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劃向評論區”淺論新大眾文藝的文學評論維度

新大眾文藝無疑是近段時間以來文學研究界的熱門話題。這是一場自下而上發生的文藝浪潮，同時得到了自上而下的關注和助推—一作為浪潮趨勢它隨著數字信息技術的進步出現已久，而以2024年第7期《延河》雜志刊出《新傳媒時代與新大眾文藝的興起》一文為標志，這一浪潮迅速獲得了上層建筑層面的關切，并迅速凸顯出在理論層面獲得言說的需求。李敬澤認為，“人民大眾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深度參與著文學藝術的生產傳播，進而改變和塑造著一個時代的文藝形態。作者與讀者、作品與觀眾的傳統區隔正在被打破”。就當下而言，新大眾文藝的外延邊界依然是游動的、不甚也不必特別清晰的。但一種根本性的特質標識顯然已經被普遍性地識別和指認，那就是非傳統專業身份的社會公眾對文藝創造全流程的深度能動參與。

當下，我們對這種參與的指認，更多仍是聚焦在“生產”和“再生產”的層面：各行業“素人”的文學創作、自媒體短視頻拍攝、AI視聽作品生成“作品生產”這一內核其實仍是傳統性的，變化之“新”主要體現在生產者身份層面。相對而言，大眾對“生產”之外其他流程環節的參與，似乎還未受到特別充分的關注。我在此試圖淺論的，正是與“生產”相對應的“接受/評價”環節：落腳在文學上，“新大眾文藝”概念在生產維度之外，同樣擁有其強勁的評論維度；新型大眾群體在各類媒介（尤其是網絡媒介）上持續生產出的對文學作品的評論評價類文本，正在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力，并逐漸形塑出自身較為清晰的內容及形態特征。

從內容生產到評價生產

我所稱的“新大眾文藝的文學評論維度”，主要是指非專業身份廣義大眾對文學活動的介入，不僅局限于內容生產（參與文本創造），更已深度參與評價生產、創造性重塑評價體系。在這一話題上，我認為至少有三個層面值得我們格外關注。

第一，是“專業能力”與“專業身份”的關聯弱化。參與這種新型評價生產的主體，大多不是專業的文學研究者，但他們中常有人具備較高的文學鑒賞能力和很大的書籍閱讀量。這是“高手在民間”的一種全新展現形態。李敬澤曾指出，“隨著中國建成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教育體系，中國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口已達2.5億，新增勞動力平均受教育年限超過14年，超大規模人口文化素質普遍提升，這是新大眾文藝的基礎所在，由此帶來的不僅是精神文化需求的巨大數量增長，更是對精神文化生活的更高質量要求”①。這里的“更高質量要求”，不僅是指接受更高質量的作品，也包括更高質量地發出反饋聲音、更充分地對作品給出評價并讓更多人看到。這種反饋本身是一種能力，而這種能力并不一定要與專業身份掛鉤，甚至我們其實早都見識過，在當下中國文學批評領域，有些身份可信、活躍度頗高的研究者，可能專業能力與其身份地位并不能夠匹配，學養不足、審美判斷力弱，或者有學養有判斷卻不會有效表達等情況，使他們雖具“專家”之名，卻并不能夠在評論評價上進行真正有效的“輸出”。而“新大眾式”的文學評論實踐之所以得以凸顯，重要前提就是許多“在野的行家”得以發聲并被聽到，這背后更大的話題就是知識壟斷、技能壟斷的可能性被進一步消解，人文領域的“話語平權運動”持續向毛細血管層面發展一一從這一角度上看，新大眾文藝當然又不是新鮮事物，而是延續了自工業革命以來持續至今的文明演變節奏。

第二，是評論行為與網絡信息技術的深度共生。新大眾性質的文學評論生產，高度依賴網絡平臺和數字信息媒介。從形態上來講，我在此分析的“新大眾文學評論”，主要包括自媒體（如“小紅書”和豆瓣網）發帖、網絡評論區留言、讀書App劃線及熱評機制，以及一部分視頻彈幕等。毫無疑問，這些評論參與方式，以及它們所依賴的平臺，全都是網絡信息技術的產物。南帆表示，“很大程度上，‘新大眾文藝’的提出是與‘新傳媒時代’聯系在一起的技術革命帶來一場突如其來的文化革命?；ヂ摼W果斷撤除各種多余的限制，大眾紛紛作為表述主體坦然進人這個空間”②。姜肖則更具體地將“評價話語權”問題聚焦于網絡平臺的UGC（用戶生成內容）模式：“2005年3月，基于UGC技術形態的文化社交平臺豆瓣網站正式創辦，徐徐展開其日后占據中文互聯網世界話語權的‘書影音’評價體系…這一評價體系卻保持著跨領域的相對有效性和排他性，被研究者們稱為‘草根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與文學史’‘當代文學史的隱文’‘對整個當代文學版圖的補白’。\"總體來看，新型評價生產機制深度依托于網絡信息技術，其具體形態也常會因網絡信息技術的升級變化而發生“隨動”——簡言之，這是一種與技術條件共生并進的動態化評論實踐。

第三，是匿名環境營造的“反向信任機制”。新大眾性質的文學評論之所以重要性不斷提升，與當下的輿論場環境，乃至對立情緒高漲的時代情緒氛圍有內在關聯：具名的被認為都是“代言”，專業的被認為屬于“利益共同體”，因此不具名（匿名）、非專業（至少非職業）的判斷，才被認為是更可信的。在此意義上，它既是社會進步的產物又是話語撕裂的表征。“信任”問題本身非常重要又非常復雜。安東尼·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一書中認為，脫域機制是現代性的主要動力來源之一，它“通過將社會關系從它們所處的特殊的地域‘情境’中提取出來，使得這種時-空延伸成為可能”④。在吉登斯的論述中，脫域機制之所以能夠使人超越具體一時一地的社會關系，關鍵就在于它以“信任”為基礎：信任你不曾認識也不會見到的人，信任現代意義上的專業技術體系。但當下常常見到（至少在文藝領域常常見到）的情況是，個體對專業隊伍構建的技術體系逐漸喪失信任，以致需要在一種“反向信任”（信任非職業純自發的技術體系）的話語機制中重新建立價值判斷乃至自我認同。那么，傳統的信任機制為何失效了？這種“反向信任”真的就更值得信任嗎？許多話題可能是不便深究也很難說清楚的。但無論如何，我們需要去認真討論這種“信任顛倒”的既成事實，其背后更深層的文化邏輯或可折射出一種廣義的“時代精神分析學”。

新大眾文學評論的內容類型

如前所述，我在此分析的“新大眾文學評論”，主要包括自媒體（如“小紅書”和豆瓣網）發帖、網絡評論區留言、讀書App劃線及熱評機制，以及一部分視頻彈幕等。應當說，它們的形態豐富多樣，不同形態的文本之間特征也千差萬別。但歸根到底，它們終究是一種話語生產行為。因此必須做的一件事，便是大致梳理盤點其內容類型。

著名的開頭：“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黑夜之下是一片蒼茫的白色?；疖囋谛盘査Ａ讼聛??！雹诖司涔?40人劃線。其下評論中，有較為典型的文本分析式評點，如“隧道一雪國，黑夜一蒼白，火車一停下。明與暗，黑與白，動與靜，一組頗具對照意味的穿越感，輕巧地把我拽向那片時空的盡頭，一種不期然的情愫在遙遠處游移。”也有舉一反三的對照式評論：“很美的開場，一句話就為全書氛圍定下基調了，是我讀過的書里第一句話寫得最好的書之一。（其他的還有《百年孤獨》《自深深處》《地下室手記》《局外人》這么想來也挺多的）”再如小說結尾一句，許多讀者的劃線留評，其實都是通過結尾來總結闡釋整部小說的故事情節、人物關系、精神內涵：“葉子和駒子是雪國的一體兩面，一個熱情飽滿，一個冷漠清淡，但同時消逝時的方式卻截然相反，就像島村從鏡子里看到的雪國和葉子，觸手可得的駒子的實體一樣。他的雪國就是他人生一世的絢爛背景，銀河則是他透過‘鏡子’鏡像過來的雪國世界，伴隨著駒子和葉子的人神性時而耀眼時而坍塌?！畤W啦’這一象聲詞就是他‘徒勞’意識的終結，在終于有了他可以在乎的東西的時候，卻‘嘩啦’一聲地消失了，也許他是對的，一切的最后終是徒勞。他想反悔，但他已經沒有機會繼續品味和堅持了?！絼凇€是傷害到了他。”通過人物關系解讀，涉及小說中“鏡子”的經典意象，以及“徒勞”的核心意蘊，乃是屬于傳統且經典的內容性分析評論。

為了形成聚焦并保持邏輯上的相對統一，我將以單一平臺上對單一文本的大眾評論作為案例樣本，管中窺豹式地做一分析。我選取的樣本是“微信讀書”App上，讀者對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著名小說《雪國》的劃線及評論。

《雪國》當然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名著，當它在新媒體網絡平臺上重新被閱讀，并以全新方式被置入當下的讀者反饋交流機制，這種錯位和重新榫合便顯得格外有趣。截至2025年6月底，“微信讀書”上的《雪國》一書（需特別指出，僅指其中的董海燕翻譯版本），共獲得2.2萬人閱讀，推薦值 70.7% ，193個資深會員進行點評①，熱門劃線共184處?？v觀這些熱門劃線及重要點評，其內容類型或內容特點，大致有以下三類。

首先是傳統評點。例如針對《雪國》那一句相對于傳統的內容性分析，另一種更具時代特色的評論內容是“跳戲交流”，也就是親自下場、現身說法、在客觀文本與主體經歷（或情感體驗）之間掛鉤對話。例如小說第一次透露男主人公島村的已婚身份時，大量讀者直接劃線留言表達了自己的震驚甚至不適感：“傻眼了家人們”“好家伙，你有老婆啊”“不是哥們兒，你還有老婆？”“評論區：老賊、老登、老狗、渣男、渣子”。在這類評點中，小說不再是一種懸置在鏡框里的孤立藝術品，而變成了一種高度身邊化、可接入現實情緒的存在，讀者直接把故事代入切身性的現實經驗，并跳進來表達最直接淺表的情緒感受（如控訴渣男）。類似的還有小說后段島村對駒子的感情發生轉變，從充滿欲望轉為忽感厭惡時，有讀者留評表示“實話實說，這個心理活動很男人”，其他讀者對此條評論的再評論也確實涉及了對現實中“男人心理”的經驗分析。這顯然已溢出了“就文本論文本”的傳統評論范疇，而引申為讀者之間的某種經驗聯想和感受分享，充滿了“跳戲”樂趣。這類評論類似于視頻網站的“彈幕”，屬于現實情緒對文本的介人，是一種“溢出式”的對話交流。

此外還有一種內容類型，是知識補充。僅舉典型一例，小說中有一處情節是駒子在島村面前練習三味線（一種樂器），島村聽出了演奏曲目后內心忽然受到震撼，五味雜陳，那首曲子叫《勸進賬》。小說本身對此的注釋僅有一句曲目基本信息介紹（如詞曲作者等），但劃線評論部分有懂行的讀者做了更深入的信息補充：“歌舞伎十八番之一，日本戲劇名作。劇本描寫源氏滅了平氏之后，取得了政權的源賴朝，又要除掉對他立下過功勞的兄弟源義經。義經被迫與他的家臣棄慶化裝成諸國化緣的僧侶逃走。他們逃到安宅時，為源賴朝的守將所懷疑。沉著、財毅而機智的弁慶將通關的證件假作化緣簿，高聲朗讀，解除守將的懷疑，又用鞭撻義經的辦法，證明義經是他的從者。守將雖有所察覺，但為棄慶的苦衷所感動，終于放走了義經（后文略）”，“《勸進帳》：如果你識破了我的謊言，希望你同情我的苦衷”。這兩條評論分別收獲了23條和46條點贊—一通過知識補充，這些留言評論精確點出了“欺騙/苦衷”與小說中此情此景的深刻關聯，也使得小說人物的行動及反應（男女之間無言的洞悉與悲哀的默契）變得忽然可以被理解。這是一種非常直接也很必要的“功能性評論”，應當承認，這種功能由大基數讀者群體提供（術業有專攻，遇見內行讀者就出現解答），且以即時插入的方式實現（而不是在完整的評論文章中生硬“科普”），是有益且高效的。

新大眾文學評論的形式特征

不同的內容傾向必然推演出不同的形式特征?！靶麓蟊姟鄙实奈膶W評論實踐，總體上呈現出鮮明的“輕武器”特質：并不以系統論述、獨立成篇、客觀全面為追求，而基本上以即時生效、生動靈活、一目了然、觀點直接為特點。因此，這類評論的首要形式特征（或日風格特點）便是碎片化。這些評論評點行為多以特定的局部細節甚至單個句子為基本對象單元，而這種對象選取方式是與流媒體（不僅包括“微信讀書”App，更涵蓋了微信公眾號推文等）文本閱讀的“劃線機制”直接匹配的：在這種機制下，任何劃線和留言評點，都要針對可被明確劃定出來的特定句子。因此，此類評論大多是聚焦“句”而不是聚焦“篇”、立足細節回應而不是總體感知，類似閱讀感受（及其背后思想活動）的截圖標記、片段剪輯。而這種反饋評點形式又會與總體閱讀感受模式相互強化：在這種形式的參與影響下，讀者需要通過點擊劃線進入另一頁面才能看到這些“批注式評點”，其閱讀過程會被持續打斷、無限切分，閱讀主體的總體感受節奏會被卷入網絡評論自身的局部化、碎片化結構。這當然是與當下時代社會生活的總體精神結構彼此呼應的：評論行為的碎片化形態，互文著閱讀行為（以及閱讀習慣、審美預期）的碎片化形態，這在根本上又是同現實生活經驗的碎片化形態相同構。

碎片化的結構特征會催生情感化的風格側重。與偏于理性化的傳統文學評論不同，網絡空間內的普通讀者評論常常會將“我”代人說事兒，以情緒表達甚至經歷講述來喚起其他人的共鳴。文本客體的得失優劣問題（以文本為中心的技術性話題），被閱讀主體的喜悲愛憎問題（以讀者為中心的感受性話題）大幅取代。在這一問題上，姜肖整理過數據性的論據支撐：“我們從評論文本入手，分別抓取中文互聯網知識索引‘知網’（CNKI）平臺上，關于《圍城》下載量最高的前100篇期刊文學評論題目和關鍵詞（397個），與豆瓣網絡平臺上《圍城》目錄下的5030篇讀者長評全文高頻詞（2005年10月6日—2025年2月7日，212295個），統計分析后可以看出，較之期刊文學評論高頻詞，如‘諷刺’（19次）‘藝術’（14次）、‘知識分子’（11次）、幽默’（5次）、‘隱喻'（5次）、‘悲劇'（5次）、困境'（4次）等，讀者評論的高頻詞，如‘人（26934次）、‘婚姻’（8146次）、‘生活’（6413次）、‘愛情’（4928次）、‘喜歡’（4213次）、‘人生’（3869次）、‘感覺（2223次）、‘感情’（1941次）、‘討厭（1572次）等，帶有更為鮮明的情感性特征。”①

這種理性向感性的轉軌，背后邏輯是表達行動的核心關注點由作者和文本轉向了讀者。隨之伴生的另一重要特征便是此類文學評論行為的高互動性：一位讀者的觀點分享，會迅速并長久地被其他讀者看到；對文學作品與相關評論的閱讀，在時空結構上幾乎是完全并置的，二者居住在只隔了一次點擊的相鄰房間內。讀者可以直接回應其他人對作品的評論一一可以表示贊同，可以補充續寫，也可以展開反駁。由此，自圓其說的評論老模式，演變出持續對話的評論新生態；評論作品的文字幾乎是在生成的同時便也成了獨立的被評論對象。在理論上，它們永遠都在生長、永遠都在獲得著新的（且可視化的）回應。這是一種“評論行為的再生產機制”。通過評論點贊、評論回復、熱門劃線和高贊評論排行篩選等機制，新大眾文學評論的高互動性、強續寫性，或曰“再評論機制”，被有力地凸顯出來并獲得鼓勵。

以上分析僅僅是初步的、個人化的觀察感受。文學評論聲音的“新大眾化”無疑是自媒體時代的新現象、新潮流，對其進行定論式的框定和總結顯然是不必要也很難做到的。重要的不是結論，而是關注的意識：無論如何，自媒體時代“評論區”意義的驚人拾升，是我們任何人都難以回避的事實，這種情形遠不止出現在文學或文藝領域，它在社會新聞領域的崛起幅度和影響力度顯然更加驚人，其背后是我們時代全新而強力的話語生產機制、評價生成路徑和傳播接受邏輯。這種新的邏輯，體現出兩個層級上的“重心轉場”：評論與文本之間的單向評定關系日益轉換為雙向對話關系；且“創作/評論”之間的對話關系日益轉換為“閱讀/評論”之間的對話關系。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我們該如何理解傳統文學評論的功能與位置？就我個人理解，作為行為的評論和作為文體的“評論”，二者是同一條賽道，但不是同一條軌道。與其焦慮，倒不如做好長期共存的心理準備，并去思考如何對話及互補。我相信這種“話語轉場”必會對傳統文學評論寫作產生“倒逼”作用，具體來說，至少以下三種品質，勢必在評論界獲得更鮮明、更迫切的強調：說人話，談文本，有風格。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