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還

彭喜媛，在《北京文學》《散文百家》《廣西文學》《天津文學》《西藏文學》《人民公安》等刊物上發表散文、小說，與他人合著紀實文學《璀璨鋁都》，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一

我不見他，已三十余年。

再見他時，是在一次壽宴上。

快要開席時，賓客陸續入座。二叔笑容滿面，引領一個體態微胖、精神矍鑠的老者走進堂屋。

三十年不見，老者相貌基本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國慶叔，還有伴隨他左右的兩個兒子。

他的大兒子是縣祁劇團團長，小兒子紅發和我是發小，我們點頭招呼。

國慶叔與我們同村同姓，不同宗族。二叔向來不是阿諛奉承之人，卻安排他坐了上席，這其中的淵源很深。

國慶叔是我們村首富，身家千萬，率領兩個兒子從縣城回鄉吃酒，實屬罕見。不是鄉情至上，怎會賞臉。

他的出現，讓我的內心頗不平靜。

二

國慶叔是個屠夫。

上世紀80年代，家家戶戶都養豬。豬好比一個家庭的存錢罐，年貨、小孩的學費、人情開支都指望它。進入臘月后，就開始掐手指頭，盤算哪天宰年豬。

或許是與記憶中的美味有關，印象最深刻的是國慶叔給我家殺年豬。

那夜，豬的嚎叫聲把我從夢里驚醒。穿過燈火通明的院場，去看熱鬧。

豬圈旁圍了四五個男人。國慶叔穿高筒膠鞋，圍黑色皮圍裙。圍裙很長，剛好擋住褲腳管，是為了避免油漬濺在衣服上。他手里握著長柄鐵鉤，父親和二叔彎腰撅臀，鉆進低矮的豬圈內攆豬。

豬見我父親和二叔攜了木棍、繩子來勒它，趕緊爬起來，躲到角落里去，圓滾滾的肥臀抵住墻壁，嗷嗷直叫。

豬的嚎叫是那么孤立，全村的豬都聽到了，但充耳不聞。狗是最勤快的家畜，聽見一絲風吹草動就起到了看門的職責。這會兒，全村的狗都聚攏過來，興奮地聳動鼻翼，在豬圈外徘徊。

國慶叔拱進豬圈，長鐵鉤一甩，準確無誤地鉤住豬嘴，反拖著，轉身往外走。豬像咬了鉤的魚兒，乖乖跟隨。

幾個壯男人一擁而上，誰都不吝嗇力氣。揪的揪耳朵，攥的攥尾巴，抱的抱腿，連拖帶拽地把豬弄到院場門板上。

風，冷徹骨髓，這是下雪的前兆。我搓著凍得發痛的手背，抬頭望天，只見一輪明月明晃晃地掛在天上，俯視人間。

摁豬的幾個男人誰都不吭聲，盯著國慶叔。

國慶叔不慌不忙操起一把尖刀，胯部抵著豬頭，皮圍裙發出窸窸窣窣聲，左手將豬的上下頜一攏，鐵鉗般緊緊鉗住，豬成了悶葫蘆，嚎叫變成嗚咽。但見寒光一閃，刀尖不偏不倚，刺入豬的喉嚨。

把豬放倒，這是作為屠夫的第一步。

滴水成冰的凌晨，院場上一百瓦的大燈泡，照在苦楝樹光禿禿的樹桿上，冷冷地泛著白光。

國慶叔把衣袖捋到手肘處，鼻孔里噴出熱氣，開始下一個程序。

大片大片的雪花悄悄落下來，年的味道更濃了。旁人凍得縮肩拱背，國慶叔的額角卻冒出紅油，頭頂飄起一層霧氣。

國慶叔將開水淋在豬身上，估摸皮毛分離的最佳時刻，“唰唰唰”地褪毛刮皮，神情專注，動作嫻熟。

刮完毛的豬，變得白凈光潔。幫忙的人把事先準備的木梯子斜放在苦楝樹桿上，國慶叔拿出S形鐵鉤，一把鉤進豬臀，和幫忙的人將豬倒掛在梯子上。

國慶叔的刀在豬身上游走，“嚯嚯嚯”“嘶嘶嘶”，聽得見骨頭和肉的分離聲，整個過程，有條不紊，一氣呵成。

四周很安靜，連狗都夾著尾巴，想必忌憚屠夫手中的尖刀，不遠不近地盯著。

殺豬，需要力氣，更憑技術。只有出色的屠夫，分解出來的豬肉才光鮮，瘦是瘦，肥是肥，賣相好，價格自然就高。這些要素，國慶叔都具備。屠豬時，我看到的國慶叔，是冷酷的、果敢的。要知道，平日里，他是另一副面孔，年幼的我模糊懂得，原來，人有兩面性。

如果說殺豬是技術活，那么賣肉則是一門學問。那時沒有豬販子，農人自養的家豬通常由屠戶代銷。因此，屠夫人緣的好壞，直接關系到主家的收入。

國慶叔天生就是經商能手。他言語溫和，說話委婉，不論貧富，不巧言令色。久而久之，他就名聲在外。鄉下人注重實惠，國慶叔雖說是幫主家賣肉，但開出來的價格不高不低，既不薄主家，也不虧顧客。顧客指定哪一塊就是哪一塊，絕不像有些屠夫，欺客，干偷梁換柱的事兒。最主要的是國慶叔秤給得足，任憑你去哪兒復秤，一兩一錢都不會少，這樣的屠戶，老百姓會給他貼上標簽，豈有不受歡迎的。

三

在我的記憶中，從未見過國慶叔的冷面孔。上至老叟，下至孩童，他逢人就笑，老遠就打招呼，似乎生活在蜜糖罐子里。

國慶叔兩兒一女，妻子有個美麗的名字，叫月明，性情同名字一樣溫柔。他家的伙食是全大隊最好的，粉蒸肉、豬大腸，一年到頭不斷葷。經濟條件也是數一數二的，但夫妻為人卻極其低調。

他家住在上頭院子。所謂上頭，就是地勢比我們院子高。國慶叔家是兩間祖上的土磚瓦屋，外墻刷了白石灰，細膩、光滑。東面臨近一丘半圓形的水田，水田三面都是住宅，每當水稻黃了，便成了雞鴨的樂園，根本收不到稻谷，于是不再種水稻，改種蓮藕。夏天，荷葉田田、荷花連連，映襯白墻黛瓦，儼然一幅水墨畫。尤其是夏夜，臨水自然涼，風吹荷動，花香入屋，做夢都清雅。村里人常說，月明嬸笑起來的樣子像荷花一樣，楚楚動人，那是國慶叔給了妻子足夠的愛和安全感。

我們幾個同齡小伙伴，愛去紅發家玩捉迷藏。有時躲在柜子后面，有時躲在飯桌角落，有時和月明嬸撞個滿懷，月明嬸笑眉笑眼的，不但不惱，還摸摸孩子的頭，問撞疼了沒有。

多年后，我才明白，一個女人水樣的柔情，背后有個愿意為她赴湯蹈火的男人。

那時，縣城設有食品站，是一個非常吃香的工作。國慶叔由于技術精湛，再加上為人謙和，被縣食品站相中，專職屠豬。為了照顧妻兒，堅持踩自行車，每天早出晚歸。他三個孩子尚小，家里家外的事務全落在月明嬸一個人身上。月明嬸身子弱，大熱的天，頂著塊濕毛巾，戴著斗笠去山上種地、砍柴。

有一次，國慶叔下班回來，遙望他家山坡上的責任田，突然大聲喊：“月明，莫做了，快回來。”

國慶叔的聲音，全村人都聽得到，月明嬸卻充耳不聞。國慶叔撂下自行車，直奔山坡而去，奪下月明嬸的鐮刀：“你怎么總不聽話呢，說了多少次，這柴讓我來砍，又是芭茅又是荊棘，戳爛你的手沒有？讓我看看。”

月明嬸不惱反笑，慢聲細氣地說：“別家女人個個都在做，我哪有那么嬌貴，你看你走那么急，出汗了。”邊說邊拿頸脖上的白毛巾給國慶叔擦汗。

“聽話，快回去歇著，我來……”

四

1985年，國慶叔在距祖屋三百米遠的山坳里，建起了一棟兩層紅磚樓房，獨門獨戶。屋右邊有一處闊大的巖洞，洞內黑漆漆的，潮濕、陰暗，常有蝙蝠出出進進，連最頑皮的孩子也不敢爬進去看。村里人背后議論，國慶家陰氣較重，那個巖洞內有魈。一般人還真沒有那個膽量，但屠夫不同，帶刀，煞氣重，自然鎮得住。

也真是邪門，國慶叔自從搬進新居后，生意出奇的好，天天半夜三更出去殺豬。那時，他成為第一批改革開放的農民商人，不再單純做殺豬佬，而是從食品站買下整頭豬，拉去縣城市場上販賣。

就在此時，他家出了一件轟動全鄉的大事。大兒子在念初二時，因唱歌出色，被縣祁劇團選中。

國慶叔夫妻大擺宴席，酬謝鄉鄰。十五歲的少年洗凈泥腿上岸，成了吃皇糧、拿工資的人。這錦上添花之事，換作一般人家，早就趾高氣揚了，可在進城頭天晚上，月明嬸帶領大兒子，挨家挨戶，一一告別，成為佳話。

國慶叔臉上常蕩漾著春風，但從無得意之色。

魯迅先生曾稱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先去吃它呢？”國慶叔就屬于我們縣豬肉市場第一個敢于“吃螃蟹”的人。

國慶叔的成功，并非偶然。首先，他有得天獨厚的貨源，從食品站躉出來的豬肉，質量保證；其次，進價便宜；再加上他多年來的良好人緣，從而壟斷了縣城的單位食堂。

紅發初中畢業后輟學，天天跟著父親早出晚歸，不出兩年，成為得力助手。

疏通了渠道，送貨的事就交給紅發。國慶叔每日坐鎮肉攤。做買賣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顧客。倘若摳門的人來買肉，國慶叔耐得住絮絮叨叨、猶猶豫豫。稱肉時，把秤桿舉到來人眼鼻子下邊，秤尾巴翹得老高，嘴里說：“秤砣莫掉下來，砸到我的腳。”買肉人覺得有顏面，自然高興。若遇穿著破舊、面生的人來買肉，稱好之后，國慶叔會另外送點搭頭，比如再切一塊手指頭那么大的肉附上去，或是一坨碎骨、一片肥肉，用稻草一并綁好，也不廢話，遞將過去。這些細微的慷慨，無形中瓦解了一顆顆戒備之心。年復日久，龐大的顧客群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細節決定成敗，人都會趨利避害，國慶叔懷揣一把萬能鑰匙，通向人生的密碼。

國慶叔的成功，還鍍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臘月后，一個夜晚要殺七八頭豬，人不是鐵打的，實在困倦，也有睡過去的時候。

人在運氣極佳的時候，連魈都來幫他。

我們村四面環山。據老人講，山魈一直存在，只是鮮有人遇見。

“魈，獼猴的一種，尾巴很短，臉藍色、鼻子紅色，嘴上有白須，全身呈黑褐色，腹部白色，多群居。也叫山精，形如小兒，獨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呼其名，則不能犯也。”

傳說中，在山里走夜路的人最怕遇見魈。

長大后，我曾聽到一個關于魈的故事：本地一個男人夜歸，走到距家一公里外的茶樹林，不勝酒力，醉倒在地。迷迷糊糊中，見一群山魈，嘻嘻哈哈地圍過來，把他抬到附近一口干涸的池塘內，百般戲弄，并搬來新鮮牛糞塞入他嘴里。他想抗掙，可沒有力氣。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馬路上腳步雜沓，眾人打著火把，大聲呼喚他的名字，想回答，可滿嘴都是牛糞。他又氣又急，明白自己遇到了魈。魈有魔力，能隱藏人和物，它們看得見人，但人看不見它們。第二天黎明，魈散去。放牛的看見此人睡得正香，滿嘴都是牛糞。

關于國慶叔家鬧魈，是月明嬸說漏了嘴。半夜，國慶叔在睡夢中聽到叫聲：“國慶、國慶，起床殺豬了。”若睡得沉，就扯他手肘。睜眼，依稀看見只有床沿高的小矮人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村民由此推斷，那是魈。

有了魈做“鬧鐘”，國慶叔殺豬再不會遲到了，生意越發紅火起來。村民們在茶余飯后又有了新的話題，一面驚嘆國慶家的奇遇，連魈都來扶助他，不發財才怪；一面又替他擔憂，在民間，魈的名望并不高。人們對于魈，往往有忌諱，寧愿八輩子不要遇上。“魈”與“消”同音、同義。老話講，魈來魈去，意思是魈抬起你發財，也可以讓你的財富像洪水一樣消去。

有好事者，當面問國慶叔，國慶叔答得委婉，說有這么回事，可能是我老爺子托夢叫我起床。

當時，縣城豬肉行有十幾攤。同行一天到晚賣不完一頭豬，而他卻在中午前將十多頭豬肉售罄。

日進斗金的國慶叔，依舊低調謙和。同行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攤位前圍得水泄不通，自嘲道：“國慶的豬肉噴了香水，我們的豬肉是老鼠藥。”有人背后研究，總結出多種答案。不管是本鄉本土的，還是城里人，都找彭國慶要豬肉，若是因事來晚了，他的豬肉賣光了，不得已，才去別的肉攤，左看右看，滿腹狐疑，遲遲不敢下手，生怕買到母豬肉，或怕缺斤短兩。

五

心疼妻子在家種田辛苦。上世紀90年代初，國慶叔在縣城豬肉市場附近租房子住。

月明嬸來到城里后，只在家洗衣做飯，過了兩年清閑日子，誰知好景不長，身體不適，患上癌癥。

手術在縣人民醫院做的。國慶叔找了技術最好的醫師，手術很成功，并定期化療。休養期間，月明嬸十指不沾陽春水。國慶叔天天變著花樣煲營養湯……但凡醫生認可的食物，總要想方設法弄來。月明嬸愛吃柴火煨的土鴨蛋，家里本來燒煤球做飯，國慶叔專門另起土灶，又弄來柴火和土鴨蛋，每天用火灰煨上三五個，剝好殼，香噴噴的、黃燦燦的、熱乎乎的，在手里顛來倒去，一邊吹著氣，一邊遞到妻子手中。不到三個月，月明嬸面色紅潤，較以前胖了好幾斤，國慶叔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月明嬸因為愛的滋潤，多活了六年，安詳離世。國慶叔攥緊妻子的手，哭得像個小孩，眾人拉都拉不開。

國慶叔成了鰥夫，還不到六十歲。他在縣城買下一棟三層樓的房子，另外還給大兒子買了套商品房。

村里修公路，資金不夠。那時我二叔當組長，帶領部分村民出義務工，又去家家戶戶募捐，嗓子都喊破了。有些家庭富裕的人，以為公路不能通到自家門口，一分錢不肯捐。國慶叔派紅發回來，捐了五千元，其實他家離公路最遠。不善言辭的二叔抓住紅發的手，使勁搖晃，連聲道謝。

作為草根出身的農人，當初，選擇一門手藝，為的是養家糊口。木工、裁縫、泥水匠……因而有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說法。

在我有限的認知當中，大多數屠夫基本上維持溫飽。

國慶叔做屠夫六十年，至今沒有退休，在我們縣城，算是名副其實的屠夫王了吧。

自從月明嬸去世后，國慶叔很少回村。以前，有什么紅白喜事，都是紅發回來吃酒。不知道，國慶叔不愿回家，是不是還沒走出喪妻之痛？

祁東縣城地處衡陽西南部、湘江中游北岸，素有“湘桂咽喉”之稱。自古以來，物產豐富，商賈云集，最容易讓個別荷包鼓脹的男人迷失方向。

依國慶叔優渥的自身條件，找個年輕貌美的女人不難，兒女也不會干預，但時至今日，村里沒有半句關于他的艷聞。也不知道，寂寂二十多年，他一個大男人是如何度過的？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懂。他一介屠夫，對妻子的懷念自然是樸素的、真摯的，當然作不出宋代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千古名句。大才子蘇軾在妻子王弗亡故后不到一年，又娶了王弗堂妹王閏之。死者已矣，生者繼續，無可厚非。誠然，屠夫無法與大文豪相提并論，他情出自愿，終生只愛結發妻子，不續弦，不眠花宿柳。

如今，國慶叔將他家舊樓改造成全鄉最豪華的大別墅。后花園里辟有魚池，池子里養了幾株睡蓮。想必老屋門前那一池荷塘，及荷塘上的白月光，一直掛在他心房。

人走茶涼，乃世間常態。能夠給茶長久地保溫，內心該是何等柔軟細膩？得到男人永恒的愛，女人一生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