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解決的問題

一、記憶之場：成為“問題”的“澳門”

澳門從歷史的荒漠中走來，似乎越走越快，正以加速度滑向未來。澳門不大，卻處處是時間之痕：哪吒廟、大三巴、鄭家大屋它曾經低頭沉默、隱忍悲壯，它如今靜謐和馨、海容萬物。澳門像一個時空黑洞，將匯聚于此的東西文明盡數吸收。

我一直很好奇，“澳門”是什么？“澳門”的文化基因密碼是什么？作為符號性事實的“澳門”由哪些“事實”（réalité）組成？在“澳門”這個“力場”中，各“質點”如何運動及相互作用？其所交混出來的“澳門性”是什么性？“澳門性”和“現代性”之間存在什么聯系？“澳門獨特性”（Macau identity）又如何解釋？“澳門”的起點在哪里？“澳門”將去向何方？“澳門”是如何成為“澳門”的，它何以能以咫尺之地通九萬環球？在全球化的大潮中，為什么要研究“澳門”？會否如“中世紀是科學的黑暗世紀”一樣，“澳門無價值論”是否也可能只是一個神話一般的誤解？記憶之場中的“澳門”，呈現出怎樣的光譜？能否為“澳門”建立一個通用模型或者可視化模型？“澳門”能為人類文化的長期保存和文明共融提供怎樣的經驗？一—是的，人對于意義，總有固執的占有欲。和對“澳門”持“偶因論”的朋友不同，我總覺得“澳門”之成為“澳門”，是必然的。

2025年1月4日。這一天，我穿過黑白葡國碎石鋪設而成的塔石廣場，走向塔石體育館吳志良主席《何以澳門》新書發布會現場。腳下，黑色的碎石如漣漪層層漾開。我忽然生發出一種奇妙的感覺——我仿佛走在一條通往“澳門”的時空隧道上，而《何以澳門》，將會是打開“黑洞”的鑰匙…以至于三點半到達會場時，已毫無立錐之地了。但無妨，我的大腦躲在厚厚的人群后面，抓取這491頁密密麻麻的記憶方塊，繼續“海嘯”。

二、何以“澳門”：澳門學研究的本體轉向

概念即歷史①。首先是起點問題。據考證，中文文獻中第一次出現“澳門”這一地名，是在明嘉靖四十三年，“廣東監察史龐尚鵬上《陳末議以保海隅萬世治安疏》（又名《撫處濠鏡澳夷疏》）。這是澳門歷史上第一份中國人對澳門問題表示關注而留下的文字記錄”。而作為實體或存在的“澳門”，其歷史自然要往前推：要么把嘉靖八年（1529）中文文獻出現“蠔鏡”一詞算作澳門歷史的開始，要么從嘉靖三十六年（1557）葡萄牙人正式定居澳門并開始建立澳城算起。關于澳門開埠，史學界有充分的研究，如湯開建在《明代澳門史論稿》中寫道：“澳門的開埠并不是由葡萄牙一國商人開辟的，而是由包括東南亞、日本、華商（假倭）及佛郎機各國商人開辟。嘉靖四十四年（1565）葉權游澳門時說：‘島中夷屋居者，皆佛郎機人。’可證，自嘉靖末，澳門居民已變成以葡萄牙為主要居民成分的中國城市。”③但澳門成為殖民地的起始時間點，卻似乎仍待考證（事實上，只要一涉及澳門史，尤其是19世紀以來的近現代史，總能牽扯出無休無止的問題）。總之，澳門不僅吸引著葡萄牙人“舉國而來，負老攜幼，更相接踵”，也讓“閩、粵商人趨之若騖\"。到了清代，“來到澳門的西洋商人越來越多，有英國、法國、西班牙、荷蘭、瑞典、奧地利、國、丹麥、亞美尼亞、意大利、俄羅斯、美國等國家的人”。因此，吳志良在書中反復強調：“澳門是早期全球化的結晶。”到了近代，澳門開始扮演“人類文明實驗室”的角色，而“文化合作交流基地是近年提出來的一種構想，十分契合澳門歷史和現狀”@ 一吳志良以筆為刀，精準地剖開澳門作為“中西文化交匯點”的扁平化標簽，點出文化交融的復雜肌理。不過，由于“人類文明實驗室”在不同場合提得多了，“很多人以為是我提出的，其實最早應該是生活在澳門的葡萄牙學者AlfredoDias提出的”。2月18日，吳志良在澳門大學所作的“從‘何以澳門’到‘從澳門出發'”的講座上如是說。

相較于澳門四百多年的“漫長”歷史，澳門歷史研究的起步要晚得多，且經歷過多重轉向，如從境外學者主導逐步轉變為澳門本土學者主導，研究核心由長期受限于中葡關系史至逐步打開格局，澳門本土知識界、知識體系及解釋體系從無到有、逐步成形，由早期中葡兩國政治家及史學家劇烈紛爭、分歧巨大演進至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逐漸“褪色”，等等。

于20世紀80年代首次提出的澳門學概念標志澳門本土學術意識的覺醒。作為澳門學的主導者和主推手，吳志良認為澳門學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第一次浪潮發生于中葡關于澳門問題談判前后，學術界集中探討中葡關系中澳門的地位和作用；第二次浪潮始于21世紀初，特別是2005年歷史城區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后，學者們自覺地探尋澳門獨特的歷史文化進程，為新生特區的社會發展和人文建設提供理論支持；近年來，隨著澳門學作為獨立學科建設的呼聲日漸高漲，學術界在全球視野下重新發現澳門本土獨有的人文意義和普遍價值，第三次浪潮悄然興起。”①澳門學發展至今，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不過，在我看來，澳門歷史研究最值得稱頌、最值得驕傲、最具深遠意義的成就，是澳門歷史話語權的回歸，是澳門學術自主性的初步確立”。然而，“澳門”的歷史主體、歷史原貌、解釋體系等關鍵問題，答案仍是模糊的。譬如：

澳門是什么？主流敘事認為，澳門是“一杯雞尾酒”或“被殖民的混血兒”，不明真相者甚至將澳門和香港混為一談。吳志良明確指出：“香港是經濟城市，澳門是文化城市。經濟的香港和文化的澳門，應該就是這兩個城市在大中華地區的最大特色。”③文化是澳門的生存之道，這是吳志良的一貫主張，也是他博士學位論文的主要觀點。那么，澳門的文化基因圖譜又是怎樣的呢？

吳志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了更深層的史學方法論突破：“需要本土視角，需要將研究主體從中葡關系史轉向澳門內部社會的演變。”④突破的路徑，則分為宏觀考察和微觀深究兩個面向，具體請參看第379、388和395頁。

以我不成熟的眼光來看，澳門不是陸權文明的附屬品，不是陸地文明向海洋文明延伸的前哨，也不是被動接受文化碰撞的容器；既非“只讀”，亦不可任意“編輯”。或許，它是一種近乎無限的雙重級聯反應器，又或許，它是類黑洞的、同時具有某種“求生意志”的“機器生命”？手中的《何以澳門》依然保持著喧囂的沉默。細心翻閱，吳志良的“澳門”觀似乎暗含后殖民史學或曰解殖史學的鋒芒。他的“彈丸之地，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和睦相處數百年，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同而和、和而不同的社會環境”“歷史上的澳門之所以能夠在中華文化與世界交往中持續不斷地發揮積極作用，是因為澳門自開埠后，偏隅一方，又一直生活在中華秩序內，葡萄牙人的入據并沒有改變這種狀況”等相關論述，實際上揭示了一種反向的文化編碼——不是歐洲文明“啟蒙”漁村，而是嶺南文化對殖民體系進行柔性解構。為此，吳志良呼吁澳門學研究進行“本體轉向”，即由“政治史、中葡外交史、中外交通史的主線”研究轉向“本地社會內部演進的研究”，以構建澳門本土知識體系和解釋體系。這需要為以往的全景式研究增補特寫鏡頭，追蹤打撈“消失的澳門”的歷史碎片，從微觀層面（例如從語言人類學角度對澳門土語進行研究、從經濟人類學角度考察黃金白銀之全球流動中澳門的歷史角色），對“澳門”進行重寫甚至反寫，探尋超越“殖民/被殖民”二元對立之第三空間存在的可能性，以編織出完整的“澳門”記憶掛毯，繼而“建立與澳門人本土意識和身份認同相適應的史觀與史學”③。

澳門曾經感染來自西方的“文化木馬”：回歸前，葡萄牙一直試圖改寫澳門的“中華原始程序”。湯開建由此稱澳門為“天朝異化之角”。但，澳門人完全不必為此自傷——若將澳門視為地球文明互滲的培養基，其真正價值不在于融合的“結果”，而在于持續四百多年的融合的“動作”及“過程”本身。而產生于永不停歇之對話狀態當中的“澳門性”，則有待未來的歷史學家揭開其面紗。

因此，在全球化/均質性和地域化/特殊性的知識權力場域張力中不斷拉扯發酵而生的澳門人的身份認同，無可避免地呈現出多樣且獨特的特殊面貌。這種特殊性在生活中比比皆是，例如：澳門權力真空地帶的文化自組織現象。當今澳門68.79萬人口、超過11000個社團的社會治理網絡，“像當今所稱的社會法團主義社會”。對于這種現象，吳志良認為“是社會利益多元的體現，是社團本身的裂變，可能不利于社會利益和力量的整合以及社會共識的形成，對超穩定型社會結構造成沖擊”①。以上種種，均指向澳門學研究的核心問題：澳門從哪里來，在哪里，到哪里去②。

三、“澳門之鏡”：現代文明系統的未完成態

中葡之間角力的號角已經遠去，異質文明之間的虹吸和自主加權還在繼續。在西方的想象世界里，中國似乎是一個時間靜止的空間。張隆溪在《非我的神話一—西方人眼里的中國》一文中說：“據福柯的意見，僅僅中國這兩個字就可立即讓人想象一片井然有序的國土。”文中轉引福柯《言與物》中的話說：“在我們夢想的世界里，難道中國不正是這理想空間的所在嗎？在我們傳統的形象里，中國文化乃是最講究細節、最嚴守清規戒律、最不顧時間的變動、最注意純粹空間輪廓的。我們想到中國，便是橫陳在永恒天空下面一種溝渠堤壩的文明，我們看見它展開在整整一片大陸的表面，寬廣而凝固，四圍都是城墻。甚至它的文字也不是以橫行再現聲音的起伏逃逸，卻以直行樹立起靜止的、尚可辨認出來的事物本身的形象。這情形使得博爾赫斯引用那部中國百科全書及其分類法，把人引向一種沒有空間的思維，引向全然缺少生命和地點的詞匯和范疇，卻又生根在一片儀節的空間里，到處滿是復雜的圖形、交錯的路徑，奇怪的地點，秘密的通道和意想不到的交通來往。如此看來，在我們所居住這個地球的另一個極端，似乎有一種文化完全專注于安排空間的次序，但卻不是把天下萬物歸于有可能使我們能命名、能說、能想的任何范疇里。”③

確如福柯所說，偉大的中華文明，似乎是“無謂”／“無畏”時間的文明。很難想象，如果不是“佛郎機東來”，中國能否以及何時會自主生發出“現代性”（modernité）？要知道，“在講拉丁語的西方，由于基督教思想傳播的關系，從羅馬帝國結束時起，‘moderni’一 現代人—一詞就與‘antiqui’——古代人 -一詞相對立”，盡管“社會在社會關系、生活方式、概念范式、知識和技術方面所經歷的徹底變化和我們應該稱之為‘現代世界’的形成（這似乎是勢不可擋的）還是近代的事” ④ 。

澳門作為“現代性”的東方容器和中國最早的實驗場，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并非中華文明“無畏”時間，而是強大自主的文明從來不怕被入侵和改寫，一如珍珠正是異物入侵的美妙奇跡。身為祖國的掌上明珠，今天的澳門應為自己感到驕傲。

伊夫·瓦岱（YvesVadé）把時髦迷人卻又眾說紛紜的全球性難題——“現代性”比喻成“拼圖游戲”“迷宮”和“讓人迷失方向的歷史空間”①。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Baudelaire）則天才地指出“現代性”變動不居的特點：“現代性就是短暫、瞬間即逝、偶然”，是“從短暫中抽取出永恒”。馬泰·卡林內斯庫（MateiCalinescu）試圖用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和后現代主義這“五副面孔”來拼貼“現代性”。而當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Bauman）面對“難以捉摸”“內涵不清，外延不明”的“現代性”，試圖“從連續的存在流中將其標示出來”時，卻悲哀地發現“一旦真的認真推敲的話，對象本身便開始消失”°的觀測者效應（Observereffect）同樣會發生在“現代性”身上。

因此，如果說，“澳門性”是“現代性”的中國呈現，那么它如迷霧一般時隱時現似清實濁也就是題中之義了，畢竟“（現代性）這個出現在上個世紀法語中的、起初被視為一個新詞的抽象術語，正像它所表示的既復雜又矛盾的現實一樣，一直不明不白。…更確切地說，現代性的含義是一種發展的過程，其最早的表現可以追溯到最久遠的時期，至少從中世紀開始…而其終結的時間則無法確定”。但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澳門性”必然應當地容納了“異鄉”和“故鄉”、“異地”和“本地”、“異國情調”和“本國傳統”、“他者”和“自我”等種種相反卻和諧同在的因素。

“澳門性”似乎無處可尋，卻又無處不在。它棲息在每一個澳門人身上，也隱匿在《何以澳門》的字里行間。澳門文學家會在本書之第二輯“文學澳門”找到“家”的感覺。若對澳門歷史研究的問題和現狀有深人了解的興趣，請看第43、47、405及413頁。至于“為何研究澳門”，第411頁有答案。若有志于澳門學研究，或有澳門學子發愁找不到論文題目的，請精讀第七輯“何以澳門”。

吳志良是澳門知名的歷史學者，在澳門已工作生活將近四十年。他說：“我愿為澳門的未來奔走一生。”從全國政協委員履職，到澳門基金會的管理事務，再到推動澳門文化界及學術界的項目開展，吳志良的人生之“圓”圍繞著原點“澳門”展開。“澳門”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生命。書中，吳志良謙虛地稱自己為“來自澳門特別行政區的一名文藝工作者”④。在我眼中，他是一位富有理想的現實主義者。《何以澳門》的出版，是一出令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共感歡欣的喜劇。尋找澳門、發現澳門、拼貼澳門、再現澳門，不是保守主義者的自我纏綿，而是在過去的鏡像中照見未來之路。

但吳志良仍心事重重：“港澳的優勢在哪里？如何將這些優勢有效地發揮作用并在國家發展戰略中彰顯價值、作出貢獻？特別是對規模細小的澳門來說，如何實現‘國家所需，澳門所長’的良好愿望？”何以澳門，仍是一個待解決的問題，仍凝聚了社會各界或隱或現、自知不自覺的文化焦慮。從這個意義上講，《何以澳門》并非一個閉合的文本空間，它是一棵大樹，枝丫向上下四方伸展，交織成持續生長的文明叩問系統。它所叩問的，正是“澳門”這一特殊存在的人類交往系統，以及該系統所孵化出的新文明形態之下的、體現澳門文化深層結構的澳門人的普遍心理。

吳志良推動文化、講述文化，到如今自己已然成為澳門的文化代碼。聽他一次次講述澳門、表演文化，摩挲著《何以澳門》的樸素印刷，吳志良對澳門的摯愛破紙而出，感染著在場的每一位澳門的建設者和有心人：教我如何不愛它，澳門？

《何以澳門》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著作，吳志良也未曾試圖直面或者教人直面歷史學的臨界點：如何接近不可再現的過去？吳志良的真正野心，也許不在于解釋澳門何以成為澳門，以響應澳門各界的文化焦慮，而是將這座城市鍛造為理解“現代性”的棱鏡—一將澳門這座記憶之場中的“過去”和即將成為過去的“現實”擰成一束光，透過“澳門之鏡”，色散出公共歷史敘述中“沉默”的“空白處”隱藏的光譜，借以窺見人類文明的未來。澳門的價值，在于它始終保持著人類文明交往系統的“未完成態”——就像大三巴牌坊永遠停留在“既坍塌又矗立”的類量子態一般，從而為所有固化的文明敘事保留自我顛覆的可能。同時，也為奮力追求歷史終極版本的其他文明提供鑒照：終極或許意味著終結，人類存續的彈性存在于不被觀測的薛定諤寶箱之中。

作者單位：澳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