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玲,浙江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于《江南》《滇池》《浙江日報》及多種選刊。
1
蘇小前的窗前是一片無患子樹,枝頭掛滿了果實,肉津津的,像風干的果脯,風一過,搖搖晃晃地掉落在褐色的草地上。蘇小前在客廳打掃衛生,聽到撲通的聲響,輕盈地下墜,沉悶地落地,像一粒滾珠,她的胃痙攣了一下,胃酸涌上她的食管,她強忍著,深呼吸,接著打出一個響嗝。
青城的九月依然悶熱無比。蘇小前心不在焉地握著袖珍吸塵器吸附苧麻靠墊上的粉塵,不一會兒塑料杯里積滿了白白的絮子。這么多的灰塵,這么多的螨蟲,都是從哪里來的?李光明離開這間房子已經有四個月了,在沒有他的氣息里,灰塵和螨蟲仍日日滋生著。李光明從前一回家就喜歡在檀木沙發上躺著,用一只靠墊當枕頭,另一只靠墊當毯子蓋在肚子上。這個虛弱的男人很怕冷,他覺得肚子是不能受寒的,而且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不能受寒。然后,他看著電視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李光明在明亮的客廳里躺了許多年,直到有一天,李光明半夜醒來,發現蘇小前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他的身邊,身子坐得筆直,散著發,像個幽靈。她說,我們分開過吧。這座房子還給你,我回我父母那邊住。
要走還是我走吧!李光明說。這是他唯一表現出大男子氣概的一次。
當蘇小前把靠墊整齊地擺放在檀木沙發上,汗水從她的身上頭上冒出來,她跑到衛生間里,從架子上抽下一條鵝黃色的毛巾。架子上只有一條鵝黃色的毛巾,李光明的藍色毛巾早已被她放在他的行李包里。
她在擦去額頭上的汗時,發現了鏡子中的女人,一個沒有梳洗的女人,長發潦草地粘在額頭上,套著一件全棉的小碎花睡裙。一抬手,露出松弛的手臂,她瘦了,臂膀的肉沒了,耷拉著兩片如褪去羽毛的鴨翅膀。而就在她埋下頭的一瞬間,她聞到了汗味以及夾雜著來自她身體的血腥味,熱氣騰騰地沖向她的鼻翼。
她皺了一下眉頭。這種氣味讓她覺得不好受,她開始有點討厭自己的身體。她蹲下身子打開洗臉池下方的抽屜,胡亂地尋找護墊。其實她已經記不得上次是什么時候買的這些東西了。抽屜里亂七八糟,各種化妝品、棉簽、藥瓶混在一起,她幾乎要放棄尋找時,她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包未開封的護墊,心中頓時松了一口氣,她迅速撕開包裝,拿出一個。在這個過程中,她盡量不去想那股難聞的氣味。
她看到護墊上稀少的血塊,烏黑而黏滯,這是明顯的肝氣郁結、淤血阻滯的癥狀。作為一個已過最佳育齡期的婦女來說,她一眼就明白這是什么病癥。
但是上次是什么時候來的呢?她著實有點記不住了。她才四十出頭,月經有時會按時報到,有時卻會無緣無故地缺席,讓人摸不著頭腦。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發現下腹不知何時隆起。她警覺地提起睡裙,看到凸起的肚皮上,青色的血管像一條條被拉伸的蚯蚓,仿佛在努力地支撐來自子宮里的重量。她的胃酸再次翻滾著,燒灼她的食管,她感到一陣的惡心,她努力地忍著,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朝洗臉盆吐了一口。
一顆黑色的珠子在嘔吐物中打滾,在尖銳的白熾燈下,閃爍著白光。在白光中,珠子反射著她的光影,就像一個人注視另一個人的眼睛時,從里面看到的只有她自己。她驚訝地屏住了呼吸,她的胃里怎么會有一顆像眼睛的珠子?太可怕了,她許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毛病。
蘇小前拿著珠子走向窗前,終于記起前一天的傍晚,她在樓下散步,一顆淡黃色的果實落在她的腳邊,像一顆晶瑩剔透的果脯,她不禁把它撿入嘴里,輕輕地咬動,用舌頭分離開骨和肉的絲絲相連的纖維。很快她口腔里一邊是果肉,另一邊是果核。她的舌頭又稍稍翻卷了一下,那片果肉被她帶入牙床中,牙床咀嚼著,植物的清甜又帶著微微的苦澀打開了她的味蕾,接著她的口中冒出了許多白色的泡沫。而那枚狡猾的果核正是趁著她吞咽口水時,滑入食道的。它在下滑時,她還安慰自己說,從前吃楊梅不是也連核一起吃的,會有什么事?
不遠處,一個老婦蹲在地上在撿果子。她走過去,瞧見快裝滿的一籃問她,真的能吃?
老婦神秘地說,我不吃,我洗頭用,用它洗頭,不知比外面那些洗發水好多少倍。蘇小前果真看到她的頭發雖已花白,卻很有光澤的樣子,而且她的臉也很白,五官近趨扁平,像一張紙片。
蘇小前說,我吞下一粒。
老婦卻笑道,它的核可以串成佛珠,你念佛?
蘇小前搖搖頭。老婦繼續專心地撿拾著,忽然她想到什么,轉過身對她說,無患子,無憂無慮!
老婦走遠,蘇小前坐在樹下,后來她坐累了,她躺在草地上,放平身子,把手交疊在胸前。一輪弦月出現在左上方,天空藍得無邊無際。她屏住呼吸,靜靜地感受那粒果核在她身上的游動,游呀游,一直游到了她并不肥沃的子宮。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的肚子溫熱而躁動,她的四肢變得蓬勃而富有張力。最后果核吸收了足夠的養分,伸出長長的觸須,在她的肚臍開出了一朵粉紅色的小花。
她的肚臍奇癢無比。她醒來已經是半夜,月亮不見了蹤影,露水打濕了她的身子,她想起身,卻異常地艱難。她抬起腿左右掙扎的時候,看到裸露的皮膚流淌著青草一樣黃綠的汁液。
2
李光明在辦公室里接到一個電話,是他妹妹李燦明打來的。李光明在縣城一所職業學校教書,教學任務不重,沒有課的時候他喜歡待在辦公室,晚上這兒又成了他棲身的地方。辦公室不大,兩張辦公桌子,一個書柜,角落里放著一張折疊床用報紙鋪著,還有一堆簡單的洗漱用品。坐在他對面那個同事,長期住在市七院精神科,一年來不了幾天,最近他倒經常打電話給領導嚷嚷著要上班,說想跟李光明講講話。
李燦明問,你真不打算回去住了?
李光明嘆了口氣,說不回了。李光明覺得睡在九平方米的辦公室里,反不覺得孤單。
李燦明說,我今天在公交車上碰到蘇小前了。她在你家樓下的車站上的車,穿著很寬松的連衣裙,手拉著把手,車一搖晃,她的身子向前一趔趄,連衣裙包裹住她的身子,我看到她凸起的肚子,起碼有四五個月的光景。
李光明說,你看花眼了吧?這些年我跟蘇小前住在一起,卻是各忙各的事,各睡各的床,我們彼此就像看不見的空氣一樣的存在,她怎么會懷孕?
李燦明一再強調她看得很真切,她上去扶她,手剛好搭在她的腰間,她的腹部硬硬的,像藏了一只球,她的臉色很差,身子只剩下一堆骨頭。
李光明不想跟她講無厘頭的故事,他要掛掉電話,李燦明突然冒出一句,哥,那么多年了,你們不考慮再生一個?
電話那一頭沉默了許久,后來李光明說,蘇小前她不是女人。
蘇小前是個無趣的人,會計學校畢業進入一家小公司當出納,八點準時上班,下午五點下班,每日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她的工作主要是跟錢打交道,但在她的眼里,那錢都不是錢,而是一堆變化的數字。如今結賬發工資都是轉賬方式,很少需要現金支付,這讓她的工作更是無趣之極。盡管如此,相比與人打交道,她還是喜歡冰冷的數字,因為它們讓她感到了安全。
她是名合格的出納,秉持職業操守,每筆賬目清楚,收支平衡,從未有過差錯。有次公司副總讓她虛開增值稅發票抵稅,被她嚴拒了,副總想炒她魷魚,她據理力爭留了下來。還有一些人自恃與領導關系不錯,虛填加班補貼被她檢查出,從此再也無從下手。同事們都覺得她是嚴謹可靠的人,事實上,她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就像一個賬本,一筆就是一筆,即使是一筆壞賬也是有據可依的。付出和回報都應是對等的,這是一個平衡關系,如果有一天這個平衡被打破了,這個世界就毀了。
蘇小前也很少參與社交活動,周末大多是在家中度過,照顧多病的父母,偶爾也會去圖書館借閱一些財經類的書籍。她的生活就像她管理的賬目一樣,單調而有規律,沒有一絲雜亂。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蘇小前躺在床上也會想象自己能夠擁有一段浪漫的愛情,組建一個完美的家庭。
3
蘇小前自認為的那種對等的平衡關系,是在認識李光明開始被打破的。
她和李光明認識時已過三十歲,是個老姑娘。她的父母就她一個獨女,希望她能嫁一個老實可靠的男人。李光明那時年紀也不小了,也是奔著結婚去的。他跟前女友談了許多年的戀愛準備要結婚了,女友突然悔婚,為此他曾一度抑郁。
他跟她見了幾次面,在同一家小飯館吃了幾頓飯,彼此留下了一些不算深刻的印象。她長得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相貌平平,不見得好也不見得不好,總之是平常得讓人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面的那種。
他們認識兩個月就結婚了。蘇小前勤快,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飯菜也做得營養可口,是個會過日子的人,特別是她做的蓮藕豬肉丸子、山藥羊排湯鮮香原味,非常適合像他這樣體虛胃弱的人。李光明工作一天回到家,還能感受到家的溫馨。但他們除了吃飯睡覺在一起外,很少有交流,蘇小前更是不茍言笑,仿佛心中有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不過他覺得這樣也挺好,他也喜歡安靜,況且娶了蘇小前這樣的妻子的初衷就是來照顧他的。
稚稚是一年后來到這個世界的。李光明那時似乎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對于新生命的到來有點不知所措。他不會換尿布,不知道嬰兒哭了是困了還是餓了,他看到蘇小前忙里忙外的樣子,眼里充滿了迷惘與困頓。他枯坐在沙發上,想騰出手做點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來。比起帶孩子,他還是喜歡看電視劇。當蘇小前喊他的名字時,他的眼睛舍不得挪開電視機屏幕,仿佛他的魂魄還飛翔在另外一個遙遠的國度。
蘇小前的聲音永遠是冰冷的,沒有溫度,只有喊出“稚稚”時,充滿了喜悅。蘇小前叫他去陽臺把干了的衣服收下來,他很不情愿地抬起屁股,走向陽臺。到了陽臺他發現無從下腳,小小的空間已被稚稚的衣物和玩具占領。他慍怒地繞開一輛小推車,一只上次去海邊捉水母用的小桶和漁網,然后他點上了一根煙,煙霧飄蕩到窗外,他雙眼迷離,遼闊的天空在他的眼中沉沉下墜。
而蘇小前在他的面前,從未顯露出對他的不滿,在她的眼里,李光明給了她一個家,但至于是否是一名合格的丈夫和父親,卻不重要。蘇小前除了照顧孩子外還要照顧他的起居,忙得像一只陀螺,但她對于事物的把控能力遠遠地超出了他對她的想象。她會把每天要做的事情像賬目明細一樣羅列得井井有條,事實上李光明也可以是她非必要的支出科目,但是她覺得既然已將他納入,就不能形成壞賬。
此外,她嚴格按照《嬰幼兒養育手冊》帶孩子,精準時間,不差毫厘。稚稚每天要睡足十二個小時,每三小時喝一次奶,每次喝一百毫升,一天換八次尿布,曬一個小時的太陽。稍大后,喝奶的次數少了,改成了水果和輔食,睡覺的時間也少了,而出去玩兒的時間逐漸增加。稚稚最喜歡出去玩兒,只要蘇小前一拍手,她就心領神會,小嘴咿咿呀呀地叫著,身子往門外鉆。
其實李光明記不得稚稚長什么樣子了,似乎是黃黃的頭發,薄薄的眼睛,有些丑,像個小老頭。確切地說,稚稚不是十分可愛的孩子,他對她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在她短暫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她躺在醫院ICU的無菌倉里,身上插滿了管,像只小老鼠一樣微弱地呼吸著。他卻還以為她能夠活下來,因為他深信他們之間已經達成了互不干擾的默契,他將繼續扮演那個似有似無的父親,然后她慢慢長大,他慢慢老去。
那個異常寒冷的初春在他后來的記憶里,一想起來會使他骨頭酸痛。連綿的陰雨,氣勢洶洶的流感病毒,讓稚稚患上急性心肌炎,僅一周的時間,急性心力衰竭和心源性休克就奪走了兩歲稚稚的生命。
他和蘇小前在醫院處理完后事回家,蘇小前表現得很平靜,沒有掉一滴眼淚,看不出悲傷,還是無奈,只是臉頰凹陷了,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蒼老許多。
蘇小前依舊上班,回家依舊洗衣做飯,操持家務,跟從前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在吃飯的時候,她會把稚稚的小碗擺在那個空位。餐廳寂靜一片,稚稚小碗里的飯菜冒著熱氣,像是無聲的祭奠。蘇小前若無其事地吃著,李光明看不得這些,終于有一天,李光明說,明天我去學校食堂用餐吧。
蘇小前放下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似乎很驚訝,說,稚稚要有人陪著才肯吃。
李光明回家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周末如果不值班的話,會去他父母家,或者干脆去樓下的小飯店里吃一點兒。他越來越害怕回家,家對他來說就像囚籠令他窒息。每次他在樓下徘徊很久,等到天黑透了才打開家中的大門。他覺得他是從那一年開始怕冷的。
4
當李光明接聽完李燦明的電話后,他決定在“十一”長假之前回去拿些換洗的衣物,再順便看一下蘇小前。
李光明下午沒課,早早就回到家。屋子里已不如從前那般整潔,地上蒙上薄薄的灰塵,陽臺上堆積著沒有收拾的衣物。他去廚房想倒點兒水喝,水壺是空的,灶臺上還放著幾只沒有洗的碗。他頹廢地躺在沙發上等她,傍晚涼爽的秋風從窗臺吹入,讓他有些昏昏欲睡。他輾轉反側不要讓自己睡去,余光中他瞥見茶幾上一幅沒有完成的十字繡——一個缺失五官的觀音像,她一手托著一只花瓶,一手拿著根柳枝。觀音像的身旁是一串暗沉的佛珠,露出長長的尼龍線,仿佛做得很倉促。他把佛珠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試了試,發現只差一兩顆就好了。
蘇小前不知何時回到家時,看到了沙發上的他,沒有打招呼,徑直去臥室換衣服。李光明其實是醒的,蘇小前一轉身,見到跟在身后的李光明,瘦長的身子跟樓下的無患子樹一樣立在眼前。
蘇小前嚇了一跳,身體顫抖了一下,碎花裙下凸起的肚腩也隨之顫抖了一下,證實了李燦明的猜測。李光明盯著她的肚子說道,把你的衣服脫了!
他們已經十年沒有看過彼此的身體了,蘇小前有些疑惑,李光明又用命令似的口吻說,把你的肚子給我看一下!
蘇小前從尷尬轉為憤怒,她盯著他,眼睛充滿了血。
李光明說,那個男人是誰?為什么不早說?李光明其實并不想質問她,在住進學校辦公室的這段日子里,他早就想好了,他要找蘇小前離婚,把房子留給她。這些年來家里吃的用的都是蘇小前做出納的收入,她沒向他要過一分錢,他理應把自己積蓄的一半也分給她。
蘇小前哈哈大笑起來,撫摸著肚子神秘地說,說話輕一點兒,你要嚇著她的,這是上天給我的禮物。說完她毫不猶豫地掀開了裙子。
這是一個多么丑陋的女人!時隔十年,李光明第一次看到了妻子的身子,在昏暗的臥室里泛著黃綠色的幽光,仿佛是一名赴死的女戰士,凜然而不可被侵犯。那纖瘦的四肢似乎由四根干柴拼湊而成,而從前那對鴿子般的乳房,萎縮成兩只青枳。更讓他震驚的是她的肚子,已有半只籃球那么大小,青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樣爬行在上面,而紅色妊娠紋如雨后的春筍全部復活,唯一讓她的身子有些氣息的是她突出的肚臍,粉色的似一朵桃花。
李光明的目光刀一般掃遍她的全身,他聽見她喘著氣說,稚稚又回到我的子宮了,我快生了,如果你不走,我們還是一家三口。李光明悲憫地望著她,蘇小前的話并沒有使他回心轉意,反而下定他離開的決心。
蘇小前放下裙擺,她的左腹一陣劇痛,胃酸涌上她的口腔,她捧著肚子逃到衛生間,對著池子一陣狂吐。她吐了很長時間,似乎要把胃里的東西全部排空,直到吐出黃綠的膽汁,她還在干嘔。
等李光明看見她從里面出來時,她的臉上全是汗水和唾沫。她虛弱地走到沙發邊,無比驕傲地把手上的一顆暗紅色的珠子遞給他說,你瞧這一顆,比其他那些都要大都要紅。李光明接過潮濕的珠子,問她從哪里來的?
蘇小前拍了拍肚子,笑了笑。
李光明又問,你要生了?
蘇小前疲憊地閉上眼睛,答非所問地說,還剩一顆,等我做好了手串,稚稚就回來了。
5
稚稚拿著一張小漁網,走向一片黃綠色的海灘。一只獨眼鯊魚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只眼睛,那只眼珠掉落在海灘。海風吹起層層的浪花,將它卷入海底,那只珠子一遇到海水分裂成許多透明的桃花水母,水母游呀游,在海水中變幻出五顏六色的模樣,美麗極了。稚稚的小網向海中撒去,她一下子便捉住了一只,淡粉色的,她咯咯咯地笑著……
蘇小前醒來時,看到了李燦明穿著護士服,戴著護士帽,露出一張圓潤的臉。她摸了摸肚子,確定完好后才吐出一口氣。沒等蘇小前開口,李燦明說,幸虧我哥在,搶救及時,不然你一個人在家,后果不堪設想。
蘇小前沒有看到李光明,知道這個點兒他應該去學校上課了,她說道,我要出院。
李燦明把血液報告單遞給她說,嫂子,醫生還沒給你做B超,但腫瘤五項報告中顯示,你的癌胚抗原明顯升高,CA12-5是正常值的5倍,而且你的肚子也聽不到胎音,這不像是懷孕,很可能是一個腫瘤。你要有心理準備。
蘇小前煩躁地說,我要回家。
李燦明耐心地跟她解釋,要出院,也要等B超檢查完再說。
蘇小前的夢是李燦明將她推入B超室后破碎的。
蘇小前根本沒有懷孕,B超顯示她左側的卵巢里面長著一顆巨大的畸胎瘤,直徑達到12厘米。這只被撐大的卵巢表面還長出許多像觸角一樣的小水泡,這讓它看起來像一只桃花水母,而她右側的卵巢亦有多發性的囊腫,形勢不容樂觀。
醫生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畸胎瘤,而且已經有了并發炎癥的趨勢。他們問她怎么長成那么大才送來醫院,平時都不去做檢查,這不是將生命當兒戲嗎?蘇小前睜開空洞的眼睛沒有回答。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打入,她異常地清醒,她肚子里面的這只桃花水母是稚稚給她的禮物。
等李光明從學校趕來時,科主任叫他到辦公室一起商量手術方案。現在擺在李光明面前有兩個選擇,是切除雙側卵巢,還是切除左側保留右側卵巢?切除雙卵永絕后患,其實是大多數醫生認為的可靠安全的方案,缺點是患者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而且雌性激素減少后,女性會迅速地衰老。如果保留右側卵巢,那么子宮和內臟感染炎癥的概率會很大。
李光明猶豫不決,他說目前他們是不會要孩子的。李光明去征求蘇小前的意思,蘇小前還在沉沉地昏睡。李光明不忍心叫醒她,但他知道她是不會同意自己同時失去兩只卵巢的。
在李燦明的一再要求下,他們請到省里專家為蘇小前動了手術。腹腔鏡手術歷時三個小時,非常成功,李燦明全程陪護。蘇小前被麻醉后,醫生從她的腹部開了一個口子,一只輕巧的手術鉗從腹腔伸入,稍加觀望一番后,直抵左側卵巢,它輕輕地繞開這只龐大的如置身在浩瀚海洋中的水母,然后朝著上方剪斷了一根跟它相連的水草,水母掉落而下,整套動作就像摘下一枚果子那樣干凈利索。接著它被帶離腹腔,完整地盛入托盤中。
白熾燈下,人們看到這只卵巢已被畸胎瘤無限撐大,如一張透明的網。醫生操起手術刀,輕松地剝離著卵巢,就像剝著一粒花生米的紅衣,然后一個肉球呈現在人們的眼底。
在場的人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這顆巨大的肉球來自這個瘦弱的女人。醫生切開了肉球,他們發現了毛發、骨骼,還有眼睛。李燦明驚得骨寒毛豎,但恰恰是這些不可思議的組織證實了這是一個成熟的畸胎瘤。
6
蘇小前是在醒來后得知這一切的,她的肚子恢復了扁平,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仿佛丟了一樣東西。那個生長在她身上的畸胎瘤,有毛發、骨骼,還有眼睛,這不就是沒有發育完整的胎兒嗎?一個她養了十年沒有長大的另一個稚稚嗎?她懇求李燦明讓科主任還給她,卻被告知還要做病理檢查,并且作為醫院的標本物將用于醫學研究,患者不能私自處置。
李燦明還說,畸胎瘤源于一種生殖細胞腫瘤,是生殖細胞在分化的過程中發生了異常導致的,不是你懷的孩子。它形成的原因很復雜,它可能是你出生時你母親留給你的,也可能是你后天形成的。
蘇小前說,我的孩子我知道。
李光明天天來醫院看她,聽說她吃不下,給她買了營養品,還動手給她熬了粥。他們還是無話,蘇小前看他笨拙地打開飯罐的蓋子,用勺子盛入小碗中遞給她,李光明看著蘇小前一口一口地吃下。等她吃完,李光明洗了碗勺,在床前坐了一會兒,還想說點什么,但蘇小前微閉著眼睛似乎很疲憊,他就悄悄地離開了。
一周后,蘇小前出院了,氣色漸漸地好轉。這段時間李光明習慣了每天去看望蘇小前,蘇小前回家后,李光明從學校搬回,又占據了客廳的沙發。李光明不會燒飯,三餐從學校帶飯給她。蘇小前辭了工作,專心在家養病,她不做飯,不洗衣服,不拖地,每天盯著窗外的樹和飛過的鳥發呆。
冬天來得很快,無患子掉光了,葉子也快落光,光禿禿的樹干,讓人想不起來它風華正茂的樣子。蘇小前穿著厚厚的毛衣走到樓下,撿起一粒風干的果子,它褶皺的表面像她衰老的眼角。不遠處那名撿無患子的白發老婦走近她的身旁,她的臉依舊扁平如一張紙片,只有眼睛是生動的。白發老婦朝著她的窗臺望去,蘇小前也順著她的方向望去,發現陽臺空空的。這時她聽見老婦說,我常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這里,是你嗎?
蘇小前點點頭,對她說道,無患子怎么就不能吃?我吃了,肚子里長了一只水母,一只很大很漂亮的桃花水母。
老婦驚慌地問道,你真的吃了?
蘇小前說,我真的吃了。
老婦的眼睛飄忽不定,眼睛飛向她的額頭,臉部變得卷曲柔滑,白發飛翔,就像在海水中蕩漾。一束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腳浮出草地,飛向光的方向。
蘇小前坐在樹下,坐累了,她躺在草地上,草屑沾滿了她的毛衣,鉆進了她的脖子和衣袖。她的身子奇癢無比,她使勁地抓,卻越抓越癢。她撩起袖子,看到黃綠色的手臂被抓出白色的劃痕,她活動下關節,皮膚竟滲出紅色的血,血迅速地結痂,硬邦邦地顯露出規則的紋路,像一大片魚鱗。她疼得大叫,但隨之而來的胸悶口渴使她不得不飛快地往家跑,對著水龍頭一陣狂飲,喝過水后她感覺舒服了一些,而她的手臂也因為沾到了水,不再那么灼痛了。她一陣虛脫,癱軟在地。
7
李光明是在這時候回來了,帶著他擬的離婚協議書,他想等她簽完字就跟她說他明天搬走。他在客廳和臥室里沒有找到蘇小前,后來在衛生間里發現了她。水龍頭在嘩嘩作響,洗臉臺積滿水,她的衣服濕透了,她向他發出虛弱的求救:把浴缸的水放滿,抱我上去!
李光明幫她脫去衣服,將她放進浴缸里,當他再次看到她的身體時,被她滿身鱗片的皮膚嚇到了。不一會兒,水變成黃綠色,她舒展著四肢,仿佛很享受的樣子。她說,我要在這里待會兒,你走吧!
第二天早晨,李光明來看她,她還在浴缸里。一夜的浸泡,她的皮膚白暫了許多,她的身子也豐滿起來,四肢變得柔軟富有彈性。結婚十多年,她似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動人過。她對李光明說,給我換一下水吧。
李光明問她,你不出來了嗎?
蘇小前說,離開了水我就會死。
李光明又問她,你不打算吃點兒什么嗎?
蘇小前說,給我帶點兒水草就行了。
李光明現在的任務是每天給浴缸換水,觀察她每日的變化。她的身體漸漸地膨脹而透明,四肢蛻化成海洋水螅生物的口腕,頭發變成一條條觸手,在水中蕩漾。有一天晚上他沒有開燈,看到她的身子在發光,熒光綠色。他給她抱來了一條毯子,問她冷不冷?蘇小前的聲音嗡嗡的,說,不冷。
李燦明偶爾會給蘇小前打來電話,問她出院后身體恢復得怎么樣?蘇小前告訴她,她現在很好,長胖了許多,也吃得下,李光明對她很關心,很會照顧她,還幫她泡澡,是一個溫和有責任心的男人。
蘇小前的身子越來越大,稍一轉身,她的觸手就要擠到外面,小小的浴缸已經容不下她了。他知道她這樣躺著很不舒服,他把衛生間的浴缸和洗臉池給砸了,去家具市場訂制了一只超大型的水桶,松花木做的,每片都有不同的紋理,散發出草木的清香。
蘇小前住進了大水桶里開心極了,淡粉色的身子更加晶瑩透亮,當她舞動身子的時候,會帶動著她的口腕和觸手,如飄逸的裙擺一般如夢似幻。變成海洋生物的她竟然如此地美麗、豐腴而且溫柔,李光明驚嘆水已!他長時間地佇立在她的身旁,呆呆地望著,仿佛在欣賞自己的杰作。
但是李光明依然忡心憂憂,蘇小前的身子仍舊在膨脹,沒過多久,她的頭部下沉,和胸合并一起,呈扁半球形,像一把打開的傘。傘是透明的,中間飄動著如絲帶般的口腕,傘緣上生長著她細密柔滑的觸手。她的傘一張一合,水桶會濺出許多水花,而觸手在水桶的束縛下卻無法打開,她跳舞越來越困難了,她的呼吸也急促起來,她的身子因為缺氧變得渾濁無力。
李光明看著她痛苦的樣子不禁掉下了眼淚,他拍打她身上的水花安慰她,一條柔滑的觸手緊緊地纏繞在他的手臂上,一絲細弱的聲音從傘里發出來:救救我,我不能死!
李光明這才意識到蘇小前已經不屬于人類,他怎么能將海洋生物留在自己身邊?他對她說,明天我就送你到大海里去吧!
青城離海邊只有一百公里,不算太遠,很久以前他們還帶稚稚去過一次海灘,撿過貝殼抓過水母。李光明請假跑了一天,聯系到了縣城水產公司的專用運輸車,車內的集裝箱容量大,有增氧泵,漫長的旅途蘇小前在里面不會太難受。
李光明打算在夜晚時分行動。蘇小前身子實在太大了,從門中肯定擠不出去,他又雇了一臺吊機,拆掉了陽臺的門窗,將蘇小前從陽臺吊入集裝箱中,蘇小前奄奄一息地躺在里面,傘葉無力地張合著。李光明不斷地給她打氣,堅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兩個小時之后,車子終于來到海邊,蘇小前聞到了大海的腥甜氣息,一下子興奮起來,她的觸手迫不及待地攀爬出集裝箱,整個身子綿滑地滾落在海灘上,與她一同滑落而下的,還有一顆黑色的珠子,由于水的滋養,它的表面膨脹了好幾倍,仿佛隨時就會破裂。
蘇小前養了一只珠子!李光明怎么也不會想到,這顆珠子就是蘇小前在畸胎瘤里發現的那顆眼珠,那天蘇小前偷了李燦明的手術室的鑰匙,在生物臨時處置室里找到的。
蘇小前迅速伸出一只觸手,將珠子卷起,含在胸前。洶涌的浪花一層一層地拍打著,召喚著她,她搖擺著向著大海奔去,她的身子通透發著熒光,四只口腕交疊在一起,遠遠地望去如一朵盛開的桃花。
他目送著她的離去,希望她還能回過頭來看一看,這個她并不覺得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世界。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他看到她的觸手里,托舉著一只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水母,晶瑩地閃著光。她久久地托舉著,直到消失在夜色之中。
在這一刻,他淚如泉涌。
薄霧散盡,星星一顆一顆從湛藍的天幕下墜,又一顆一顆從海底升起。
天亮了,海面平靜如初。一艘疲憊的夜航船在海灘上擱淺,一名空手而歸的漁夫走向海灘,救起一個渾身凍僵的男人,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被帶入他的船中,他聽見水手和漁夫的交談,剛剛在距離十二海里的海面上,他們的船險些與一只龐大的海洋生物相撞,接著船頭一個偏轉,誤入了一片桃花水母群中。桃花水母包圍著船只,像旋渦一樣飛快地旋轉著,閃著五色的光圈,如天上的星辰一一墜落。
剎時,夜如白晝。
漁夫還說桃花水母生長在清澈的淡水中,在海里遇見,還是第一次。
男人癡迷于漁夫的訴說,臉上的愁容漸漸舒展開來,浮現出似醉漢一般病態的微醺,他朝著漁夫手指的方向望去說,你說的一點兒都沒錯,是我把它們送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