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40年代后期,一批留居在港的文人為踐行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的文藝大眾化精神,開展了一場持續三年左右,包含理論論爭和創作實踐在內的方言文學運動。①現有關于方言文學運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理論部分的探討,對方言文學運動實踐成果的探討則不夠充分。此外,方言文學運動的成果不僅包括純方言寫作,也包括運用普通話雜糅方言進行的創作,兩者皆是在方言文學運動影響下的實踐成果,但論者提及方言文學運動的實踐成果時,往往只從純方言創作著眼,因此得出“‘方言文學’的實踐者打了敗仗”②的結論。此外,方言文學運動的成果相當分散,大量作品還未進入到研究者的視野。其中,鄭江萍在《華商報》上刊載的中篇小說《馬騮精與豬八戒》在當時就受到讀者歡迎,之后在杜埃和黃谷柳的鼓勵下,擴寫到5萬字左右,以《馬騮精》為名于1949年8月在香港出版,到1950年3月已經發行第三版,可見受歡迎程度。《馬騮精》是香港方言文學運動的“遺珠”,迄今為止未納入到方言文學運動的成果中進行考量,也沒有引起學者的重視,本文擬對該小說的方言寫作進行探討,以期建立起對香港方言文學運動乃至左翼文藝在香港實踐的重新認識。
一、鄉土英雄“馬騮精”的誕生及爭議
《馬騮精》是在連載小說《馬騮精與豬八戒》的基礎上修改完成的。作者鄭江萍(1923—1993),又名日恒、云鷹、昭萍,筆名江萍,廣東省佛岡縣水頭人。鄭江萍于1938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在佛岡、清遠、連縣、廣州等地從事學生運動及黨的地下活動。1944年后,他在東江縱隊擔任政工隊隊長以及擔任北江支隊獨立一大隊指導員。1948年,鄭江萍因病被黨組織送到香港治療,在養病過程中,他惦記著同生共死的戰友,于是提起筆來以“江子萍”為筆名創作了《馬騮精與豬八戒》。因此,這部小說創作的驅動力來源于鄭江萍對游擊戰爭的真實體驗,是以戰友為原型創作的小說。小說完成后,《華商報》的總編輯饒彰風最早在電車上看到這篇稿子,不斷拍手叫好,即時安排發表。①
《馬騮精與豬八戒》講述了綽號叫“馬騮精”和“朱八戒”的兩個小游擊戰士在華南一帶的抗日游擊戰爭中被改造成革命新人的故事。小說約一萬多字,從1948年12月6日起在《華商報》文藝副刊《茶亭》上連載到12月14日,共連載9期。每一期基本上由一個小故事構成,共講述:1.“馬騮精”戲弄“朱八戒”飲尿;2.“朱八戒”復仇反被手槍隊戲弄,決心自省改過;3.“馬騮精”因頑皮被簡參謀開槍警戒;4.江指導員回憶“馬騮精”用謀略殲滅敵人的光榮事跡;5.“馬騮精”戲弄婦女被關禁閉;6.在江指導員教育下“馬騮精”決心改過自新;7.新的戰斗;8.“朱八戒”在戰斗中英勇立功;9.“朱八戒”在訴苦大會中提高階級覺悟并與“馬騮精”共赴新區。小說發表后在讀者中引起較大爭議,“很多人讀了這段小說的開頭幾段,覺得有點粗野;有些天真的朋友說,人民武裝里還有這樣亂七八糟的小孩子,似乎太不可思議了”②。隨后,在1949年2月6日《華商報》刊載了杜埃的評論《表現華南農村一—關于〈馬騮精和豬八戒gt;》,對讀者的意見進行了回應。杜埃在文中指出,“某些人民武裝的內部,存在缺點突出的個別份子,是并不奇怪的,也不必掩飾。他們為了自身生存加入人民革命戰爭,但他們同時也或多或少帶來各種不同的舊社會的壞思想意識,這是他們的一面。但還有他們動人的英雄主義底另一面。…為了要看出他們怎樣從壞的變成了好的,為了要看出一個人在改造之前與改造之后兩種面目,雖然是粗野些,還有發表的意義”。《華商報》同時刊發著名畫家陸無涯的畫作《馬騮精與豬八戒》并輔以小說部分原文,畫作持續刊登到1949年2月17日,共計10期,表明了對這部小說高度的重視。
盡管杜埃在文中強調這些鄉土英雄粗野的行為發生在部隊整訓之前,寫鄉土英雄“毛病”的意義在于證明黨在思想改造上取得的成績,但這種對寫“毛病”態度上的寬容,對接下來《馬騮精》的寫作產生了關鍵性的影響
出版后的小說以“馬騮精”為貫穿全篇唯一的主角,同時增加了大量他在成為游擊隊員之前的經歷,使得這一形象的塑造更為飽滿。首先是“馬騮精”農民出身的設定及描寫。從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開始,革命新人主要由底層民眾特別是“工農兵”這個群體承擔,這是積極推動民族解放戰爭以及建立無產階級文化新政的需要。“馬騮精”不僅出身于農民家庭,而且是一個孤苦無依的棄兒。他未出生之前父親已逝,母親在債主逼迫的情況下不得已將只有五歲的兒子賣給銀坑坪一戶無兒女的農戶,不久因思念成疾去世。小說描寫“馬騮精”從一個農民出身的孤兒進人到游擊隊之后,在黨的關愛和感召下成長為戰斗英雄,這種敘述路徑能夠有效地激發更多出身底層的廣大農民投身到民族解放戰爭中。其次,小說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馬騮精”在成長過程中飽受地主欺凌的故事。小說開篇講述“馬騮精”的牛吃了保長家的禾,結果被打個半死。這個事件使得“馬騮精”對保長馮楚材積蓄了強烈的仇恨,在未加入游擊隊之前,他就設想了種種方法報復馮楚才。這種敢于反抗并挑戰現實處境的精神符合民族解放戰爭對革命新人的期待。小說除了詳細描述“馬騮精”成為游擊隊員之前的經歷,還增加了他在遇見游擊隊之后堅定不移地投身到部隊的過程描寫,并增加了“馬騮精”不怕吃苦,積極樂觀,屢次在戰爭中舍生忘死的細節刻畫。因此,盡管“馬騮精”身上有種種缺點,但是他對民族解放事業的忠誠以及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在民族大義的倫理框架之內依然不失英雄本色,具備革命新人的核心素養。
此外,在《馬騮精與豬八戒》中講述的9個小故事基本都保留下來了,但在敘述順序上進行了調整。在《馬騮精和豬八戒》中,先講述了“4.‘馬騮精’用謀略殲滅敵人的光榮事跡”,之后才發生了“5.‘馬騮精’戲弄婦女被關禁閉的事件”,隨后是“6.在江指導員的教育下‘馬騮精’改過自新”。但在《馬騮精》中,敘述順序變成了“5.—6.—4.”,這種調整清晰地凸顯了整訓運動的成效以及“馬騮精”在黨的教育下成長為“革命新人”的主題。此外,在連載小說中:“8.‘朱八戒’在戰斗中英勇立功”“9.‘朱八戒'在訴苦大會中提高階級覺悟并與‘馬騮精’共赴新區”,同樣也調整為先9.后8.,更符合杜埃在文中提出的“改造之前與改造之后兩種面目”。此外,改編后的朱八戒由“立功”改為“犧牲”,這種改編能夠有效地喚醒“馬騮精”的階級友愛同時轉化為更強烈的階級仇恨,為他之后成為戰斗英雄做鋪墊。這些“增加”和“調整”的部分,使得小說在整體的結構框架和主題呈現上都體現了對左翼文藝意識形態的終極追求。
盡管鄭江萍對左翼文藝規范有著總體上的把握,但并沒有將“人性”簡化為階級性,而是進一步刻畫出了人性豐富、復雜的樣態,體現了對現實主義美學原則的皈依。他在《馬騮精》出版后記中指出,“事實上正視人民隊伍的弱點,是并不值得大驚小怪的,恐怕那些認為應該把游擊隊寫得絕對‘美化’的人,對革命事業想得太天真了吧\",體現了他對現實生活真實邏輯的尊重。小說描寫“馬騮精”在成為游擊隊員之前就頑劣不堪,放牧的時候與牧童聚眾賭博,滿嘴粗口并有撒謊,偷東西的惡習。在加入游擊隊后,他依舊頑劣十足。當交通員時,他捉弄知識分子老方,毫無階級友愛精神。在行軍過程中他射殺黃麂,導致部隊誤判敵情。在加入步槍班后,他與幾個孩子在隊里攪風攪雨,戲弄女衛生員及站崗士兵,無所不為。盡管“馬騮精”野性難馴,活潑好動異常,但這是和他的出身、成長背景,年齡以及受教育狀況息息相關的,鄭江萍在小說中借指導員老方之口表達了對“馬騮精”缺點的包容,“馬騮精是可愛的,年紀小小,幾年來卻有知無知地站在革命的最前線,干武裝斗爭直接打擊敵人,好些和他同齡的孩子都會望塵莫及的;就自己來說吧,這時還在家里撒亞媽嬌呢。對馬騮精的改造,固然不可忽視,而處罰的尺度放寬,是極其合理的;因為活潑是孩子的天性,我們不能把他當作一個成年的工作者來衡量”。這種對孩子天性高度的尊重與理解,使得他筆下的“馬騮精”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瑕不掩瑜的戰斗英雄贏得了讀者的喜愛。
《馬騮精》出版后,“好些國民黨統治區內的青年,秘密傳抄,爭相偷看,至于解放區的軍民,更以先睹為快”③。盡管對英雄人物弱點的塑造依然存在爭議,但依舊得到了來自左翼文藝陣營的高度評價,于逢在《論〈馬騮精gt;》一文中指出小說展開了“一個新生的、年輕的,光亮的,充滿希望充滿力量的世界。馬騮精這個小鬼,這個廣東仔,一般地說是富有生命的,有時使人簡直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書中很多篇章是光輝燦爛的,政策把握得很緊,所有細節大都確鑿無訛。這是作者從群眾世界、從實際斗爭中所汲取的藝術力量”①于逢也提到了小說的缺點,并與《蝦球傳》做了對比,但認為《蝦球傳》在“階級立場上的軟弱與模糊,它在思想上的某種缺失與混亂,它在創作方法上的機械主義的偏向,它在創造形象上的與現實主義的脫離。但這些問題在《馬騮精》中都很少”。于逢指出的“政策把握得很緊”,“階級立場上的軟弱與模糊”問題很少,正揭示了《馬騮精》在結構和主題上對左翼文藝意識形態規范的遵從,而馬騮精的刻畫“富有生命的,有時使人簡直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則源于鄭江萍對生活真實邏輯的尊重以及對方言極為傳神地運用,而這與作家持有的民間立場有根本的關系。
二、民間立場與方言寫作
抗戰時期對文學大眾化、通俗化的重視使得許多新文學家都意識到必須以民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去創作,但很多新文學家在價值立場、思想情感和審美標準上卻是知識分子的作派,因此即便用方言創作,作品依然存在概念化、內容與形式不和諧等諸多問題。樓棲談及方言詩歌《鴛鴦子》在寫作上遇到的困難,首先在于與農村生活經驗的隔膜導致語言表達無法自如。雖然他生長在農村,但離開農村生活太久,“現在卻分明是一個知識分子。要用農村里的語言來寫詩,只好向記憶里去搜尋”。即便樓棲著力向客家山歌汲取營養,但這種自上而下對語言大眾化的探索,始終存在著知識分子“造作”的痕跡。與樓棲不同,鄭江萍與農民、士兵等底層民眾一直保持著天然的血肉聯系,在底層摸爬滾打的經歷使得他沒有一般知識分子居高臨下的啟蒙心態,對底層民眾能夠保持平等對話的關系,進人到他們的內心世界。因此,鄭江萍能夠用地道的民間語言深人到農耕宗法社會和鄉村空間內部蕪雜的肌理,反映出底層民眾真實的面貌和意緒。
這表現為鄭江萍沒有對方言進行刻意的“提純”和“雅化”,而是以“實錄”的方式保留了大量的粗言鄙語,展現了原生態的民間風情。如小說開篇圍繞著“牛吃禾”事件,呈現的是此起彼伏的叫罵聲,有惡婆與“馬騮精”之間的對罵,牧童與惡婆之間的戲罵,保長馮楚才、惡婆對六叔及六嬸的恫罵,呈現的是一個藏污納垢的民間世界。如惡婆與“馬騮精”的對罵,“‘死野種,鬼迷你么?一天到晚都賭錢,睇牛專放牛食禾,雷公劈你呵!’保長老婆口水噴噴,眼睛睜得像個銅仙,手指像禾叉直指著馬騮精的面孔。現在,她的手指點到馬騮精的鼻子尖上來了,口水星往馬騮精的面上直射,罵道:‘野仔,唔怪得你野生,六叔買了你來害人,你還不早點死?…”。③與黃谷柳在《蝦球傳》中只在小說局部嵌入少量粵方言不同,《馬騮精》對方言的運用貫穿整部小說,成為突出的藝術特點。小說基本上用淺近的普通話充當敘述語言,并多用短句,相當口語化和富有表情性,如“口水噴噴”,有時也夾雜著方言,如“眼睛睜得像個銅仙”中的“銅仙”即是粵方言。在對話上,基本采用地道的粵語,如“睇牛”“食禾”。總體上,兩種語言的雜糅并不生硬,人物的敘述語言和說話的聲口能夠和諧統一,既貼合農民身份,又如“鬼迷你”“雷公劈你”傳遞出農民樸素的民間信仰,“手指像禾叉”的比喻富有濃郁的鄉村氣息,同時又使人物的個性活靈活現,從整體性上還原了富有嶺南地域色彩的農民聲音。不僅如此,對罵也呈現出農村生活實相,即便身為保長老婆,惡婆也對禾苗異常珍惜,由此可見普通農民生活的困苦。對話還觸及到人性深處,如惡婆用“野仔”“野生”辱罵馬騮精,在刺痛對方的同時也遭到猛烈的回擊,“我野生關你X事,好過你連野仔都生唔出一個”,這反過來刺痛惡婆的心肝兒,“把她刺出血來了。她連罵帶哭地沖過去,揪住馬騮精就打…”①對罵撕裂了隱藏在潑辣強悍表面下的人性脆弱,間接傳遞出封建農村宗法制度對女性的戕害,使得罵聲具備了刻畫人性深度的力量。而牧童以山歌形式對惡婆的戲罵:“山歌唔唱唔得樂,豆腐有油唔落鍋。對面惡婆唔使惡,總會有日呀,把你皮剝!”②則體現了客籍鄉民獨特的情感表達方式,天真爛漫的童稚語言傳遞出活潑的民間趣味。保長馮楚材對六叔六嬸的恫罵則體現出鮮明的階級壓迫:“‘砰'槍響的同時,保長厲聲說:我做你世界!”③“世界”在粵語中具備豐富的含義,如“撈世界”意指闖江湖,謀生,混日子;而“做世界”,指行兇、搶劫、偷盜等犯罪行徑。“做世界”中間插進人稱代詞時,有著“把某人狠狠干掉”的意思,這個詞的運用凸顯了馮楚材的流氓本色。小說保存著大量的粗言鄙語,不僅在“馬騮精”參加隊伍以前的鄉村空間,包括在革命游擊隊伍中,游擊隊員之間的對話也經常夾雜著大量的粗話,這和游擊隊員大多出身于社會底層,成分復雜有關,也和游擊生涯極度艱苦由此進發出強烈的愛憎有關,這種感性、粗的語言或許有悖于知識分子慣常容忍的審美原則,但的確是底層民眾真實情感的還原。
西游故事世代累積,汲取了多種文化資源,并通過戲曲、說書等演繹形式深入民間,成為中華文化在民間深具影響力的標志性符號之一。不管是抗日戰爭還是民族解放戰爭,孫悟空集“叛逆者”和“戰斗英雄”于一身的形象內涵,能夠有效成為民族主體身份的隱喻。作者以方言詞“馬騮精”的文化內涵作為主人公的性格基點及形象特點并適當融合了孫悟空的文化內涵及形象特征,塑造出既具有地方色彩同時又個性極為鮮明獨特的革命新人形象。在粵方言中,猴子被稱為“馬騮”,源于古漢語“馬騮”一詞的保留。當地人喜歡用“馬騮精”稱呼小孩子,意指小孩子像猴子一樣機靈調皮,往往帶有親昵的意味。在小說中,被賣到銀坑坪的亞廟狗因生得面部凹入,前額突出,活像猴子,也因為他有卓越的爬樹本領,所以被稱為“馬騮精”。這一稱呼不僅指涉了他的相貌特點,更凸顯了他的性格特質。但是這一方言背后的蘊涵畢竟比較單薄,鄭江萍巧妙援用了孫悟空這一富于深厚文化積淀的形象,完成了對“馬騮精”形象的建構。
小說多處對“馬騮精”的描寫與孫悟空形象形成對應關系,譬如“馬騮精”和孫悟空一樣天生精力充沛,野性難馴,即便在部隊最困難的時候也洋溢著健旺的生命力和樂觀主義精神,“在山廠里掩蔽的同志,個個都休息的休息,放哨的放哨,馬騮精就好像精力有余似的滿山跑,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有時摘幾個金剛仔(山果)來食,有時取幾片甜茶放在嘴里,真的是手沒閑,腳沒閑,連口也沒閑的。敵人的威脅,在馬騮精的心目中完全解除,他大講大笑,一本正經地咒罵那些守住掩蔽規則的同志說:‘青驚鬼,牛骨又冇食你'\"④。而這種生命力和樂觀主義精神正是中華民族在生死關頭能夠重新崛起煥發光彩的源泉。“馬騮精”經常戲弄綽號叫“朱八戒”的隊友,也與《西游記》里孫悟空和豬八戒的關系呼應,兩人的插科打琿為敘事帶來了輕松詼諧的美學效果。與孫悟空桀不馴,挑戰權威的精神相似,“馬騮精”在加入游擊隊之前,就敢于挑戰村中的權力秩序,加入游擊隊之后,依然與領導嬉笑怒罵,無所顧忌。在經歷了戰斗的磨礪、戰友的犧牲,監閉處罰、指導員的教育和一系列整訓活動包括檢討和訴苦大會之后,“馬騮精”才逐漸學會抑制原始的沖動并學會反思,并將追求個人意志的實現,轉變為對責任與使命意義的理解,這種心性成熟的過程和孫悟空歷經劫難最終完成精神蛻變的過程相似。而改造后的“馬騮精”在攻陷碉樓的戰役中,以天才般的創造力運用棉胎制箕護身突襲碉堡成功,為扭轉戰爭困局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在祝捷大會上,小說寫道:“民間傳說,把他和神話里的齊天大圣混為一談;好一個翻天覆地,英勇善戰的‘齊天大圣’呵!”①這段描述將作者一直潛藏的意圖呼之欲出。由“馬騮精”變成“齊天大圣”,角色的轉變隱喻了革命的改造力量。在“馬騮精”這一形象塑造上,作者將地方文化與中華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對文藝的大眾化和民族化的大膽嘗試。“齊天大圣”昭示了民間對革命新人想象,同時也成為一股激活并召喚民間參與革命斗爭的力量。
三、方言敘事中的“抗戰”:地方與中國
小說《馬騮精》是以抗日游擊隊珠江縱隊為原型。珠江縱隊是中國共產黨在廣東珠江三角洲地區建立的一支人民抗日武裝。這支隊伍在遠離中共中央,孤懸敵后的情況下,根據所處的具體環境及特點,堅決執行中國共產黨的抗戰路線和方針政策,獨立自主地開展敵后抗日游擊戰。小說描寫的時間線約在1945年初到1948年之間,這段時期國際國內形勢都在發生急劇變化。先是1945年初,由于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連續失利,決定建立本土及中國、朝鮮等占領區的防御體系,準備與同盟國軍隊決戰。為鞏固防御體系,日軍遍布廣東各地,廣東處于全面淪陷狀態。日偽軍為確保在珠江三角洲占領區的穩固地位,開始對抗日根據地進行大規模掃蕩。同一時期,國民黨在廣東的兵力約有7萬人,但他們消極抗戰,積極反共。②因此,抗日游擊隊處在兩面的夾擊和圍剿中,生存境況異常艱苦。但到了1945年春夏,珠江縱隊已由當初創立的100多人,發展到1700多人,并擁有140萬人口的根據地和游擊區。③游擊隊之所以能夠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并發展壯大,不斷取得勝利,是因為充分發動和依靠群眾。小說用地道的方言生動演繹了軍民魚水情。游擊隊來到四翁,和老百姓相處得好像一家人,鄉民叫他們做“亞哥”④,十來歲的小鬼同志,也給加上“亞哥”的稱呼。來進剿的國民黨軍隊,對民眾搶個干凈,大家就叫他們做“牛骨”。小說講述山水尾二公家的媳婦為游擊隊買米返鄉途中遇到“馬騮精”,天黑時將其帶回家中,游擊隊員“一見到女人便異口同聲地說:‘呀!表嫂回來了!’大家圍上來,問長問短。”@“亞哥”“牛骨”“表嫂”這些稱謂微妙傳遞出廣東人民樸素和真摯的情感經驗,極具地方色彩。小說結尾講述“馬騮精”所在部隊要挺進新區,二婆趕來送別,小說用風趣的對話揭示了游擊隊員和二婆之間的深厚情誼:“‘早日打敗牛骨吧!我這條老命,怕挨不到你們回來了!’,‘二婆,快的,我們生擒蔣介石來侍奉你。’‘打到廣州,我們接你住愛群哪!…\"這種軍民之間血肉般的情誼正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軍隊最終獲得勝利的源泉
小說還真實地呈現了廣東游擊隊在異常復雜和艱苦的條件下,堅持開展抗日武裝斗爭和執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方針和策略。小說描寫了金坑徑伏擊戰后,馮楚材帶領國民黨反動軍隊一三一師到處燒殺搶掠,搜捕抗日游擊隊員和軍烈屬。游擊隊為了保存實力化整為零,分成小組,日間“入青”(縮山),夜間才出來活動。由于經濟困難,游擊隊員吃的是黃狗狼(樹根)木番薯,個個爛衫爛褲。盡管如此,作者仍用詼諧的筆法表現出游擊隊員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小說描述指導員高同志勸誡馬騮精縫補破爛衫褲,“‘馬騮精,你睇你條褲?’高同志看見馬騮精穿得‘撈撈攪攪’。抵不得頸問他道。“嘿!越爛越涼爽。’‘叫衛生員借針線補一補吧!還成什么體統?’老高拉著馬騮精的手,態度嚴正地關心他。‘嘿,老子不如留點火柴來打灰條①。”“撈撈攪攪”在粵語中通常有兩層含義。從字面意思來看,“撈撈攪攪”可以被理解為“拌面”。此外,它還有“得了”、“做好了”的意思。在這里是取其字面的含義,形容馬騮精渾身披掛著破爛布條,像掛面一樣。“抵不得頸”指的是沉不住氣,忍不住的意思。這兩個方言詞的運用,賦予了文字白描般的畫面感,讓人在忍俊不禁的同時對游擊戰士艱難的處境感同身受。在敵人不間斷的圍剿中,游擊隊員并不總是呈現出積極樂觀的一面,也會產生消極、懈怠和畏難情緒,鄭江萍并沒有回避這些負面情緒,而是細致地講述了機槍隊長摩啰義因連日行軍在極度疲憊和饑餓的情況下負氣鬧情緒事件。作者在描述摩啰義的時候,筆端飽蘸著同情和理解,“摩啰義此人一股牛氣,心頭有火,嘴里就要爆炸,高同志說什么天花龍鳳都制不住的。他不滿意這樣的革命一味行,此刻眼又瞓,肚又餓,背著一條十六七斤的輕機怎么行呢。”③,“天花龍鳳”是粵語中一個充滿畫面感的俗語,常用于形容夸張虛構的故事或脫離現實的言論。作者采用這個詞表明他是站在摩啰義的立場和邏輯去看問題。盡管摩啰義鬧著要上山當土匪,指導員高同志仍表現出十足的克制和耐心,并沒有進行過多的指責。當摩啰義醒悟過來托槍認錯時,高同志想到的是摩啰義參加部隊以來,出生入死,英勇堅決,施以的是安慰和鼓勵。鄭江萍對游擊隊員鬧情緒的刻畫,充分尊重了他們所處的特殊情境,使得他筆下的抗日英雄都具有飽滿的血肉感和真實感,令人肅然起敬。
廣東抗日游擊隊一直處在相當復雜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中活動,除了在日偽和國民黨反動軍隊的夾縫中生存,還要面對地方實力派。地方實力派成分非常復雜,有開明鄉紳,有保守地主,土匪頭子等等。廣東抗日游擊隊根據各種勢力對待抗日的不同態度,采取不同的政策,堅持發展進步勢力,爭取中間勢力,打擊頑固勢力,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小說描寫舊歷年各種人民團體來勞軍,一些曾經反動過的“灰條”見游擊隊聲威壯大了,也買酒肉來送禮,借以改變游擊隊對他的態度,或向人民自新。作者用戲謔的筆法寫道:“馬騮精他們在營養方面,真可以說是黃金時代,每天都有豬肉吃,為了報消,有時平均每人一餐半斤;弄得許多同志都‘開快掣'(肚瀉),或眼巴巴地看著豬肉‘種白灰'(吃白飯)。”④“開快掣”,“種白灰”這些詞語以活潑幽默的方式間接表現了游擊隊執行抗日統一戰線政策所達致的效果。
珠江縱隊前身是1938年成立的廣州市游擊隊第二支(簡稱“廣游二支隊”)。創建初期,“廣游二支隊”人員成分復雜,部分人員動機不純。之后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把八路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作為部隊政治思想教育的主要內容,經過整編和軍政訓練,部隊的軍政素質有了很大提高,但仍發生過人員叛變、脫離隊伍等事件①。因此,廣東敵后人民抗日武裝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堅持用毛澤東思想建軍,以八路軍、新四軍為榜樣,在部隊建立黨委、支部和政治工作制度,不斷加強部隊的政治思想建設。小說描述了廣東游擊隊開展的系列整訓活動,如“官兵檢查大會”、“訴苦大會”等,但重點描述了改造“馬騮精”的艱難。“馬騮精”認為“方同志是個咸魚佬,(政治人才)自己是吃青菜飯的人,(軍事人才)不學那套階級教育的。”②,對游擊隊發展持純軍事觀點,認為“從幾十人變成幾百人,都是打出來的,從來就有講過那手政治。”③因此,他認為指導員方同志講政治是在賣膏藥④。“咸魚佬”在粵方言中通常指對生活沒有太多的追求和目標,滿足于現狀,不愿意付出太多的努力去改變現狀的人。“賣膏藥”則是指說大話,吹牛皮。這兩個詞語顯示出“馬騮精”對開展政治思想工作的強烈排斥。因此,盡管方指導員跟他散步談心,約法三章,他依舊我行我素,很快因戲弄婦女被關禁閉。之后,方指導員依舊沒有用強硬的姿態去扭轉他的觀點,而是先引導“馬騮精”回憶自己的經歷,用犧牲的戰友自然喚起他改造自己的意愿,然后“以祈求的口吻”說道:“唉,我想,你還是生性點吧!做你的領導同志委實太難做了!”這種融情入理的引導方式使得“馬騮精”發自內心地流下了懺悔的淚水,顯示了共產黨員在思想工作上高度的智慧和對待戰友真摯的情感。
結語:回到歷史情境
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的方言寫作中,方言寫作在革命話語的正當性、民族國家敘事的必要性以及藝術性之間進行探索,其功績需要回到具體的歷史情境并結合細致的文本解讀進行重新厘定。鄭江萍以親歷的戰斗經驗,運用雜糅的方言寫作,描寫了農民孤兒“馬騮精”成長為戰斗英雄的故事,是從地方路徑出發對廣東地區人民抗戰歷史主體和情感結構的生動演繹。《馬騮精》在香港的報刊上發表,又在香港出版,受到了包括香港地區在內的廣大民眾的歡迎,成為聯系包括香港地區民眾在內的廣大群眾與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敵后方游擊隊的情感紐帶,有效增進了包括香港民眾在內的廣大民眾對黨和國家的政治認同,其歷史意義和文學史價值應該受到重視。蘆草就曾經在大公報指出,“它是一本富有教育意義的書,我們看了這本書,第一、明白在華南游擊區里的人民軍隊是怎樣受人民擁護,是怎樣打牛骨(反動派),是怎樣在惡劣環境艱苦中進行斗爭的,第二、了解在華南蔣管區里的人民受了反動派的迫害,要想找出路,必須靠向人民軍隊這一邊”。同時,也正如谷柳先生在《編者的話》中所寫的,這是“為工農的文藝: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的文藝,土生土長的具有民族風格中國氣派為人民所喜見樂聞的文藝。”°通過對《馬騮精》的文本細讀,我們可以重審20世紀40年代香港方言文學運動的創作實績,同時有助于了解四十年代左翼文學在香港實踐的可能和路徑。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化地理學視域下的香港文學與嶺南文化關系研究(20BZW15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廣東工業大學通識教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