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劉青藜，原名劉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宿遷市文學院專職作家。在《鐘山》《山東文學》《雨花》《邊疆文學》《北方文學》發表小說數十篇。

我來烏魯木齊這個地方不久，就和徐菊香在一起了。我的生活里不能缺女人。

她是個賣手機的。在她的店里，我只和她聊了十幾分鐘，就從她的眼里看到了蕩漾的春意，當晚她就上了我的床。那是張禁不起搖晃的床，一夜過來散了架，她把寡居三年憋的火都撒在那張可憐的床上了。同居一年半之后，她才發現我一無是處。發現這點之前，我在她眼里簡直就是個完美男人。她給我遠方的妹妹發信息說：“你哥哥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那么能吃苦的。我會在經濟上支持他，讓他的生意走上正軌，他這樣的男人值得擁有更好的生活。貧窮不是他的錯?！?/p>

在我移情別戀于陶麗之后，她給我妹妹發的信息則變成了：“你哥哥就是個流氓！用我的錢泡女人。他頭腦壞了，連有男人的女人都敢招惹?！?/p>

她說得對，我就是個人渣。窮得丁當響的人渣。我在老家待不下去了，因為追債的人讓我日夜不寧，只有遠走他鄉。我債臺高筑。欠銀行的錢，都貸不出來款子了；欠高利貸，曾被一伙人劫持到年久失修的橋底下，差點斷了一根手指；欠一幫雇工的錢，他們白白給我干了一年活兒。

可惜徐菊香發現這一點太晚了，因為她中毒已深。頗具戲劇化的是，我倆分開大半年后，又睡到了一起。陶麗把我甩了，徐菊香不計前嫌收留了我。她以十分大度的口氣告訴我妹妹：“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再給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p>

讓徐菊香憤憤不平的是，陶麗欠了我十萬塊美容店裝潢款，她說了不下五回：你以為人家是看上你這個人啊，人家就是不想付你工錢。第一次說這話是在陶麗突然失聯造成我失魂落魄借酒澆愁昏頭昏腦中，給徐菊香發了個我已記不清什么內容的信息時。在這個偏遠之地，遠離故土親人，我沒有碰到一個可以交心的男性，在家鄉也沒有。回想起我這半生竟沒有一個難過時可以說說話的同性朋友，我和男性的關系總會從稱兄道弟一塊兒喝酒吃肉演變成債主和債務人。

我老家有老婆，我的老婆叫韓梅。提到韓梅，一言難盡。為了逃避計生辦的處罰，我倆離婚生二胎，為了二胎上學，我倆又復婚。到現在我們還是法律上的夫妻關系。徐菊香曾經勸韓梅：“來這兒照顧你丈夫的生活吧，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辛苦有多可憐?！倍盏降幕貜褪牵骸坝薪憬隳?，就夠了。祝你們幸福！”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徐菊香會自掏腰包給韓梅發大紅包。

“做你老婆也不容易?！卑l完紅包徐菊香揶揄我。

我從不干預她們奇怪的相處模式。以我對韓梅的了解，她不可能真的接納了徐菊香，她只是在忍受而已。攤上我這樣的男人，她的生活就變成了看不到頭的忍受。我這輩子欠下了韓梅深重的債。也許有一天她會用同樣的方式讓這筆債一筆勾銷。說不定她已經身體力行了，只是我還沒有感覺到。兩不欠的夫妻才是輕松的。不論在她身上發生什么故事，我都不會吃驚。

我和陶麗同居時，徐菊香并未遠離，我偶爾會發信息給徐菊香，說說天氣等。我可能把她當成了親人。我這人真的很奇怪，在和陶麗打得火熱時，我居然和徐菊香沒有斷過聯系，都是我主動。徐菊香在心情好的時候，會給我回個信息。隨著時間推移，信息內容從起初的“流氓”“滾”變成“活該”“造孽”再變成“你以為天下就你一個帥哥，兩條腿的男人我分分鐘找給你看”，到最后開始對我噓寒問暖。溫暖的信息如春風吹來，吹去我心頭壓著的巨石般的愧疚，卻吹起陶麗的潑天巨浪。她不聽我解釋，一口咬定我賊心尚在：“你敢說只是因為債務原因嗎？你根本忘不了她，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招惹我！我過得好好的，有男人疼我寵我，不像她，人老珠黃沒有人要。”她可真刻薄，徐菊香也就大我五歲，到她嘴里就“人老珠黃”了。“她是個好人?！蔽艺f。

陶麗發出尖銳的笑聲：“哈哈哈，連自己都不愛的人能好到哪里去！人活一場為的啥，她都不知道。她的心蒙上了灰?！?/p>

不愛自己就不會是好人，陶麗的邏輯我不懂。徐菊香確實不愛自己，但我覺得她是好人。她為孩子辛苦操勞，她為我不計代價付出。她總是看別人的眼色，按照別人的標準不斷修正自己。如果她都不算好人，這世上就沒有好人了。

“你懂個屁?！碧整愓f。

我懂個屁，她罵的對。但有一點兒我懂，那就是徐菊香對我是真的好，宿命般的不要命的好。我們相好時，她給我做飯、洗內褲、洗臭襪子，倒貼錢買菜。她家離我租的地方有三十里地，她白天忙生意，晚上會抽空兒來看我，一周大概兩次吧，帶著一堆菜。我活兒多，晚飯基本上到十點才能吃，就著月光吃飯。她陪我和工人一起喝酒，一臉溫和，很節制地淺嘗輒止。在我差點兒餓死的時候，徐菊香幫我租到性價比高的房子，慷慨給我啟動資金。我在陌生的地方站住了。我招募的工人都是有家難歸的外鄉人。和我一樣，他們也是被同鄉人勾來做傳銷的，從老家帶來的錢被騙個精光，無顏回去。我領著他們干裝修混口飯吃。我跟甲方要價低廉，而且我先墊資，活兒干完驗收合格后甲方才給我錢。那些愿意把活兒給我們的房主，就是看中了墊資這點。只有那些買完房子后口袋里所剩無幾的窮鬼才肯把房子交給我們裝修。我手下的工人熟手不多，大多現學現做，經常出現瑕疵，造成工錢特別難要。我把要來的微薄款子都給工人們發工資了。我沒法欠他們的，因為他們的田地在遠方，沒有工資就可能餓死。我的生意一波三折，有一回到了絕境，我摔傷了，小腿骨折，看到我連吃飯的錢都拿不出，工人都跑光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等死。我感覺自己大限到了，回想種種，眼角滴淚。也許是心靈感應，徐菊香在我昏沉睡去時，來到我的陋室，為我做起熱騰騰的飯菜。眼睜開的那一刻，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呢。她看著我，像影視劇里的女主角望著自己落難的愛人。

我們含淚相望。她用湯匙喂我吃飯，我深情的眼神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她自掏腰包送我去醫院，住院期間對我精心照顧，還抽出時間四處幫我要賬。她可不像我黏黏糊糊，廢話多，成效少，她要賬快刀斬亂麻，又準又狠，很快回收了一部分錢，讓我得以維持生存。

徐菊香如果知道我和陶麗經常因為她吵架，不知會作何感想？

女人總想獨自占有一個男人，完完全全占有，他的人，他的心。戀愛中的女人總是敏感、神經質，平平常常的信息解讀出萬千含義。為一個微不足道的消息，陶麗無數次把我從夢中弄醒。我太困了，太累了，她揪我的胳膊，不讓我睡覺。她揚著我的手機：“說清楚這條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憑什么關心你！她有什么資格關心你！你說！你說清！別想睡覺！別裝聾作啞！我也不想這樣，我是因為愛你！傻瓜都知道我是因為愛你！”明明是控制，卻冠以愛的名義。我不明白女人為什么對控制男人如此執念？這樣的愛讓我感到窒息。我萌生逃離之意。準確地說，陶麗的失聯是在配合我的潛意識。我們都逃離了。我逃離了控制，陶麗逃離了嫉妒，無中生有的嫉妒。后來，我猜測，徐菊香可能就是故意的，因為她越來越主動，甚至在可以肯定陶麗就在我身旁的時候發來信息，它們如同張力飽滿的弓，引誘陶麗被想象中的箭射傷。

那時徐菊香變成了一團濃重的霧滲透進我和陶麗的日常生活中，令我們難以擺脫，尤其是陶麗，三句話不離徐菊香。嫉妒變成了心理扭曲的養料?！澳莻€老女人飯做得好吃，是吧”，“你和那個老女人用的就是這個姿勢吧”，“那個老女人奶子倒挺大的”。

我想陶麗是瘋了，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瘋也是被你逼瘋的?！碧整愒谑撉耙垢艺f。

我是昏了頭了，竟沒有覺察出蛛絲馬跡。

老實說，陶麗不該吃徐菊香的醋。我對徐菊香并沒有多少男女之情，我對她只是在心理上有抱愧之心。當初她幫我打發了身在異鄉的漂泊感。離鄉背井的人只有和當地一個具體的人發生切實的關系才能融入。我這么說，是出于結果導向。個中原因，我說不清。也許和電磁場有關。人身上帶著出生地的秘鑰，進入了她，也就進入了這片土地。

陶麗如今不知去向。她刪除了我，在她的通訊錄里，我曾經被置頂，以“老公”的備注。我回到了徐菊香的懷抱。徐菊香是我的宿命，是承載我的人。我一天不離開此地，就不會離開徐菊香。

復合的那個晚上徐菊香重新鋪了床，嶄新的床單，鴛鴦戲水，恍如新婚之夜。白天她帶來了空氣清新劑，在我房間里噴了又噴，鮮桃的味道讓我昏昏欲睡。我已經聞不到陶麗遺留的氣味，她那特別的體香被清新劑驅散了。我的香香公主，永別了！事后回看，真的是永別。她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但我知道，徐菊香也知道，陶麗給我帶來的生命體驗改變了我。

徐菊香抱著我，我的身體鬼使神差打了一個冷戰。經歷了陶麗之后，我的身體變得異常敏感。以前我是不挑女人的，跟誰上床都無所謂。那時我對女人的分辨率不高，就像飲酒，好酒和孬酒在我這里差別不大。陶麗激活了我的體細胞，讓它們煥發出活力。我突然間明白，為什么有的男人不停地找女人，因為他在找感覺，丟失的感覺。當有個女人喚醒他全部的感覺時，他就停下來了，不再花心。

我的身體清晰地感受到徐菊香多個部位的僵硬：頸椎、背部（整個后背）、大臂、左膝蓋靠上一點兒。

你的腹股溝發涼。我摸著那個地方。有小硬塊。

瞎說。裝啥老中醫！徐菊香笑。

記得你痛經。

再也不會了。沒了。徐菊香一副輕松的樣子。絕經帶給她的是解脫。徐菊香說過她不喜歡做女人，做女人只讓她感到麻煩。而陶麗不一樣，陶麗享受做女人的感覺。陶麗是女人，徐菊香是女的。陶麗喜歡香水、口紅。徐菊香喜歡賬單、發票。陶麗是香的、熱的、軟的，徐菊香是崎嶇不平、涼熱不均的。

我和徐菊香像一對好哥們兒在床上并排躺著。

明天你想吃什么？徐菊香問。

陶麗從來不問這個問題，她只買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細嚼慢咽，每一口都很用心，邊吃邊說“好吃！好好吃啊”。看她吃東西是一種享受，能讓你瞬間對食物產生感覺。

“人為什么要吃飯呢？真麻煩！”徐菊香把買菜、做飯當成苦差事，“身體就是個累贅，如果不需要吃喝，會省去多少麻煩啊?！?/p>

“買你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吧。”我說。

“哦，”她想了一會兒，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歡吃什么，吃什么都差不多?！?/p>

她可能從沒為自己挑選過食材?？蓱z的人！

“他是怎么去世的？”鬼使神差般，我提出這樣不合時宜的問題。她的亡夫，我以前從未提及，怕她傷心嗎？我不知道。

“生病。肝部出了問題?！彼f，并不覺得我離譜。

我看過一回他的遺照：寬臉，微肥，戴著眼鏡，笑瞇瞇的。一點兒不像肝出了問題。

“人家都說他會長壽。”徐菊香聲音平靜，“不負責任的人，把孩子扔給我一個，我都不知道自己這幾年怎么挺過來的？”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轉移了話題：“我告訴韓梅，你和陶麗分開了。”

我能想象出韓梅的表情，一臉麻木。沒有表情就是她的表情。

這大半年里，她們擁有了共同的情敵。她們的友情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徐菊香似乎把一切都處置妥當，方方面面的關系。她頭腦里永遠裝著正確的思想，她用行動去配合思想。想到就做到。至于身體的感受，她無暇顧及。

陶麗可不是這樣。她感受身體，看到身體。與她在一起，我的生命發生了質的變化。我發現了身體這個巨大寶藏，與她水乳交融的快感，讓我靈魂顫栗。“用身體，不要用頭腦?！碧整愐淮未翁嵝盐??！巴Ｖ顾枷耄尨竽X關機，啟動心靈。”她的話讓我感到新鮮。

那天夜里，我夢中喊出陶麗的名字。

徐菊香摟著我。她始終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男人。其實，她并不需要男人。男人于她而言，僅是一個證明。

最終我們還是做了那件事，就像過生日需要一個儀式感。

“你是我的男人！是我的，我的心，我的肉！”我居然聽到了陶麗的聲音，她呢喃著，我陶醉在幻聽里。

曖昧的燈光中，起伏的波濤里，我看到了陶麗的臉，心口抽了一下。我把腦袋埋入徐菊香的懷里，她像母親一樣緩緩撫摸著我。

來到這個地方三年了，我決定回一趟老家。時過境遷，那些債主可能已經忘了我。我的手機號經常換。韓梅、小兒子和我的維系只剩下錢，沒有情感交流。在他們眼里，我只是一臺不好用的賺錢機器。

韓梅很少直接聯系我，她唆使兒子要錢，學費、生活費、人情來往的禮金，雜七雜八、源源不斷，令我頭疼。手機一響，我就緊張。兒子的表現令我心寒，張口就是錢。問點兒別的，他懶得說。想起幼兒時的他，每天夜里趴在我肚皮上睡覺，奶狗一樣軟乎乎暖暖的一團。兒子最先學會的詞語是“爸爸”，整天黏我，離開一會兒就哭。睡前愛聽我講故事。白天愛騎我脖子往遠處看，看到平時看不到的東西?！吧敌∽?，看到了啥？”“看到很多頭，爸爸?！逼綍r他大概只能看到腿，無數行走的腿。

他現在不喊我“爸爸”了，一張口就是“給我錢”。那一刻，高利貸者的影子驀然飄出：“還我錢！”

徐菊香贊成我回一趟老家，并偷偷給我買好了飛機票。這個女人??！讓我說什么好。我是配坐飛機的身份嗎？

我平生第一回坐上了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居然流淚了。我想起了剛來時發財的夢想。

我是被自己的初中同學騙來的，他用虛構的破綻百出的投資計劃把我騙來，給我畫了好大一個餅：包我半年還清債務，一年可以買房買車?！袄贤瑢W，到時你就開著大奔風風光光地回老家吧，讓那些瞧不起你的人另眼相看！你就等著在不久的將來揚眉吐氣吧。”在他三寸不爛之舌的慫恿下，我頭腦發熱，利用無知的老母親，從姐姐們那里弄到一筆錢。韓梅還從親戚那里借來錢支持我。她和我一樣，滿腦子彩色泡泡。哪里有什么大項目啊！就是傳銷！傳銷！唉，我還以為我劉順利要時來運轉了呢！那些加入傳銷的人都是傻子嗎？據我實地觀察，并非如此。那又為什么會上當受騙呢？是因為太急切渴望發財了，大腦自動屏蔽了不好的、負面的想法，只愿意聽好聽的，符合利益需求的。

三年了，我和來時一樣，兩手空空。之所以回一趟老家，說來慚愧，不是因為鄉愁，而是聽說老家要拆遷了。按農村的慣例，拆遷款都屬于兒子們。

老實說，我心里還是有點忐忑的。大兒子結婚我都沒有回來。聽妹妹說五六個債主到了婚禮現場，當著眾親鄰的面狠狠地把我的名字糟蹋了一通。我算是沒有一點兒臉了，老家的一條狗可能都瞧不起我。我離開的頭兩年，債主們會在除夕上門要賬，說一些不三不四的難聽話，讓我一向愛面子的父母顏面盡失。唉，我劉順利造了啥孽啊，讓年邁父母跟著我丟人。父親早年做過十幾年大隊書記，是村里有頭有臉德高望重的人，如今因為我的緣故，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來。

雖然是頭一回坐飛機，我卻興奮不起來。舷窗外，白云飄逸，真想躺在上面，任它把我載到哪里。哦，我突然想起來我人生中僅有的高光時刻。高考那年我過五關斬六將通過了招飛體檢，只待文化成績達標我就可以當一名神氣十足、翱翔藍天的飛行員了（以我當時的學習成績，閉著眼考試都能通過）。那大張旗鼓的層層政審，讓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我劉順利要做飛行員了。在那個多年沒人能通過招飛嚴苛體檢關的二流高中里，我更是風頭出盡。有個叫李曉玲的女孩子明確向我表示了好感。她嬌俏迷人，是我以前不敢靠近的城里女孩。命運之神曾經多么眷顧我啊，一下子給我送來兩項大禮：金光閃閃的前程和美好的愛情。我不斷地向家里要錢，和李曉玲經常出去玩樂，幾乎不摸書本。結局可想而知，在高考中我以三分之差名落孫山。別了，我的金光大道！別了，我的初戀。我的人生剛剛開始就遭遇了風暴。接下來，雨雪霏霏?；厥浊鞍肷咸旖o過我幾次機會，我都沒抓住。是我沒有準備好嗎？還是命中注定的歷劫？

如果當年考上了飛行員，興許此刻那個坐在飛機駕駛艙里的人就是我。

老家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很多年輕人蝸居在家里打麻將，晝夜顛倒，作息混亂。房地產行業凋敝，泥瓦匠的活兒不能干了，回鄉的中年人也基本躺平，能做啥呢？韓梅把小兒子送來了，她飯都沒吃，就走了。小兒子在老家待了半天，就鬧著要走，打電話給韓梅，說，無聊死了。我帶小兒子進城，給小兒子買了一件羽絨襖。韓梅趕來，把小兒子領走了。我問韓梅住在哪兒，她沒有回答。她始終沒有和我說過話，也沒有正眼看過我。

因小兒子在城里讀書，她們一直在城里租房子住，租的是廉價的民房。幾經拆遷，她們搬遷了幾回。老式的民房現在不存在了，那她們又住在哪里呢？

我站在馬路邊深深嘆了口氣，決定坐上一輛公交車，去看望妹妹。

我在妹妹家住了兩天。和妹夫喝大酒。妹夫說：“你還是回來吧，待在外面，錢沒掙到，還把家弄散了。老婆變成人家的，兒子也是白養了。”

“回來又做什么呢？”我說。

這次回來讓我更煩亂了。下飛機時，我心情還是有點小激動的?；氐郊?，父母弄了幾個菜，喝酒的時候，不知怎么的，父親就發了脾氣。父親平時一言不發，都是在喝得半醉的時候，發泄積壓的情緒。不愧是當過大隊書記的，說出的話很重，比母親的嘮叨更有殺傷力。我被父親教訓得無地自容，沒吃主食就離開了飯桌。我發現老家沒有我睡覺的地方。一共兩個臥室，大兒子占了一間，父母占了一間。我站在黑乎乎的院子里躊躇了一會兒，去了隔壁四爺家。四爺是個老光棍，游手好閑一輩子，靠吃低保活命。從來不買肉吃，炒一個素菜吃三頓。他什么活兒都不做，吃飽了就在村里游蕩。不扎堆，游離在眾生之外，不討人嫌，也不討人喜歡。不知道他來世間的使命是什么，渾渾噩噩。

“我還是要回去。”我和妹夫碰了一下酒杯，口氣堅定。

在這干啥呢？父母也不需要我，沒人需要我。大兒子白天睡覺夜里賭錢。我作為他老子，想教育他一下，被一句話嗆回來：你沒有資格管我！

的確，我沒有資格。我心里明白這一點。母親還時不時地提醒我：“他小時候，你連一袋奶粉都沒買過?！蹦赣H無時不嘮叨。

我喝多了，妹妹勸我少喝：“自己的身體自己要愛惜?！?/p>

我低頭不語，過一陣兒，說：“初五我回去，車票買好了。拆遷的事兒又沒動靜了，我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