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的選擇與作家深沉的困惑

關鍵詞：托爾斯泰；深沉的困惑；實踐

習近平總書記在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中，引用了列夫·托爾斯泰的一段話：“如果有人告訴我，我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用它來毫無問題地斷定一種我認為是正確的對一切社會問題的看法，那么，這樣的小說我還用不了兩個小時的勞動。但如果告訴我，現在的孩子們二十年后還要讀我所寫的東西，他們還要為它哭，為它笑，而且熱愛生活，那么，我就要為這樣的小說獻出我整個一生和全部力量。”①值得托爾斯泰獻出“整個一生和全部力量”的小說，與“用不了兩個小時的勞動”的作品，區別何在？在一類作品中，作者表達的是自己“明白”的內容；與此相對，為托爾斯泰所珍視的另一類作品中，創作者表達的恰恰是他深沉的困惑。這一觀念引人深思，也可為當代中國文學發展提供豐富借鑒。

一

詩人阿多尼斯曾言：“詩歌，這座浮橋/架設于你不解的自我和你不懂的世界之間。”①那些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位置的文學經典作品，都集聚了諸多的“不懂”，是個體性、社會性、生存性問題在作家心靈中的投射。“本雅明認為，小說作者是給不了人們忠告的，因為生活的復雜性會讓作家陷入極度困惑之中，許多問題連他自己都沒有答案，他又怎么可能忠告讀者呢？比如，卡夫卡無法明確土地測量員K能否走進城堡；魯迅也無法解釋祥林嫂提出的問題（人死后究竟有無魂靈）。\"兩次世界大戰后，科學進步和理性發展能夠打造新世界的觀念被戰爭擊碎，人們開始質疑知識的進步是否真的改善了人類的境遇，以及人類在多大程度上能真正掌握自身的觀念。人是什么？人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世界為何如此荒誕？！由此催生了《等待戈多》禿頭歌女》《人都是要死的》《女仆》《椅子》等影響深遠的作品。在生態日益惡化的形勢下，《寂靜的春天》《沙鄉年鑒》等作品，提出了環境的問題。這也正如法國理論家羅蘭·巴爾特寫到的：“歷史從來不會告訴我們作者在寫作時發生了什么。把問題反過來問會更有效，去問問一部作品向我們傳遞了什么時代信息。”③

困惑深廣，作品才能是立體的充滿了豐富的張力。在《天問》中，屈原問世界的本原、宇宙的起源：“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問社會：“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馮怒，墜何故以東南傾？”問人生：“厥嚴不奉，帝何求？伏匿穴處，爰何云？”一口氣提出了170多個問題。這些關于天地、日月、山川、靈異以及人事的問題，既有當時未能解決的科學難題，也有他對歷史傳說的獨立思考和質疑，更是對人生的深深困惑。這些困惑并非簡單的無知或疑惑，而是對世界本質和人類命運的深刻反思。正是有了這種困惑與思考，才使得《天問》成為一部“氣往櫟古，辭來切今”（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的作品，超越古人，切近時代。南宋詞人辛棄疾用《天問》體賦創作了《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對月亮發問，別有意味。擴大范圍看，中國古詩中有許多著名的“問句”，如“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季白《把酒問月》，“不知細葉誰裁出\"（賀知章《詠柳》），“問渠那得清如許”（朱熹《觀書有感》），等等。羅蘭·巴爾特認為作家的寫作是為了呼應時代的問題，“何謂文學呢？人們為什么要寫作呢？拉辛難道與普魯斯特是為了同樣的理由而寫作嗎？”④如果一個作家不去追問這些問題，就等于將文學默認為一種“自我表達”，失去了文學撼動世界的意義。

就托爾斯泰本人的創作來看，《戰爭與和平》《復活》《安娜·卡列尼娜》這些偉大的作品正是源于其內心的困惑。他在創作《安娜·卡列尼娜》時，原本打算通過安娜的故事來勸誡婦女安分守己，但隨著寫作的深入，逐漸被主人公的魅力和她所經歷的困境所吸引，對她的命運產生了深厚的同情。因而他寫完這部小說時，突然大哭起來，這令家人感到詫異和不解。在托爾斯泰看來，“安娜死了”，不得不如此，但他對逼迫安娜走向死亡的社會有著深深的不理解。他原本意圖將安娜塑造為一個不守婦道的婦女形象并加以譴責；然而，在創作過程中，他改變了初衷，將安娜塑造成了一個追求資產階級個性解放的貴族婦女。他贊美安娜的典雅、端莊、美麗、聰明和質樸，并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但同時，他又從宗教倫理觀念出發，譴責安娜缺乏忍讓的宗教感情，沒有盡到妻子和母親的責任。通過安娜的形象，托爾斯泰探討了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復雜性。在作品中，安娜渴望真正的愛情和激情，但最終卻因愛情而走向毀滅。在這部作品中，作家通過列文這一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的人物，表達了自己被一系列深刻問題困擾的精神狀態和苦苦求索：為什么要生？我的生存以及所有別的人的生存的原因何在？我的生存和別人的生存有何目的？我內心里感覺到的善與惡的分離有何意義，為什么會有這種分離？我該怎樣生活？死是什么一—我如何才能拯救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部作品有著極高的評價，稱這部作品為“盡善盡美的藝術杰作”，并認為現代歐洲文學中沒有一部同類的東西可以和它相比。列寧曾辯證、深刻地分析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價值所在：“把這位偉大藝術家的名字同他顯然不理解、顯然避開的革命聯系在一起，初看起來，會覺得奇怪和勉強。分明不能正確反映現象的東西，怎么能叫做鏡子呢？然而我國的革命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現象；在直接進行革命、參加革命的群眾當中，各社會階層的許多人也顯然不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也避開了事變進程向他們提出的真正具有歷史意義的任務。如果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那么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至少會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質的方面。”①對革命有著深深困惑的托爾斯泰，用自己的筆寫出自己的困惑，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質的方面”，他因此成為一位“真正偉大的藝術家”。

二

作家書寫困惑，與文學的“本性”有關。別林斯基曾言：“哲學家用三段論法，詩人則用形象和圖畫說話，然而他們說的都是同件事。…一個是證明，另一個是顯示，但他們都是說服，所不同的只是一個用邏輯結論，另一個用圖畫而已。”②托爾斯泰所說“用它來毫無問題地斷定一種我認為是正確的對一切社會問題的看法”的那一類作品，即是“證明”，這是哲學等社會科學的任務。而文學，如海德格爾所說是“真理的自行置人”，是作家把自己對自然、社會、人生真切的體驗用充滿情感的、形象的文學的方式“顯示”出來。在這其中，困惑既是“顯示”的核心內容，也是“顯示”的核心動力。

列夫·托爾斯泰不斷地質問人的生存的真相和社會發展的本質，內心充滿了疾風驟雨式的沖突，無法自解，最終只能從神學中尋找安慰。據說，晚年時他的寫字桌上除了《圣經》和神學論文外，別無他物。最終，他從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秘密出走，十天后，在阿斯塔波沃車站的站長室因肺炎離世。人的精神出路究竟在哪里？這是作家的困惑。同樣，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一個藝術家、心理學家的眼光來觀察社會生活，通過對人物的自身感受、內心分析以及行動方式的描摹，展現了沙皇時期俄國社會的眾生相。用他自己的話說，“人們稱我為心理學家，不，我是高度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也就是說，我描繪人的內心的全部深度”③。“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誰解其中味，都云作者癡”，曹雪芹的“癡”情所在也正是無法明言的困惑。

以此來審視中國當下的文學創作，那些充滿了時代性的、社會性的，甚至生命本體性的困惑的作品，令人稱道。喬葉的長篇小說《寶水》①，寫的是時代大潮中她對鄉村巨變的困惑。喬葉坦言，鄉村情感很復雜，有很多事情令她困惑，這種困惑從小一直伴隨著她，即便長大以后離鄉村越來越遠，但困惑一直存于內心。作家通過青萍的視角，來思考個體與社會、傳統與現代、出走與回歸的沖突。城市與鄉村，能融合？“我”和預新，已是很幸福的一對夫妻，融合得不錯，但不是最好；“我”和老原則似乎被“農村那些根梢梢拖拽著”。小說通過寫青萍與婦女主任秀梅、九奶奶、大英等等的互動，探究時代變革中女性的命運。在這其中，香梅格外與眾不同：是一位美麗出眾、話少能干的女性，但時常因為丈夫七成的猜忌而遭受家暴。然而，香梅并沒有一直忍氣吞聲，隨著故事的發展，特別是在開飯店之后，逐漸展現出勇敢抗爭的一面，甚至借機把七成痛打一頓，“她一腳一腳地踢，像換了個人似的”“當我把他從坡上端下去時，看他一動不動地身躺在那里一幅死豬樣時，我心里有多暢快”，她要讓七成害怕。“我”對這個人物的態度充滿了糾結，既為她抱不平，但又不贊成她采取的反抗手段，如與初戀私會；但又對不贊成抱有同情態度：不如此，又能怎樣？

從小說看，喬葉深沉的困惑在于：城市化在世界范圍內突飛猛進，鄉村如何存在？為何要有老家？為何要有鄉村？這種困惑在語言層面體現出來，即是對方言的精心運用，“洋話”往往表現不出“土話”中豐富的意味。茵陳要“潑”，“越喝越覺得潑這個字妙，比沖，比泡，比煮都要好。活潑，潑辣，潑皮，潑灑，哪個詞組出來都有力道”；“景”著，亦即“寵”著，但不能用“敬著”，后者是長輩，把小輩作為一個“景”就不一樣了；再如“維人”之“維”，而不是“為”：“為人偏重于指向自身的修行修為，屬內在的。維人則更偏重于向外，意指對各種人脈資源的經營繕護。”這些活生生的民間的語言，地氣氤氳，有許多無法言明的意味。

與此相似，在劉建東的小說集《無法完成的畫像》②中，也充滿了困惑，時不時會出現“不知道”“不懂”“看不懂”“太離譜了”之類的詞語。誰送的丹麥奶糖？目的何在？為何后來又突然不送了？曲辰和董仙生這一對老同學，互相“看不懂”也“不想懂”；小張和曲辰不懂為何印彩霞不能承認當年的事情，小說最后寫出了“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單想不到的結局”（《丹麥奶糖》）。父親和小姨父互相不懂，父親提到小姨父時常感“郁悶”“疑惑”甚至“驚訝”進而“傷心”（《甘草之味》）。作者甚至將這種困惑引申到文學創作本身。從小就熱愛創作、“看了很多文學作品、偷偷寫了許多小說”的張小妹，面對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董仙生為她提供的一個在知名文學期刊“發現文學新人”欄目發表文學作品、完成文學夢想的機會，先是雀躍，但最終選擇放棄，安心做一名稱職的瓦工。這讓“著名”的文學評論家董仙生陷入深深的困惑：文學寫作的意義、價值何在？（《猴子的傲慢》）作品的動人之處正在于充滿了巨大的、無名的因而也是深沉的困惑，以困惑推動情節進展，并不試圖給人以豁然開朗之感，而是以無法解答的困惑作結。小說集的11篇作品中有10篇以“董仙生”作為主人公、敘述者。“董”與“懂”諧音，“仙生”與“先生”相近。從表面上看來，“董仙生”是一位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他的演講打動了許多人，是令人崇拜的、什么都“懂”的“懂先生”。但小說中的困惑，又使得他成為一位什么也不懂的困惑者：看不懂身邊人的選擇，想不清文學的意義何在，不明白自己人生的價值。作家在小說中寫出了比文學本身更重要的東西，而揭示這些深意、引讀者深思的，恰恰是文學，這也正是文學的價值所在。作家通過創作，打量鏡子中的自己，寫出了深沉的文學的意味，“董仙生”不失當下小說中令人心動的“中間人”的形象。

文學用感情浸泡過的語言、形象書寫深沉的困惑，也寫出了哲學論證、歷史描述、科學研究所無法寫出的內容。程千帆教授在其“杜詩研究”課上提出：“杜甫之所以偉大，是他的詩不能為《兩唐書》所代替。要把詩當作詩來研究。”①這是文學獨特的價值所在。

三

作家的困惑源于作家內心與外在世界的沖突，沖突越劇烈，困惑越“深沉”。胡風指出要“血肉地突進實際的內容去認識和反映黑暗”“血肉地深人具體的過程去認識和反映光明”，“感到血肉的搏斗”“感到血肉的追求”。②作家是在與人生的對話、質疑、互證中來建立自己的文學觀。這在文學想象一一創作的核心動力中體現得格外鮮明。想象在文學創作、藝術欣賞以及日常思維中都發揮著重要作用，它能夠幫助人們構建新的世界，理解未知的事物，甚至激發創新的靈感。內激信息通常指的是來自個體內部的信息，如個人的經驗、情感、愿望等。這些信息在想象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它們為想象提供了素材和動力。外激信息則是指來自外部環境的刺激，如感官輸入、社會交往、文化背景等。這些信息同樣對想象產生影響，它們可以激發新的想象，也可以限制或塑造想象的方向和內容。在想象的過程中，內激信息與外激信息之間可能會產生沖突。例如，個人的愿望可能與現實環境相悖，導致想象中的世界與現實世界產生差距。這種沖突可能激發更強烈的想象活動，也可能導致想象的受挫或停滯。然而，正是這種沖突和張力，為文學創作和藝術表現提供了豐富的源泉和動力。③“扎加耶夫斯基的詩歌基本上都是矛盾和沖突的產物。“我認為有一個詩的來源 一一個內在的來源一一某個時不時消失又重現的事物。詩歌誕生于內心生活和某個外在事物的沖突，但是，一定還存在別的東西一一活力。沒有活力，我只會有沉默和憂郁的日子。”④“神經如琴弦”（顧隨語）的詩人對外界頻頻發出疑問、產生沖突，借此更多地探向自我，是自己和自己爭辯，產生了極其復雜的“化學”反應。

在一些理論家、作家那里，這種困惑如此深重，以至于作家要向“神”一類的因素求助。在榮格看來，在原型的控制下，創作是非自主性和非個人性的，超人的力量、“更高的律令”，藝術家的“手被捉住了，他的筆寫的是他驚奇地沉浸于其中的事情；…他只能服從他自己這種顯然異己的沖動，任憑它把他引向哪里”，作品好像不是作家創作的，而是“完全打扮好了才來到這個世界，就像雅典娜從宙斯的腦袋中跳出來那樣”。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說，不是歌德創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造了歌德。有的作家則向靈感求助，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這種如有神助的創作體驗，是一種妥協，作家想要表達的與能表達的之間的妥協：“靈感這個詞已經給浪漫主義作家搞得聲名狼藉了。我認為，靈感既不是一種才能，也不是一種天賦，而是作家堅韌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與他們所努力要表達的主題做出的一種和解。”①

這些說法未能提供有效的答案。馬克思曾說：“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②偉大作家強大到富有神秘性的創造性的困惑來處在何方？從馬克思主義理論來看，答案在于“實踐”。馬克思的感性論并不排斥“直觀”，但這種“直觀”既不是康德式的先驗直觀，也不是費爾巴哈式的簡單直觀，而是一種現實的直觀能力，這種能力是社會一歷史的構造物，現實的社會歷史條件決定著直觀的形式和內容。馬克思強調基于外部感知的“感性”的社會歷史性，批判各種抽象的“感性論”，認為“對象如何對他來說成為他的對象，這取決于對象的性質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本質力量的性質”③，人的感覺器官以及相應的外部感知的能力不是給定的，而是伴隨著人的自我生成的現實過程。“五官感覺的形成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物。”包括困惑在內的作家對世界的體驗，源自生活經歷、人生體驗、藝術積累等各個方面的實踐。馬克思主義理論立基于唯物主義觀念之上，給予這一問題以動力性的回答。

四

中國當下的文學創作存在的問題與作家困惑的不“深沉”有關。比如，獨特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中間人物”尚不豐富。周立波《山鄉巨變》中，農村干部李月輝、鄧秀梅，青年農民陳大春、盛淑君、雪君等，都或多或少地帶有概念化、符號化、平面化的問題，而不求進步、不愿入社的陳先晉，工于心計的菊咬金，好逸惡勞的張桂貞，則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亭面糊”盛佑亭，可稱為一個鄉村小生產者的“共名”：“作者用在亭面糊身上的筆墨，幾乎處處都是‘傳神’之筆，把這個人物化為有血有肉的人物，聲態并作，躍然紙上，真顯出藝術上錘煉刻畫的工夫。亭面糊的性格有積極的一面，但也有很多缺點，這正是這一類帶點老油條的味兒而又擁護社會主義制度的老農民的特征。作者對他的缺點是有所批判的，可是在批判中又不無愛撫之情，滿腔熱情地來鼓勵他每一點微小的進步，保護他每一點微小的積極性，只有對農民充滿著真摯和親切的感情的作者，才能這樣著筆。”④當代文學史上，“中間人物”最典型的是《創業史》中的梁三老漢、《山鄉巨變》中的“亭面糊”、《艷陽天》中的“彎彎繞”以及趙樹理和“山藥蛋派”作家筆下的“吃不飽”“小腿疼”與賴大嫂等。在這些人物身上，體現的是作家基于困惑的思考。在世界文學范圍內看，俄羅斯作家塑造的多余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零余者，也具有同樣的魅力。

當下的創作，尤其是主題寫作，能給讀者留下印象的人物尚嫌不足。正如孟繁華反思當下鄉土文學創作的問題：“作家們不僅紛紛站在了梁生寶一邊，爭先恐后地塑造梁生寶式的人物（遺憾的是至今也沒有創造出一個像梁生寶那樣有影響的文學人物），不僅不再對梁三老漢、‘亭面糊’和‘彎彎繞’這樣的人物有興趣，而是徹底放棄了他們，這是我們的鄉土文學文學性不斷式微的一個重要原因。”①當下的文學是否能成為有效的社會知識，如列夫·托爾斯泰一樣成為時代的“鏡子”？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當今時代，變化的速度日益加劇，為作家們提供了豐富的困惑，典型如科技與人文，尤其是強人工智能營造了巨大的問題場。“數智化”“人工智能”等詞語，進入《咬文嚼字》“2024年十大流行語”等各類熱詞的榜單。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Artificial Intelligence，GAI）對人類的生活產生了全方位的沖擊，且就目前的態勢來看，沖擊的范圍會越來越廣，力度會越來越大，問題的層次越來越深。2024年新高考卷一的作文即圍繞這一現象發問：“隨著互聯網的普及、人工智能的運用，越來越多的問題能很快得到答案。那么，我們的問題是否會越來越少？”顯示這一困惑的普遍性。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文藝創作這一極富有個性化的領域，被認為是“人工智能”的觸角未及之地，這也是人們常談及的話題：技術能否突破自身的天花板，進入藝術領域？但就目前的情況看，“‘基于自注意力機制的神經網絡架構’的新一代強人工智能通過在萬億級別巨型語料庫中的不斷反饋訓練，以及對人類思維和表達習慣的深度學習，已經具備了極為強大的信息處理和語言輸出能力，不僅可以解決跨越多學科領域的高難度創新性任務，也逐漸在人類引以為傲的文藝創作領域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②。就目前ChatGPT所實現的文學內容生成情況來看，強人工智能“通過人與機器動態互補的協調配合，有助于打破兩者的二元對立，共同創造物質與精神價值”。從藝術創作領域看，以ChatGPT為代表的強人工智能憑借史無前例的強大計算能力、特殊訓練方法和海量數據庫，創作比之前“小冰”“九歌”等專攻某一文學類型的寫作機器人更多、更豐富的文藝作品。強人工智能之“強”在其強大的學習能力，能夠利用自己作為生成型大語言模型（LargeLanguageModels）的理解能力對數據材料進行轉化與整合，并不斷修正，與人類的積累、學習有相通之處，大數據、大算力和大算法共同建構智能模型。從文學經典中學習文學性的表達，抽取經典中深藏的神話故事、典型情境，融合文化原型，積累打動人心的力量。在作品的獨創性上，強人工智能面對同一題材、不同時間創作出不同的作品，“輸出內容在邏輯、情感上向人類智識充分靠近，從而獲得與人類的對齊與共情”；甚而這種海量數據庫式的創作，其規模在量級上趨近于人腦，使得機械復制時代消失的“光韻”重新生成。對人工智能發展持開放態度的學者認為，人工智能的發展不可限量，產生“自我意識”可能是不久的事情。

這一困惑延續了文藝表現科技與人文的沖突的傳統，在這一傳統中產生了豐富的作品。例如，英國作家珍妮特·溫特森的《人形愛情故事》探討人與仿生人（或人形機器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展現主角與仿生人之間復雜而深刻的情感糾葛，挑戰傳統愛情觀念，思考科技、人性、愛情和道德的復雜關系。美國作家威廉·吉布森的科幻小說《神經漫游者》，設定了一個高科技與反烏托邦并存的未來世界，創造了“賽博空間”（cyberspace）概念，并引發了“賽博朋克”（cyberpunk）文化。丹·西蒙斯的小說《海伯利安》將目光投向28世紀，拷問人性、信仰、權力、愛情等生命性問題。近些年，基于現代化進程，尤其是互聯網領域的快速發展，許多中國科幻作品令世界矚目。劉慈欣的《三體》、王晉康的《水星播種》、何夕的《天年》等，在廣度上審視人類文明與外星文明的碰撞與博弈，在生命史的縱深上思考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神秘性與豐富性，是對時代困惑的體驗、思考與探究，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

中國傳統文論的要義之一在于“修辭立其誠”，作家個體的“誠”與“天”之“誠”相通，文以明志，文以載道。有著深沉困惑的作家，才能在“誠”的推動下“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唐·盧延讓《苦吟》）、“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唐·賈島《題詩后》）。作家在豐富的實踐中發現富有意味的困惑，并將之深化、濃化，鍛造出深沉的困惑。這樣的作品，才能如馬克思評價巴爾扎克的：“他匯編了一部完整的法國社會的歷史，我從這里，甚至在經濟細節方面（諸如革命以后動產和不動產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的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中國傳統文論與馬克思主義文論相會通，構建豐厚的文學觀念，有助于創作者對用形式探索追求遮蓋對社會歷史的深人的文學、對用身體感性的依賴代替“深人生活”的文學、對用殘酷性的追求代替對“歷史必然性”追求的文學保持警惕，創作出更多令讀者“為它哭，為它笑，而且熱愛生活”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