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輕晃

夜魚，本名張紅，出生于江蘇東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三部。現居湖北武漢。

飛機準點抵達二十多年前我生活過的城市。我倚靠在擺渡車的窗邊向外望，沒有任何似曾相識。走出航站口，艷陽高照，滿眼夏裝，我連忙脫掉外套，內里的長袖裙衫太厚了，一身汗。還好，廖蓉蓉的電話及時打過來，指導我去往停車場的路徑。考慮到離市區遠，本不想麻煩她，想自己打車過去，但她堅持要親自來接。

三年多未見，她還是老樣子。貌似不經心實則文藝范兒十足的搭配，碎花長裙，寬松的黑色針織罩衫，一頭蓬松的羊毛卷，顯得頭發濃密。遠看，你是無論如何不會把她跟五十歲的女人聯系起來。近看，她化了淡妝，隱約的腮紅撲得恰到好處，顯得氣色很好，但笑起來眼角細密的魚尾紋，暴露了年齡。

被順利接到目的地是愉快的。所以當我走進她開的顏塑美容診所，親眼見到事先在照片上見過的漂亮店面時，旅途的疲憊即刻消退大半。診所分為兩個區域，治療區和休閑區，治療區沒什么可說的，就如尋常的私人診所那樣亮堂光潔。休閑區不同凡響，幽暗沉厚的實木地板、名畫、掛飾、插花，彌漫著濃濃的文藝氣息。隔擋兩個不同的世界的居然是一掛珠串門簾，有點出乎意料。我不喜歡串珠的玩意兒，感覺有些低端。正值午休，到處都靜悄悄的，也不知道工作人員都跑哪兒去休息了，連服務臺都沒見人。

休閑區廚房里留了飯菜，我們簡單吃過后，她邀我喝茶。茶臺旁的水池假山上栽著一叢翠綠的細竹，仿水車樣式的竹制接管將清水抽進水池，細微的滴答聲里，幾條五彩斑斕的小錦鯉悠然游著，很是養眼又愜意。喝著才泡好的紅茶，我們閑聊著，并未懷舊。從機場過來的這一路，也確實沒有可供懷舊的建筑或場景，滿眼日新月異后的陌生，我像進入了一個從未來過的陌生之地，眼下這個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當然也不存在任何可供懷舊的素材。那就聊聊當下吧，我順口問及營業時間，她說午休兩小時，周二到周六營業到晚上七點，周日周一關門休息。我驚訝，這樣的營業時間會漏掉很多顧客吧。

“漏什么漏？亂說，要來的就算等兩天也會來，不來的，你天天開也不見得來。我又不是周扒皮。”

呵呵，她還跟以前一樣嗆人，這大概是唯一讓我感到熟悉的地方。我比年輕時脾氣好多了，不以為意。也是，把經營面積的一半用來做文藝休閑場所，減輕商業緊張感，估計更有助于吸引喜歡小資氣氛的有錢人。既是有錢人，一般都習慣于預約，也就不在乎你什么時候開關門。我不回懟，點頭微笑地附和，讓她的聲音又恢復成了輕言細語：“我老公的公司就在樓上，其實我這里很大一個用處，是給他拉業務時做實體展示宣傳。前段時間投行老總來看過，心里踏實多了，昨天終于簽了合同。”

原來如此，我就說嘛，醫療器材的利潤那么高，何苦投巨資做實體店？美容診所雖然也賺錢，但又辛苦又有風險。我原本想多了解一下經營情況，又覺得唐突了，再說，她經營得好壞跟我有什么關系？隔岸觀火的人問火情有必要嗎？

喝完兩泡茶后，員工們陸陸續續進來了，換衣服的，找東西的，突然就熱鬧起來。在身邊繞來繞去，她也起身去忙了，身穿粉色醫護制服的美女笑瞇瞇跟我套近乎的過程里，都一直沒見她蹤影。

“姐，您皮膚保養得真好。”

“還行吧，我睡眠好。”

“難怪。就是法令紋重了點兒。”

我還沒意識到陷阱的門已緩緩打開，不假思索地笑說：“那沒辦法，年紀來了，哪能阻止地心引力往下拉呢？”

“雖然不能完全阻止，但有辦法改善和延緩啊。我們店里……”

我回過神來：“玻尿酸、膠原蛋白還是超聲炮？”

粉色領口上的小圓臉面不改色：“姐做過哪一種？”

“哪種都沒做過，我沒有容貌焦慮。”

“真巧，我也碰到過一個沒有容貌焦慮的女士，你看，就是這樣的。”她翻看手機，將一幀照片呈到我眼前。

“這么漂亮，哪用得著焦慮？”

她緊接著手指往上一劃拉，出現了另外一張照片，是同一個人，法令紋明顯，起碼老了十幾歲都不止。

“這是她在我們這做項目前的樣子。”

我不吭聲，她接著說：“她跟你的情況特別相似，沒什么皺紋，除了法令紋重點兒，我推薦她做熱瑪吉，非常適合她，激活肌底細胞，促進代謝，增進膠原蛋白生長，兩腮緊致了，法令紋自然就減輕了。瞧，這張是兩個月后她拍的。”她繼續劃拉屏幕，又出現一張照片：“這是她隔了一年多來拍的，效果還保持著呢。”

等我從四壁雪白的治療部撩開珠簾進入休閑區的時候，廖蓉蓉又盤腿坐在了水池旁的茶臺邊，在泡一壺新茶。她抬頭看我，笑瞇瞇地說：“好看，你剛做完就有效果了，熱瑪吉一般要在兩到三個月后效果才是最好的呢。”

我去服務臺結賬的時候，她在打電話沒有跟過來，等收銀臺報出價格，我準備掃碼付款時，珠簾響了一下，她趕過來了，像才發現似的夸張地說：“哎呀，才打八折，不行，五折，皮膚測試費免掉了嗎？不要收。”圓臉盤護士笑瞇瞇地解釋：“測試費已經免掉了，成本價七折吧，另外再送一瓶法國原裝進口的隔離霜，價值一千多呢。”

這有點搞笑了，怎么在我面前演起雙簧來了？我說不用了，一碼歸一碼，照單全付，心想就算是對老朋友的捧場，也算是對不同場域的人進行觀察的收費吧。說是這么說，還是有點不得勁兒，我其實了解這類美容項目，在我家附近的美容院，就算不打折，熱瑪吉項目也不會超過一萬。她打七折都要一萬五。但轉念一想，從商業角度看這是對的。以休閑交友約來喝茶的朋友，如果真的只是喝茶，又如何支撐這么大的場子呢？

沒有什么不是一桌美食解決不了的。面對她添湯倒酒的殷勤，接著又說著接下來幾天的安排，觀摩舞蹈課、看電影、逛古鎮，一派盛情，氤氳的香氣里，我的情緒漸漸好轉。人一放松，話題也多了，先是聊各自的孩子，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她的他，大致情況是：他公司每個月的開銷加起來要十幾萬，醫美診所是花一千多萬買的，光房貸每個月都要七八萬。他膽子一直很大，敢冒險，她怎么攔也攔不住。有幾個大客戶一直扣著貨款不付，搞得他們陷入僵局，沒錢周轉，診所員工工資都壓了兩三個月了。

我聽著這些數字，感覺有點蒙。本來想問為什么不去起訴要貨款？又沒敢問，只見她點燃一根煙，抽了一口，吐著煙圈兒說：“你現在自由了，我爭取哈，就看這次了。這次總算出現了轉折，只要能湊齊七十萬預付款，廠家就會發貨，另外一家國聯資金擔保公司，貨一到他們倉庫，就會撥付七百萬，當然他們要扣下十個點。但只要這筆錢到賬，我們就活了。現在最關鍵是要湊齊預付款，這幾天他忙著到處借。我已經幫他借到一小半了。”

我隱隱感到有點不對頭，就算我沒搞懂貨款跟自由有啥關系，也不敢再問再搭腔了。剛巧，旁邊桌上的幾個男人喝酒喝得越來鬧騰，“這里太吵了，我們趕緊吃完回去吧。”

廖蓉蓉的老公郭棟坐在寬大的皮沙發上，茶臺上擺著酒瓶、花生米，圓肚收口造型的玻璃酒杯，他說用這樣的杯子，剛好罩住口鼻，方便嗅取香味。我過來幾天了，他早出晚歸，碰到了，也就點個頭打個招呼幾乎沒交流，除非談酒。

“哇，你酒柜里的洋酒真多，怎么沒有XO呢？對了，XO是最高級的洋酒吧？”我故意做劉姥姥狀。

“還行吧，就是白蘭地，屬于果酒。威士忌才是糧食發酵的，必須在木桶里窖藏九個月以上。”

“哦，威士忌最好啊，那XO為什么那么貴？”

“XO也確實是白蘭地里比較高級的，沒見過世面的就知道它。”

他繼續興致勃勃：有次回老家，當地顯要請客，五星級酒店加茅臺，算是很厲害的排場了，等到這幫人也來成州，作為東道主自然要招待，他請去了煙火熾盛的蒼蠅小館子，配的卻是三箱XO，那幫人就傻了……

我瞧出些端倪，很明顯他已卡在某個頻道里，不太可能換臺了。這類人我見得多了，甚至深刻地經歷過一個這樣的人。那些復雜的債務，以及肆意鋪排，咬牙也要支撐的場面，大概率會一直伴隨下去，很難掙脫。至于廖蓉蓉是否可以掙脫，不好說。雖然她咬牙切齒，說等結清所有債務，立即離婚，誓要回到單身狀態，但想要結清各種復雜的債務談何容易？

我們聊天的時候，廖蓉蓉忙著插花，粉色玫瑰白色百合，以及一大堆枝條。安妮好奇地瞅著花草發呆，郭棟拿起一支長長的葦草晃動著逗弄，它舉起小爪子去抓。安妮是一只藍貓，胖嘟嘟的寬臉，擠皺的小鼻子，一臉的無辜，琥珀眼眸，又深邃得像能洞悉一切。

“哈哈，安妮的表情好搞笑，就像你欠了它幾百萬似的。”

我的話音剛落，郭棟隨即停止了手臂的晃動，一抹陰影罩到了臉上。安妮發現主人不動了，隨即蹭過來，在他腳邊摩挲，怎么感覺蓬松柔暖的貓尾巴是他在這個家里得到的唯一慰藉？反正我在的這幾天，沒見過夫妻倆有過一絲一毫的親昵互動。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抱起安妮來擼，而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廖蓉蓉正好忙完也坐過來倒上了一小杯，郭棟則站起身一言不發，轉身向他的臥房走去。門上的有機玻璃珠簾一陣脆響，等到那些珠串停穩，再要見到這個人，就是第二天了。

夜深了，經緯稀疏的深藍色麻布披掛在竹制吊燈上，橘黃的光暈聚焦于胡桃木大桌，木紋美麗的桌上整齊錯落地擺放著許多物什：精心搭配的插花，幾本書、筆記本、小巧的銅制香爐。插在白沙里的細檀香已燃完，裊裊彌漫的是她指尖的薄荷味女士香煙，當一截煙灰落進了帶翻蓋的煙缸時，習慣性陪伴最后一位主人的安妮起身了，估計是熏夠了煙味，不想陪了，悄無聲息地踱出光圈，那步態跟男主人每晚離開客廳時如出一轍。

安妮在靠近陽臺角落的絨墊上趴下來。微風拂動著薄紗窗簾，高掛在架子上的鳥籠和巧妙搭建其間的樹枝若隱若現，畫眉鳥的剪影，一動不動，像假鳥或標本。這只是廖蓉蓉繁復生活里小部分的玄妙與旖旎。我也想像安妮那樣悄悄踱步走出她的世界，都已經轉鐘了，就讓她在自己精心營造的氣氛里享受或焦躁。

“玲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一起租的那個小屋子？”

終于開始懷舊了，我當然記得，兩個單人間，共用廚房洗手間。她那邊擁塞沉甸，我的空蕩輕松。她的雜沓與我的清簡，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在二十多年后還是如出一轍。

“記得呀，現在那里全都拆了，早知道當初買下來，拆遷款就夠我二十年工資了。”

我有點煞風景，果然，這破壞了她的興致，也好，關于那段青春歲月各自的糗事艷事苦辣酸甜，談一晚上也談不完。我困著呢，在家都是十一點前就睡了。

“嗯，你去睡吧，我抽完這支煙。”

她音調輕柔。但在貌似柔和的音調背后，時常是不容置疑的蠻橫。就像昨天我陪她在診所，發現一只蟑螂竄出，我順口說買些緩釋殺蟲粘貼試試，她立即回嗆：你看你又瞎建議，誰不知道啊，那玩意沒用。

尷尬之余，我總結教訓：她離我有跨不過的距離，我要學會熟視無睹。所以當她插花插得過了中飯點兒，我不出一聲，默默等著，將慣常思維下的置喙化成內心里的不屑：明天就關門放大假，花給誰看啊？

此刻，我當然也不會說出慣常情況下的安慰：別多想了，青春雖好，也不見得就賽過現在的塵埃落定，各有各味。

還真是，這類輕描淡寫自以為是的安慰無聊又無用。在很多時候，我們說出的話充其量摩挲了別人的表皮，同樣，誰的安慰又能觸及到我們肌骨里的痛癢？人類這個物種，繁衍至今，越來越孤獨了。

我向客房走去，不小心又撞到了樓梯臺尖銳的拐角，真要命，為啥不做圓臺腳？樓梯通往一間觀景用的房子，里面放的全是酒，堆得老高，擋住了落地大窗。景，根本沒法觀，就為了一間大庫房，修這么個笨樓梯？

忍著腳趾的痛，我推開房門，關門的瞬間，半掛在門上的珠簾纏住了我的發絲，要命，為什么每扇門都要裝這勞什子？扯解頭發的工夫，又瞟了眼光暈下的滿目琳瑯。

我沒有馬上睡，也睡不著。隱約聽到珠簾叮當響，我下意識地豎起耳朵，但又沒動靜了。她的臥房在客廳洗手間旁邊，與郭棟的臥房對著，用她的話說，可以避開鼾聲的打擾，有啥事反正門對門，挨著近也方便照顧。呵呵，這倒是殊途同歸了，我身邊的老夫老妻朋友們，基本上也如是，個個“相敬如賓”。

半夜起來小解，洗手間同樣懸掛著半幅珠簾，過道兩側是兩扇沉默相對的臥房門，我小心翼翼，盡量減小珠簾的晃動幅度，可在深夜的寂靜里，珠簾還是響得驚心。

我帶領著一群穿制服的人，風風火火推開了辦公大廈的大門。因為人多，魚貫而入時珠簾叮當響了半天。奇怪，這里是辦公室，門上也掛著半截門簾？

辦公桌后坐著的郭棟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我從公文包里拿出文件夾，抽出一張通知單遞過去。隨后揮了揮手，另外幾個也穿著制服的人開始貼封條。郭棟這才站起來，像一截沒完成的石制塑像，人高馬大地矗立在熒光電子燈下。我繃緊了神經，等著他下一步的動作。奇怪，他只是呆呆地看著，過了一會兒轉身向墻邊的一排即將被貼條的柜子走去，打開門拿出一瓶酒，擰開蓋子猛灌了幾口后說：這是酒柜，不許封。我說不可以，這里的一切財物全部要封存清算。貼滿封條之后，又趕走了所有的辦公人員，最后用一把大鐵鏈鎖住大門。接下來準備去另一層她的診所。郭棟攔住我，噴著酒氣說了一堆話，大概是乞求我不要下樓去封她的店。正糾纏的時候，安妮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靜悄悄趴到我腳邊磨蹭，我用腳將它踢開，同時用手推開他。那么高高大大的人像紙片一樣，一推就飄落到一邊去了。但他不死心還在繼續念叨著，跟她沒關系啊，你們再等等，我馬上就能要到一筆款了，我馬上來要。郭棟剛掏出手機，就被一個穿制服的人一把搶走，說這也要沒收封存。

又是珠簾的一陣叮當響，同樣的一屋子人呆若木雞。唯有她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似的淡定自若地在那兒繼續插花。我喊她她也不應，遞文件過去，也不接。我只好隨手將文件丟在桌上，正準備揮手讓人封店，她忽然端起插花大瓷盤，對著我嫣然一笑說，好看嗎？

當然好看，怒放的粉色玫瑰配著潔白的百合花束，外加一叢綠葦草。再瞅第二眼時，那些花突然枯萎，卷曲的花瓣紛紛掉落。而她，臉開始發皺，瞬間雞皮鶴發。我大驚，正準備張口喊叫，卻被氣喘吁吁的郭棟一把拖拽著沖出了門外。

場景換成了雪白耀眼的醫院大廳，電梯附近擠滿了人。他拉著我從樓梯往上跑，不知道轉了多少級樓梯，終于跑進了一座架設著巨大望遠鏡的辦公室。這次沒有珠簾晃動，直接看到了坐在辦公桌后的人，正不屑地瞅著我們，雙肩一聳兩手一攤，意思好像是你們怎么又來了？來了也白搭。我沖上去想跟他理論，出現幾個五大三粗拿著電棍的保安，連推帶搡將我們推出了門外，我還想掙扎，其中一個保安高高揚起了手里的電棍。這下我被嚇醒了。

畫眉鳥的叫聲脆脆地傳來。知道這是夢，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想想又覺得好笑，怎么在夢里我既是他們的敵人，又是他們的朋友？

我起來的時候，她的早餐已經做好了，醪糟雞蛋，葉兒粑，酸菜炒飯，她果然永遠比我勤快能干。吃完早餐，她開始換衣服化妝，說要趕去上針灸課，下午回來陪我去看電影，待會保姆會來給我做中飯。

我有些失落，后天我就走了，還將我撇下，雷打不動進行自己的日程安排。我正在猶豫是否告訴她我要提前走時，安妮踱步到了我腳邊，松軟的尾巴蹭到了我的腳踝，不等我彎腰去擼它，它很快走向了廖蓉蓉。呵呵，我自作多情了，看著她們親熱地膩歪著，我自嘲一笑，算了，我自找的，接受吧。

她走后，我跟隨后進門的保姆閑聊了幾句，“家里孩子多大了？”

“二十了，上大二了。”

“挺好的，任務差不多完成了。”

“哪呀，不聽話，只知道玩兒，現在找工作多難，指不定以后還得勞神。”

“也不用太焦慮，孩子健康開心就好，船到橋頭自然直。”

“廖姐也這么說。你們不一樣啊，社會成功人士，人脈廣，我這鄉鎮上來的，幫不了孩子，只能看她造化了。”她插上了吸塵器的插頭，按下開關之前又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但愿能找到個城里有本事的男人。”

我沒興趣聊了，想起廖蓉蓉說過她，又俗又笨，罵過她多少回，氣起來恨不得趕她走，每次讓她滾蛋后，第二天她又跑來了。看她可憐兮兮賠笑的樣子，又不忍心，一直這樣做了好幾年了。

在這點上我比蓉蓉干脆，不合適不舒服的交往一概拒之。再說一周做一次清潔足夠。當然如有富余，給人提供崗位是挺好，但在債臺高筑的情況下，這種支出有什么必要？

起身到懸在墻上的木格柜前去看陳列的書，真是應有盡有，除了中外古典名著外，還有很多諸如《愛的藝術》《中醫針灸》《夢的解析》《海子詩選》《張愛玲全集》這類雜七雜八的書，甚至還有一本連我這個小說愛好者都讀不下去的《尤利西斯》，荒誕的是在它的旁邊是一本《厚黑學》。琳瑯滿目，卻不成體系。

她不僅是個雜家，還是個社會活動家。門廳走道大鞋柜的側邊貼著六張小紙片，上面記錄了從周一到周六安排的活動。插花、茶道、針灸、心理學，再到舞蹈課、小眾電影欣賞會、讀書會，從實用學科到小資藝術，應有盡有。我已經領教過她跳舞了，鼓脹脹的腿肚子，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在亢奮鮮明的節奏里，踢踏，滑圈，扭胯。佩服，厲害啊，不管發生了啥好像也擾亂不了她強勁律動的節奏。

我撩開門簾，斜靠在床頭發呆。床尾是一架黑漆發亮的鋼琴，中間靠墻橫放著一長條梳妝寫字的兩用長桌。長桌到窗戶的空間里被一臺笨重的跑步機占據了，使得本來不算小的房間顯得擁擠。這是他們的女兒霏霏的房間，霏霏在美國讀書。鋼琴自然是給霏霏買的，至于跑步機，我就納悶了，這對夫妻每天跋山涉水，夜黑了才能回來，還有勁兒再去機器上跑個幾千步？

沒一會兒，手機微信提示音響了，拿起一看，是她發來的一張圖片。我放大了仔細看，發現拍的是合同，正如她所說，是跟那個什么國聯風投公司簽訂的，果然是貨到后付款七百萬。

把這個發給我干嘛？緊接著她又發過來兩條短信：我又借到十萬了，你再借我五萬就湊齊了。半個月，給你五千利息。然后是一串拱手加玫瑰花的圖標。

又加碼了？還真是張口就來，先說借五萬。五萬已是我半年的工資，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豁出去借了，要冒的可不僅僅是還不還得回來的險，而是友情很可能就此坍塌破裂的險。但怎么拒絕呢？一分不借，也不好意思，畢竟是相識二十多年的朋友。猶豫了幾分鐘，我只好回復她：我是普通卡，限額了，只能轉兩萬。

廖蓉蓉輕車熟路，準備出城在上高速前，駛進了一家加油站。等著加油的工夫，她走進小超市，先點了兩杯現磨咖啡，接著去貨架上選購，餅干、鍋巴、花生米抱了滿懷。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而已，用得著拿這么多零食嗎？我當然不說什么，連一絲不耐煩的表情都沒有，微笑著，排隊等付款。天陰沉得厲害，眼看要下大雨了，我得順利逛完古鎮，否則來回一千多的機票錢算是白瞎了。哦，對，還有幾百塊改簽費。我把回去的時間提前了兩天，暫時沒有告訴她。

我發現和她相處要保持平和忍耐的心態，以前我做不到，現在我能做到。來了兩天了，陪她守店一天，陪她去上舞蹈課一天，終于輪到她陪我去逛古鎮的日子。早上我就開始忍耐，吃完早飯，她讓我等一下，說要去附近銀行辦點兒什么事，等到快十點了，她才匆匆趕回。接著化妝換衣半小時，臨出門前，她又在客廳香案供奉的菩薩跟前點了三炷香，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叨念完，猛擊掌，同時口中發出“轟哈轟哈”的悶吼聲。我默默看著，已經見怪不怪了。所以這一路，我延續著不動聲色的態度，包括她超車、猛打方向盤的狂野駕駛。我不僅過了大驚小怪的年齡，甚至過了看淡生死的關口。

剛上高速，就下雨了。車稀路寬，雨刮器一下一下刮出的世界，迷蒙清冷。駕駛趨于平穩。這個時候不能太沉默，司機容易陷入疲勞。

“霏霏在美國還好吧？”

“好得很，勤工儉學，找了份月薪四千美元的工作，生活費解決了，不管我們要了。”

“不錯不錯，未來的大醫生。”

“無所謂，她開心就好。話說回來，她現在已經是醫生了，是我跟她爸的醫生。”

我正準備說些現在的孩子們比我們厲害之類的應酬話，她緊接著低沉著聲音一轉話鋒：“玲子，我跟你說，有些事我恨得牙癢，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我知道她說的是她老公，心里一咯噔，難不成又要聽一場出軌抓小三的俗濫戲碼？

“啥事啊，有那么嚴重？”

“前年他父親住院，快年底的時候吵他回去接班照顧，他只好跑去了。想著他一個人過年怪可憐的，過了幾天我也跑去陪他。他爸媽家那個臟亂啊，我行李都來不及收拾，就開始打掃清理。到了晚上他回來，一句謝謝沒有，冷著臉問我做沒做飯？我讓他隨便下點兒面條吧。吃面的時候，我讓他把餐桌墻上掛了幾年的破畫揭下來，實在太礙眼了。他卻不肯，還嚷嚷著一張畫關你什么事，我都看習慣了，說什么熟悉的物件才讓他有家的感覺。”

我不語，含糊地嗯嗯了兩聲。

“我倔勁也上來了，說如果他不取下來，我馬上就回成州。他就不取，我氣得要命，拖了行李就往外走，你猜怎么著，他居然沒攔。當時大冬天，又快過年了，我一個人在路上眼淚直掉。這事之后我們冷戰了好幾個月，后來還是霏霏從中解勸才緩和……”

要命，我怎么連表示同情的附和聲都發不出？這就是她所謂的永不原諒的事？多大年紀了，要人彎下腰哄？大老遠跑去，不給病人以及看護的人送飯送安慰，按照自己的習慣折騰，人家心煩不配合就氣成了天大的委屈？我們好像不僅僅是繁復與清簡的區別，那更大的溝壑，從青春期相伴時就嘩嘩響著的水聲，比這雨聲還大。年輕時我們經常面紅脖子粗地爭論，現在我可不會再傻乎乎表達己見去討沒趣了。正在猶豫怎么回應時，目的地到了，她忙著找停車場，話題中斷。

因為不是節假日，山坳坳里的小古鎮很清凈，雨水洗刷下的石階路涼幽幽地穿過琳瑯的店鋪，通向小河。我很想直接走到河邊去看風景，但她又進店鋪逛起來。旅游景區的小店也值得逛？我無奈地跟上去，真的是幾十年了，她的習慣一點兒沒變。想起過去我們合租的小屋，堆滿了她的東西，還好她會收撿布置，滿溢但不凌亂。

等她逛完，已過午。清冷的石街古巷上，兩旁小食店的店招酒旗徒勞地飄動著，店家紛紛出動，站在店門口吆喝，用天生自帶喜感的方言介紹著各自的特色美食。稀疏的游人，陷入了選擇困難癥，越是猶豫不決，店家邀客聲越高，就差動手來拉了。我們選了一處有院落的小店。喝著茶等上菜的工夫，我們閑聊著。

“當某個男人的老婆二十年了，受夠了。玲子你理解吧？”

“理解。但他會同意嗎？”

“早都談過幾次了，他同意。”

“哦。這樣跌宕起伏的生活確實讓人焦慮。”

“是的，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債務，不清了，我哪可能脫身？所以這次是個轉機，很重要。”

又涉及到這個話題了，我拿起壺添茶。剛巧，服務員也上菜來了。一盆油汪汪的水煮魚端上來，她皺起了眉。我嘗了一筷子，也有點失望，貌似紅彤彤的辣油里浸著的魚片無任何滋味，魚還算新鮮，但好像跟湯料沒啥關系，只是為了染個色。另外一盤炒時蔬還不錯，脆爽甘甜，估計是自種，靠山那一面墻的木格窗外，可以看到一片菜地。

“服務員，來一下，我點的是藤椒魚，白湯的，不是這種油乎乎的。”

飯都吃一半了，她忽然發難，氣呼呼地數落服務員，直到老板跑來賠笑，端起大碗說重新加工。

我覺得好笑，重新加工？還不如將錯就錯呢。果然，端上來的菜只是濾掉了油，添了些白水熬煮，魚肉依舊沒味，但湯倒是可以喝點。我喝了一口湯，忽然想到，她也有她的道理，折騰、發難，結局可能好可能壞，但不吭聲只接受，那就是現狀，永無改變的可能。

古鎮廊橋是非常好的歇息觀景躲雨的地方，零散坐了幾個老人。四周被青山包圍，一脈碧水在橋下不慌不忙地流淌著。她放下包，原本空癟的大背包，一路下來買買買，又鼓鼓囊囊了。我點燃了香煙，優哉游哉地觀景聽雨。她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不停地用手機跟人聊著私信。過了會兒，電話響了，接完后，她興奮地跟我說：“他借到了，二十萬，加上我借的，快湊齊了。”

我一聽這話，神經又繃緊了，果然她又開口了：“玲子，幫幫忙，再借八萬，你損失的利息我補。貨一到，國聯公司的款就打來了，你放心，款一來我馬上就轉給你。”

山谷間忽然傳來汽笛的聲響，但見一列火車從兩山之間的高架橋駛過，隆隆聲暫時蓋住了我的尷尬。我們一起扶欄眺望，山嵐霧氣似乎也被這聲浪沖得流動起來，雨，一滴滴從廊檐上墜落，宛如珠簾，冰涼地碰撞在臉上手上。隔著“雨簾”，我們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她緩緩地說：“為難就算了，是我不好意思，你難得來玩，見諒哈。沒事，我再想其他辦法。”

我的臉有點紅了，見鬼，我為什么要臉紅？

“這次好艱難，談了半年多了，直到這個月26號才敲定。那天晚上我陪他們喝酒到轉鐘，醉得一塌糊涂，生怕錯過接你，之前記錯了，記成你27號來。”

我本來準備說：我們都年過半百了，要保重身體。

想想還是別說這種沒用的廢話吧，轉而掏出手機，取出一筆定期，又轉給了她八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