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琴弦

王夔，本名王魁，1970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F供職于泰州日報社。在《人民文學》《鐘山》《大家》《飛天》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選載。獲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

“我又夢到她了。”稽十譚說。

“在飄著橙色云朵的星球上，在巨大的銀色建筑里？”郭優然說。

“是的?！被T不安地轉著手中的咖啡杯，杯底與桌面摩擦，發出咣當的聲響。“從夢中醒來，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穿著潔白的裙子，站在曠大的銀色大廳里，她讓我等她，她說她馬上要回來?！?/p>

“回來？什么意思？”

“回到我的身邊?！?/p>

“不，你不要。”

“我知道，這些都是癡心妄想，是夢境。可是，你不知道，那是多么真實的夢境?！被T閉上眼睛，“我寧愿死的是我。”

“你沒有責任，那只是一場意外。一年了，別老想著。你應該出門散散心，下個周末吧，我陪你?！?/p>

“我不能確定下個周末，我是說，時間?！?/p>

郭優然站起身來，拍了拍稽十譚的肩：“我有點事兒，得先走了。就下個周末啊。”

看著郭優然消失的身影，坐在咖啡館一角的稽十譚將身體徹底交給沙發。郭優然說得對，一年了，是放下的時候了。一年前的雨夜，他和未婚妻丁玫去參加朋友宴會，路上出的事，一輛載滿貨物的卡車發生側翻，他和丁玫陰陽兩隔。

如果那天不是自己堅持去，如果不是選擇明興大道，如果車速慢一點兒……有太多的如果可以不讓事故發生，他遲遲走不出自己，好在他和丁玫辦的古琴社已步上正軌，不需要太多的打理，他有足夠的自由時間。他告訴自己要振作，慢慢走出車禍的陰影。半個月前，丁玫在他的夢中出現，在夢中，她反復告訴他的是，她要回來了。住處附近的這家咖啡館是他經常光顧的，咖啡館生意清淡，這樣他更容易放空自己。太陽漸漸落下，夕光四散，萬物披上金色皮囊。稽十譚沒有續杯，步行到家時，大地漸漸靜穆，夜晚像一個刺客。墻上掛一張古琴，琴箱白色，屋里沒亮燈，琴箱發出古舊而黯淡的光?；T抽了根煙，把身體深深地窩在客間的沙發里。

他和丁玫最初的相識，是在市少年宮的古琴班，那時他們才上小學一年級。在少年宮上了三年后，稽十譚的父母請了私教，原以為兩人從此再也不見。直到上了大學，稽十譚組了古琴社團，才重又與丁玫見面，他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此時稽十譚的琴技已然登堂入室，被國內幾位古琴大師視為未來之星，而丁玫久不練習，但在稽十譚的幫助下，她的琴技突飛猛進。幾次校演，他和她的古琴聯奏，都是作為最后的壓軸。在表演時，他們身著漢服，他喜歡她仙袂飄飄的樣子。他們的愛情是古琴的那些弦樂締結的，是宮、商、角、徵、羽、文、武的締結，大學畢業時，他們誰也離不開誰了。

他記得他們的每個瞬間，記得她的好。其間他接了個電話，是郭優然打來的，讓他別忘了八天后的演出?；T說，我知道。郭優然和他是校友，低兩屆，在學校時，跟著他和丁玫學古琴，后來成了丁玫的閨蜜。丁玫走后，稽十譚將古琴社的具體事務，大部分交到了郭優然手中。暑日將過，古琴社的學生將有一次匯報演出，這既是暑期班的成果展示，同時對接下來秋學期的招生也至關重要。當然，壓軸必須是稽十譚的，許多學生是沖著稽十譚的名氣來的。近來因為過于真實的夢境，他已將日期往后延了兩次，再沒有延的余地。

稽十譚坐到客間的琴凳上，手指按在琴弦上，原想彈一曲《漁舟唱晚》，而悲愴訇然而至。他心里對自己說，你是誰，你是稽十譚??！但他說的話，堵不住胸腔里涌來的洪水。他愣了會兒，決定把演出的事情放到一邊。如果丁玫要來，那就讓她來吧。

閉上眼睛，置身于橙色云霧繚繞的星球，巨大的銀色建筑巍立在紅色大地上，銀色建筑頂部有許多凸起，形狀如牛角。他像是乘了飛船，以極快的速度進入了建筑內部，在建筑的中間，丁玫站在那里，只是他近身不了，有道看不見的屏障。他們之間，隔了大約半米，他可以看到她臂上纖細的汗毛。他說：“我能抱你一下嗎？”

“不，現在還不能。不過快了?！?/p>

“快了？到底在什么時候？”

“明天，明天我會來到你的身邊?！倍∶嫡f。

早晨醒來，夢中丁玫說的話猶在耳邊。他清楚地記得，丁玫是昨天，他剛躺到床上時，跟他說明天要來的。再其后的夢境，便不大記得清。他拉開窗簾，窗外的女貞樹上，知了把夏天叫得很透，萬里無云。他想，今天丁玫會怎么過來呢？像鬼神一樣從窗口跳進來？他是不信鬼神的，卻又期望著丁玫的到來。他甚至前所未有地把床鋪收拾得干干凈凈，如果她從窗口跳進來，他要死死地抱住她。

早餐稽十譚總是煮點兒粥，再煎個雞蛋餅。他坐在餐桌前，一邊用餐，一邊刷著微信。丁玫的微信消息跳了過來，七個字：我在尋陽鎮等你。沒人知道丁玫生前的微信密碼，連他也不知道。那么這七個字從何而來？尋陽鎮靠近闊葉海，這幾年旅游經濟發展得不錯，從他所在的西陽城出發，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他回信息過去，你是誰？你約我到尋陽做什么？他問了許多話，但對方再無回音。更為詭異的是，當他把手機上的消息發給郭優然時，郭優然竟稱那七個字根本不存在。她把截屏發過來，果然只有稽十譚的消息。他下了樓，在樓下遇到一位帶著小孩兒的女性鄰居，他疑惑地將手機給鄰居看，鄰居也看不到丁玫的微信信息。沒有人能看到丁玫的微信信息，除了他。事情過于吊詭，以至于郭優然認為，是稽十譚哪里出了問題，她說：“昨天你肯定沒睡好，睡一覺吧，一切會好起來的。”他口里答應著，人坐進汽車駕駛位，點火、踩油門，卡羅拉向尋陽鎮疾馳而去。

這是M星的落日，兩顆恒星發出耀眼的光芒，照在M星褐紅色大地上。在琉球斯山腳下的公墓，大約一百名M星人參與了詹格教授的葬禮。塔莉莎站在人群中，聽M星執行官在臺上頌揚詹格教授的一生。在M星上，只有偉大人物的逝去，才會有葬禮出現。上一次葬禮，還是一個M星月之前。照理說，以詹格教授的地位，還不至于讓執行官為他主持葬禮。原因在于，M星正面臨生死危機，兩顆相互吸引旋轉的恒星將在一個M星周后相撞，相撞產生的熱量會直接將M星摧毀。而詹格教授生前，主持著應對恒星相撞的一個科研小組。執行官借詹格教授的葬禮，召集了科研小組的成員以及其他星際科學家，共同探討阻止恒星相撞的可能。

執行官揮了下手，空中即出現了巨大的屏幕，大家在屏幕前各抒己見，但未能找到解決辦法，更無從談共識。人群漸漸散去，執行官走近了塔莉莎，輕聲說：“你是詹教授的得意門生，也是他的機要秘書，他的辦公室只有你可以自由進出。他沒有留下一點兒什么？”

“他走得太突然了?！?/p>

“他走之前去了一趟地球？”

“是的?！?/p>

“他去那里干什么？那只是一個四維世界，對我們五維世界來說，那里是一個低等級世界?！?/p>

塔莉莎知道瞞不過執行官了。教授在死亡之前，給她發過信息，她迅即來到他的辦公室。詹格教授趴在桌子上，已沒了呼吸。在他的身下，壓著份資料，資料中記敘了他到地球的經歷。但有些記敘的詹格教授經歷部分，嚴重違背了M星的《神則》，是要受到責罰的。這是塔莉莎沒有把資料托出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她覺得資料中的解決方案比較離奇，恐難以得到大家的認可。執行官右手伸出，八根柔軟細長的手指在空中劃了下，那巨屏便不見了。眾人散去，墓園里只剩下執行官和塔莉莎。她看到執行官的十六根手指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像是有點緊張，“現在可以說了嗎？塔莉莎。你知道，我們時間不多了，你也不希望我們去星際流浪吧。”

“是的，執行官先生。教授編輯了一段頻率不等的光波，只要從地球的某個點發射，便足以影響兩顆恒星的走向，這是一種蝴蝶效應。你知道，地球上的時間跟我們這里完全不同，他去到地球的那個時間，是地球年兩千年前。在月華亭前，他看到一個名叫稽康的人在彈琴。琴聲幽然而澄澈，把他吸引住了。后來，他靈機一動，將自己研究的光波頻率化為音樂曲譜，傳給了他。還將一段不太適合于化為音樂的光波頻率，寫進了他的DNA?？上У氖?，他傳給稽康的那曲《廣陵散》遍尋無跡，我只能從稽康后代的DNA中尋找那光波頻率的痕跡，假若找到DNA，我可以倒推《廣陵散》曲譜，再推出那段光波頻率。在稽康后代種族的遴選中，我選擇了一個叫稽十譚的人，他是稽康的六十九世孫，他的DNA傳承在我看來，保存最好?！?/p>

“那DNA你讀出來了嗎？”

“還沒有，畢竟稽十譚和他先祖隔了兩千年，那段DNA刻錄變得模糊不清。如果能讓他體內苯基乙胺達到高峰，DNA刻錄會變得更清楚一點兒。他女友已故，正心灰意冷中。我打算化成他女友的三維影像，去喚回他的愛。對于五維空間的我們來說，任何三維的建模，都是輕而易舉的?！?/p>

“愛？多么遙遠的詞啊。也許詹格是對的，在這個時候，任何方案都值得一試。塔莉莎，你去吧，帶上光波發射器，如果找到光波頻率，直接發射?！?/p>

“那我出發了?！?/p>

執行官的十六根手指盤根錯節：“不管到哪里，都不要忘了《神則》?！?/p>

塔莉莎答應了聲，便沒了蹤影。執行官將手指松開，任指尖垂到大地之上。他對著詹格的墓碑說：“老伙計，如果改變不了恒星的軌跡，我不會去星際流浪。我老了，渾身骨頭疼，哪兒也不想去。到時候我下來陪你，和我們的星球一起化為灰燼?！?/p>

車停在闊葉海岸邊，車窗開著，闊葉海的風帶著清涼的氣息?；T在尋陽鎮晃蕩半天，連個丁玫的人影都沒有看到。關鍵是，微信上丁玫發的信息，他也看不到了?，F在，他不得不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大腦有時會呈現騙子的特質?？吭谧紊?，車里回蕩著古樂《平沙落雁》，稽十譚有點昏昏欲睡。忽然，身后傳來嗨的一聲，他扭過頭去，后座坐著穿漢服的女子，正是丁玫?；T驚叫一聲，伸手便去抱她，他的手直接從她的身體中穿過，他抱了個空氣。后座的女子說：“你冷靜點兒，你看到的，只是三維影像而已，真實的丁玫永遠不能再來到這個世界上。不過你仍然可以把我當成丁玫，如果你愿意。”

“我在做夢？”

“不，這不是做夢，這是真實的?！迸诱f，“我叫塔莉莎。你可以叫我塔莉莎，也可以叫我丁玫。我們下車走走吧。”

沿著濱湖景觀步道，在高大樟樹斑駁的光影下，女子腰間的漢服飄帶在風中輕漾?；T咬了咬嘴唇，疼。她真是漂亮。如果這真是一場夢，就讓夢一直延續下去吧。

“我來自第五維?！彼又f，“我看到過你床頭的一本書，布賴恩·格林寫的《宇宙的琴弦》，我想你應該能明白第五維的意思?！?/p>

稽十譚說：“一九一九年，一個叫卡魯查的數學家，給愛因斯坦寫了一封信，通過引入第五維，統一愛因斯坦的引力理論和麥克斯韋的光理論?！?/p>

“是的，你們世界的歷史是這么寫的。在我們那兒，你們的世界，包括歷史，像一堆緩慢流動的沙子，現在和過去雜糅在一起?！?/p>

稽十譚頓住腳步。“那你到我們這個世界里來干什么？而且還化成丁玫的樣子，只是為了慰藉我受傷的心靈？”

塔莉莎輕紗遮臉，面孔若隱若現?！安徊?，這個，我就跟你直說了吧。我所在的那個星球，即將遭遇劫難，而避免這場劫難的關鍵，在你的身上?！?/p>

“在我的身上？四維拯救五維？”

“這事兒說來話長?！彼蛏咽虑樵f了一遍，“我之所以化成丁玫的影像，是希望你能愛上我?！?/p>

“我不再會愛上任何人?！?/p>

“試一下，對你來說，沒有任何壞處。M星人也是碳基生命，不過我們的祖先類似于地球上的章魚，我們的手指上帶有吸盤，柔軟、無所不能，進而創造了文明?！闭f話間，塔莉莎將面紗拋卻，抓住了稽十譚的手。

她的手溫熱，稽十譚試著握了握：“你怎么有實體了？”

“人類碳基三維建模，M星科技是可以做到的。對你來說，你也許可以借助我回顧一下你和丁玫的愛情；而對我來說，我可以拯救我們星球的文明。地球人把這叫雙贏，是嗎？”

稽十譚看著塔莉莎，哦，不，她是丁玫，她的一舉一動都是丁玫的，她的鼻梁上的痣、她的手骨、她衣袂飄飄的樣子，都與丁玫無二。他上前，輕輕擁住了她，淚水流出來。

塔莉莎輕拍著他的背：“原諒我，我不懂愛，在M星球上，不存在愛情。M星人的生命經過篩選、配對、人工胚胎，最后由生命工廠制造出來。M星人需要的性快感和性滿足，最初由不同的藥丸提供。但藥丸也有副作用，后來M星人對藥丸的需求越來越少，到現在，M星人沒有了異性之間的那種欲望，這被認為是智慧生命進程中的重要一環，免去了情感的糾纏，文明才能更上一個臺階。這也許是你們地球人未來之路?！?/p>

“不，愛永遠存在?！?/p>

“那就讓他存在吧。”塔莉莎靠在稽十譚的懷里，說：“讓我們一起走過相愛的地方。”

丁玫走得太突然，而塔莉莎的到來，像是要給丁玫一個完美的告別儀式，他需要這個儀式。

塔莉莎通過量子隧道穿來這里，她原本想，一個三維影像也許夠了。用人類的DNA建模，顯然有點瘋狂的。她的身體緊貼著他，她的身體有了反應，很奇妙，是那種人類的反應。她想：愛是這樣的嗎？不，這只是低等維度低等生物的低等本能而已，塔莉莎，你要牢記《神則》，萬不可被低等生物的低等本能所迷惑。她推開了他，說：“我們上車吧?！?/p>

他們來到了西陽大學的校園，塔莉莎坐在一邊，聽稽十譚彈琴。她有點后悔人類DNA建模，因為用人類DNA建模，會產生人類的感覺和想法，詹格教授正是在使用人類DNA建模后，決定留在地球上，并和人類產生了愛情，組建了家庭。詹格教授留在M星上的，只是他制造的假體。當時她讀到這段記載時，認為詹格教授肯定瘋了，一個高等級文明的生物，怎么會迷戀低等級文明的生活呢？現在她有點明白了，她竟然被稽十譚的音樂帶動了情緒，她能識別出音樂里的離愁與喜悅?；T在音樂教室里說：“在這里，我們相愛了?！?/p>

“人類的愛，真是簡單。有時還很瘋狂?！彼蛏f。

她跟著他去了旱冰場。這幾年，旱冰場生意越來越不行。偌大的場所，在場中只三五個人。他們穿著旱冰鞋，坐在旱冰場邊上?；T說那年和丁玫在旱冰場的事。兩個混混對丁玫口出穢言，他上前阻止，一個混混掏出了三節棍，他把丁玫護在身后，硬扛了一棍。他明知不敵，上前和兩個混混撕打起來，他被打趴在地上，死死抱住一個混混的腿，直到警察到來。“你相信愛情的力量嗎？”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混混拿棍子敲我的手，另一個混混掰我的手指，愣是沒讓我松開。事后手上青腫了老大一塊，直到半個月后才恢復過來。”

在M星球上，一切按《神則》辦事，人與人之間沒有糾紛，各司其職。M星人只追逐那些偉大的科技?？墒?，如果沒有異性之間的情感，再偉大的科技又有何用。塔莉莎很奇怪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也許這個想法來自人類DNA，來自丁玫?；T牽著她的手，那種人類的異樣感覺又來了。她顫了一下，看向身邊的這個男人。他皮膚白晳，穿著白色短袖的他自帶光芒。在M星球上，書本里論述到這種低等級的愛，稱所有的貌似美好，都是為繁衍后代而作的序章。而這種序章會滋生暴力、欺騙、自私，它是一切惡的源泉。M星使用生命工廠，不但使M星人后代的基因得以優化，也永遠摒棄了暴力、欺騙、自私等等社會毒瘤。她疑惑地問：“你真的愿意為了丁玫放棄一切，包括生命？”

“如果可以，我想我是愿意的。”

“給你一個平行宇宙的機會?！?/p>

“你說什么？”

“在另一個宇宙，丁玫也許沒有死。”

塔莉莎開著卡羅拉，稽十譚坐在副駕駛位，天色已晚，路燈次第亮了。塔莉莎說，“有那種感覺了嗎？”

“什么感覺？”

“我們在明興大道上，你看你前面車的大眾車牌號，尾號N79，是不是那天你赴宴的場景，你看看時間，再過三分鐘，當車經過一輛卡車時，卡車將發生側翻，坐在主駕上的人將會死。如果你坐到主駕位，我挪到副駕位，我會活下來，你會把生的機會給我嗎？”

“你是怎么做到的？”

“對四維世界的人來說，五維世界的人無所不能。你不用想那么多，這是一個平行宇宙的機會，你只要想，我便是丁玫，現在是你抉擇的時候了?！?/p>

塔莉莎帶著方向盤起身，把駕駛位讓給了稽十譚。那輛尾號6D3的卡車出現了，他根本無法避讓，但他并不膽怯，面色沉靜。他說：“你放心，我一定有辦法避開前面的卡車?！钡_拉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他索性松開方向盤，抱了塔莉莎，說：“我愛你，丁玫。”

“我也愛你?！?/p>

卡羅拉經過卡車的身側，卡車側翻，稽十譚使勁推了把塔莉莎。那一刻，她看到了他DNA的光亮，她終于獲得了他的DNA刻錄，但她并無應有的高興，相反，一種失落感緊緊地攫住了她。她知道，過不了多久，稽十譚會毫發無傷地醒來。她下了車，站在夜晚的小雨中?；T摟住了她。他叫她丁玫，“丁玫，我們到了另一個平行宇宙嗎？”

她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是塔莉莎，我已經把你當成了丁玫。一切不過是你的欺騙，我愿意上這個當。時間的流逝可能有快有慢，但永遠回不到過去，否則便違背了祖母悖論。”稽十譚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你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

“回去吧?！?/p>

“不?！被T抱著她，吻她。起初她是抗拒的，他持續地吻她，有些東西在上升，雨絲越來越黏稠，《神則》化為烏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對她說，滿足他。她明知道她只是丁玫的替代品。既是替代品，便不可能長久。那個聲音在她身體里，她剔除不去。她躺在賓館的床上，躺在男人的懷里，她已失守，身旁的男人進入到睡夢之中。她起身，潛入他的夢里，她告訴他，她要走了。到尋陽鎮，把光波發射出去，共振和蝴蝶效應足以改變M星的未來。她告訴他，他必須從丁玫的殘夢中醒來，那個叫郭優然的女孩非常不錯，只要跳出丁玫的怪圈，稽十譚便應該明白，郭優然有多愛他。

塔莉莎立在闊葉海湖邊，她身高不到一米五，頭顱顱周一米，腿足短小，足部長著柔軟的長足趾。她看向M星的方向，把光波發射出去。

隨后她來到一處荒山腳下，扒開泥土，下面顯出塊墓碑，碑文顯示死者詹格，卒于公元二九七年。她將一束野花置于墓碑處，對著墓碑說：“老師，我冒著被關押的危險，也要跟執行官說，我們M星生命要恢復異性之間的情感，即使它會讓人犯錯。我知道你是同意的。如果沒有異性之間的情感，再偉大的文明，也如同行尸走肉。”

古琴班的學生匯報演出在西陽大劇院如期舉行。一切順利，主持人宣布最后一個節目是稽十譚的《平沙落雁》。稽十譚走到臺上，拿過主持人的話筒，說：“不，今天我要為大家彈奏的是《廣陵散》，是兩千年前的《廣陵散》，而不是后人假托之作?！薄稄V陵散》是前天，塔莉莎在他的夢中告訴他的。他手拂琴弦，悠然之聲在大廳漫延開來。

在熱烈的掌聲中他走下臺，郭優然站在臺下，他握住了她的手。他們走出西陽大劇院，郭優然坐到卡羅拉后座，問：“她來過？”稽十譚說：“誰？”郭優然說：“丁玫?！被T想，郭優然說的，應該只是出于女性的敏感，他說：“一切都過去了?！惫鶅炄徽f：“今天你彈得真好，不會是真的吧，你從哪里弄來兩千年前的曲譜？”稽十譚說，“保密。”郭優然擂了他一拳：“對我還保密！”稽十譚沒說話，他看向窗外，M星是那個方向吧，或許塔莉莎正看著他。但愿在M星上，她能找到她心愛的人。汽車發動，夜晚的環城公路像條飄帶，他緩緩駛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