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濃濃入詩篇

龍悅，90后，愛好寫作。在《花火》《鹿鳴》《讀寫月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多篇。

秋思是月光穿針的銀線，綴起千年來的詩箋與今夜的微信消息。當我站在西山之巔眺望那片血月時，突然懂得古人為何要將思念托付給月亮——它永遠懸垂于所有漂泊者的頭頂，像一枚蓋在時空信箋上的永恒郵戳。

血云隙里的團圓

今年的中秋之夜，仿佛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約會。我們八個人，懷著滿心的期待，相約登臨西山。當我們踏上那蜿蜒的山道時，夕陽還戀戀不舍地掛在天邊，尚未完全沉入遠山的脊線。余暉灑在山間，給樹木和石頭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仿佛整個西山都被鑲嵌在了一幅絢麗的畫卷之中。

表姐顯得格外用心，她手里拎著一個印著玉兔圖案的紙燈籠。玉兔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月宮中跳躍嬉戲。柔和的燈光從燈籠里透出來，映照著表姐溫柔的臉龐。小外甥女則像個可愛的小精靈，緊緊地懷抱毛絨月兔玩偶，那玩偶軟綿綿的，與小外甥女純真的笑容相得益彰。姑父就像一位專業的攝影師，扛著三腳架和單反，步伐堅定而沉穩。盡管我笑著調侃他，說今夜未必能拍到圓月，但他只是微微一笑，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固執，他一定要留下些什么，留下這中秋之夜的美好瞬間。

山道上，彌漫著一股糖炒栗子的焦香。那香氣，就像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我們的嗅覺。不知道是哪位登山客揣在兜里的零嘴，被秋風輕輕送來這一縷甜暖。這股香氣，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每到秋天，街頭巷尾都會飄著糖炒栗子的香味，那是一種溫暖而甜蜜的回憶。

我們沿著山道緩緩前行，一路上歡聲笑語。小外甥女蹦蹦跳跳的，時不時地指著路邊的花草樹木，問這兒問那兒。表姐耐心地給她講解著，就像一位溫柔的老師。姑父則時不時地停下來，尋找著最佳的拍攝角度，嘴里還念叨著光線和構圖。母親靜靜地走在我身邊，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寧靜和安詳。

終于，我們來到了觀景臺。這里視野開闊，可以俯瞰整個西山的美景。我們在觀景臺上鋪開藍格野餐布，表嫂精心地擺出了各種美食。有蘇式椒鹽月餅，有紫得發黑的玫瑰香葡萄，還有切片醬牛肉。除此之外，還有一小壇自家釀的桂花米酒。

就在我們準備享受美食的時候，小外甥女突然指著天際，大聲喊道：“月亮被天狗吃了！”她那稚嫩的聲音，讓眾人大笑起來。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才注意到天邊堆積著鉛灰色云層，云層厚重而壓抑，仿佛是一塊巨大的幕布。唯有云隙間滲出些許暗紅光澤，像古舊卷軸上褪色的朱砂印。那暗紅色的光芒，在鉛灰色的云層中顯得格外神秘而詭異。

兩架夜航飛機突然從云層中鉆出，航行燈在暮色中劃出銀線，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母親忽然輕聲問：“它們是不是離月亮更近？”她仰頭望著時隱時現的暗紅色月輪，鬢角沾著草屑。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去年此時，她也是這樣仰著頭，在我家公寓的陽臺上尋找月亮。而我，正在公司加班，只能通過視頻電話教她調整手機曝光度。

姑父的相機不停地閃爍著，他專注地捕捉著云隙開合的瞬間。終于，他的相機定格了那血色月輪，表姐則輕輕地念起“明月幾時有”的詩句。山腳下民居的燈火已次第亮起，那些方格狀的暖光，就像一顆顆星星點綴在黑暗的大地上。我想，在那些暖光里，應當也有無數雙仰望的眼睛，他們也在欣賞著這美麗的月色，感受著這中秋之夜的溫暖和團圓。

與古人同望一個月亮

下山的時候，石板路被月光洗得發白。我慢慢地走著，腳下的石板發出清脆的聲響。此時，我忽然理解了蘇東坡為何要在密州中秋夜痛飲達旦。1076年的月亮，穿過了近千次的陰晴圓缺，依然照著我們膝頭未拆的月餅盒，照著表嫂小心收起的那盞桂花酒。就像當年照著東坡舉起的青玉酒杯，那月亮，見證了歷史的變遷，也見證了人們的悲歡離合。

詞人外放山東時望見的月亮，此刻正懸在上海表姐公寓的落地窗外。她剛發來照片，照片里，案頭攤著建筑圖紙，電腦邊擱著半塊港式奶黃月餅。她在忙碌的工作中，依然不忘在中秋之夜與家人分享這份美好。看著照片，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疲憊和堅持，也能感受到她對家人的思念。

歸家后，我靜靜地坐在書房里，翻閱著舊書。范仲淹的《漁家傲》從宋詞選集中飄落，書頁側批是父親十年前的字跡：“燕然未勒，此心何寄？”忽然想起他退休那年，特意將書桌搬到朝西的窗前，說要看盡每一個落日。當時我不理解他的行為，覺得他有些奇怪。此刻，我才懂那是戍邊人骨子里的黃昏渴念。他在藏區測繪兵站守了十年邊關，那十年，他經歷了無數的艱辛和困難，也見證了無數的生死離別。轉業后，他仍保持對著落日獨酌的習慣。酒液傾入杯中時，他是否也如范仲淹般看見孤城閉、霜滿地？他的心中，是否也有著那份壯志未酬的遺憾和對家國的深深眷戀？

最驚心卻是馬戴的《楚江懷古》。去年深秋乘船過三峽時，我也曾在暮色中看見猿影掠過絕壁（或許是錯覺），江風卷著水汽撲進船舷，手機突然震動，傳來祖父病危的消息。客輪在瞿塘峽轉彎時，我對著突然出現的滿月淚流滿面。那一刻，我與晚唐詩人隔空相握，他懷念屈子的楚江，我思念江南病榻上的老人。而月光平等地鋪滿每個時代的離愁，它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改變，也不會因為空間的距離而消失。

李商隱的巴山夜雨終于在我二十四歲這年讀懂。當公寓外的雨聲敲打窗欞時，母親在視頻里展示新房的裝修進度。“瓷磚選了你喜歡的青灰色。”她將鏡頭轉向窗外，城市秋雨中的霓虹化作流淌的色塊。我們相隔千里，共享的唯有屏幕里一輪虛擬月亮，那是她下載的月亮模擬軟件，說要比真實的更圓。盡管科技讓我們的溝通變得更加便捷，但視頻通話掛斷后的寂靜，比望月懷遠更教人悵惘。那種孤獨和思念，就像潮水一般，不斷地涌上心頭。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原以為科技早已斬斷相思之苦，卻發現現代科技不過是給古典愁思換了件外衣。母親戴著老花鏡，低聲誦讀劉禹錫的詩，屏幕冷光映著她眼角的皺紋。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無論科技如何發達，有些情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就是對家人的思念，對故鄉的眷戀，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里，我們總是忙碌于工作和生活，忽略了身邊的人和事。我們總是以為，只要有了錢，就可以擁有一切。然而，當我們靜下心來，回首往事，才發現那些曾經被我們忽略的情感，才是我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

我想起了小時候，每到中秋之夜，一家人都會圍坐在一起，吃著月餅，欣賞著月亮。那時候，沒有華麗的燈光，沒有高科技的設備，但我們卻擁有著最純真的快樂和最深厚的情感。如今，時代變了，我們的生活也變了，但那份對家人的愛和對團圓的渴望，卻永遠不會改變。

當古典愁緒遇見現代月光

深秋的凌晨，城市還在沉睡，我卻已在去郵局的路上。這一趟，是為了給遠在東京留學的表妹寄包裹。夜的涼意裹著我，路燈昏黃的光在地面上拉出我孤單的影子。手里緊緊攥著給表妹準備的東西，那些飽含著思念的物件，此刻仿佛有了重量，壓在我的心頭。

到了郵局，工作人員把海關申報單遞給我，我坐在角落的桌子前，逐項填寫著“桂花糖、羊毛襪、手寫信”。每寫下一個詞，就像在編織一張思念的網，想要把我的牽掛都通過這小小的包裹傳遞到大洋彼岸。然而，當工作人員看到我包裹里的金華火腿月餅時，輕輕提醒道：“月餅餡料含肉類需銷毀。”那一刻，我的心猛的一沉，仿佛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即將失去。

突然，腦海中浮現出古人托鴻雁傳書，雁足系帛的浪漫畫面。想象著在那廣袤的天地間，一只大雁帶著遠方的思念，穿越山川河流，飛向等待的人。那種跨越時空的傳遞，帶著一種未知的神秘和期待。可如今，在這現代社會，嚴格的檢疫條例就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將這份浪漫無情地打破。最終，我只能寄出一箱真空包裝的相思，而那顆她最愛的金華火腿月餅，就那樣沉沒在海關的碎紙機里，只留下我滿心的惘然，就像晏幾道筆下“何處寄書得”的無奈。

不過，現代性自有其溫柔之處。重陽節那日，當我還在為生活的瑣事忙碌時，家族微信群突然響起連綿的提示音。我好奇地打開手機，只見散居在外的親戚們上傳了各地楓葉的照片。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糖楓，那紅得灼眼的色彩，仿佛是大自然用最濃烈的顏料肆意揮灑而成。在那片火紅的楓葉林里，陽光透過楓葉的縫隙灑下，形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美得讓人窒息。接著是槭樹，它的葉子染著金邊，像是被歲月精心雕琢過，散發著一種古樸而典雅的氣息。每一片葉子都像是一幅精致的工筆畫，細膩而生動。而蘇州天平山的三角楓，此時還是青黃參半，像是一個羞澀的少女，帶著幾分青澀和純真。

這時，八十四歲的叔公發來語音。他那略帶滄桑卻又充滿溫情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我窗外的楓香樹，和五十年前一樣紅。”隨后，他發來一張用老年機拍攝的模糊照片。照片中，虬曲的枝干后是一幢大廈的玻璃幕墻。那棵楓香樹在現代建筑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它仿佛是歲月的見證者，見證了叔公的青春年少，見證了時代的變遷，也見證了家族的分離與團聚。這張照片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們對過去的回憶之門，讓我們感受到了那份跨越時空的情感紐帶。

今秋最大的頓悟來自歐陽修那句“萬葉千聲皆是恨”。某個加班夜歸的秋雨日，疲憊像潮水一般將我淹沒。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地鐵口，突然，一股糖炒栗子的焦香撲鼻而來。那香味就像一個無形的鉤子，勾起了我心底深處的某種情愫。我下意識地走向賣炒栗子的攤位，買了一袋，用紙袋捂著手，感受著那絲絲暖意。

就在這時，我忽聽熟悉口音：“趁熱才好吃喲。”我抬頭看見賣炒貨的大娘，她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容，瞬時驅散了我心中的疲憊和寒意。她笑著說兒子教她開了移動支付，“但還是要數鈔票實在”。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二維碼旁擺著泛黃的塑料相框，里面是她在山腳下的老屋，屋檐下掛著一串金燦燦的玉米。那畫面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親切，仿佛把我帶回了遙遠的故鄉。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秋思從來不是愁苦的代名詞，它可以是視頻通話時突然舉到鏡頭前的一枝丹桂。想象著在那小小的屏幕里，突然出現一枝帶著露珠的丹桂，那淡淡的花香仿佛也能透過屏幕飄散出來。它的香氣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的芬芳，更是一種情感的寄托，讓遠在他鄉的人感受到家的溫暖。

它也可以是跨國包裹里僥幸通關的桂花糖。那一顆顆小小的桂花糖，就像一顆顆璀璨的星星，承載著無盡的思念。當遠在東京的表妹收到包裹，打開品嘗那桂花糖時，她一定會感受到我對她的牽掛和祝福。那甜蜜的味道，會在她的舌尖上散開，也會在她的心里留下美好的回憶。

它還是家族群里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照片流。那些來自不同地方的照片，就像一本本生動的畫冊，記錄著家族成員的生活點滴。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有著一個故事，都有著一份情感。通過這些照片，我們雖然身處不同的地方，但卻能感受到彼此的生活，感受到家族的凝聚力。

它更是異鄉街頭一句耳熟的鄉音。在陌生的城市里，一句熟悉的鄉音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我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歸屬感。它讓我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和我們有著相同的根，有著相同的記憶。

現代人不再需要“淚彈不盡臨窗滴”，我們有了更多的方式來表達和傳遞思念。我們可以通過網絡視頻隨時看到遠方親人的面容，可以通過快遞把家鄉的特產送到他們手中。但那份牽念的本質，依然如千年未變的月光。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科技如何進步，我們對親人和故鄉的思念永遠不會改變。就像那皎潔的月光，無論經歷多少風雨，無論被多少云朵遮擋，它始終散發著溫柔而堅定的光芒。

在整理中秋夜照片時，我發現姑父在西山竟抓拍到奇跡瞬間。照片中，云隙全開的剎那，血月下方正好掠過兩架飛機的航燈銀線。那血月，像是被歲月染上了一抹神秘的色彩，散發著一種詭異而美麗的光芒。而那兩架飛機的航燈銀線，就像兩條明亮的絲帶，在夜空中劃過，給這寂靜的畫面增添了一份動感和活力。

而山腳下某扇窗里，有人正舉手機對著月亮。我放大照片細看，那扇窗后的剪影，或許也是位在寫秋思的人罷。他（她）也許和我一樣，在這個月圓之夜，被這美麗的月色所打動，心中涌起了對遠方親人的思念。也許他（她）正在用文字記錄下這份情感，就像我此刻一樣，試圖把這份秋思變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