧強不以為然,忽來忽去方向可能就變了,王彼得你不要以為全世界都像你們,東西南北方方正正,地球上恐怕只有你們是這樣,我老家的路你要用這種認知走,走來走去不知道走哪里去了,連自己是誰都會迷糊。說著他不理我的茬兒,一會兒大路一會兒小路,按照指北針七拐八拐,顛得我屁股痛。就在快被他整暈之際,寧強一聲大吼,彼得你看,長城!沿他的指向,一條深色城墻出現在群山之巔,蜿蜒起伏伸向遠方,仰視之間只覺得山高城為峰,像一條歷史河流涌入心頭。我的臉在發熱,渾身都在發熱,這是第一次看到長城,離她這么近卻從未走近她,讓我無地自容。寧強問,長城你來過吧?沒有。什么?這么近都沒來過,難道你不需要朝拜嗎?怪不得老這么擰巴,心里沒底呢。我不知如何答對,只有熱淚盈眶。大概因為,我沒摩托車吧。你胡扯你。

一座不大的村落出現在長城腳下,我們的面前。這就是索家溝?有可能。在村口我們詢問一位老漢,老大爺,這是索家溝嗎?他瞧瞧我們沒說話。這是索家溝嗎,有個索大爺嗎?老漢敲敲煙袋鍋說,這是關溝,不是索家溝。關溝,應該是索家溝啊?他搖搖手又說,關溝,這是關溝。那您知道索家溝在哪兒嗎?不知道。老漢起身欲行,恰好一駕馬車經過這里,車把式問我們找誰?我們說找索家溝。索家溝在懷柔呢,離這兒七八十里地,這是昌平的關溝,你們走岔了。走岔了,有去索家溝的路嗎?這兒可沒有,都是山路,你們得往回走繞過去,天黑前能到就不錯。我問寧強這可咋辦,只好下次去找索大爺了,今天肯定來不及。寧強問車把式,我們能上長城看看嗎?那誰管你,穿過村子就到了,那邊有個口子可以爬上去。好的謝謝。彼得,你摟緊我。

我的天哪!

長城之上寧強神經病一樣重復著“我的天哪”。彼得你打我一下,打哪兒都行。你要干嗎?我不是在做夢吧,真登上長城了嗎?我說我也同感,做夢一樣。放眼望去,只見群山奔涌層林斑斕,深秋的風像柔韌的梳子梳理著我們的身軀臉龐,將所有焦慮融入依舊燦爛的天空。我們跪下來撫摸著城磚,彼得你說這是孟姜女她老公造的嗎?當然了。我怎么覺得是地下長出來的,否則無法解釋。是啊,當歷史無法解釋才明白何謂滄海桑田。何謂呢?寧強問。我也說不好,你覺得“堅強”二字誰主誰副?當然強字為主,堅是形容強的。可此刻我倒覺得恰恰相反。恰恰相反?你看啊寧強,強是一猛子的事,我不是說你啊,而堅是意志力,是面對絕望時的耐力,無須講道理,滄桑就是沒道理,你說是麻木愚昧也無所謂,常理認為這事不可能,看似無用功卻堅持下去,奇跡都是這么創造出來的,就像長城,孟姜女老公一定繃住了不多想,跟絕望比耐力,一塊塊磚往上碼,把不可能變成可能,人類進化應該是一次次突破極限的結果。你說得對彼得,我發現你就有點可強不可堅,拼一下行,耗下去就容易沮喪對嗎?

我沒吭聲,他說得不無道理,為他的敏銳點贊,雖然他并不了解我的身世,我也不想多說,我很怕向別人解釋自己。于是順手掏出書包里的資料來轉移話題,你看看這是什么?我打開卷宗取出一大沓復印件,紙張被風刮出獵獵的響動,仿佛有人在風中訴說。我們坐在烽火臺里,烽火臺里沒風,伴著古老長城古老斜陽,分享著古老的故事。我突然感到躁動不安,一股熱血往上拱,你等一下寧強,站起身對天大聲叫喊起來。

我的深情

鑄進你綿延起伏的軀體

一頭伸向荒漠

一頭牽起海水

如果我是條運河

你懷里是否會涌出

無數的綠洲

我的深情

凝結成藍色的青銅

在數不清的君王武士手中

揚起無邊風云

最后卻沉默地倒下

恪守著永恒的承諾

我的深情

是春蠶吐絲般的長夜

是情不自禁地獨自沉默

無法訴說

而只能哭泣

我的,深情啊

喊到這兒沒喊完,就被泣不成聲打斷了。我站在古老脈搏上風中抽泣,感受著歷史的奔突搖蕩與巨大生命張力。我的淚水與其是為悲傷,不如說緣于深深的感動,唯有感動才能確信希望,希望才是生存的意義。我突然明白寧強說“朝拜”的意思,剛才還覺得他用詞不當,人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像大蔥一樣,只有根往下伸葉子才向上長,所謂朝拜就是對根的追尋,腦子最好清醒一點,根是無法改變的。寧強這時走過來摟住我肩膀,就像當初請我吃熘三樣那樣。你知道嗎彼得,你讀詩時是最美的所在,都不忍打斷你,趕緊抄下來別一會兒忘了,我接著替你翻譯。我不會忘的寧強,你還是先看看這些材料,米勒牧師原來是個歷史人物,我發現他來回跑過幾次呢!

我倆在烽火臺上繼續討論伍先生。你說得對彼得,根據高教授的研究成果,米勒牧師起碼三次往返于中美之間,始發地都是臺山縣瑞芬鎮的海口港,這里號稱“廣府人出海第一港”,如果《寧大力日記》無誤,基本確定伍先生是臺山人。有道理寧強,還有一條線索,隨船同行的有個叫王松濤的人,這可是有名有姓的,找到王松濤的后人就能發現伍先生更多信息。是的,最有意義的是最后那次航行,一共兩條船,一條載人一條裝滿各式瓷器,看來米勒牧師還是古瓷收藏家。遺憾的是,兩條船都在英屬百慕大群島海域沉沒了,一行人被英國皇家海軍營救,送至南卡州的一處港口,就是我跟中國老太太學中文的地方,且時間節點均與戰爭契合。米勒牧師后來沿陸路回到北方,這是他唯一一次途經南方的記錄,伍先生應該是這時離開了米勒牧師留在南方,并加入軍隊,戰后定居在南方小鎮。對對對,這條線基本閉環了,我倒對那條裝滿瓷器的船很好奇,按說這么重要的古瓷收藏,怎么沒見拍賣的報道呢?只有一個解釋。什么解釋?你想啊彼得,我相信米勒牧師肯定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這條船。你是說……沒錯,它至今仍沉睡在百慕大群島附近的海底。哇,太有意思了,安葬完伍先生咱們回頭找這條船。

安葬,我說過安葬伍先生了嗎,彼得?寧強愕然望著我,眼里閃著驚喜。廢話,我費這么大勁兒圖什么呀,不就想讓伍先生魂歸故里嗎?那你怎么知道這是我此次前來的使命之一?你說什么?再說一遍!難道你真帶著伍先生的骨灰不成?寧強一把緊緊摟住我,是的,彼得,我就是帶著伍先生骨灰來的,這是我們家族承諾他的事,輪到由我來完成。天哪寧強!咱們真想到一塊兒了。不不不,你說的不全對彼得,也是伍先生在天之靈選定了你,第一次看見你就感覺異樣,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我也有同感啊寧強,骨灰在哪兒呢?在我酒店房間。你不怕嗎?怕什么?四海之內皆兄弟啊。咱這樣寧強,馬上要考試了,等考完試我找系里開張介紹信。介紹信?沒介紹信人家不接待,咱帶著伍先生直奔臺山落實,與當地縣辦、派出所、宗親會等對接,盡快找到家族墓地完成安葬。好的,彼得。你先把手松開寧強,我都喘不上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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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次考試真有些忐忑。其他幾門還好說,比如寧強這門課,只有及格不及格兩檔,他肯定會讓大家及格的。至于經濟應用數學啊,英語啊,都有硬指標,多少分就多少分。唯有“政治經濟學”這門課不同,主課教授非搞所謂開卷考試,就是沒卷子,自選題目坐下來跟他聊,有點答辯的味道。問題是答辯的選題是由教授定的,現在全靠自選,對我來講頓感壓力,本來就學得磕磕巴巴,還沒來得及消化呢,范圍又那么廣泛,選什么題有把握呢?看來開卷考試更難,越自由越難弄。

我時感不安,心情陣陣緊張。這時就顯出“江湖”的重要性,那些“東歐派”“英美派”根本不帶我玩。你想啊,考試乃較勁之際,較勁時人最真實,選邊站隊都是較勁的產物,光緒皇帝想較勁,總理大臣袁世凱卻選太后一邊,結果變法不成皇帝都沒得做,鬧著玩呢。現在這幫人就這德行,圖書館占座都拉幫結派,把書包飯盒,那么一塊爛磚頭碼成一溜兒,我剛坐下人家就說,王彼得不好意思,這地兒我們占了,你別處看看吧。哪還有什么別處,圖書館就這么大,誰不知道在這兒復習最便當,想查資料隨手可得,而且大家還有個商量,一句話就能啟發“一片森林”。班里有個同學上學前當過民辦教師,據說還在我校培訓過,跟主課教授相識,他若說句話不點石成金嗎?還有李文生,后來聽說他入學前就經常發表文章,他要侃幾句也能綱舉目張啊。說真的,此刻我更理解為何有人為江湖折腰了,只是我命中注定獨來獨往,從小就覺得這個世界并不需要我,自己得不斷給自己打氣,尋找活著的意義和勇氣。這次又這樣,開始還心存幻想,看能否與周邊互動讓心中有點數,看來機會不大,只能拼命加認命,做最大努力,其他愛咋咋。

我這么想的,上次在小酒館不是跟寧強提過“社會主義市場條件下的物質利益”的文章嗎,對此也做過探討,應該算比較熟悉的題目,能否用來考試呢?為此我征求寧強的意見,他說他對這門課并不熟悉,但任何選題必須在教科書范圍內,否則就算跑題。于是我反復查對教科書各個章節,一章就是一個分類,比如“生產力生產關系”“剩余價值理論”“按勞分配”等。查來查去決定就以“按勞分配”定義此次選題,物質利益嘛,按勞分配就是開工資,誰敢說開工資不是物質利益?賭它一把,想好了就“封缸”,當年跟街坊學腌咸菜,我腌得不賴,一層蘿卜一層鹽碼進去,封上口就不打開了。

想是這么想的,這段時間也這么復習的,沒想到最后還是把考試“如期”搞砸,說起來郁悶。其實我一直感覺不踏實,臨考那天又起晚了,連滾帶爬趕到考場,主課教授已在等我。我連忙道歉,對不起老師,昨晚復習到半夜,鬧鐘都沒鬧醒。你就是王彼得同學啊,開始吧。我坐下來表述自己的觀點,我認為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按勞分配的概念應有所擴充,才能解釋當下的經濟活動。哦,怎么擴充呢?是這樣,如果把按勞分配的“勞”字僅解釋為勞動力是不夠的。在新形勢下,經濟擴張不單以勞動的形式呈現。那還以什么形式呈現?也包括資金的注入,通過資金投入獲取報酬,而非直接參與勞動。

我話音未落教授炸了,他滿臉通紅質問我,你這是原則性錯誤,怎么能把資金回報等同于按勞分配呢?對不起教授,我覺得此處的邏輯是通順的,按勞分配的勞是可以儲存的,因此也可以發生時空改變,轉換成其他形式。你說得不對王彼得同學,儲存的不是勞動而是勞動的報酬,勞動報酬不等于勞動本身,資金一旦脫離勞動,性質就發生變化了。萬沒想到教授的反應如此強烈,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說了就索性說完,否則對不起自己的努力。教授您聽我解釋,我認為變化的只是形式,比如帶資入股,這個資是用上次的勞動積累,來參與本次生產過程,其收入帶有地租性質,可以看作租金或成本轉移。剛說到這兒教授就打斷我,王彼得同學你可以走了,考試到此為止。

得,這下褶子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當天系里就家喻戶曉。我考完下邊是該科課代表考,他跟教授走得近,估計教授對我的氣沒撒透,見到課代表如遇知音,后者再添油加醋拔我氣門芯,于是關于我考試的流言網紅一樣破圈了,說什么的都有,有說我所答非所問的,有說我胡攪蠻纏的,更過分的說我出言不遜羞辱教授,搞得大家側目以視,見了我跟沒看見一樣。我這顆小心臟拔涼拔涼的,心說肯定不及格了,這可是基礎課,是主課,如果不及格會留級嗎?那可就崴了,崴泥了。

這天教學秘書特意找我談話,咋回事啊王彼得,這次考試你全班墊底知道嗎?墊底什么意思?班里不是優就是良,只你一個人及格,要警惕啊。不是,您再說一遍,我及格是沒及格呀?及格了,教授的評語說你邏輯運用得體,具有一定的抽象能力,及格就因為這個。我一聽眼淚差點下來,對教授充滿敬意和謝意,是我自己小肚雞腸了,人世間還是很美好嘛。我看教學秘書還算和氣,一激動干脆把開介紹信的事也說了出來。我把前因后果大致一解釋,沒提“琉璃汽水”,怕細問說不清楚,希望系里給開張介紹信,我準備假期南下廣東把伍先生的事辦了。教學秘書盯著我停了一下,一聲輕嘆說,王彼得啊,你膽真夠肥的,全班墊底差點不及格,真要不及格可咋辦呢,我都替你愁得慌,廣東這事與教學無關,我不能給你開,你一定要建立專業意識,把心放在正事上。走出辦公室我有點后悔了,傻不傻呀你,應該提“琉璃汽水”,跟歷史連上才夠勁呢。

出了門我事不宜遲,直奔寧強住處,充滿緊迫感。我倆坐在酒店大堂里,午后的斜陽深厚綿長,散落在我們身上。兩件事一好一壞先聽哪個?當然先聽好的了。好的就是我考試通過了,雖然題沒押對,但教授說我邏輯運用得不錯,放我一馬。太好了,祝賀你彼得,邏輯運用得好是很高的夸獎,含金量更高。不說這個了,壞事是系里拒絕給我開介紹信,說伍先生的事與教學無關,這可咋辦?

寧強雙手合十支住下巴,被逆光勾勒得像一座雕像。他說這不意外,此事的確與系里無關,我想問的是,非開介紹信不可嗎?是的,這是規矩。我答道。什么單位的介紹信都行?你意思是……我在想,記得上次我買摩托車的那家公司嗎?記得,建國門那邊。他們副總是我大學同學,如果請他開介紹信,你認為行得通嗎?當然行得通了,可以啊你,才一個學期就入鄉隨俗了,你趕緊聯系,咱盡快過去一趟。之所以說行得通自有道理,外企也是法人,只要有公章鋼印就應該管用,我們只需要一個說辭,有人接洽就夠了,剩下的還靠彼此溝通。而且邏輯上也講得通,伍先生是海外華人,開介紹信的又是海外公司,就說是公司過去的一位華裔故人,遵遺囑為其葉落歸根盡一份心力,多好的故事啊。

當一切蓄勢待發,命運竟突遭逆轉。

幾天后我們如約而至。寧強摟著摩托車,我摟著寧強,化作一團剪不斷的傳奇,理還亂地疾馳而去。副總的辦公室由客房改裝,那時電腦還不流行,到處堆著各式文件,把空間撐得很滿。副總的中文說得也不錯,那時來華經商的老外都會幾句中文。我向他解釋為何要開介紹信,以及介紹信的內容格式。他說沒問題,寧強都跟我說了,我們有個辦公室主任宗老師,她負責起草公文,印章也在她那里。宗老師,男的女的?我脫口而出。是位女士,原來是大學老師,辭職后來我這兒工作。辭職,她怎么辭職了?副總說不太清楚,好像婚姻出了點問題。這時寧強捅我一下,你怎么了彼得,注意禮貌。不是,寧強你記得上次在小餐廳吃飯,迎面走過的那個女生嗎?記得,你的英文老師,不是叫宗萍嗎?一聽宗萍副總叫起來,宗老師就叫宗萍,你們認識她?認識認識,我們很熟,她人呢?哎呀,這些天她一直身體不舒服,我問問秘書來了沒有?副總話音未落,只聽電話鈴砰然響起,一個急促的聲音沖出來,應該就是副總說的秘書。

宗老師生病了。

生病了?

已經送急診了。

哪家醫院?

就在通惠醫院。

副總放下電話面露遲疑。我馬上說要么您先忙著,我倆去醫院看望宗老師。說著拉起寧強就往外跑,后面傳來副總的聲音,替我問候宗老師,咱們保持聯系。寧強騎著摩托車拐來拐去,這家醫院我們誰也沒來過,聽都沒聽過,只能不斷打聽著前行。好容易趕到急診室,找來找去卻沒有宗萍的身影。我問護士,有叫宗萍的病人嗎?她一聽喊起來,你們是家屬嗎?嗯,是的是的。你們怎么這樣啊,她先兆性流產,已經進手術室了,你們當家屬的怎么現在才來,我跟你說男怕干錯行女怕嫁錯郎,下輩子我絕對不當女人,就沖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等等,你倆誰是家屬,別告我倆人都是啊,就在猶疑的一剎那,寧強見我沒動,舉起手說,我是。唷嗬,還是老外,我跟你說,算了算了不說了。還愣著干嗎?跟我走啊,手術室在六樓呢,動起來動起來。

我和寧強在手術室門前等候,門上的紅燈凝重壓抑,讓人心神不定。寧強猶疑地問我,什么是先兆性流產?我搖搖頭,我也不清楚,流產就是孩子掉了,先兆后兆都差不多。那真可惜,小孩子多可愛。她說要回家保胎的,怎么會這樣?這么說你知道她懷孕了彼得?她的確跟我提過,但我不知道她又跑這兒上班來了。彼得你告訴我,這孩子是不是你的?當然不是,你想哪兒去了寧強。那她老公為什么不出現?就說呢,我怎么知道?寧強坐在長椅上沉默下來,我則踱來踱去心里很不踏實,心說這孩子怎么能是我的,連她手都沒碰過。我突然覺得宗萍陌生起來,霧里看花像另一個人,不知如何判斷。剛才副總說她婚姻出了點問題,什么問題,出了點是多少?才幾個月,一切都飄忽不定起來,鬧半天我并不了解宗萍,就知道給她寫詩其他都不清楚。我的心怦怦怦抖動著。

突然,一串咚咚的跑步聲隔著手術室的門傳出來,接著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護士出現在眼前,讓我襠下冰涼險些暈倒。家屬呢,誰是家屬?病人大出血需要輸血,血庫的血現在配不出來,來不及了,誰是家屬啊?我和寧強都站起來,我覺得血在往臉上涌,就像心在往身體里收縮,直到護士問我什么血型?我說A型。A型不行,病人是AB型,那你呢?護士問寧強。只見寧強擼起袖子說,我是O型血,輸我的吧。行了行了,你趕緊跟我進來,快快快,輸血的來了,他是O型,這老外是O型。手術室的大門又關上了,紅燈依舊,四下靜謐,走廊里孤零零只剩下我一個人。

然而事已至此,我仍未意識到局面正迅速蛻變,瀕于水逆。宗萍的病情很快得到恢復,畢竟年輕有本錢。就在寧強接她出院后沒幾天,教學秘書悍然把我叫到辦公室質詢宗萍的事。先問我和宗萍什么關系,你老實說王彼得,發生關系沒有?沒有。沒有她怎么懷孕了,不是你送她去流產的嗎,還冒充家屬,醫院都來電話了。我腦海里閃過那個“下輩子絕對不當女人”的護士,不禁一聲長嘆。

在得到我一次次否認之后,教學秘書突然把話鋒轉向寧強。那寧強老師呢,你覺得他和宗萍有關系嗎?沒有。沒關系為什么給她輸血?我本不想多說,可面對這樣的問題實在沒辦法躲,我對教學秘書說,如果把宗萍換成您,寧強也會給您輸血的。你胡扯什么王彼得,我們在拯救你,你考試一塌糊涂,不是系里說好話早留級了,你最好把知道的全講出來,聽說宗萍辭了職又離了婚,如果沒關系瞎折騰什么,涉外婚姻是很敏感的問題,我們必須嚴肅對待。這些問題對我來說十分突兀,讓人無語,寧強擼袖子輸血的畫面像閃電穿透我的胸膛。我含著眼淚說,您說到拯救,我的靈魂的確需要拯救,而拯救我的人就是我要安葬的人,您還是給我開張介紹信吧,求您了。

校園從此再也見不到寧強的身影。我幾次去酒店尋找,最后竟被警告道,出去,跟你說退房了還來。迷思之中,這天下課時,寧強突然夢幻般出現在我的面前,王彼得。寧強!只見他面色凝重,胡子都沒刮,顯得十分疲憊。他說他不得不馬上回國,彼得,拜托了。接著將一只手提包放在我的懷里,沉甸甸壓在我的心頭。我們彼此凝望,直到他消失在暮色中。我多次設想跟他重登長城,找索大爺討一杯散燒,話到嘴邊只有無盡的沉默。

6

光陰似水。

幾年后我獲得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系全額獎學金,去俄亥俄東南部一個叫雅典的小鎮讀研。那里緊靠阿巴拉契亞山和俄亥俄河,原野滾蕩川流奔涌,看上去很像安葬著伍先生的家族墓地附近的地勢,讓人不禁感慨世界之小命運奇妙。據說這里距寧強的南方小鎮不遠,此刻我格外想念他,我沒辜負他的托付,有好多安葬伍先生的照片想給他看,可這些年斷了聯系,連地址都沒有,情何以堪哪。正好離開學還有幾天,我決定乘巴士去心儀已久的南方小鎮轉轉,那里畢竟是寧強生活的地方,伍先生的傳奇和“琉璃汽水”的誕生地也在那里。如果遇到寧強,那么就說一句“好久不見”,我不想奢望太多,只是隨便看看,我來到這座小鎮,走過你們走的路,吹著你們吹的風,足慰我心。

巴士抵達時正趕上漫天彩霞,天角揚起萬丈長云,紅通通如歌似火,傾訴著歲月深情,令人感動得渾身發熱。車站廣場一側豎立著“琉璃汽水”的廣告,只見人頭攢動,傳來陣陣歡聲笑語。我問怎么回事?哦,這里剛選出新市長,我們在搞慶祝活動,新市長正講話呢。是嗎?我不由自主地朝廣場走去。剛步入會場赫然發現,舞臺背景上映著寧強的巨大頭像,旁邊寫著“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英文字樣。定睛一看,眼眶不禁濕潤了,只見舞臺上站著三人,一個是寧強,身邊是宗萍,還有一個小男孩,漂亮極了。

像寧強,真像寧強。

責任編輯 劉升盈 張爍

【作者簡介】陳九,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工業經濟系,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系,及紐約石溪大學信息管理系,碩士學位。出版有小說集《挫指柔》《卡達菲魔箱》《紐約有個田翠蓮》,散文集《紐約第三只眼》《野草瘋長》、及詩選《漂泊有時很美》《窗外是海》等二十余種。作品獲第十四屆百花文學獎、第四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第四屆中山文學獎、第四屆三毛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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