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作生活的李銜夏,是我這幾年特別關注的廣東年輕作家之一,近年來集中閱讀了他的小說,現在主要是就他的中短篇小說展開探討。
李銜夏的出現是小說界的一個異數,起碼是廣東小說界的一個驚喜。他是一位桀不馴的小說家,也是一位邏輯嚴密的小說家。他的小說充滿了奇思異想,但讀起來非常真實可信。他的路子既帶有先鋒小說家的余韻,但又具有積極的現實關懷。他的小說基本上都取材于現實生活,沒有回避現實中的種種難題;但是也不斷掃蕩生活的邊界。我感到他有時候是無視生活邏輯的,比如說《江底的河》里面的男主人公李紅兵在跟異性睡覺時會噴射出粉紅色的液體。這是無視生活邏輯的,但讀來依然是真實的。這種真實來自小說內在的邏輯,我們知道生活邏輯跟小說邏輯應該是不同的。他建構了自己的小說邏輯,同時又不太遵循現成的小說秩序。比如小說界普遍以故事稱王或以現實主義作為寫作宗旨,但他卻另辟道路,讓人耳目一新。他的小說給我最大的驚喜就是:具有很強的獨創性。讀他的小說可以印證:文學依然是想象力的世界。
他的小說經常從傳統文化中吸取資源,但又不是俯首帖耳,總是能從傳統中得出新的理路或者某些顛覆性的解讀。譬如在《江底的河》這部中篇里,他關于種種宗教或學說,諸如佛教、道教及墨家的思想,讓人耳目一新。他的小說從日常生活入手,但總能超脫生活中的一地雞毛;從經驗中來,但能寫到超驗中去;從現實入手,又能夠寫到超現實的層面。他的小說從現實中來,卻不是對現實亦步亦趨的奴仆,而是揭開現實溫情脈脈的面紗,發現愛與痛的瘡疤,乃至人心的憂郁與悲涼,譬如短篇《我跟你說他》。
他的小說,尤其是中篇小說,思路很獨異,思維也很跳躍,大開大合,閃轉騰挪。有時候,他按照自己理解的小說邏輯建立一個世界,想象跟虛構,夢幻與寫實,都能自如轉換。他能夠透過生活的表象去創造一個與眾不同的新世界。這個世界非常生猛,也非常寬廣。他在敘事上大膽拐彎,神出鬼沒。語言是生龍活虎的,機智詼諧,熱氣騰騰,有一種汁液淋漓的暢快感。對人物的挖掘很深入,能觸及人物內在世界乃至不可知而無法言說的神秘層面。他不是特別節制,也不是特別內斂,總能夠寫出一種虎虎生風的氣勢,熱烈而不失控,準確而不呆板。他的敘述節奏特別快,有一種公路電影的感覺,在路上不斷展現人物、情節及場景。
他涉及的主題有殘酷的青春,成長中的種種障礙、狂風驟雨,還有婚戀家庭與兩性的關系,生存與成長,生活與命運,尤其包括對生命、靈魂等終極意義上的探討。李銜夏不是一篇小說反映一個主題,而是一篇小說同時包含幾個主題。他把這些主題融合為一。從這點來看,他有很大的雄心,也有非常強大的寫作能力。這些主題在他的小說里面交織、融合、糾纏在一起。從這點來看,我覺得季銜夏的小說擺脫了當下不少作家往往滿足于講好故事的想法,而是走向更加寬廣的世界。很多作家的小說讀起來故事很好,人物也不錯,形象也鮮明,但是讀完之后,總是覺得缺少了點什么;這跟我理解的好小說還是有不小的差距。李銜夏的小說能夠滿足我對好小說的期待。也就是說,在人物后面有靈魂,在故事后面有思想,尤其是有語言、思維、意識等諸方面的創新。李銜夏的小說能夠觸及靈魂的層面,探討人性的復雜多變,這使他的小說具有故事背后的意義。這樣的寫法難度很大。至少,要求小說家必須具有相應的敘事手段、修辭和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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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意是這樣的:作家應該把創作的難度留給自己,而盡量減少讀者閱讀的難度。這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在強調作家要不斷超越自己,不斷突破自己設置的障礙,但是要減少讀者閱讀的障礙。也就是說,要加強小說的可讀性。這也是李銜夏選材時特別關注現實中種種問題的原因之一吧,
為什么我說李銜夏這種注重思想性、思辨性的小說比較難寫呢?他這種小說如果是按照以前常規小說的寫法,估計就很難對付。比如說,20世紀80年代中期興起的新寫實主義,像劉震云、方方等的寫法,估計就對付不了這種復雜的小說命題。哪怕是先鋒小說,比如說馬原、余華那種寫法,恐怕也是比較困難的。這樣的話就必須要求作家,具體來說就是我們的李銜夏這個青年作家,為自己發明、創造一種新的寫法。這個要求特別高,也特別難。但是當我系統閱讀了李銜夏的小說之后,我認為他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一個小說家能夠走上自己的道路,發出自己的聲音,逐步建立自己的小說世界,完善自己的面目,從這點來看,可以說已經在路上了一在“取經”的路上。
李銜夏小說的主題很寬廣。他小說的主人公男女老少都有。作為一個相對年輕的小說家,在描寫老年人的時候,他也能夠抓得非常精準,觀察非常細膩。無論寫男女老少,他都能夠扎根于當下的社會生活現實,而不是架空歷史,也不是按照當下年輕作家那種奇幻、穿越的路子。但是他也寫出了一個變幻莫測的超驗世界。
李銜夏有一部長篇小說叫《人類沉默史》。這部小說是他25歲之前寫好的,有34萬字。我覺得作為不滿25歲的作家能完成這樣一部長篇本身就很了不起。這部小說有不少創新之處。為什么必須要提到這部小說呢?他在后記里面有一句話我很認同。李銜夏這篇后記就是一篇非常好的小說創作談或關于小說的文論。它里面有句話
“在路上”也可以作為解讀李銜夏小說的一個關鍵詞。他的很多小說,包括《旗煊》《江底的河》都是一種“在路上”的寫法。“在路上”就是說,他不斷通過人物的游走,通過種種路徑(包括陸上的交通工具如火車、飛機)遭遇的人與事,逐步展開人物的靈魂世界。這種鏡頭感極強的敘事,很容易出新而難以捉摸。我可以說是一個很專業的讀者了,仍很難猜測他接下來想說什么。從這點來看,李銜夏的小說邏輯與眾不同,他的思維是跳躍性的,你很難從一個線性的邏輯去捕捉他小說的走勢。
我想起法國思想家德勒茲有一個理論叫作“塊莖理論”,他認為世界是呈塊莖結構的,小的塊莖如土豆,大的塊莖如宇宙;它不是一種線性思維,也不是一種樹形思維,不是所謂的“扎根”——“扎根”還是一種線性的思維。從這點來看,李銜夏為自己發明的敘事手段,其實是一種非線性敘事。巴赫金探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面重點談論復調結構,這也是非線性敘事。李銜夏特別看重法國文學、俄國文學和美國文學,這在他的相關文章中可以看到。特別有意思的是,他有個觀點,認為小說主要是浪漫主義跟現實主義,認為現代主義乃至后現代主義都可以包括在浪漫主義里頭。他認為拉美文學爆炸不過是西班牙語文學的邊地復興,不是一次靈魂的革命。這是他的觀點,我不是完全認同。我覺得當小說發展到后現代主義的時候,它跟浪漫主義肯定不一樣。另外,按羅杰·加洛蒂的說法,如果你要說關涉現實,那么所有小說都可以歸到“無邊的現實主義”中,譬如卡夫卡的小說。但這跟我們通常認為的現實主義當然不是一回事。
李銜夏為自己發明了一種跟別的小說家不一樣的敘事手段,這是我特別看重的。哪怕他的成果不是那么顯著,但起碼他在處理這些復雜主題時有他個人的獨特方法。從小說修辭學的角度來看,李銜夏無疑找到了自己的創作方法,并初步具有了自己的面目、腔調和聲音。譬如思維上的斷崖式跳躍,時空的不斷變換,打破線性敘事或樹形敘事而出現了片段式和塊莖式的結構。這樣,才能夠在一篇兩三方字的小中篇里頭,同時處理那么多重要的命題,他成功運用了這種可以歸屬于后現代寫法的復調敘事。
在我看來,這絕不是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能夠涵蓋的。傳統的現實主義寫法,比如說只是滿足于講好故事的那種寫法,因為是線性思維,估計很難完成這種艱巨的任務。這種時空的變幻、人物命運的突然拐彎,都需要他發明出一種新的小說寫法。
三
部小說都有相應的男人。那些男人就是陪襯,是空心人、塑料人,是綠葉,都是為襯托小說里面的那些女人。有首歌這么唱,女人是老虎。他小說里面的女人氣場都強大,每一個都張開血盆大口,有對男人生吞活剝的氣勢。像《旗煊》里面的那個女主人公氣場很強大,她的真名實姓,小說的敘述者兼男主人公蘇天樞(基本上是個配角)對此是不知道的。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個美女,神出鬼沒。又如《江底的河》里面的道姑素川,她其實是個假道姑,是個墨者。這個素川寫得形神兼備。
在李銜夏的小說里,有好幾個叫李紅兵的人物。這個姓名在李銜夏的好幾篇小說里都出現過。“李紅兵”就像是多胞胎一樣,我注意到“他”不是同一個人物。為什么呢?“他”娶的老婆都是不一樣的。可能有人會反駁我,一個人可以娶好多個老婆。但是我看到,這些“李紅兵”各有其面目、職業或教育背景等,除了年齡相近外,其他沒有可以統一到一個人物身上的特征。因此我基本可以斷定,是他們共享一個名字,應該說都是李銜夏的化身或分身,是分身術的產物。他應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符號或名稱。李銜夏的原名就叫李鴻斌。這很有意思。但是李紅兵身邊的女人就特別精彩,各不相同,有妻子、情人等等。比如說在《無物》里面,這個李紅兵是一個因為處理父親跟老婆的別扭關系搞到焦頭爛額的小職員。《給陌生人的遺書》講的是一個白日夢患者活在自己的妄想之中,這篇小說就略顯空洞,在發表之前我有幸讀過,后來發表在2017年第11期的《廣州文藝》。
在《江底的河》里面,這個李紅兵的戲份就比較多。可以說,我們的作者李銜夏把他提拔到了男主人公的重要位置上。這個家伙有其荒誕及奇特之處,他是一個天賦異稟的獵艷者。他追求過很多美女,都能夠得手。后來他對素川情有獨鐘,雖困難重重,但他鍥而不舍。這個“李紅李銜夏是一個寫女人的高手。當然他每一兵”,在一系列的李紅兵當中特別值得我們關注。
在《人類靈魂工程師》里面,這個李紅兵的戲份也很重要。也許,清遠本地的文友讀起來會有特別的感受,對里面的主要人物魂哥,會有更多的體會,這顯然有一個人物原型。這個李紅兵是個作家,也是個殺人嫌疑犯。根據小說結尾他的自白來看,估計他是一個真正的殺人犯,但是真相撲朔迷離。這個也是李銜夏慣用的“伎倆”。在《旗煊》里面,“旗煊”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也是一個謎。
四
《旗煊》是李銜夏目前影響最大的一部小說,也可以說是他的成名作,在我看來恐怕也是他最成功的一部小說。李銜夏的中篇寫得比短篇要好。他的中篇寫得特別飽滿、從容、鋪張,好幾條線索相互交織,有條不紊。他的短篇就相對單薄一些,有時候給人感覺是略有展開但沒有發育成長起來。《旗煊》這部中篇最成功的地方是,它的敘事手段像公路電影那樣,故事一直在路上開展。一開頭,就是高鐵路過清遠的時候,敘述者“我”跟“旗煊”這個美女相遇,當天晚上就發生了一次“兒童不宜”的事情。我注意到,李銜夏寫性愛很節制,直到結尾才再次發生這種事。那就是后來“我”強暴旗煊,那一晚來了五次,一共是六次。這個寫法有點像公路電影或者公路小說。在西班牙語的流浪漢小說中也有這么一種寫法。
有意思的是,《旗煊》里的故事都發生在陸地上;《江底的河》里的人物卻在江河上漂泊,這可算是一部水上的“公路電影”。水上是沒有公路的,我想說這是水上的旅途。開始,素川在小船上生活,后來,李紅兵遇上了素川,他們也主要是在水上活動,在“水路”漫游。這兩篇可以對照來閱讀,結局也有一種對應關系。旗煊像一個謎團那樣從“我”的身邊逃逸,給讀者的感覺應當是自殺—一她從火車上跳下去。而《江底的河》中的李紅兵,后來終于得到了素川的愛情和肉體,但他最后卻選擇了逃離。
《旗煊》里面的主人公是一個精靈般的人物,追求自由,每天換一個姓名去生活。在陳村,她天天更換名字,卻照樣姓陳,這個設計就有很強的儀式感。這就帶上李銜夏小說的印記了。每天換一個名字去生活,這是什么意思啊?這是拋棄過去的身份,每天以新的身份去生活一一我是這樣理解的。這種寫作方式特別有創造性,是一個驚艷的創新。這個女人,讓我想起梅里美小說《卡門》里的女主人公卡門。這個女人很美貌,很聰明,很強悍,很仗義,天不怕地不怕,為別人出頭,幫助了不少人。但是她也有致命的軟肋。比如說她在情感上受過很大的傷害。另一方面,她跟我們這篇小說的敘述者兼男主人公蘇天樞之間的關系是很復雜的。他們一開始就上床,后來被蘇天樞強奸并最終得到了她的愛情并結婚,而她卻又跳火車自殺。我注意到李銜夏寫男主人公的時候,喜歡將其寫成知識分子或作家,這個可能就帶上一點偽自傳的味道了。總之,小說不斷地顛覆故事的走向及讀者的預期,懸念迭出,敘事詭奇,難以捉摸。這個女人是不按常規出牌的,身份百變,行蹤飄忽,這跟小說自由出入時空的敘述也是相應的一一說到去西寧、德令哈,去長沙,去到這個地方那個地方等等。女主人公出于對自由的渴望,這種在路上的狀況,也是一再地逃離。一開始他們在火車上相識,最后也是死別于火車上。這是一個敘事的圓環,到此是合縫對接。這是一篇比較成熟的小說,有不少創新之處。
《江底的河》在我看來也是一部成功的作品,與《旗煊》兩篇小說可以對照閱讀。這部小說基本上很少講陸地上發生的事情。故事發生的背景主要在水上,在河流上。素川是個偽道姑,實質上是一個墨者。這兩個人的關系也寫得很復雜,千回百轉,很有層次感,寫出了男女愛戀的細微曲折和人物的內在心理。素川這個人物跟《旗煊》里的女主人公有所不同。這個“李紅兵”作為次要人物兼敘述者,事實上也可以當作男主人公看待,比別的“李紅兵”寫得飽滿多了,比《旗煊》里面的敘述者寫得更飽滿、更立體。素川這個人物很有意思,她是一個以拯救蒼生為己任的現代墨者。她在水上修行,并治病救人。素川基本上是禁欲的,不近男色,也不近女色。李銜夏寫兩性關系,很少寫到同性戀,基本上都是異性戀,所以這個女人禁欲就是不近男色。她是不會輕易跟男人發生肉體關系的,但“旗煊”就不一樣,她隨時隨地都可以跟男人發生性關系,但又從不認為自己是妓女。她或是張揚性自由,或者是滿不在乎。素川后來終于動了凡心,接受了李紅兵的感情和身體,李紅兵卻又逃跑了。這兩部小說的寫法及人物等等,有一種相互映照的鏡像關系。這兩部小說可以說是姐妹篇,互為倒影。
這個小說里面對傳統文化尤其是對佛家、道家思想的闡述,有不少作者個人的觀點。我對這些傳統文化了解不多,也不敢說李銜夏是對的或是錯的。但是我感覺他在處理這些傳統文化或傳統資源時,有一定的文化自信,他的觀點在小說中看來也還能自圓其說。后來李紅兵剃了光頭,以和尚的面目出現。一個和尚跟一個道姑在水上生活,這種處理是很大膽的,也很荒誕。《旗煊》的敘述節奏就比較快,有點狂歡的感覺,跟李銜夏生龍活虎的語言是相稱的。《江底的河》的敘事節奏就略微放慢了,但也更從容,比較舒朗、放松,效果挺好。
五
總的來講,我認為李銜夏找到了自己的敘事方向,具有自己的敘述結構和腔調,作為小說家的面目逐漸清晰。我很看重小說中的聲音。在他的小說中,作為小說家的聲音也許多了點,比如遍布于小說里的議論、闡述等等。作為人物的聲音卻顯得有點弱了,人物的聲音如果更多更強大一點,那么會更好。在他的很多小說里面,都有對小說本身的看法,這種寫法是元小說的寫法,有明顯的后現代主義小說特征。他所寫的這些內容,亦能超脫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而能觸及靈魂敘事,包括對生命、自由、靈魂的思考,或者說對寫作本身的探討等等。這些都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這是一個小說家很可貴的品質。
他的敘事手段跟小說修辭也很豐富,使用起來比較自如。在某些短篇里面表達顯得不夠嫻熟,有磕磕碰碰之處。但在題材和寫法上有較多創新。如果要說他的不足,比如說一些漏洞、缺陷乃至硬傷等等,我個人一時不容易找到。他的小說基本上是能夠自給自足的。他的小說對世界,包括對人性圖景的探測,還可以更深入、更準確。比如說,在某些短篇里頭,《無物》也好,《給陌生人的遺書》也好,有些地方還是寫得比較含糊、拖沓、生硬。像中篇《人類靈魂工程師》,在寫實與想象之間略有脫節乃至阻滯,在起承轉合上不夠圓熟。他的敘述語言,還是有一些公共話語,沒有完全清除陳詞濫調。對于藝術家來說,我總覺得陳詞濫調是大敵,一定要清除。還有就是,語言還有雜質,不夠精純,還可以更加錘煉、精確。這些問題,在寫作的過程中都不難解決。與其說我在給他雞蛋里挑骨頭,不如說是對他抱有更高的期待。他已經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這是可以期待的。希望他能夠真正完善他的小說世界,帶給我們更多更有說服力的小說。
作者單位:廣東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