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星星,江蘇海安人,作品散見文學期刊。
讀完漢家《桃花考》,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以下三點。
第一點,敘事結構扎實。
通常我在拿到一篇小說后,最先關注的是結構。結構好,小說差不了;結構差,小說好不了。《桃花考》“開篇點題——回溯過往——主線展開——收尾呼應”的結構,如精心編織的網,將鎖鎖出生、喪父、持家、打工、相親、嫁人、生兒、喪夫等關鍵人生事件一一打撈,在有限篇幅內,在非線性敘事下,漢家完整呈現了一位普通女性在時代洪流中的生存圖景。這種結構能力乍看簡單(我在寫作初期便自以為這很容易),實則不經一番功夫,難以做到流暢自然。
具體而言,小說開頭,以六十多歲的鎖鎖在喬錦盛臨終前的頓悟切入,“鎖鎖活到了六十多歲才發覺其實喬錦盛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過她,而自己同樣如此”,這里,漢家制造出一個“懸念”,引發讀者對二人關系的好奇。就在讀者以為漢家要補敘二人的過往恩怨時,他卻筆鋒蕩開,回溯到鎖鎖的出身——太原南城棉花巷馮爺之女。接著,他寫到少女時期的鎖鎖,帶有“蠻丫頭”的特質:愛與男娃爬房上樹、掏鳥窩、攻山頭,常把渾身弄得臟兮兮的(在小說后頭,我們可看到,能欣賞鎖鎖率真氣質的人,除了她父親,便是大柳)。父親去世后,鎖鎖的少女時代便結束了。她要一邊安撫悲痛中的母親,一邊主動承擔家中勞務。
隨著鎖鎖的成長,故事逐步從家庭描寫,進入社會的描寫。文中,漢家安排鎖鎖進入山西紡織印染廠,與大柳因編織結緣。鎖鎖在廠里活兒干得很好,人緣也好,并且我們注意到,那時的大學開始重新招收學生,鎖鎖本可以選擇考大學。在閱讀小說中,我會格外關注人物所要進行的選擇,用麥基在《故事》中所傳達的觀念,“人物真相”是通過“人物在壓力下的選擇”來揭示的。這里,鎖鎖在特定時代下,因自身視野的局限性,她逃避了讀書,轉而在母親的催促下,開啟密集相親。最終,又在桃花樹下與喬錦盛定情,展開了她落寞的后半生。
小說結尾處,漢家給鎖鎖留了一點兒溫情。他安排年邁的大柳突然到訪,與獨居的鎖鎖重逢,這在讓人感動的同時,也更令人唏噓。我們不禁思考,鎖鎖大半輩子都在為他人而活,最后的溫情能夠補償她所有錯過的幸福嗎?
第二點,用“反諷”手法解構經典意象。
反用象征,顛覆傳統意象,是文學創作中一個核心且高級的手法,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便采用過這種手法。小說中,他將象征“希望與夢想”的綠光,扭曲成了一個代表“執迷于過去”的幻象,從而對“美國夢”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回到漢家小說《桃花考》,桃花象征愛情,在《詩經·桃夭》中早有描寫。張愛玲在她的小說《愛》里,也描寫過桃花。她寫一個年輕男子站在桃樹下對女孩說“哦,你也在這里嗎?”就讓女孩記了一輩子。這里,張愛玲沒用反諷,她延續了桃花的傳統象征:愛情。不過在漢家的《桃花考》中,桃花卻不再象征著永恒不變的愛情,而是一剎那的美好幻象。如果說《詩經》與張愛玲筆下的桃花能讓我們永久感受它(代表愛情)的美好,漢家在《桃花考》里對桃花的描寫,卻揭示了美的易逝與不可信賴。鎖鎖的部分悲劇性,不正是把喬錦盛站在桃樹下對她溫柔的笑意,誤判為愛情,才產生的嗎?
1919年,瓦爾特·本雅明在其題為《德國浪漫派的藝術批評概念》的博士論文中寫道:“反諷概念具有核心意義,這不僅因為它與某些事實存在理論關系,而且更多是因為它只是表達了一種意圖態度(姿態)。作為這樣一種姿態,它并不著眼于某個特定事實,而是隨時準備作為蠢蠢欲動的反對派與主流思想對抗,也隨時準備做遮掩自己在主流思想面前無能為力的面罩。”小說《桃花考》通過打破(桃花=愛情)這一近乎自動化的理論聯系,迫使讀者以一個新的、陌生的角度來重新審視“桃花”和“愛情”本身。讀者會思考:“為什么桃花在這里不再是美好的?作者想說什么?”好的小說應當朝這方向努力,它既展示了作者嫻熟的敘述技巧,又引領讀者朝文本深意去探尋。
第三點,結尾精彩。
看一個小說家如何收結尾,就好比看一位武林宗師,在勝負已分后如何收劍入鞘。好的小說結尾,比如沈從文的《邊城》:“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默讀這句,能感受到一種希望與絕望并存的奇妙張力。收尾處,故事戛然而止了,可翠翠的情感,她的等待、她的未來,卻仍在撞擊我們的心靈。我們仍要忍不住關懷她。細讀漢家的《桃花考》,接近結尾,也呈現出類似的張力與感動。大柳風塵仆仆趕來看望鎖鎖,內心一定有千頭萬緒想要表達出來。可是要說些什么呢?他只叫了一句“明霞”,隨后便什么都說不出了。然而這一聲呼喚,頂過千言萬語。很少人知道鎖鎖大名叫馮明霞,但大柳知道。大柳不但知道,時間過去這么久,他還記得!
回望過去,相較于鎖鎖與喬錦盛那場始于幻象的愛情,大柳對鎖鎖的情感,才真正扎根于現實。他耐心教她針織法,欣賞她大大咧咧的性格,為吸引她的注意力,在她背后貼老虎畫片,給她自行車放氣……可對鎖鎖來說,這份明白似乎來得太晚了,大柳的表白也似乎來得太遲了,然晚歸晚,遲歸遲,至少沒把人生全部輸掉啊!我們默默為鎖鎖命運揪心的同時,應該看到的是漢家獨具匠心的收尾,感召我們對人物內心有了別致的體察與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