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人連城,本名趙連城,山東濟南人。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哈爾濱市作家協(xié)會原理事。弱冠之年愛好文學(xué),半個世紀筆耕不輟。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出版《走天下》《露水集》《兄弟作品集》《丹麥記行》等作品集。
常言道:世上本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發(fā)現(xiàn)。然則,為何諸多美景乃至大美之境,長久以來寂寂無聞?緣由大抵有二:一則,地處偏遠,交通閉塞,人跡罕至;二則,此地無名山大川之顯赫,無名人軼事之流傳,亦無重大歷史事件之烙印,故而默默千年,隱于塵世。
本文所述之福建省永春縣蓬壺山,便是如此。此山綿延萬載,知者寥寥;其所屬之永春縣,千年以來亦鮮為人知。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1939年一位出家人的到來,終令此山此地聲名遠播。此人便是現(xiàn)代高僧弘一大師。
大師登臨蓬壺山普濟寺閉關(guān)禪修。一日,于寺頂遠眺,不禁贊嘆:“此真人間絕景也!”一位恪守“不妄言”戒律的大德高僧,道出了此地此山風(fēng)光之綺麗冠絕天下,環(huán)境之幽雅宛若畫卷。至此,這顆塵封于歷史塵埃中的明珠,始綻光華。
筆者參悟大師的智慧,兩年來數(shù)次跋涉此山此地此寺,以六篇散文,錄下大美絕美山色、古往今來故事,以饗讀者。
蓬壺山普濟寺攬勝
福建省永春縣城西北約三十公里處,有一山曰蓬壺山。山不甚高,卻峰巒競秀,叢林深幽,山泉清澈,綠竹滿谷。我初聞其名,便覺“蓬壺”二字頗有仙氣,想必是個不俗的去處。
清晨,東方欲曉,老夫拄杖登山,山路上已有三兩游客走在前面。霧氣尚未散盡,山道濕漉漉的,像是剛被觀音菩薩用凈水洗過。兩旁竹林夾道,青翠欲滴,竹葉上的露珠不時滴落,打在臉上,涼絲絲的。山風(fēng)過處,竹影婆娑,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語著什么秘密。我放慢腳步,生怕驚擾了這山中的寧靜。
轉(zhuǎn)過一道山彎,忽見一座古剎掩映在蒼松翠柏之間,這便是普濟寺了。山門前的廣場四周,盛開的三角梅姹紫嫣紅,與綠樹青竹交相輝映。正殿前的放生池水清見底,有紅鯉悠然游弋。池邊立著幾株老梅,枝干虬曲,想是應(yīng)季時必定開得極好。正殿大門古樸莊嚴,門額上“普濟寺”三個大字筆力遒勁,是趙樸初先生專為該寺所題。
步入寺中,但見大殿巍峨,角樓玲瓏,鼓樓雄渾,錯落有致地散布在山腰上。晨鐘剛剛敲過,余音還在山谷間回蕩。風(fēng)鈴叮當作響,與云板的清音此起彼伏。僧人們正在做早課,誦經(jīng)聲高低起伏,極其悅耳,令人陶醉。香客們陸續(xù)到來,有老有少,三五成群,立在大殿前,側(cè)耳傾聽,向著寶殿中佛像虔誠禮拜。
在寺中徜徉,不覺已近午時。陽光穿透云層,將寺院鍍上一層金色。一位老僧正在庭院中掃地,竹帚劃過青石板,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我上前施禮,老僧含笑還禮,眉宇間透著祥和。
“師父可知弘一大師當年在此閉關(guān)的事?”我問道。
老僧放下掃帚,指了指山上:“往上走千余步,便是大師閉關(guān)之處?!?/p>
辭別老僧,我沿著寺后小徑繼續(xù)攀登。石階越來越陡,兩旁古木參天,遮天蔽日。時有松鼠從枝頭躍過,發(fā)出窸窣聲響。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一處清幽院落出現(xiàn)在眼前。
院外古樹環(huán)抱,院內(nèi)佛堂、寮房、茶室、花壇一應(yīng)俱全,布置得雅致非常。院門旁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弘一大師閉關(guān)遺址”幾個大字。我撫摸著石碑,仿佛觸摸到了歷史的脈搏。
八十多年前,這位藝術(shù)大師、佛門高僧就是在這里閉關(guān)禪修。他遠離塵囂,與青燈古佛為伴,潛心編撰佛學(xué)律宗典籍。那些日子,晨鐘暮鼓是他的作息,清風(fēng)明月是他的伴侶。正是在這蓬壺山上的清凈之地,助他完成了填補南宋以來八百年空白的律宗巨著,成就了中國律宗第十一代祖師的地位。
我步入院內(nèi),茶室窗明幾凈,一張矮幾上擺放著茶具,仿佛主人剛剛離去。竂堂其實就是院里的偏廈,室內(nèi)一床、一桌、一木椅,極其簡樸,墻上掛有弘一大師當年的肖像畫,那飄逸的神態(tài)就像活佛一般。據(jù)說此畫像是國畫泰斗徐悲鴻先生憑印象畫出,于弘一法師六十壽辰時贈送的。可以想象出大師當年在這里的生活:清晨誦經(jīng),午后著書,傍晚品茶,夜里觀星。這種生活,看似清苦,實則充盈。
站在院中遠眺,群山起伏,云霧繚繞。山腰的普濟寺傳來隱約的鐘聲,與山間的鳥鳴相應(yīng)和。老夫忽然明白,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并非虛言。蓬壺山雖不及五岳雄偉,卻因有了普濟寺的晨鐘暮鼓,因有了弘一大師的足跡,而顯得格外不凡。
下山時,夕陽將山巒染成金色?;厥淄ィ諠碌牧鹆咴谟鄷熤虚W閃發(fā)光,宛如仙境。山門外臺階上一位中年僧人向我行禮,而路過之僧皆向這位僧人打禮。其中有位身著海青的居士向我介紹說,此中年僧人是本寺住持釋賢旺法師,是普濟寺的中興長老。攀談中體會到這位年輕的寺院住持學(xué)問匪淺,便向他提出了一個問題:我聽說師父是江西大學(xué)的本科畢業(yè)生,何以拋棄塵世隱居山林呢?法師笑答,此事說來話長。邀請你方便的時候再來寺里,我們慢慢地談。但我總覺得,人生在世,不必追求虛名浮利。如能像弘一大師那樣,在適當?shù)臅r候放下塵緣,尋一處清凈地,做些有功德的事,或許才是真正的智慧。
山風(fēng)拂面,帶來陣陣松濤。我忽然想起弘一大師的一句偈:“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边@蓬壺山上的普濟寺,不正是這樣一處春滿月圓之地嗎?
普濟寺記
山,是沉默的智者;寺,是智者眉間的一點慈悲。本文要說的普濟寺就是建在山上的寺廟。
中國有多少座普濟寺?這問題倒叫人躊躇了。想來總不下數(shù)十處罷。如普陀山普濟寺:位于浙江省舟山市普陀區(qū)普陀山白華頂?shù)撵`鷲峰南麓,是普陀山三大寺之一;建德普濟寺:位于浙江省建德市馬目大橋北端鐘潭嶺上,始建于北宋仁和天圣年間;北投普濟寺:位于臺灣省臺北北投區(qū);五臺山南臺頂普濟寺:位于山西省忻州市五臺縣,原有大殿、僧院等12個院落,現(xiàn)存3院;石門普濟寺:位于浙江省嘉興市桐鄉(xiāng)市。福建永春縣蓬壺山的普濟寺因其環(huán)境優(yōu)美而被譽為“閩南古剎”“桃源甲剎”,引歷代名人競折腰:朱熹、葉向高、張瑞圖、顏廷榘均在此留下行跡,時任九江通判的永春人顏廷榘還撰寫了《重修蓬山普濟寺院記》。更因弘一大師在此閉關(guān)修行,有效提高了普濟寺知名度和影響力。
永春普濟寺,始建于五代。那時節(jié),兵戈擾攘,人心思定,幾個行腳僧人選了這處山坳結(jié)茅而居。山不甚高,卻足以隔斷塵囂;地不甚廣,倒也容得下幾尊佛像。初時不過是個“逃禪”的去處,后來竟也聚起些香火。宋元之際,有檀越捐資擴建,便有了三進院落,釋迦殿、觀音閣次第而立。和尚們晨鐘暮鼓,竟把個荒山敲出了幾分生氣。
明嘉靖年間,倭寇肆虐沿海。一日,有潰兵竄入山中,眼見寺中銅佛,便動了劫掠的念頭。住持老僧合十而立,道:“佛身可毀,佛性不滅?!睗⒈笮?,舉刀便砍。誰知刀鋒及處,佛首竟自行墜落,滾至匪首足前,雙目炯炯直視。潰兵大駭,棄刀而逃。此事縣志有載,真?zhèn)坞y辨,但寺中確有一尊無頭古佛,頸斷處平滑如鏡,不似人力所為。
明朝成化年間,高僧文峰禪師自靈山杖錫來此,見寺殿頹毀,便募緣就基拓建。隆慶年間,惠澄禪師又主持重修、擴建,達到“朝圣有殿、棲禪有室、香積有廚、放生有池、遠望有亭、開澗有泉”的規(guī)模。當時沿大殿周圍曾建禪房一百二十間,住眾逾百,香火旺盛、梵音不絕。
清乾隆年間,普濟寺出了個妙諦和尚。此人原是個落第秀才,因考場失意,憤而出家。他寫得一手好字,尤擅狂草。每逢佛誕,便在山門外鋪紙潑墨,觀者如堵。有豪紳愿出千金購其字,妙諦但笑不答,轉(zhuǎn)身便將字帖焚于佛前。圓寂前,他將平生所積墨寶盡數(shù)堆在院中,付之一炬?;覡a飛揚三日不絕,山下人皆道是“墨龍升天”。如今寺中僅存他一方硯臺,供在藏經(jīng)閣,石色沉黑,似還沁著未干的墨汁。
時光流逝,普濟寺日見衰頹,廟宇不整,香客稀至。后來蓬壺鄉(xiāng)紳林汝成、呂效奉、陳崇禮等人發(fā)起眾籌,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鄭翹松等詩人及幾位書畫家亦為寺院題詩、著文、畫壁畫,讓古剎重放光彩。
今之普濟寺,山門是新修的,殿堂及佛像、鐘鼓樓及角樓均是新修的,金碧輝煌。頂寺弘一大師閉關(guān)遺址是依照修舊如舊的原則維修的,酷似原汁原味。唯山寺上那株六百年的老菩提樹經(jīng)歷著春秋,見證著滄桑。樹下常有個老僧掃地。問他寺廟歷史,他只道:“掃完這片葉子再說?!笨赡侨~子總是掃不完的……
普濟寺百草園 蓬壺山百草山
在福建永春縣的蓬壺山,普濟寺于歲月的流轉(zhuǎn)中靜靜佇立。我有幸客居于此,與這方天地建立起一段難以言說的緣分。
山寺的周邊,宛如被大自然打翻了調(diào)色盤,涂抹成一片百花園,又或是說,這蓬壺山本身便是一座被繁花簇擁的花山。那些純粹供人觀賞的花兒:牡丹帶著與生俱來的雍容華貴,花瓣層層疊疊,每一片都似精心雕琢的藝術(shù)品,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盡顯王者風(fēng)范;月季則像是溫婉的少女,紅的熱烈似火,粉的嬌柔可愛,白的純凈無瑕,各自綻放著獨有的風(fēng)姿;蘭花隱匿在幽靜之處,以淡雅的香氣訴說著低調(diào)的高雅;茶花飽滿而艷麗,在枝頭傲然挺立,不懼風(fēng)雨的洗禮;三角梅更是熱情奔放,一團團、一簇簇,用鮮艷的色彩將整個山林裝點得生機勃勃。而那些兼具觀賞與實用價值的花,更是大自然慷慨的饋贈。金線蓮,葉片上的脈絡(luò)如金線般蜿蜒,它不僅有著獨特的美感,還蘊含著豐富的藥用價值;玫瑰茄,那艷麗的色彩與酸甜的口感,無論是泡茶還是煲湯,都能帶來別樣的滋味;鬼針草、魚腥草,看似平凡,卻在民間的藥方里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鐵皮石斛,更是珍貴的藥材,它的存在為這片山林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在這里,一年四季,花開花落,生命的更迭從未停止,每一朵花都以自己的方式詮釋著生命的意義。
與姹紫嫣紅的花相比,大片的竹林則青翠欲滴,微風(fēng)拂過,竹葉沙沙作響,似在演奏著一曲自然的樂章,更能吸引人們的目光。那修長的竹身,節(jié)節(jié)攀升,仿佛在向天空訴說著不屈的意志。而滿山的樹木,一眼望不到邊,它們是這片山的守護者,是歲月的見證者。我所認識的樟樹,散發(fā)著獨特的香氣,那是一種讓人安心的味道;柑橘樹、枇杷樹、荔枝樹,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奉獻著甜蜜的果實,給人們帶來豐收的喜悅。
常來我住所討杯茶喝的當?shù)剞r(nóng)民老林,是這片山林的???。他常駕駛一輛大摩托巡山,用他的話說,找錢。他告訴我,這幾年他在山上荒坡栽了三百多棵樟樹。說是三年后陸續(xù)賣出去,保守估計也能賺它百八十萬。每逢采茶季節(jié),他就雇工到山林中采野茶,再雇人加工并精包裝,可賣出高價。每年也有幾萬元收入。言談之中,我已感到此人精于算計,不用多久,就能發(fā)家致富。誰料他居然幾個月后,猝死在酷熱的山林中,享年僅52歲。令人大感詫異。假如他天上有知,也會哀嘆:這真沒算計到!假如他天上有知,一定會記掛著蓬壺山的山林,特別是那幾百棵樟樹,還有他在山寺周邊找大錢的美夢……
翌日,與普濟寺住持釋賢旺法師聊起靠山吃山的話題,他卻發(fā)出一聲感嘆:此山雖好卻少人知,百草園極有開發(fā)價值,卻少人識。然而,一旦識得人多了,知道的人多了,千人萬眾上山來淘寶,這片山林的寧靜與純粹還存在嗎?我一時答不上來,只能望天沉思。山風(fēng)穿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像是無數(shù)個答案在竊竊私語。一個答案是:老守田園,讓生態(tài)美永存;另一個答案是:時代在變,僧侶也得與時俱進。守著眼前的金山不開發(fā),瞅著身邊的財富不出手,光靠捧缽乞食,全靠善者施舍,這舊規(guī)矩難道不應(yīng)該揚棄嗎?然而,想一想國內(nèi)諸多著名寺廟和景點,香客如云,人流如潮。鈔票是大大的進了,可自然美、生態(tài)美尚存乎?
入夜,我躺在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反復(fù)思索白天和法師的對話,突然覺悟到:花開是本能,結(jié)果也是本能,僧侶的超脫不也是本能嗎?那包括普濟寺在內(nèi)的諸多具有開發(fā)潛質(zhì)的山林、草原、古寺,進亦憂,退亦憂。計將安出?何方神圣能說清楚呢?
素味平生
初冬的北京已是常飄清雪的日子,灰墻黛瓦間偶見幾點殘白,鄉(xiāng)間及城區(qū)的落葉,給大地鋪上枯黃的冬裝。人常說,陽春三月下?lián)P州,我則攜家眷及二三友人,淺冬十月奔福建永春,造訪隱于山間的普濟寺。北國銀裝素裹,此間卻似初春如淺秋,山嵐輕繞處,草木猶自蔥蘢。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倒叫人疑心時序在此停駐了腳步。
普濟寺住持釋賢旺法師在客堂設(shè)香茶待客。茶是山前自栽的佛手茶,滾水一沖,清香便從粗陶壺嘴里鉆出來,在檀香中辟出一條蹊徑。茶過三巡,日影西斜,法師引我們轉(zhuǎn)入齋堂。方一落座,滿桌菜肴便驚得眾人瞠目——海參、鮑魚泛著油光,糖醋排骨紅亮誘人,高腳杯中紅酒搖曳,活脫脫是富貴人家的宴席。
“各位施主莫驚?!币晃徊贃|北口音的婦人笑著轉(zhuǎn)出屏風(fēng)。她身著海青(居士服),手腕上纏著褪色的念珠,眉眼間卻透著廚灶間的煙火氣?!斑@些都是素料做的?!彼钢潜P“紅燒排骨”解釋道:“蓮藕為骨,面筋作肉,糖醋汁里滾三滾,形神俱似。”又挑起一片“鮑魚”示眾:“香菇雕的,本寺秘制醬汁煨透,比真鮑魚還多三分山野鮮味?!弊舨偷募t酒原是玫瑰茄熬制,酸甜中帶著洛神花特有的清冽。一鍋“四物湯”在桌上咕嘟,熟地、當歸、白芍、川芎在湯中浮沉,藥香與菜香糾纏不休。釋賢旺法師介紹說,這位何姓居士在俗世受過專業(yè)烹飪和烘焙培訓(xùn),如今掌著寺里素齋,兼管諸多雜務(wù),是位“放下菜刀,拿起念珠”的高人。大何師兄連連合掌,面頰被灶火熏出的紅暈更深了幾分。有位友人問大何師兄:“寺廟中的日常素齋是什么樣子呢?”大何居士回道:“寺里的一日三餐簡樸至極,僧人與居士們多排隊取餐,每人一碗白飯,一勺青菜,一塊豆腐,偏是這般簡單的飯菜,飄出的香氣卻格外清冽。”問及緣由,大何師兄道:“水好、肥好且不打農(nóng)藥。”原來普濟寺蓬壺山上有若干的泉眼,山間清泉澆地、煮飯、烹菜,自有一番天然滋味。
席間眾人談起京滬廣的素齋館子。上海的精致,廣州的鮮亮,北京的排場,各有千秋。但普濟寺的素齋別有洞天——山寺鐘聲時遠時近,誦經(jīng)聲與古琴音在梁間纏繞,筷子起落間,忽聞云板一響,恍然驚覺口中嚼的雖是豆腐面筋,心頭漾開的卻是千年禪意。
齋罷步出山門,暮色已浸透層巒。我想起北宋時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記載的“假煎肉”,不過是用葫蘆、面筋仿制。自古僧人茹素,卻在清規(guī)戒律中開辟出這般活色生香的天地。素味平生,平生之味,何嘗不在這一念清凈與萬般滋味的交匯處?
茶禪一味在永春
晨霧未散的清晨,普濟寺的飛檐挑著幾滴露水,像懸而未解的禪機。釋賢旺法師的茶席早已備好,佛手茶在白瓷盞里舒展成菩提葉的形狀。熱氣升騰間,我突然想起陸羽在《茶經(jīng)》里說的“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氏”,而這永春山中的茶香,卻分明帶著另一種更幽玄的來歷。
茶過三盞,法師揮毫在宣紙上寫下“茶香寺溢”四字,且在“寺”字上頓了頓。我正欲糾正這看似筆誤的用詞,法師笑著對我說,茶與出家人結(jié)緣久也,從來“禪茶一體”,佛手茶就是古代高僧培育栽種的。相傳三百年前,安溪騎虎巖寺一和尚將茶樹的枝條嫁接在“佛手柑”的枝條上,幾載培育,終長成新的茶苗,當年就枝繁葉茂,葉片展開如柑葉。用山泉水煮沸沖泡,色如柑橘,奇香撲鼻,茶質(zhì)超越當?shù)厮胁枞~。寺一法師將數(shù)株茶苗贈永春獅峰巖及蓬壺山普濟寺,后又擴展到永春全境。當下,獅峰巖尚存三百年古茶樹108株,普濟寺亦有百年古茶樹百余棵。永春全縣約有茶林兩萬余畝。
越日,法師將我領(lǐng)到獅峰巖茶園,但見古茶樹群落像一冊攤開的貝葉經(jīng)。三百年的樹干皴裂如老僧面壁的皺紋,青苔爬滿枝椏,那是時間結(jié)痂的痕跡。茶園的負責人很自豪地告訴我,這里就是佛手茶的源頭,永春佛手茶敢稱天下第一,海內(nèi)外均無異議。
再越日,法師又帶我來到普濟寺的茶田。茶園里茶樹像海青色僧袍披在山坡上。采茶僧和居士們的竹簍里盛著春天的分量,他們的指尖在芽尖上起舞時,仿佛在給新生的茶葉灌頂。曬青場上的茶籮擺成曼荼羅陣,搖青機轟響如頌經(jīng)聲,烘焙間的炭火映著僧人額頭的汗珠——這哪里是制茶,分明是舉行一場莊嚴的茶事法會。
倉庫外裝著精品“永春佛手”的紙箱上,有些印著英文、日文或俄文。法師說每年都有外商來采購佛手茶,為了滿足外國人的需求,寺院已經(jīng)嘗試將茶葉碾碎,改成小袋裝,取名“隱弘山”袋泡茶,已經(jīng)銷往俄羅斯等國家。我想,洋人茶會上,那些金絲眼鏡后的藍眼睛,能否從琥珀色的茶湯里辨出普濟寺的法喜?就像當年馬可波羅帶走的瓷器,終究沒人說清釉色里藏著多少中國月光。
暮色漫過茶山時,晚課頌經(jīng)聲與炒茶聲混成一片。釋賢旺法師又沏開新焙的春茶,盞中沉浮的葉片像無數(shù)微小蒲團。我突然懂了“寺溢”的真意——當茶香浸透僧袍、滲入經(jīng)卷、爬上飛檐,最終溢出山門流入塵世時,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度人舟楫?
飲盡第三杯,喉間回甘化作一句偈子:日飲佛手三兩杯,今生常做永春人。
蓬壺靈境
在福建省永春縣境內(nèi)有一座蓬壺山。山不算高,卻自有一種靈秀之氣。山勢起伏如臥龍,蜿蜒于永春縣境內(nèi),遠遠望去,青翠欲滴,云霧繚繞處,隱約可見幾處飛檐翹角,那便是寺廟道觀的所在了。我向來以為,山的高矮原不在尺丈之間。泰山固然雄偉,但若失了那份帝王之氣,也不過是土石堆積;蓬壺雖小,卻因了這幾處香火,反倒顯得格外深邃。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信然。
此山中最著名的古剎是普濟寺。我有一篇散文專門向讀者做過介紹,本文不再贅言。幾年沒登臨此山,但山寺依然如舊。山中年歲,與世間不同。我忽然想起某本書上說過,寺廟里的時間比外面流淌得慢些。此刻站在這里,竟覺得那話不假。鐘聲從大殿方向傳來,嗡嗡地回蕩在山谷間,驚起幾群不知名的鳥兒。
與普濟寺相鄰的山頭上有座觀叫無極殿。此觀更顯歷史滄桑,是一座仿北京天壇的雙塔層建筑。底徑和殿高都是九丈九,寓意九九歸一。第一層供奉彌勒佛和濟公法師,第二層供奉神農(nóng)大帝。殿頂有九龍戲珠雕塑,標準的華夏圖騰。側(cè)下方還有座天宮,是供奉媽祖娘娘的圣殿。由此可見。此廟觀是標準的佛道神合一的廟群。殿前有一株老梅,枝干虬曲如龍。守殿的道士說,這梅樹是明代栽下的,每年臘月,花開得最盛時,總有文人墨客前來吟詠。而今非花季,梅樹靜默如哲人,倒與道觀的氛圍更為相契?!斑@梅樹見過多少訪客呢?”我問。道士笑了:“它記得的,恐怕比我們道觀里任何一部經(jīng)書都多?!钡顑?nèi)供奉的神像已經(jīng)褪去了金漆,但眉目間的莊嚴絲毫未減。香爐中的青煙裊裊上升,在光線中勾勒出變幻的圖形。幾個當?shù)氐男疟娬诠虬?,她們的動作熟練而虔誠,口中念念有詞。這種信仰,與其說是對神明的敬畏,不如說是對生活的一種追求與寄托。與普濟寺相距兩公里左右的炎黃廟,在山腰的另一側(cè),供奉的是中華民族的始祖。宋代理學(xué)家朱熹拜訪此殿時,曾寫下“千尋瀑布如飛練,一簇人煙入畫圖”的名句。廟不大,香火卻旺。有趣的是,這里既有道士主持,也有僧人往來,炎黃二帝的塑像前,擺著佛教的蓮花燈,也放著道教的符箓。這種混雜,在別處或許顯得怪異,在此地卻出奇的和諧。守觀人告訴我:“百姓來拜的是祖宗,哪管什么佛道之分?!?/p>
這話樸實,卻道出了民間信仰的真諦。中國的宗教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題,而是一種兼容并蓄的生存智慧。就像這蓬壺山,既有佛寺,又有道觀,彼此相安無事,共同構(gòu)成了這座山的靈魂。
午后,我坐在山巔的一塊巨石上俯瞰。山下的蓬壺鎮(zhèn)清晰可見,更遠處是連綿的丘陵和蜿蜒的河流。頓悟,所謂“地靈人杰”,并非先有靈地,后出杰人,而是人與地相互塑造,千年輪回,才有了這份獨特的文化積淀。
蓬壺山的奇妙之處,正在于它不刻意追求什么。不高聳入云以炫人眼目,不險峻奇崛以博人驚嘆,只是安靜地存在著,任由佛道兩家在其間生根發(fā)芽,任由百姓將各自的祈愿寄托于此。這種包容,這種淡定,或許才是真正的“靈”之所在。
下山時,遇到一群放學(xué)歸來的孩童,他們嬉笑著從石階上跑過,書包在背后一顛一顛。其中一個孩子突然停下,對著山路旁的某處合十拜了拜。我好奇望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塊略似人形的石頭,上面系著幾條紅布條。
“你拜的是什么呢?”我問那孩子?!安恢?,”孩子眨著眼,“奶奶說這里很靈驗的。”我不禁莞爾。信仰的種子,就這樣通過最樸素的傳承方式,悄然播撒在幼小的心靈中。這塊被賦予神性的石頭,或許會比那些金碧輝煌的殿堂更長久地存在于當?shù)厝说挠洃浝铩?/p>
暮色漸濃時,我離開了蓬壺山。回望時,山影已經(jīng)模糊,只有幾處燈火閃爍,那該是寺廟里的長明燈吧。忽然想起老僧的話——“山中年歲,與世間不同?!?/p>
是啊,山中的時間緩慢而悠長,足以讓一切喧囂沉淀,讓所有浮躁安寧。而我們這些匆匆過客,能帶走的,不過是幾分感悟,幾縷思緒罷了。蓬壺山依舊在那里,不高,但足夠靈秀;不廣,但足夠包容。它不會因為游人的來去而改變什么,就像那株老梅,歲歲年年,花開花落,自有其不可言說的生命韻律。
這大概就是中國山水的智慧——不必爭高,不必炫奇,只要守住那份本真,自然會有“仙”來棲,有“靈”來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