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之殤

《桃花考》的最初創作動機來自我對于大頭娃娃這種過年時人們鬧紅火的道具的回憶和聯想。它只是一個頭套，卻深深吸引了我。它那種表情是程式化的，說是笑嘻嘻的吧，仿佛又有一種自嘲的意味，甚至流露出一絲愁苦的神色；說是兒童式的吧，仿佛又有一種成人式的愚笨或糊涂藏于其間。我說不清楚，而正是此種說不清楚的滋味才令我難以釋懷。

鬧紅火的人們戴上大頭娃娃頭套，就會手舞足蹈，引圍觀的群眾歡笑，成為了小丑般的存在。后來，我經歷的人事多了，忽然就想起大頭娃娃，心中一動，覺得酸楚。我是說，現實中很多人即使活到了白發蒼蒼，也未必能夠活明白。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過完一生，蒙昧地來這世上走了一遭，真是可惜。所以我看到周遭那些身處社會底層的人，那些最平凡的人，那些缺乏智慧或者說不具備識人之能的人，他們過了一生也沒搞清楚自己來到這世上的意義。而對于愛，更是稀里糊涂，不是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就是匆匆忙忙娶了一個只是與自己搭伙過日子的女人，結果不僅給對方帶來不幸，也令自己一生都陷入無愛的婚姻當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想到大頭娃娃，就是覺得雖然這些人已經老了，可是在心智上或許就像這大頭娃娃一般，依然沒有成熟或者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命運。他們在面對生活困苦時的堅韌就如同大頭娃娃臉上的笑容，而在這貌似樂觀的底色上卻有著難以與外人道的寂寞和悲哀。小說的主人公鎖鎖，她嫁給喬錦盛不是因為真正愛上了這個人，而只是愛上了自己戀愛時的感覺——愛上了那天約會時站在桃花下向她微笑的那個人形幻影。如果那天鎖鎖約會的不是喬錦盛，而是張錦盛，她也會愛上對方。那個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被自己戀愛時的浪漫感受和想象所感動了，這就像她自己給自己設下了一個情感陷阱。該怪誰呢？殘忍而坦誠地說，只能怪自己。

因為這種自我誤會結合在一起，鎖鎖必然過得不幸福，而喬錦盛也不會幸福，所以后來他臨終前不知為何突然沖鎖鎖咧嘴笑起來，而且一笑就笑得停不下來，笑得差點兒岔過了氣去。此時鎖鎖才發覺其實喬錦盛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過她，而自己同樣如此。這個覺悟沒錯，但來得太晚了。不懂愛的人們就如此葬送了各自的青春年華。同樣，鎖鎖在廠里的同事大柳也不懂愛，他喜歡鎖鎖，卻不懂怎樣去表達愛。他只能像天真的孩子一樣，用惡作劇來吸引鎖鎖或者和她建立一種可笑而幼稚的戲耍般的關系，但他沒想到自己做的這一切卻最終惹惱了鎖鎖，毀掉了他的美好希望。大柳的這種愛的表達方式是笨拙的，甚至是愚蠢的，而鎖鎖的回應方式也太過簡單?？偟膩碚f，他們倆都不懂愛，或者當一份愛放在兩人面前時，他們不是茫然無措就是渾然不覺。但假設那時大柳真的與鎖鎖結合在一起就一定會幸福嗎？我覺得不一定。若是說鎖鎖和喬錦盛的結合來自于鎖鎖對于愛的誤解，那么怎么就能保證鎖鎖不會同樣誤會自己愛上了大柳呢？如果大柳并非自己所愛，但也站在了那棵桃花樹下，那么鎖鎖也就嫁了。就這么簡單——簡單得令人心悸。

談這篇小說離不開桃花。桃花在中國文化里是愛的象征。愛多美好啊，但這么美好的東西卻有著傷人的一面。就像理想這么美好的東西，照樣會傷害人，令苦苦追求理想的人們生出挫敗感，直至絕望。愛一個人，有可能對方不愛自己，有可能對方會背叛自己，也有可能一段愛情最終走到了令雙方都感到疲倦和灰心的地步，直到消滅了愛情本身。所以愛不僅是美好，也有它的殘忍與冷酷。因此這世上有桃花運，也就相應地誕生了桃花劫。我寫這篇小說，就想寫出“劫”的這一面，只是這“劫”不是外人強加或設置的，而是源于本人的糊涂。

小說中的時代背景大都集中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時的人們非常質樸，對于愛情一知半解。對于鎖鎖這樣沒什么文化，只是心地純良的人們而言，確實難以準確選擇一條幸福之路。他們不僅缺乏愛的智慧，更缺乏對自己的清醒認識，所以更談不到忠于自己。連自己要的是什么都沒搞清楚，所謂忠于自己也只是一句空話。他們那代人的很多婚姻都是這樣，草率地過完了一生。盡管他們在并不幸福的婚姻里也能做到相互關懷或者相依為命，但畢竟兩人沒有愛情，也只是靠著樸素的倫理道德維系著他們脆弱或不堪的婚姻生活。

鎖鎖退休后，大柳拜訪了她。兩人都老了，已四十多年沒見，他們既是老熟人，又像陌生人。于是他們面對著面，各自望著對方蒼老的容顏，眼里閃著淚花，激動地傻笑著。桃之夭夭，曾經青春年少的他們，剛剛顫抖地結出花蕾就已經迅速枯萎，而現在老來相見，也不知是喜還是悲。

這篇小說寫的是平凡的人，或者說是庸人，是無法認識自己內心的糊涂人。我這樣說并非輕視他們，而是對他們抱以最大的同情和悲憫。我身邊就有很多這樣的人，有的是我的老鄰居，有的是我的親戚，我能感受到他們的痛苦和寂寞，但無能為力。在寫法上，我試圖做到在寫庸人時能讓讀者感受到在這些庸人背后的作者，感受到作者的心腸和立意，而不是降低到僅僅是庸人思維的程度，同時作者也就是我又不能在文本上留下個人痕跡。要做到這點非常困難，我只能說自己已經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