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集序》教學中關鍵問題的解蔽與澄明

[中圖分類號] G63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4-6058（2025)25-0005-04

參看前人所作的注、疏等，再輔以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方法，這便是學生閱讀古詩文的重要途徑。然而，后世的一些注解往往說法不一、觀點相左，以致無助于學生的理解，對學生學習古詩文造成障礙。荀子在《解蔽》中指出，“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治則復經，兩疑則惑矣”，且“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因此，荀子提出用“化性起偽、虛壹而靜\"的方式解除理解中不合理的部分，即“解蔽”。

以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為例，教師要在吸收前人注解的基礎上，結合文本的內在邏輯，批文入微，探究其真正的意蘊、內涵、特色，還原其本來的面目。這對教學大有裨益

一、《蘭亭集序》的情感脈絡

(一)“樂一痛一悲\"的情感解讀

當前，大多教師在教學《蘭亭集序》時指出作者的情感脈絡是“樂一痛一悲”。有教師認為作者的情感是先樂，再痛，后悲；有教師認為作者因眼前所見之美景而樂，但想到歡愉易逝、生命不永故而痛，后又因想到昔人、今人、后人都要面對這一共同的命運而悲；還有教師認為作者的感情是樂極而痛，再由痛轉悲，但是談及緣由，往往含混其詞。關于以上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分析起來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似乎又經不起仔細推敲。

(二)批文入微，辨析情感脈絡

要理清情感脈絡，準確理解“信可樂也”是關鍵。“信可樂也\"中的“信\"有“的確”“確實\"之意，為副詞[1]。“也\"用在句末表示判斷或肯定，多用在陳述句末，表示陳述一種事實。同時，此句與后面直接表達作者情感的“豈不痛哉”“悲夫”相比較，后者的感情逐漸加強，三部分內容之間呈現出情感上的遞進。由此看來，作者此刻所言之樂，可能更多說的是雅集上眾人之樂，而非其情感的直接表達。以上分析也可以從對應的書法作品中得到印證。其一是涉及痛與悲情感的兩處修改：初寫作“豈不哀哉”，后改為“豈不痛哉”；初寫作“良可悲也”，后改為“悲夫”。這不僅表明作者審慎推敲過用來體現自己情感的關鍵詞句，還說明這三部分內容有其內在的邏輯層次。而這種邏輯層次，是通過特定的用詞和不同的句式表現出來的。其二是整幅書法作品在開始時筆畫娟秀規整，行至中間，筆意開始恣肆縱橫，表示情感出現了起伏。

理清了“信可樂也”的情感意蘊，再來思考，作者又是因何而痛，又為何而悲呢？文本第三段以“夫\"字領起，以下是作者由眼前盛景生發的思考與感慨。理解這一部分內容要緊扣文中表示前后句關系的重要字詞。首先兩個“或\"字概括了當時社會中士人的兩種不同志趣追求：有人虛談廢務，空談玄思；有人不拘形跡，寄情山水。接著“雖”字稍作讓步，點明這兩種人雖有不同志趣，但都免不了面臨相同的結局：要么志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要么追求的事物轉眼之間便已化為虛無。然后用“況\"進一步指出，人生無常、生死難料，且最終都要走向消亡的現實。最后借古人之口慨嘆“死生亦大矣”，痛惜之情順理而出。

要理解作者為何而悲，除了要體悟上文作者對生死無常、世事變化的感嘆，還要注意兩則材料。《晉書·王羲之傳》記載，“羲之雅好服食養性”“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不難看出，作者一方面清楚人的生命“修短隨化，終期于盡”，這是每個人都無法改變也無法逃避的自然規律；但另一方面又通過服食丹藥，祈求長生不老。另外，《世說新語》記載，“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對于清談玄理，作者一方面積極參與，樂意為之，比如蘭亭集會，就是通過流觴賦詩的形式表達自己的玄思；但另一方面又清楚地認識到清談玄理無益于時局。總之，作者和魏晉時期的許多名士一樣，一方面清談玄理，標榜風流高致，另一方面又意識到清談玄理會荒廢政務，華而不實的文章會妨礙國事；一方面知道人的生命“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另一方面又通過服食丹藥，祈求長生不老；一方面欣然于蘭亭雅集、流觴賦詩之事，另一方面又慨嘆美景不長，轉瞬為陳跡…他的思想與行動往往處于矛盾之中。作者認為昔人與自己“若合一契”，都\"不能喻之于懷”，均面對著這樣的矛盾：理智上對這些問題有清醒的認識，但在現實中又無法真正面對。所以，此處之“悲”不單悲嘆自己，也在悲嘆昔人，凸顯千古同悲。最終，面對這樣一個千古難解的人生矛盾，作者只能寄希望于“后之覽者”，期望后人能夠有新的思考和認識。

二、《蘭亭集序》的行文思路

(一)由七拼八湊到興之所至的誤讀

談及《蘭亭集序》的行文思路，就不能不提施蟄存先生在《批<蘭亭序>》一文中對其的批評。施先生用思想分析法來講古文，認為此文“從‘向之所欣'到‘悲夫'這一段文章，是全文主題思想所在，可是經不起分析。\"他逐句分析這部分內容后，得出十二字評語：“七拼八湊，語無倫次，不知所云。\"筆者認為，施先生的批評大有可商榷之處。

也有人認為《蘭亭集序》是作者因興之所至而作，他情感的大喜大悲、大開大合正體現出魏晉時代狂放不羈的名士風格[2]。但是，從《晉書·王羲之傳》《世說新語》等較為可靠的史籍中，我們很難找到作者有此等舉動的記載，僅能找到他年輕時“坦腹東床\"的舊聞。況且早年的作者“訥于言，人未之奇”“及長，辯，以骨鯉稱”。由此可見，這一說法也站不住腳。

(二)沿波討源，梳理行文思路

那么，此文的行文思路到底是怎樣的呢？

文章開篇以駢句交代集會的時間，然后依次寫集會地點、事由、人物等，寥寥數語卻盡顯匠心，蘭亭周圍環境清幽、雅致的特點不言自明，再用“雖”字宕開一筆，進一步突出集會的脫俗之氣。這正體現出普人“簡約玄澹，超然絕俗”的審美趣味。

第二段緊承前文的描寫，點明舒適的時節、氣候引起作者對“宇宙\"與“品類\"的感嘆，一“仰”一“俯\"之間，一個“風神瀟灑，不滯于物”的名士形象便呼之欲出。眼前的美景、盛會，加之暢談玄理、流觴賦詩的活動，不管怎樣總還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作者此處用“信可樂也\"平靜地記述集會上眾人的歡樂之狀。

第三段以“夫\"字領起，生發議論，寫由眼前所見引發的感想與思考。“人之相與，俯仰一世”緊扣上文，慨嘆人之一生倏忽短暫。此句之后，幾個重要連詞成為理清本段思路的關鍵。作者先用兩個“或\"字列舉當時士人的兩種不同人生選擇：有人虛言廢務，空談玄思；有人不拘形跡，寄情山水。這兩種人看似不同，實則沒有區別。然后用“當其”“及其”對舉，簡明扼要地指出不論是清談玄理還是放浪形骸，都要面對“暫”與“倦”的必然結果。接著以“況”字進一步點明不管人生的志向與追求有何不同，最終都逃不脫“終期于盡”的宿命。行文至此，作者意識到與“死生難料”相比，不管是眼前的良辰美景、雅集盛情，還是人生中的其他喜樂通達、淹蹇失意之事，都不過爾爾。至此，充塞于作者胸中的痛惜、悲惋之情噴涌而出，十分強烈，僅“豈不痛哉”足以寄懷，而且，這種感慨古今皆有、古今同痛、古今共惜，所以不必孔孟，也不必莊老。可以說，以上這些問題，儒家、道家等都要面對，所以表述為“古人云\"最為妥當。

最后一段，作者的思緒回到雅集之上，他通過昔人的“興感之由”，進一步印證如何面對人生短暫、歡愉難留、死生難料等是貫穿古今的人生矛盾。

行文至此，作者悲從心中來。那么，怎么辦呢？只能寄希望于“后之覽者”。一句\"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寄托了作者多么殷切的希望：昔人、今人無法解決的問題，或許后人能夠繼續思考，找到解決之道。至此，作者的情感并未消沉，而是重又振作，復歸于平靜。

三、《蘭亭集序》的思想主旨

(一)兩種截然相反的主旨解讀

當前對《蘭亭集序》思想主旨的理解至少存在兩方的分歧：有人認為“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這兩句是關鍵句，認為作者通過敘事、寫景，并引述當時士人的兩種不同人生追求最終都\"已為陳跡\"的事實，表達了對人生短暫、歡愉難留、死生難料的慨嘆，以及對魏晉時期“發現自然”“發現山水”“人的覺醒”的肯定[3]。有人認為“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是全文的中心所在，認為作者通過此文批判老莊思想，表達自己“求長生\"的癡心[4]

(二)寄寓\"后之覽者\"的殷切期望

要把握本文的主旨思想，就要在梳理文本的情感脈絡、理清文本行文思路的基礎上，聯系作者所處的時代與個人生活軌跡。

《晉書·王羲之傳》記載，“羲之雅好服食養性，不樂在京師，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嘗與同志宴集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羲之自為序以申其志”。作者一方面在思想上參透了生死的奧秘，即生命短暫、萬物變化無常、歡愉易逝等；另一方面又無法從根本上直面生死，即在感情上無法接受生死無常的現實。所以，他既表現出超然灑脫的一面，又有養生忌死的舉動。作者的思想是復雜的。實際上，無論是昔人、今人還是“后之覽者”，都可能面臨這樣的矛盾，并處在復雜的思想斗爭之中，這也是千百年來此文能引起無數讀者共鳴之所在。

那么，筆者何以判斷慨嘆人生短暫、歡愉難留、死生難料不是本文的主要思想呢？原因之一，作者在文中所探討的這些問題，并不是他的首創，比如漢魏之際的曹操在《短歌行》中就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嘆。原因之二，分裂動蕩的魏晉，戰亂不斷，統治集團內部互相傾軋，當時在戰亂與政治斗爭中無端丟掉性命者比比皆是，因此作者對死生難料很難沒有深切的體會。作者作為當時的名士，又是本次雅集的中心人物，豈能拾人牙慧，舊說重提？原因之三，作者兼有達官、顯貴、名流、高士等多重身份，這注定了他不僅有清談玄理、崇尚老莊的一面，還有務實進取、注重現實的一面。他清醒地意識到“虛談廢務，浮文妨要\"的危害。“魏晉兩朝的名公巨卿(清談玄理），其學說不僅筆之于書，而且見之于行事，由此而生發出來的消極后果，一方面使一些有識之士憂慮于前、痛斥于后，另一方面也使身及于難得大暢玄風之士后悔莫及。”[5所以，作者不會在此空談生死、暫久等玄理。

筆者認為，“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才是本文的中心所在。書法中的“文\"字是由“作\"字改過來的，且濃墨重筆。魏晉以降，隨著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體系的建立與完善，“文”與“作”的區別也進一步明確了。“作\"多指詔策、檄移、章表、奏啟等實用文，而“文\"則多指詩騷、文賦、樂府、頌贊等文學作品[。而且，就像孫紹振所說，作者要在思想上正面作出總結，正是因為意識到這樣的大限，才把這次詩會的作品結集起來。目的倒不一定是為了自己、為了今日，而是為了未來、為了“后之覽者”。當他們讀到這些文章時“亦將有感于斯文”，這也就是作者文章中揭示的生命之樂與悲的矛盾，不能用莊子的“齊生死”“同彭殤\"來消解，但是，可以讓“后之覽者”體悟到他所體悟到的矛盾是永恒的。這就是文章的主題了。《蘭亭集序》點明雅集之上，作者所見，“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所遇，“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所做，“流觴曲水”“暢敘幽情”；所感，“宇宙之大”“品類之盛”；所思，“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所作，“列敘時人，錄其所述”；而他最終希望的是“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所謂“有感”，不僅在于希望后之讀者能夠了解今日之事，還在于希望他們能夠思他所思、想他所想、憂他所憂，更希望有朝一日，他們能夠找到解決這些人生矛盾的方法。

四、《蘭亭集序》的抒情范式

(一)名為詩序實非詩序的體式

《蘭亭集序》的寫法不全是作者的首創，而是有感于前人之作，并在此基礎上的引申發揮。《晉書·王羲之傳》記載，“或以潘岳《金谷詩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聞而甚喜”。有人拿《金谷詩序》來比《蘭亭集序》，作者對此很高興。這里提到的《金谷詩序》，是西晉的文學家石崇將受邀到自己的豪華別墅金谷園宴飲集會的賓客，在此期間寫作的詩歌集成集之后所作的序。序文先交代寫序之背景，接著描寫金谷園的優美環境，再寫作詩唱和的熱鬧場面，最后點明作序的緣由和目的：“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后之好事者，其覽之哉！\"這篇序文語言平實流暢，行文簡潔明了，對《蘭亭集序》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蘭亭集序》的行文結構與《金谷詩序》的類似，區別在于《蘭亭集序》多用駢句，文采飛揚；《蘭亭集序》與《金谷詩序》中的一些重要詞語幾乎一致，只是表達不同；《蘭亭集序》文末同樣點明寫作目的與意圖。不同之處在于，《蘭亭集序》一筆帶過為詩集作序的緣起，轉而大寫特寫作者的痛悲感受，且幾乎未提及《蘭亭集》中的詩作及其作者等。

(二)催生后世序記類散文的抒情范式

何為序？根據宋代王應麟《辭學指南》所說：“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序”又寫作“緒”或“敘”。明代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解釋說：“按《爾雅》云：‘序，緒也。字亦作‘敘’，言其善敘事理，次第有序，若絲之緒也。”也就是說，序的作用是在作品完成后，對其寫作緣由、內容、體例和目次等加以敘述、申說[8。依照這個定義，石崇的《金谷詩序》是典型的序，而《蘭亭集序》并不符合要求。根據褚斌杰的研究，書序是從漢代才開始出現的，如《史記》有《太史公自序》，《漢書》有《敘傳》，《戰國策》有《戰國策序》。時至魏晉，出現了為詩或詩集作序的情況，如《金谷詩序》等。而后，序在交代寫作緣由、內容、體例、目次等的基礎上，逐漸出現了議論、抒情的內容。如此一來，序集齊了敘事、議論、抒情等多種表達方式，如《滕王閣序》以抒情見長，《五代史伶官傳序》以議論取勝。再往后發展，又出現了專為送別親友而寫的序，是為贈序，知名的有《送孟東野序》。除此之外，還有一類以“序\"為名的作品，其多記宴飲集會，與詩序有關，但主要專注于宴會場面的描寫和作序者思想情感的闡發，可稱之為序記，如《蘭亭集序》《滕王閣序》《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

經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序可以有多種寫法。對序這一文體寫作范圍有開拓之功的，當屬《蘭亭集序》。它是在《金谷詩序》的啟發下寫成的，但又在寫法、內容、風格等方面有所創新與突破，催生了序記類散文獨特的抒情范式，為后世的序文寫作開辟了新天地。《蘭亭集序》之后，《滕王閣序》《岳陽樓記》《赤壁賦》等經典之作，雖有諸多不同之處，但它們的情感脈絡卻與《蘭亭集序》有相似之處[9]，即初始時有感于眼前的景致或人事，平靜、欣然，而后思慮所及，感慨今夕、盛衰、生死、榮辱等問題，無不陷入短暫的悲痛、傷感、嗟悼之中，但最終不是沉溺于悲痛不能自拔，而是從悲痛中找到解脫的辦法，獲得精神的平靜，甚至是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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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楊建華，褚樹榮《蘭亭集序》課堂實錄及點評[J].語文教學通訊，2017(1)：38-40.

[7]孫紹振，孫彥君.庸雍淡定，以理節情：評《蘭亭集序》[J].語文建設，2012(19):51-54.

[8]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9]李旭山.盛況美景深情：《蘭亭集序》應景美文的立范意義[J].中學語文教學參考，2024（33)：37-40.(責任編輯農越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