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感：親子關系連接與獨立的平衡

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1-2684（2025）29-0074-05

一、引言

親子關系一詞最先用于說明遺傳學上生物意義的血緣關系，被引入教育領域中則指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社會關系。這種相互依存的關系伴隨著子女的成長而逐漸由最初的高度融合趨向分離，這就是個體化過程（separation-individuationprocess）。尤其當子女發展出具有獨特個人特征和自主意識后，如何建立邊界感，構建和諧親子關系，就成為父母和子女之間的核心課題。

邊界感并非像景區警示牌的柵欄一樣，冷酷無情地隔絕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聯結，而是以不過度介入對方生活空間的姿態，用觀點采擇的視角理解彼此感受的情感狀態。因此，作為家庭成員間心理和情感隱性獨立標注的分界感，既連接又分隔著家庭中每一個成員，使其有足夠的依賴滲透性，又保持相對的空間獨立性。其中，理解和感受他人內心體驗的共情能力是構建和諧邊界感的關鍵。然而，許多家長在與子女相處過程中，常會被自己無微不至的付出而自我感動，總會以關懷之由打破彼此的界限，使親子關系陷入矛盾和對立狀態。

以系統隱喻人類生存空間關系的系統觀認為，個體的發展必須置于特定的系統中進行考察，個人出現的各類問題也均源自與其相關系統互動的障礙2。事實上，有形的邊界引導著人們對秩序的尊重與遵守，無形的“內在界限”則維護著父母與子女間的親密關系，平等獨立的“邊界”體現了對子女獨立性的尊重，也是充分的情感支持。所以，邊界感是家庭成員間內在的心理自我界限，作為無形的屏障維系著彼此的情感依賴和空間的獨立，更守護著每一位成員的安寧與自由。

二、邊界感的缺乏之痛

（一）邊界感缺乏導致親情疏離

溝通是其中一方通過語言或非語言的方式，向另一方傳遞意見、態度、觀念及情感等信息，旨在影響對方認知或行為變化的過程。親子溝通是父母與子女之間語言、行為及情感的交流過程，親子關系中最常見的溝通障礙是“一方想溝通，一方總是抗拒回避”，造成情感上的距離感、隔閡或親密感匱乏等問題。心理學家布萊克認為，故意的沉默不僅是一種情感操控方法，也是一種隱性的、被動型攻擊形式，一旦親子間在認知和思想方面存在較大分歧，尤其子女不愿意分享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或者對父母的言辭和意圖產生誤解，這種缺乏信任和開放性的氛圍就會阻礙溝通的有效性，交流也會逐漸減少，致使雙方難以建立深入的聯系和理解，甚至出現隔閡與陌生感[3]。

溝通障礙的出現，大多緣于父母不良的教育觀念，東方家庭大多信奉“等級模式”，大多數父母都會堅信自己擁有教育子女的天生權威，即便有所失誤也都可以被原諒。于是父母出于善意，本著自己走過的“彎路”不能讓子女重蹈覆轍，嚴格要求其在自己規劃的“正確”路線上前行便順理成章。具有獨立性的子女雖不想辜負父母期望，也不想違背自己的意愿順從父母，沖突的隱患悄然形成。這種因雙方溝通不暢造成的問題，其實源自父母邊界感意識缺失。

學會獨立是子女成長的必經之路，而將子女視為獨立個體來對待，也同樣是父母成長中不可或缺的一課。作為父母，應該嘗試稍微松開手中的韁繩，與子女建立邊界，盡早讓子女認識到自己的獨立性，學會獨自處理事務，探索自己的人生。邊界感不僅能給予子女足夠的成長空間和鍛煉機會，也會讓親子雙方享受彼此尊重帶來的松弛與幸福感。

（二）邊界感缺失導致自我中心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的古訓彰顯一個道理，即便是幼兒的養育，也要給予足夠的重視。心理學家馬勒認為，半歲至三歲為“分離一社會化”階段，兒童半歲之后逐漸脫離與母親的共生期，并認識到自己與母親是獨立的個體。倘若此時母親無法克服“分離焦慮”，在“分離一社會化”過程中，親子關系會處于停滯狀態。因此，嬰幼兒時期，父母既要給予幼兒無微不至的照顧，也要意識到一旦幼兒有自我意識萌芽，開始區分“你”“我”，父母就要有意識地設置邊界感，讓幼兒在享受安全感和舒適感的同時完成獨立自我意識的歷練，以清晰的邊界感維護自我系統完整性和一致性。由此幫助孩子在人際交往中保持清晰和穩定的自我認知，能更好地識別和應對他人的影響，尊重他人的隱私和獨立性，適應復雜的人際關系環境，實現自我成長和發展。

俄羅斯作家邦達列夫曾言“人類的一切痛苦根源，都源于缺乏邊界感”，養育過程中父母的身心疲憊、子女自我中心意識的固化及人人都應顧及或順從自己的錯誤認知，都在一定程度上與父母的事事介入、缺乏邊界感有著極大的關聯。狹義的“自我中心”會營造出一個虛偽的假象，使個體深陷其中，迷失自我，成為與他人建立良好人際關系的阻礙5。人際交往中的邊界感意味著個體對自己和他人之間的界限有著清晰的認識和尊重，并能準確把握二者的心理距離。養育過程中父母的過度介入，可能會導致兒童對自己邊界感的模糊，造成自我認知和角色統一的紊亂，無法清楚意識到與他人的界限，最終造成個體生活經驗的匱乏和社會交際能力的不足，引發交往中的不安、焦慮等負性情緒，導致自我中心。

（三）邊界感缺失導致責任空缺

德西（Deci）和瑞恩（Ryan）的自我決定理論認為，人類是一個積極的有機體，具有先天性的、內在的、建設性的自我整合傾向。即每個個體都擁有心理成長與發展的潛質，而這種潛質的發展程度是由社會情境因素與個體自身因素相互作用決定的。很多家庭往往因邊界感模糊不清，形成如同枝蔓交纏的共生狀態，家庭成員間的緊密相依關系似乎充滿了溫情與默契，其實悄然陷入一種難以掙脫的循環之中，喪失自主意識和責任意識。

列夫·托爾斯泰曾說：“一個人若是沒有熱情，他將一事無成，而熱情的基點正是責任心。”現實中，一些兒童上學背的書包是家長收拾好的，勞動作業是一家人“擺拍”完成的，這樣成長起來的孩子如何能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指責孩子責任意識淡漠，又何嘗不是家長親力親為“包辦”與“兜底”的結果？過度付出看似把全部的愛給了子女，實則是限制了子女成長的空間，剝奪了他們獨立面對問題和挑戰的權利與機會。喪失獨立性將導致個體出現責任缺失，即在生活的任何領域都表現出一貫的不負責任，自主性降低，內驅力匱乏，沒有良好的生活習慣和時間管理能力，一旦面對成長中的困難和挫折便傾向于逃避決定、推卸責任和責備他人，再也沒有應對挑戰的能力和勇氣。即便步入成年，也如同“巨嬰”一般，始終未能“斷奶”。

因此，家長在呵護子女成長的同時，也應該關注自己的情感需求，學會建立健康的自我認同和明確的邊界意識，為子女提供相應的選擇權利和鍛煉機會。應鼓勵孩子承擔起適當的任務和責任，可以給予必要的指導和支持，但絕不能過度介入，代作決定。父母應該意識到，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是每個人成長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課，即使可能會犯錯，也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學會放手，讓子女在挫折和失敗中學會成長，培養起責任感和獨立性，也是家長的成長之路。

三、邊界感的塑造依據

（一）課題分離

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一切人際關系的矛盾都起因于對別人的課題妄加干涉，或者自己的課題被別人干涉。課題分離指任何事情都分為自己的課題和別人的課題，以幫助個體區分哪些事情屬于自己的責任，哪些屬于他人的責任，即每個人只負責自己的課題，不去過度干涉他人的課題8。判斷是不是自己課題的關鍵，在于該事件的結果由誰承擔，如果事情的后果最終由自己承擔，那么這是自己的課題；如果后果由他人承擔，那就是他人的課題。家庭是教育的基石，適時的課題分離有助于子女認清作為獨立個體需承擔的責任，學會依靠自己的力量思考和解決問題，建立起堅實的自我認知和責任感[。

因此，明確課題的歸屬，區分好個人與他人之間的課題，專注于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就會減少親子雙方的無謂干涉和不必要的內耗。如果父母混淆了與子女各自的課題界限，無視子女的意愿，擅自為其安排興趣選擇、未來規劃，或實時監控其情況，就意味著父母不僅越界干涉了子女的事務或情感，也預示著自己的情感極可能遭受子女的無視，而這也是造成親子關系緊張與痛苦的根源所在。關于子女的人生，父母能夠做的就是授予其愛的力量、生活的能力、社會的責任，默默守護著讓其“選擇自己認為最好的道路”[10]。

（二）自我認知

心理學家鄧寧和克魯格認為，自我認知是個體在社會實踐中對自己生理、心理、社會活動及與周圍事物關系的認知1]。一定意義上，自我認知的發展也是建立個人邊界的過程，一個人只有能夠覺察到自己與外在世界的差異，認識到自身的局限性，明確自己與他人彼此之間的獨立性，具備明確的邊界感，才算是有了清晰的自我認知。否則，就會出現自我認知錯位，即對自身存在、感受、態度、價值觀或行為存在認知偏差或錯誤評估的現象[12]。

埃里克森將人格的發展歸納為機體成熟、自我成長和社會關系三方互動的結果，每個階段都由敵對沖突或兩極對立的矛盾構成一種危機，而積極的自我認知探索有助于確立自我主體，消除心理社會危機。青春期兒童面臨本能沖動的高漲與社會要求沖突帶來的困擾和混亂，亟須建立一個新的自我同一性，一旦自我認知不清，就會對自身能力和態度產生嚴重誤判，甚至造成同一性混亂，增加對未來的迷茫和無所適從感。人類發展的歷史進程表明，沒有同一性，就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13]。因此，青春期個體面臨生理上迅速成熟、對獨立有深切渴望與心理依舊脆弱之間的強烈矛盾，容易對自己的責任范疇認識不清，忽視應承擔的責任；或只顧及自己的獨立性，抗拒一切外部的建議；或過度關注并干涉他人的情緒，甚至在不經意間侵犯了他人的個人邊界而渾然不覺[14]。父母不僅要注重物質的養育，更要注重心理的撫育，通過清晰的邊界感找到親子關系的平衡點，引導子女開啟自己身份和角色的探尋，在體驗自我操控的獨立感中形成清晰的自我認同，理解自己的社會角色。

（三）自我成長

積極心理學認為，每個人都有自我成長的需要，每個人都有獨特的積極力量和潛能優勢，支持性和積極的社會環境對個體成長和幸福感很重要，應該以“體驗最優化”創造積極的情感體驗，為個體提供更好的發展的機會[15。父母本該是子女心靈的港灣，但在“內卷”時代的裹挾下，父母嚴苛的管控和過高的期望成為束縛兒童成長的枷鎖。在本該放手的時期卻仍在代替子女作決定，就會導致其陷入“被動式躺平”。這也源于父母的過度關心，導致子女在面對困難和挫折時缺乏自信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不知如何反應而不得不采取被動消極、不作為的防御措施[16]

缺乏自我成長容易導致適應問題，所以現在選擇“躺平”的孩子越來越多。與面對成長道路無所適從的子女相處，父母應該從積極視角看待各類“問題”，給予足夠的關愛和支持，引導其發現自身的優勢，重新獲得成長。在平等交流的基礎上，父母應尊重孩子意愿，不僅要“贏了”孩子更要“贏得”孩子。

家庭是兒童成長的起點，父母是子女健康成長的核心支柱，其行為與態度對兒童的發展具有直接且深遠的影響。父母的適時退場，對邊界感的尊重，并非意味著愛的疏離，而是一種深沉而智慧的關懷方式。個人建構理論認為“人人都是科學家”，相信每個人都有創立能使自己準確預期未來的理論，從而減少不確定性，促使自己的生活明朗化。同時，這種能力也是動態的，會隨著個體經驗的增加而不斷調整和更新。穩定舒適的親子關系不僅能幫助子女面對挫折時用積極的情緒接受自己，還能用積極的心態去化解成長道路上的各種事件。

四、邊界感的平衡之道

（一）知曉邊界，適時放手

起源于20世紀的建構主義理論強調個體在特定環境中主動探索及經驗積累的重要性，因此，擁有一個穩定存在的私人空間，不僅僅能為兒童提供安全感，更能幫助兒童在自由探索的環境中完成自我同一性的構建17]。父母的適時放手可以為兒童營造出自我探索的空間，促進其自我同一性的形成與發展。父母對孩子的愛，其實是一場以分離為目標的旅程，從最初的瞞珊學步開始，無不包含著父母的不安、信任和放手與孩子的快樂、自信和掙脫的交融，正是清晰的界限才沒有使得過度介入的“關愛”束縛手腳，成為成長的絆腳石。所以，父母在陪伴子女成長的過程中應知曉邊界，學會適時放手，調整自己的角色和參與度。

刺猬法則顯示，保持適當的距離既能彼此溫暖，又能避免刺痛。作為父母，要認識到孩子也是具有獨立人格的“小刺猬”，與其因為靠得太近而相互刺傷，不如與其保持一種“親密有間”的關系，既能增進感情，又能讓彼此都感到舒適。遠而不疏是能力，進而不入是智慧，邊界感并非旨在加劇親子間的矛盾與沖突，營造彼此間的真實隔離，而是要在邊界意識的基礎上防止權力的僭越，爭取做到“有為”卻不“泛為”。作為父母都應清楚自己“協助者”的角色，要輔助子女成長，必須摒棄服從父母權威的陳舊觀念[18]。因此，知曉彼此邊界，適時放手，在理解和支持中給予子女享有不被干預的自由空間，才是形成融洽、健康親子互動模式的基礎，也才能讓其形成獨立自主意識，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成長[19]

（二）降低期待，合理調適

在當今充滿挑戰與機遇的社會里，父母往往也會被外界設定的各種“成就標桿”所影響，并在無形中將追求完美的焦慮轉嫁給下一代。父母都對子女的未來抱有美好的憧憬與愿望，但這些期望是否超出了子女實際能力所能承擔的范疇呢？風笑天[20認為，一旦父母的“過高期待”超過兒童客觀能力的限制，成為兒童無法達到的目標和難以企及的高度，就會構成沉重的壓力，使其陷入極度焦慮之中。很多父母期待子女成績優秀，往往將分數作為衡量的唯一指標，這種單一指標容易成為摧毀孩子信心和自尊的導火索，成為束縛孩子成長的枷鎖。

正如電影《好東西》所言，養育子女的最終目的，并不是讓他們按照自己規劃的人生軌跡前行，培養為社會期待的“精品模型”，孩子不是父母實現理想的工具人，引導孩子成長為具有獨立意識的存在才是父母的責任。因此，作為孩子最依賴和信任的父母，應合理調適自己的期待，客觀認識孩子，成為其人生的引導者和啟發者。父母應收起對孩子的過高期待，給予子女足夠的空間，寬容理解孩子成長時期的逆反與對抗。在溫馨有愛的家庭氛圍中必然會構建出積極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期待的美好種子也必然會成長為參天大樹。

（三）緩解沖突，智慧留白

作為父母，時常想聽懂子女的心聲，但往往關心的話還沒說出口，親子沖突就爆發了。然而每一次沖突的緣由，常常并不是什么原則性問題，基本是父母認為孩子頂撞等于犯錯，孩子認為父母的嘮叨等于說教，仿佛彼此之間缺少一把交流的“鑰匙”。其實，溝通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孩子固然要改變，父母是否也需要改變呢？

一般而言，溝通中的問題大都是忽略了彼此真正的需要。許多家長雖然初衷是建立平等、尊重的“朋友式”親子關系，但一旦孩子的選擇偏離了他們的預期，父母的權威意識便會悄然浮現，平等尊重的初衷也會蕩然無存。這種在“朋友”與“權威”之間搖擺不定的態度，往往會讓孩子選擇拒絕與父母積極溝通。

因此，為了緩解沖突，父母可以嘗試“留白”的溝通形式，留白不等于放任自流，而是給予雙方足夠選擇、表達的“留白”。這不僅僅是時間與空間間隙的簡單呈現，更是一種內層內涵的體現，是彼此對自我情感的深入洞察，是自我意識和理性的回歸，更是親子間沖突解決和深入交流的契機[21]。父母有責任給予子女在非評判性的環境中探索自己情感的機會，在“留白”的空間學會多角度評價自己和他人，促進自我意識的提升，形成成熟和全面的情感理解能力，構建起面對未來挑戰所需的綜合適應能力。

邊界感不僅是“我”和“非我”的區別，以及介入或者分擔他人事務的能力，還是重建自尊的過程。張弛有度的親子邊界感，可以幫助父母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建立起積極融洽的親子關系，助力孩子勇敢堅定地設立自己的心理邊界，活出真實且自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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