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劃書評

追尋現代規劃理論之弦

——《理論之弦：歐美現代城市規劃理論漫游》簡介

書籍作者

曹康 著

出版社：東南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5年3月

0引言

浙江大學曹康教授的《理論之弦：歐美現代城市規劃理論漫游》（以下簡稱“《理論之弦》”）一書近日出版，甫一問世，便以其宏大學術視野和獨特的敘事隱喻吸引了學界關注。“理論之弦”的背后是作者的雄心：帶領讀者穿越紛繁的規劃理論世界，理其脈絡，述其核心，尤其特別之處在于此“弦”并非聲樂之弦，而是物理學的“弦理論”，涉及多維世界、宇宙創立、平行宇宙等，以此關聯、隱喻規劃理論的源流、創立和發展演化。依托“弦理論”，作者“進入規劃理論的時空”，論證其碰撞、振動、交叉、分裂和新生。以各章的標題為例，“規劃理論時空之外的高維世界”“創世之前：規劃先驅與早期規劃思想”“最初三分鐘（1940年代一1950年代）：規劃理論研究的起源”“第一次理論弦振（1960年代一1970年代）：理性規劃論及其崩潰”，“第二次理論弦振（1980年代以來）：邁向復雜性，規劃理論研究的平行宇宙”，呈現“弦理論”之感。

從全書行文風格看，作者還有教育普及和學術探討的雙重意圖。一方面，本書試圖為城市規劃專業的師生和相關讀者提供一個既系統又易掌握的入門指南。在當前中國規劃學科快速轉型發展，中國規劃理論與國際前沿對話日益頻繁的大背景下，這種高水平引介無疑十分必要。另一方面，通過對理論譜系的梳理和對關鍵節點的剖析，本書也為資深學者提供了新思考和新框架，可以激發深層次的學術對話。

1理論譜系考辨：高維世界與創世

為了解析規劃理論時空世界的起源，作者認為應進入“高維世界”探索，闡明與規劃起源相關的哲學理論及相關領域，一方面涉及烏托邦主義、空想社會主義，以及社會主義及新馬，另一方面也涉及技術理性、極權主義，以及現代性、后現代主義，還有理性主義、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功利主義、公平正義論等，乃至研究方法、科學哲學層面的（后）實證主義、（新）實用主義等。這一高維世界還包括建筑學、工程學、經濟學、社會學、地理學、系統科學、復雜性科學等，全面呈現規劃學科的綜合性、交叉性和復雜性。

基于這條主線，書中對一系列標志性事件與人物做了細致描繪，如工業革命背景下城市問題催生的早期社會改良思想、霍華德的“田園城市”格迪斯的“集合城市”加涅的“工業城市”，以及20世紀后半期的霍爾的《明日之城》，坎貝爾與費恩斯坦的《規劃理論讀本》，等等。大體上，我們可以把歐美現代城市規劃理論的發展分為以下幾個階段：工業革命后對城市與自然融合的初步探索與立法嘗試（萌芽階段）；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以奧姆斯特德的生態公園和霍華德的“田園城市”為代表的系統性規劃理念的興起（起步階段）；20世紀20年代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下簡稱“二戰”）期間，從“城市分散主義”向“城市集中主義”的轉型，以勒·柯布西耶（LeCorbusier）的“光輝城市”、雷德伯恩體系及芒福德（LewisMumford）的區域規劃思想為標志（轉型階段）；二戰后，注重城市建設與自然生態環境協調，生態城市理念走向成熟的階段（發展階段）[1-2]。《理論之弦》對這些階段劃分、代表人物及其核心思想做了深度分析，呈現出完整、準確的歷史敘事。審視這段歷史，不難發現一條貫穿始終的線索，即規劃思想中理性秩序與人文關懷、宏大建構與有機生長之間的持續張力。從奧斯曼大刀闊斧的巴黎改造所體現的強力意志，到柯布西耶試圖用理性藍圖重塑城市的雄心，無不展現規劃對秩序、效率和控制的追求。然而，無論是“田園城市”對社區、自然和人本尺度的向往，還是簡·雅各布斯對現代主義規劃的種種批判，都反映出對僵化秩序的反思和對更具人文性、民主性的城市主義的追求[3。這種秩序與自由、控制與參與之間的辯證并存也正是“弦理論”的特征之一，作者敏銳捕捉并呈現了這種內在張力，而非僅僅鋪陳一種線性的、缺乏內在矛盾的理論演進史。

書評作者

李志剛武漢大學城市設計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zhigangli@whu.edu.cn

2核心理論思潮的涌現與演替

2.1理性規劃及其范式裂痕

理性規劃（rationalplanning）作為二戰后西方城市規劃領域一度占據主導地位的范式，其核心是強調通過科學的分析、全面的信息收集和系統的方案評估，可以達致最優的規劃決策。《理論之弦》既闡釋了這一范式的基本信條及其對“客觀性”“科學性”的追求，也深入剖析了這一范式隨后所遭遇的挑戰[4-5]。1960年代至1970年代，規劃理論經歷了第一次“理論弦振”：對理性規劃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其未能有效處理現實世界的復雜性、信息的不完備性、價值的多元沖突以及規劃過程中難以避免的權力運作和政治影響。理性”與“理性主義”的概念差異值得關注：“理性”作為一種追求合理性的精神，本就是規劃的核心價值之一；而“理性主義”則可能固化為一種排斥多元、迷信專家、忽視過程的意識形態。

在平行宇宙中，曹教授重點論述了規劃理論的7個主軸：理想主義城市模型、理性與科學、左右、后新、規劃師的地位與職責、他者：階級、種族和性別，最后呼吁走向M理論。如同弦理論從早期玻色子弦論到M理論的飛躍一樣，傳統基于歐美經驗的規劃理論需要在新的沖擊下改變和適應，同時復雜性科學涌現下的新規劃理論也有待生成，它將規劃從純粹的技術過程重新拉回充滿利益博弈的政治場域。例如，倡導式規劃面臨著實踐操作層面的諸多難題，例如如何有效組織、如何平衡不同倡導者之間的力量懸殊等。在此基礎上，以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為哲學基礎的交往規劃（communicativeplanning）思潮則試圖通過溝通和對話化解沖突、構建共識。哈貝馬斯區分了“工具理性”與“交往理性”，強調通過平等對話、參與和理性論辯，可以達成主體間的相互理解和認同，其核心概念如“交往行為”“交往合理性”的四維度（真實性、正當性、真誠性、可理解性）以及對“理想言說情境”（idealspeechsituation）的追求，構成“交往規劃”的理論基石-。當然，交往理論也并非萬能靈藥，其實踐也面臨協商成本高昂、共識難以達成、權力難以真正懸置等多方面難題。

2.2后現代的喧嘩與批判

如果說理性規劃代表了規劃理論大師們的自信與雄心，那么后現代主義則以其特有的懷疑與解構姿態，構成對于現代主義規劃的普遍主義、功能主義和宏大敘事的全面挑戰。后現代思潮強調差異、多元、地方性，突出意義的非決定性，認為城市空間并非純粹的功能容器，而是充滿了符號、象征與權力關系的復雜文本。典型概念如“拼貼城市\"（collagecity）、“超空間\"（hyperspace）以及對城市夢幻與清醒空間并存的描述，體現后現代視角下城市經驗的碎片化與多樣態。“弦理論”本身就是超驗的，可以呈現后現代主義對現代規劃理性神話的顛覆，例如對效率至上、整齊劃一的現代城市空間和管理模式的批判，以及對“唯一真理”假設的消解。后現代主義對規劃實踐的影響是多樣的，可能導向一種更加關注地方、尊重多元文化、強調公眾參與和協商的行動路徑，但也可能因其對秩序和確定性的消解而陷入一種“后規劃”（post-planning）困境，即一種無政府狀態的、甚至主要由經濟利益驅動的體系。

1980年代以來，我們看到了第二次“理論弦振”，規劃理論全面邁向復雜性。進入21世紀，新自由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相互交織，對城市空間和城市治理造成深刻影響。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強調市場機制的決定性作用，主張去管制化、私有化、削減公共開支，將城市視為經濟增長的引擎和企業競爭的場所。在此背景下，城市地方政府日益扮演“企業家”角色，致力于城市營銷、投資吸引、努力營造親商環境，城市規劃日益屈從于資本邏輯。《理論之弦》對此亦予以高度關注，包括分析新自由主義如何通過特定的政策工具（如公私合作伙伴關系、建立開發區、放松規劃管制等）和話語建構（如“城市競爭力”“世界城市”等）推動城市空間的商品化、社會服務的市場化以及公共領域的萎縮。大衛·哈維等對資本主義城市空間生產、危機轉移以及由此造成的空間不平等和社會分化予以批判，成為這一議題不可或缺的理論資源。新自由主義的全球蔓延帶來巨大負面后果，如貧富差距擴大、公共服務供給不足、社區解體等[9]。

那么，這些理論的更迭與發展僅僅是學術共同體內部邏輯推演的結果，還是更深刻地反映了西方社會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政治、經濟與意識形態變遷？理性規劃的盛行與戰后福利國家的擴張、國家干預主義的強化密切相關；倡導式與交往式規劃的興起則伴隨著1960年代至1970年代此起彼伏的民權運動、社會運動以及對技術官僚統治的普遍質疑；后現代主義的文化轉向與西方社會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型、信息技術革命以及對現代性承諾的幻滅感相呼應；而新自由主義城市理論的凸顯，則是1980年代以來里根一撒切爾保守主義革命在城市領域的直接映射。作為一部具有穿透力的高水平專著，《理論之弦》全面揭示了這些理論思潮與其所處的廣闊社會歷史語境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闡明了理論如何既反映著時代精神，又不斷形塑著我們對城市和規劃的認知與實踐。

3“漫游”的得與失

任何一部試圖涵蓋廣闊理論領域的著作都可能面臨選擇困境，可能出現某些“盲點”或對特定議題的“淺嘗輒止”。就《理論之弦》而言，如何超越歐美現代城市規劃理論，可能也是值得關注而未能展開的。例如，更為深入的馬克思主義城市政治經濟學分析、女性主義城市理論對空間權力關系和日常生活經驗的獨特洞察、后殖民主義對西方中心規劃知識體系的反思等。這是因為，盡管《理論之弦》聚焦于歐美現代城市規劃理論，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是：如何幫助這些讀者思考西方理論在本土語境下的適用性、局限性與轉譯問題，如何更加有助于讀者形成一種批判性的借鑒意識，而非簡單地“食洋不化”。當代中國城市規劃實踐本身就面臨著諸多獨特挑戰，例如大規模快速城鎮化背景下的公眾參與困境、超大特大城市及其移民社區的融合與治理難題、城中村改造等城市更新中多方利益的平衡，乃至國土空間規劃體系的建設與轉型等。近年來，“全球南方”城市的崛起挑戰了以西方為主的知識體系，推動著學界對“全球南方城市”經驗和理論的重視[10]。跨區域知識流動和多學科融合日益明顯，發達地區與欠發達地區之間的研究互動增強，多學科合作也在不斷加深。面向未來，城市規劃理論需要更加關注亞洲和非洲等發展中地區的城市問題，并在應對氣候變化、促進可持續發展和減少不平等、不充分發展的問題等方面持續深化多學科合作。此外，就理論本身而言，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還有：如何理解規劃思想演進、理論更替，以及不同理論之間相互作用的內在機制？規劃理論的發展是遵循著某種內在邏輯（如庫恩的“范式轉換”），還是更多地受到外部社會經濟條件、政治格局和技術變革的驅動？不同理論思潮之間是簡單的線性替代關系，還是更復雜的對話、融合與再造關系？等等。

4結論與討論

綜上，《理論之弦：歐美現代城市規劃理論漫游》是一部高水平專著，它為中文世界特別是初學者提供了一個把握歐美現代城市規劃理論的重要平臺。對學界而言，《理論之弦》激發了對西方規劃理論更深層次的理解、批判與再思考，無疑具有積極意義。它可以成為規劃理論教學的核心參考書，也是相關研究的有益文獻。對于規劃實踐者而言，它也可以彌合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張力，有助于拓寬視野、反思日常實踐并從中汲取應對復雜挑戰的智慧。理論的“漫游”無疑是精彩的，它所開啟或未能充分展開的議題，也為未來指明了方向。例如，在全球化與本土化交織日益緊密的今天，如何構建一種更具包容性的、能夠有效對話東西方規劃智慧的理論框架，是一個亟待深入探索的課題。面對極端氣候事件頻發、公共衛生危機、人工智能崛起等全新變化，城市規劃理論應該如何回應、如何發展新的分析工具和價值準則，也是未來規劃的“理論之弦”需要續寫的篇章。特別是結合中國等非西方國家獨特的城市化經驗（如人民城市、公園城市理念）進行比較研究和理論創新，將極大豐富和發展全球城市規劃的知識體系[11-12]。這或許是《理論之弦》所奏響的序曲，更是值得期待的華彩樂章。

參考文獻

[2]張京祥.西方城市規劃思想史綱[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5.

ZHANGJingxiang.Abriefhistoryofwesternurbanplaning thought[M].Nanjing：Southeast UniversityPress，2005.

[3]孫施文.現代城市規劃理論[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7.

SUN Shiwen.The theory of modern urban planning[M].Beijing：China Architectureamp;Building Press，2007.

[4]FRIEDMANNJ.Planingin thepublicdomain：fromknowledge toaction[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Pre，1987.

[5]BEAUREGARDR.What theorists do[J]. Urban Geography，2013，33（4）： 474-487.

[6]郝娟.西歐城市規劃理論與實踐[M].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1997.

HAO Juan.Thetheoryand practiceof theurbanplanningof WesternEurope[M].Tianjin：TianjinUniversityPress，1997.

[7]劉佳燕.城市規劃中的價值選擇與社會目標[J].北京規劃建設，2008（6）：135-140.

LIUJiayan.Value choices and social goals inurban planning[J].Beijing PlanningReview，2Oo8（6）：135-140.

[8]BEAUREGARDR.Planning mater：acting with things response[J]. Urban Studies，2015，54（8）：2015-2017.

[9]BEUl it[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andRegional Research，20l7，41（6）：1028-1029.

[12]WU F， ZHANG F.Governing urban development in China[M].London： Routledge，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