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就職于衢州市新聞傳媒中心,小說發(fā)表于《江南》《四川文學》《作品》《星火》《山東文學》《滇池》等刊物。
落地的時候,方華一下子沒站穩(wěn)。在車上坐太久,腳麻得厲害。貨車的車廂里裝滿蔬菜和雞鴨。如果不是雞鴨們排泄物的氣味越來越濃,他還可以在里邊坐下去,讓貨車多帶他二三十公里。
老哥,確定在這里下車嗎?貨車司機問。
謝謝你,師傅,我到這里就好了。方華說著,把自行車從車上搬下來。謝謝啊,一路順風。他朝司機揮揮手。
貨車遠去,雞鴨氣味漸不可聞。
看了看路牌,貨車帶他走了六十多公里。十天前出發(fā),走了一千多公里,起碼一半是坐車的,騎車里程頂多六七百公里。方華沒太在意,怎么方便怎么來,等到身上的錢花掉一半,就可以回程了。
路牌上寫著,這個小鎮(zhèn)叫石排??吹竭@個地名,方華想起了木排和江上那些放排人,這些已經(jīng)多年沒有看到了。這里沿溪山岡聳立,鎮(zhèn)上建筑整齊,街面整潔,車來車往。已近黃昏,在這里歇一晚挺不錯。
小旅店老板看了看方華和他的自行車,說,一晚八十。放心吧,這鎮(zhèn)上和我同樣價格的沒我條件好,和我同樣條件的比我要的貴,條件比我好一點兒的,價格起碼翻一倍。
方華就住下了。放好自行車和包,他走到街上找地方吃晚飯。看來看去,一家面館吸引了他。坐著等面的時候,他翻看著菜單上的簡介,原來石排這個地名是新的,用了只有十年,由兩個村子的名字合成,一個是青石,一個是林山排。看到林山排這三個字,方華一下站起來,沖著老板問,你是不是林山排的人?
老板說,不是,我外地來的。我看你也是外地人,怎么知道這個地名,是以前來過嗎?
方華繼續(xù)問,這里怎么一點兒都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老板說,十幾年前這里不是地震了嘛,好幾個山頭都塌了,河道也變樣了。重建后兩個村合并成集鎮(zhèn),確實不太看得出原來的樣子。
面端上來的時候,方華又要了一瓶啤酒。
走在街上,路燈齊放,幾幢較高的樓閃著霓虹燈。河面映著燈光,幽靜而寬闊。當年,它只是沿著村子的小溪流,中間亂石叢生。
晚風吹來,方華覺得臉上熱熱的,有了微醺的感覺。長期戒酒,一瓶啤酒就在腸胃里蠢蠢欲動。許久沒喝酒,從那次體檢之后,今天算是破例了。
沿著水邊的木頭步道前行,方華打量著兩旁,所有的房屋都是新建的。那些錯落在溪流邊、山道旁的簡陋房舍,一幢都見不到了。在幾幢房舍里,他喝過村民自釀的酒,有溫和的米酒也有濃烈的燒酒,好幾次翻江倒海似的嘔吐,有時甚至來不及跑到戶外。想到這些,好像醉意慢慢襲來。
走過一個亭子,方華看到一座造型古樸的建筑,亮著幽藍的輪廓燈,高處的燈牌亮著四個大字:江水之光。
方華怔住了,站了幾分鐘。他擦擦濕潤的眼角,往前走了幾十米。站在這座建筑前,他看清這是一個客棧,新穎別致。走進客棧,他發(fā)覺小旅店老板說的沒錯,這里的條件比那家小旅店好多了,價格也翻了好幾倍。這真是一個不錯的客棧,很新,很整潔,內部裝飾既簡潔又雅致,鮮花和書本隨處可見,可以想象,客房里也應該如此。如果錢寬裕,在這里住上一晚是令人愉快的??上?,他總是囊中羞澀??蜅5拇筇煤托蓍e吧有不少人,這兩處都十分寬敞,雖然人來人往。有些人和他一樣,純粹是進來看看,而不是住宿、消費??蜅5姆丈皇浅麄兾⑿?,沒有上來招呼。當一個蘋果臉的女服務生朝他微笑時,他叫住了她。
你好,請問一下,這家客棧開了多久了?方華問。
蘋果臉說,兩三年吧。之前的事我不是很清楚,我才來了一個星期。
哦。方華說,那你知不知道,你們客棧的名稱有沒有什么含義?
這個……蘋果臉遲疑了一下,轉過頭應答一個呼喚她的顧客。
方華說,不好意思,你忙去吧。
蘋果臉說,哦,我們老板在這兒,有什么你問他,他人很好的。
和服務臺相對的角落有一盆巨大的綠植,綠植旁有張小桌,一個年輕人坐著敲鍵盤。好年輕的老板,大學畢業(yè)沒多久的樣子,方華感嘆。再走近,離年輕人不到兩米,他揉了揉眼睛,定定地看著。真真切切,這個年輕人上唇中間,有一道垂直的疤痕。
年輕的老板敲完一段,舒展了一下胳膊,抬頭看見有人站在面前,笑意浮現(xiàn)在他臉上。你好,他點了點頭。
過了會兒,方華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打擾了。你是老板???看起來真年輕。
老板說,嗨,我也是初次創(chuàng)業(yè),誤打誤撞的。兩年多前大學畢業(yè)后,我回了老家,剛好這里建成招租,我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走出了這一步。
方華說,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吧?
老板說,波折也不是沒有,不過總體還蠻順的。我也沒太多經(jīng)驗,主要是團隊在運營。您是來這旅游的吧?坐下聊會兒。
老板拖過一張竹椅,請方華坐下。方華說,我姓方,閑著沒事,就騎車到處轉轉,轉累了就回去。
你這可是真正的自由啊,享受人生了。老板向后一靠,又伸展了一下胳膊。
也不完全是這樣。方華遲疑了一下,問道,你是不是姓秦?
啊?不,我不姓秦。老板說。
是???方華說,那我認錯人了。太不好意思了,老花以后,視力差了不少。
沒關系,老板說,我爸媽和您差不多年紀,也老花了。瞧我,都忘了給您倒杯水。
接過水杯,方華發(fā)覺自己的手抖得很厲害,只好把杯子放到小桌子上。他坐了一會兒,手抖得不那么厲害了。
你沒事吧?老板問道,你是不是來這里找一個姓秦的對你很重要的人?
方華說,不不,我大約十六年前來過這里,在這里待了幾個月。今天到了這里,我好久都沒認出這就是當年到過的地方。
老板說,這里變化確實大。如果你要找人,我可以幫你。那個姓秦的人,叫什么名字?
秦木子。方華說,是個男孩。
老板說,我記不起有這么個人。
他是林山排的人,方華說。
哦,那不是同一個村的,我是青石的。老板說,你為什么把我認成秦木子,難道我和他長得很像嗎?
方華沉吟稍許,這是一段往事,說起來可要些時間,說不定就耽誤你的事情了。
我很樂意聽。老板合上了筆記本電腦,我對人家說往事講故事可有興趣了。
方華喝了幾口水,手不再抖了。
快二十年前,那時我三十出頭,在朋友開辦的一家培訓機構任教。我可能一貫比較愛自由,或者說比較散漫,經(jīng)常出來旅行。我朋友也睜只眼閉只眼。我喜歡去偏僻的鄉(xiāng)下,特別是山區(qū)。幾次下來,我發(fā)現(xiàn),那里的孩子讀課外書很少,尤其是有價值有營養(yǎng)的文學作品。我就有了一個想法,每年抽一段時間,定點在一個偏遠鄉(xiāng)村,和村里小學的老師合作,為學校的孩子們送書、講書,引導他們愛上讀書、讀好書。我的朋友很支持我,一起找了幾個志同道合的伙伴,就把這事給辦起來了。我們一人或兩人去一個地方,帶去幾百冊書,待上一兩個月。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做閱讀推廣人。說實話,做這事挺苦挺累的,還需一些花費,但我們樂意做,還總有人資助我們。
十六年前的初秋,經(jīng)過尋找對接,我一個人來到林山排做閱讀推廣,帶來兩百一十冊書。那時交通很不方便,從縣城來到這里,幾乎花了一整天。村里專門派了兩個漢子來挑書。村小學給了我一間空置的教室,一半作為圖書室,另一半隔出來給我住。那時的林山排小學有五六十個學生,有些人家散落得比較遠,小孩子就只有住校了。
剛來兩天,我有些失望。和我去過的其他地方相比,林山排更窮,小孩子眼界極其不開闊,我精心挑選的書,并不受歡迎,很少有孩子看到它們歡呼雀躍,如饑似渴。和幾個老師談了,他們也有類似的苦惱。他們說,這里的孩子要么野,要么自卑,要么既野又自卑。我就覺得引導他們愛上書,憧憬外面的世界,不是一兩個星期就可以做到的,我需要花更長的時間。
這里的孩子普通話很差,我就學林山排的方言,學了兩三個星期,雖然學得不是很像,也足以拉近我和他們的距離了。孩子們來到圖書室,和我有說有笑,喜歡看我推薦的書,看不懂的就找我解釋。可一個叫秦木子的孩子總是畏畏縮縮的,碰到漂亮的書都不敢伸手去拿,我跟他說話,他要么像是聽不見,要么像是聽不懂,讓我很頭疼。但我發(fā)現(xiàn),當我講解一本書的時候,他往往最先露出笑意,雖然稍縱即逝。這是個聰慧的、領悟力超強的孩子,我太喜歡他了。
有天中午,我看到秦木子蹲在圍墻邊,而不是在教室里吃飯。細看,他端著一個空飯盒。我問了很久,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上學路上摔了一跤,把從家里帶的午飯全撒了。我把我的飯菜給他。他不要,我說我可以向老師借吃的,方便面、餅干都有。他才接受。第二天,他從家里帶了兩個番薯給我,我都沒見過那么大個的番薯。
過了幾天,我去兩里地外的一個村干部家,他從鄉(xiāng)里給我?guī)Я藥讉€郵包回來。我拿了郵包,卻被他拉住喝酒。菜幾乎沒有,酒管夠。這種農家自釀的燒酒太厲害了,一口下去,就感覺喉嚨差不多被灼傷。我之前只喝過啤酒,架不住他的熱情和海量,那次喝下兩碗燒酒。出門時,他要送我回學校,我為了面子,拒絕了。走出不遠,我就后悔了,我的腳步十分飄忽,而且不確定學校在哪個方向。
這時候,秦木子出現(xiàn)在我身邊,他要送我回學校。我不逞強了,由他在前帶路。他好幾次來扶我,特別是在路窄的時候。我打起精神,努力走得穩(wěn)當一些,有好幾處,要是不小心打個趔趄,就可能跌下去,頭破血流。說來也奇怪,就這么走著,我越來越清醒了。到了學校,我?guī)缀醺杏X不到喝多了。
我給秦木子沖了一杯糖水,開始拆郵包。讓我意外的是,里面有一本雜志的樣刊,是我的同事轉寄來的。我半年前的一次投稿,發(fā)表了。我急切翻開,投去的一組詩選用了三首,剛好占了一個頁面。秦木子見我久久盯著,好奇地湊過來,問我這是不是詩。因為之前讀過我推薦的詩集,他看出來了。我說,是的。他仔細看了看,說這上面的詩和書上的詩很像。我當時很得意,就告訴他這上面的詩是我寫的。秦木子愣了老半天,才抬起頭看我,這種目光,就像我之前看見詩壇大佬,甚至比這還崇敬幾分。他說,方老師,我也能寫詩嗎?這時候,我的醉意又上來了,就說,當然可以啊。你先回去,我明天好好跟你說。
秦木子走后,我抱著雜志躺在床上。我在大學里愛上詩歌,偶像是海子、顧城、聶魯達,可我天賦比不上詩社里的幾個同學,十幾年里也沒發(fā)表多少。這次上了省刊,算是最有檔次的刊物了。我想,我可能以后在寫詩上有些起色,但是,秦木子和他的同學,會不會比我更出色一點兒?
第二天,由于秦木子的大力宣傳,我是個大詩人的消息全校皆知。雖然有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詩,但他們的目光和秦木子是差不多的。于是,我的閱讀課上增加了詩歌欣賞。秦木子和幾個同學在作文本上寫了他們心目中的詩,我和語文老師一起批改。雖然到現(xiàn)在我一句也記不起他們寫的是什么,但我記得當時我很欣喜,覺得我的這次閱讀推廣,勝過了之前任何一次。
我在林山排多待了兩個星期,直到大雪將至才離開。秦木子和好些孩子把我送出老遠,都哭了。我答應他們,我以后會回來看他們的,會帶更多好書來。
可是,我食言了?;厝ズ?,一次機緣巧合,我戀愛了,很快結婚、生子,忙得團團轉。之后,我聽說林山排在地震重災區(qū),估計受損極大,就打電話詢問,發(fā)郵件查詢,一個熟人也沒聯(lián)系上。我本想等孩子上幼兒園后去一趟林山排,可我的孩子得了重病,我從時間和金錢上都走不開。后來直到我換了工作,也沒有等到秦木子他們的消息。我只有祈禱他們一切都好。
離開朋友的培訓機構后,我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四處打工。我早已不寫詩,甚至正經(jīng)的閱讀都很少,雜志一份都沒訂,有空兒論壇上逛逛,后來又看看公眾號之類。我努力又艱難地賺錢,供一家三口開銷。就算到現(xiàn)在我年過五十,也沒有自己的房子,租住在城郊的農民房里。我的孩子在初中畢業(yè)后,選了上職高,可以畢業(yè)后就工作?,F(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很多時間在工廠實習了,雖然只有十六歲。我的妻子早沒了當年認識我時的靈氣和樂觀,做著一份低收入的工作,有時為了錢的事和我拌嘴。我覺得對不起他們,又覺得這大半輩子我已經(jīng)努力了,沒有人應該譴責我。但是,我們家的氛圍,和從前已無法相比。
去年底,我打工的那家公司老板還行,出錢讓員工體檢。我查出有輕度腦血管瘤??吹襟w檢報告后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記憶力開始下降,有時候人很恍惚。從那時起,我開始減輕工作強度,不想因過于勞累導致健康惡化。雖然收入下降了,但我戒了煙酒,除了交給妻子一些錢,自己還能剩下一些。我就隔段時間出來轉轉,有時幾天,有時一兩周,這次打算三周,是最長的一次。我本意是想去沒去過的地方,沒想到這次到了舊地。得知這里就是以前的林山排,我一下就想起了當年,想起秦木子。看到你客棧的招牌,我激動得難以自已。這里就像一塊磁石,把我吸引進來了。
老板說,啊,為什么你看到我們客棧的招牌會這么激動?
方華喝了一大口水,平定了喘息,說道,我以前寫詩,用的筆名是江水??吹竭@個招牌的時候,我想起了林山排小學的孩子們,也許,是他們取的這個名字?也許,他們中有人就在這客棧里?
老板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把我認成了秦木子?
方華說,我把你認成秦木子,有一個直接原因。秦木子是兔唇。我離開之前,民政部門剛給他辦了手續(xù),過段時間送他去大城市做手術。而你的上唇有一道疤痕,我以為是兔唇修復手術留下的痕跡。
老板大口喝著飲料,站起來,又坐下,許久才說,我真不是秦木子,我叫周曉光。我的爸爸叫周大江,媽媽叫蘇碧水。我是在青石村的小學上學的,雖然隔得不遠,但地震前我一直沒有到過林山排,那時路很不便。地震時,我們村受災輕一些,林山排很重。之后,我去縣城上學。在大學里,我迷上了寫小說,網(wǎng)絡小說,大一的時候就開始寫了。我知道,這條路想走出來不容易,但我走得還算順當,第二年就取得收益了,足夠自己開銷,還能給父母寄一些。從小學高年級起,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就不多了,我經(jīng)常想他們。我就用我們三個人名字里的字取了江水之光這個筆名,意思是周大江和蘇碧水的兒子周曉光。至于這道疤痕,不是原來就有的。大三的時候,我因為用電腦過度,身體僵硬不舒服,就開始運動,結果在一次球賽時,和對方球員撞在一起,上唇破裂,傷愈后就留疤了。大學畢業(yè)后,我積累了一些資金,加上當?shù)氐弥以诰W(wǎng)絡小說上小有成就,便想用江水之光這個名號打造一個特色民宿客棧。我也想回歸家鄉(xiāng),和父母在一起。方老師,我知道我的這些話肯定讓你無比失望,但這是實話,我不想欺騙你。
方華笑了笑,其實,在進來之前我也是有些狐疑。那些想法,更多是出于我的期望。
不過,方老師,周曉光身體前傾,你在林山排的經(jīng)歷,我聽了非常激動,非常感謝你。我想,你當年帶來的書,你帶孩子們閱讀,你寫的詩,你讓孩子們產(chǎn)生的崇敬,一定會伴著他們一生。我很希望,我就是秦木子,當年能在林山排小學的閱讀室有過美好時光。
方華說,其實我應該知道你不是秦木子。你二十四五歲吧,秦木子比你大五六歲呢,而且,他的耳垂特別大,和你完全不一樣。
周曉光說,方老師,如果你想找秦木子,我可以幫你。我回來兩年多一點兒,對這一帶比較熟了。據(jù)我所知,林山排在地震中人員傷亡很大,有些受傷的人員,被安排到外地醫(yī)院治療,并且好多人就在外地就業(yè)或者一直在福利機構。本地留下的林山排的人,應該是不多了。我可以去找人打聽,也可以去鎮(zhèn)里,去派出所,應該是能夠打聽到線索的。
方華遲疑了一陣子,林山排傷亡很大,是不是可能……
不排除這個可能。周曉光說,聽人說,林山排幾乎沒有一家是完完整整的。
方華仰頭看著房梁上雕工細膩的動物圖案,久久不語。等他垂下頭,眼角依然濕潤。我想,還是不勞煩你去找了。也許,秦木子好生生地躲過了地震,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婚生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過著日子。甚至,修復手術之后,現(xiàn)在他的唇上連疤痕都看不出來了,是吧?
是的,是的。周曉光說,也許,秦木子現(xiàn)在還在寫詩,并且念詩給他的妻子和孩子聽。
方華笑了,但愿如此。真的,如果秦木子一直堅持寫詩的話,早就達到發(fā)表水平了,絕對比我強。
方老師,你太謙虛了。周曉光也笑了。
方華說,我可沒有謙虛。我不寫詩好多年了,甚至好些年都沒有讀詩。甚至,現(xiàn)在我都很難背出一首稍長一些的詩。從前,它們牢牢地扎在我的腦子里,如今好像已經(jīng)棄我而去,或者,早已沉到我腦子的深處,再也打撈不起來了。
周曉光站起來,方老師,你要是有興趣,我?guī)憧礃訓|西。
方華便起身,跟著周曉光朝后走去。周曉光說,我剛才說了,這個客棧是主打網(wǎng)絡小說特色的。其實不僅僅如此。我們在后面的小花園做了一道文學長廊,盡量把各種文學形式都展現(xiàn)出來。方老師,您是文學前輩,看了之后給我們提提建議。
穿過一個圓拱門,便是小花園。圍著小花園的,就是文學長廊,帶有精巧的柱子和玻璃與木頭構成的廊頂。長廊的開始處,是周曉光——江水之光的作品展示,除了文字,還可看視頻、聽音頻;之后,是當?shù)匚膶W成就的展示,小說、散文、詩歌,從古至今的作品和人物都有;再后,是近幾年途經(jīng)此地的文學名家和文學愛好者留下的作品,有些是手寫而成。
在長廊上走著看著,方華默不作聲。五六十米的長廊,他走了看了將近半小時。
周曉光說,方老師,您看過了,提提意見?
方華連連搖頭,我哪提得出什么意見?你做這道長廊,太有心了,很好,很好。說著,他掏出手機遞給周曉光,請幫我和長廊合個影。
拍了好些張,周曉光把手機交還。方華劃著屏幕查看,滿意地點點頭。
周曉光說,方老師,我有個請求,請您把發(fā)表在刊物上的那三首詩,就是秦木子和林山排的其他孩子看到讀到的詩發(fā)給我,我盡快把它們做到長廊里,最好有原刊物的照片。我想,這將是這道長廊里最有意義的展品之一。有您的青春,有您用書本給孩子們開啟一片天地的努力,有您對孩子們的情感,有孩子們的憧憬。
方華張了張嘴,又合上了。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說道,謝謝,曉光,謝謝你。剛才我說了,我已經(jīng)記不起長一點兒的詩,哪怕是我自己寫的,畢竟這么多年過去,加上我的腦袋里也有些小問題。至于那本樣刊,我不確定能不能找到,這些年搬了無數(shù)次家,好多東西都消失了,盡管我不想那樣。
周曉光說,方老師盡量找吧。我也可以找找看,有些舊書網(wǎng)站上,陳年刊物還能找得到。
方華說,就算找到了,我也不確定我的詩配不配得上這道長廊。特別是我這樣一個遠離詩很久的人。
方老師,您知道嗎?周曉光說,今晚我們的交談,已經(jīng)在我心里種下了一個心愿,我想寫一部關于您和林山排孩子的小說,有書,有詩,有傷痛,有別離。只是,我之前寫的基本是玄幻小說,沒有信心寫好一部現(xiàn)實之作。還有,我也不是以文筆見長的,寫這樣一部小說,我還需要訓練,需要準備很久,兩年,三年,甚至更久。
走出長廊回到小桌子邊,周曉光說,方老師,今晚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滿滿的都是收獲。我們這里的食物挺不錯的,我安排一下,叫廚房做幾樣菜,我陪您吃個夜宵。
方華忙說,不不不,不必了,我晚飯吃得很飽。今天一天大多坐車,沒消耗太多體力,能量補充太多了也不好。你繼續(xù)寫吧,都耽誤你工作了。
周曉光勸說著,方華還是拒絕了。他把蘋果臉女服務生叫過來,問道,今晚還有客房空著嗎?
蘋果臉說,沒有了,老板,全滿了。明天也許會有。
周曉光看向方華。沒等他開口,方華就說,不要客氣,我已經(jīng)在一家旅店住下了。我明天一早就走。
周曉光說,方老師以后請一定再來。要不,我們拍個合照吧。
走到客棧門前,方華說,最好把客棧的招牌拍下來。蘋果臉點點頭,指揮著兩個男人站位。
和周曉光加了微信之后,方華很快收到了合照。蘋果臉拍照的手藝不錯,采用了仰拍,兩人都顯得高大,面龐在江水之光燈牌的照耀下氣色不錯。方華把臉放大了看,雖然有美顏的痕跡,但還是掩不住自己臉上的蒼老,超出實際年齡的蒼老。
回去吧,我明天很早就出發(fā),就此別過。方華和周曉光握握手,又和蘋果臉揮揮手,轉身而去。走出一段路回頭一瞧,兩人還站在客棧前,于是又揮了揮手。
街上的人已漸漸少了。走出一段路,風大了起來,吹到身上微涼。方華想起,上一次來到林山排,也是初秋時候。他再次看著近處遠處山的輪廓,怎么也和記憶里的吻合不上。也許,那次地震和后來的建設對地貌的改變頗大。和路燈桿一起站著的,是銀杏樹,作為行道樹,它們被栽到這里看起來有好幾年了,稍一抬頭,就能看到累累的果子。他想不起,當年在林山排和附近,是否看到過銀杏樹,好像沒有。
回到旅店,方華翻看備忘錄,先給自行車打了氣,回到房間又取出藥瓶服下兩片藥。在床頭坐下,從窗戶望出去,可以望見大半條街,一些燈光正在熄滅。
不知坐了多久,等拿出手機看,已經(jīng)是夜晚十一點了。方華想起那本刊載著他的詩作的刊物。他在刊物上發(fā)表的作品不多,一個大檔案袋就裝下了。一次次搬家中,他都帶著它們。只是后面這兩次,他記不清把檔案袋放在哪兒了。他以前寫的東西,有部分存在電腦里,隨著那臺舊電腦的陣亡,他已好多年沒買電腦,那些文稿也沒有備份。和很多東西一樣,它們存在過,被人珍視過,在時光中漸漸暗淡,少有被人回望。
撥通電話的時候,方華聽出妻子還在看電視,雖然降低了音量,電視劇里的對白還在傳來。老方,你該回來了吧?她說,天涼了,回家休息不好嗎?
方華說,別擔心我,我心里有數(shù)。你怎么樣,明天還早起呢,早點兒睡吧。
瞧你,才講兩句就讓我睡覺,你還不如不打電話呢。她說,有什么事,你說吧。
方華說,你記不記得,我有一個檔案袋,里面是我發(fā)表過詩歌的刊物,現(xiàn)在放在哪兒?
讓我想想,她說,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我記不清了。真的不確定,明天我翻箱倒柜找找看。你說這有什么用?
也沒什么用,只是忽然想到,要沒了也挺可惜的。方華說,你要是找到了,給我放好。
行。她說,你也該睡了,記住不要喝酒。
掛了電話,方華使勁想。想得久了,連那本雜志封面的顏色都模糊了,可能是藍色的,也可能是綠色的,或者是白色的。他索性不再想,打開窗子讓夜風吹進來。直到身上有些發(fā)冷,才關了窗。
酒是好久沒碰過了,自從去年體檢之后,只在今天喝了瓶啤酒。印象最深的幾次喝酒,都是在林山排?,F(xiàn)在想起來,那幾次中,有時候喝得醉醺醺的,卻很快就醒酒了,有時候喝得也不是很多,卻越來越醉,第二天還是頭痛。是每家釀的酒不同的緣故,還是別的?想起這個,方華只覺得喉嚨有些干渴,又有些發(fā)癢,需要酒來鎮(zhèn)壓。這個點兒,街上的店應該都關門了,但他還是開門下樓。
老板,哪里能買到酒?方華問。
老板說,你要買什么酒?我這里有農家自釀的酒,酒精度大概在五十度。你要不要?
我就要這個。方華說著,選了一斤裝的,付了錢。
下酒的東西你有嗎?我送你包花生。
回到房間,方華開了酒,取出包里的火腿腸和小包裝酥餅,攤開花生,最后倒了杯酒。在林山排的時候,有個周末,他和兩位老師就這么喝過一次。
酒一入口,一股兇烈之氣直沖天靈蓋。敬你,林山排。方華暗說著,將酒吞下肚。嚼了幾顆花生,他又喝了一口。敬你,秦木子。
敬你,年輕的方華;
敬你,我的妻子;
敬你,我的孩子;
敬你,周曉光;
敬你,寫詩的江水;
敬你,江水之光……
頭開始痛了。方華起身收拾桌面。酒喝了一小半,不能再喝了。
沒有洗漱,方華把有些搖晃的身子扔到床上。明天還要上路,睡覺是必須的。但烈酒和今天的遇見讓他難以入睡。他拿起手機,在備忘錄上寫下一行字,今天在石排鎮(zhèn),我見到了秦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