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志碼:A
《聊齋志異》對杜詩多有取范。胡泉《lt;聊齋志異》遺稿》序中有“矧夫夢羽衣于赤壁,又見坡公;訊修竹于東橋,重來杜老”[1]236l之語,用\"聞訊東橋竹\"的詩典將蒲松齡與杜甫相提并論。評點者亦時以杜詩比附《聊齋志異》篇目,例如馮鎮巒評《禽俠》中大鳥擊蛇一段:“寫來有聲有色,如太史公敘荊卿刺秦一段文字,少讀老杜《義鶻行》愛之,此真不減。”①《阿英》篇末,方舒巖引杜甫《鸚鵡》“鸚鵡含愁思”四句,以之為阿英寫照。然而不必諱言的是,跋文、評點中的此類表達多出于主觀的印象思維,缺乏可與當時杜詩之學互動的細節。既往的《聊齋志異》研究側重版本、評點等方面,對此書注釋的關注不夠。現今可見的清代《聊齋志異》注解主要有呂湛恩、何垠兩家,本文擬從呂、何兩家的《聊齋志異》注文著眼,討論其中的杜詩引用現象及其特點、意義。
一
呂、何兩家注解《聊齋志異》,援引杜詩頗多,概略言之,可以分為以下幾類情況。
一是《聊齋志異》原文胎息老杜詩句或與之存在明顯淵源,則注文直接引用杜詩。《聊齋志異》自序情辭凄切,記載了作者的創作動機,末尾有一番蒲松齡的夫子自道:“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呂湛恩注文云:“杜甫《夢李白》詩:‘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是詩敘說感傷知己之意,蒲松齡對“楓林青\"\"關塞黑”二句略作化用,表明自身對知音寥寥的感傷。又如《葉生》篇寫葉生參加科舉,“不意時數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鐸羽”。呂注曰:“杜甫詩:‘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文章憎命”表達了中國古代由來已久的一種才命相妨之思想,然而這一表述的成型則出自杜甫《天末憶李白》一詩。《聊齋志異》雖大多以散句行文,蒲松齡亦時常在敘事中插人駢文和賦作,這類文字基于文體特點,用典更為頻繁,其中不少亦出于杜詩,例如《絳妃》篇有一篇為花神所作的檄文,云:“減春光于旦夕,萬點正飄愁;覓殘虹于西東,五更非錯恨。”呂注曰:“杜甫詩‘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檄文的對象是花神口中的“封家婢子”,即所謂的“封姨”——傳說中的風神,此處運用《曲江》詩典,隱晦地表達了花神與風神之間的沖突。再者如《八大王》內置一篇《酒神賦》,連續運用多個文人飲酒典故:
齊臣遂能一石,學士亦稱五斗。則酒固以人傳,而人或以酒丑。若夫 落帽之孟嘉,荷鍤之伯倫,山公之倒其接?,彭澤之漉以葛巾。酣眠乎美人 之側也,或察其無心;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為有神。井底臥乘船之士, 槽邊縛珥玉之臣……
賦中涉及人物飲酒典故極多,據呂湛恩注引,有淳于髠(《史記》)孟嘉、劉伶、畢卓(《晉書》)、山簡、阮籍(《世說新語》)、陶淵明(《宋書》)、張旭(《唐國史補》)等近十位。“學士亦稱五斗”一句,呂注云:“杜甫《飲中八仙歌》:‘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又王績飲酒五斗,著《五斗先生傳》。\"據中唐袁郊的《甘澤謠》,開元時人陶峴“客有前進士孟彥深、進士孟云卿、布衣焦遂”,可知焦遂并非\"學士”[2]536-537。此處呂湛恩引杜詩似顯不切。《新唐書》載:“(王績)以前官待詔門下省。故事,官給酒日三升。或問:‘待詔何樂邪?‘答曰:‘良醞可戀耳!'侍中陳叔達聞之,日給一斗,時稱‘斗酒學士。'\"[3]595。因此“學士亦稱五斗”應是王績典故。
二是對原文某字詞進行解釋,隨即引用杜詩作為參照,這一類情況更為常見。須得指出的是,《聊齋志異》中的多數文字與杜詩文本并不存在明顯的強關聯,其中有些專有詞匯出自經史,如《考城隍》中提及的“白顛馬”,源出《秦風·車鄰》“有車鄰鄰,有馬白顛”[4]259,呂湛恩便引經傳而非他書以為注。此外《聊齋志異》中還存在大量的日常詞匯,廣泛見于古今各類文本,呂、何在注引相關文字時,既可能單獨采用杜詩,也可能將杜詩與其他文本并行引用。《王六郎》篇中,王六郎回答許某\"何人替代\"的問題,稱“兄于河畔視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何垠指出,“亭午\"的含義是“日中”,即中午,并引杜甫“亭午頗和暖”(《寄贊上人》)的詩句作為例證;此后王六郎封神,許某自淄川東下探望其祠,住進當地旅店后,主人將消息告之鄉邑,“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窺門,雜沓而來,環如墻堵”。何垠為“堵\"字作音注:“音賭,垣也。杜詩:‘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復引的現象也較為普遍,例如《酒蟲》篇的主人公,“長山劉氏,體肥嗜飲。每獨酌,輒盡一甕。負郭田三百畝,輒半種黍;而家豪富,不以飲為累也”。呂湛恩注“負郭田”,引用了多條材料:
見《盜戶》①。又《史記·蘇秦傳》:“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豈能佩六國相印乎?”杜甫詩:“朱櫻此日垂朱實,郭外誰家負郭田。”[5]25
蒲松齡在《盜戶》結尾處虛構了一篇原壤訴訟顏回的狀文,文中原壤自稱“有負郭田五十畝\"為顏淵霸占,彼處呂注引“顏子有負郭之田五十畝\"的傳說作為出典。兩篇相合,同一詞匯的注解引了包含杜詩在內共三條不同出處的文字作為例證。再者如《老饕》篇中邢德見到僮仆手指上有鐵箭鐶,“厚半寸強”,呂注曰:
按:算家以有余為強。古樂府《木蘭詩》:“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
杜甫詩:“四松初栽時,大抵三尺強。”韓愈《聽琴》詩:“失勢一落千丈強。”注文先對“強\"進行了解釋,隨后又羅列了三處不同時代的詩句用于例證,可見杜詩僅是日常詞匯注解的備選項。
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齡偶或直接將杜詩作為構件嵌人《聊齋志異》正文,用于情節塑造或者抒發議論,呂湛恩和何垠根據理解的需要也會注引相關內容。例如《白秋練》篇:
歸后二三年,翁南游,數月不歸。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囑日:“如妾死,勿瘞,當于卯、午、酉三時,一吟杜甫《夢李白》詩,死當不朽。候水至,傾注盆內,閉門緩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數日,大處比
此處蒲松齡雖然言明“杜甫《夢季白》詩,但并未附上具體的詩文,《夢李白》并非表達男女離愁的作品,讀者在第一時間未必能領會白秋練要求慕蟾宮吟誦此詩的意味。因而注者的引文不宜再局限于音注訓話的層面,而是應當展示解釋何以此處要提到《夢李白》,即白秋練希望通過《夢李白》傳達的內容。關乎這一問題,兩家的理解存在一定的分歧。呂注曰:“詩云:‘死別已吞聲,生別長側。’云云。”從詩的首句敘起,強調生離死別的悲痛;相較而言,何注更為詳細,其指出:“詩二首,后一首無可取,或者前一首:‘故人入我夢,恐非平生魂。’有屬其勿忘意。\"揭猱了女子對愛人的囑托之意。再者如《嘉平公子》篇末的議論:
異史氏日:“溫姬可兒。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倡,則妻妾羞泣矣。顧百計遣之不去,而見帖浩然,則‘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髏'哉!”
嘉平公子容貌俊朗,女鬼溫姬對其一見傾心,公子家人得知溫姬鬼身,百般驅趕而不得。然而公子無文,給仆人的便條中將“花椒生姜”訛作“花菽生江”,溫姬見之,知其不學,遂羞悔離開。蒲松齡諷刺嘉平公子,認為寫有“花菽生江”的帖子,幾近杜甫“子章髑髏\"之詩。“子章髑髏”一語出自杜甫的《戲作花卿歌》—“子璋(一作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6]701。《舊唐書·崔光遠傳》載其上二年兼成都尹,節度劍南,“及段子璋反,東川節度使李奐敗走,投光遠,率將花驚定等討平之”[7]3319。花驚定即詩題之“花卿”。從字面上,此聯描繪的是花驚定擒殺段子璋后將其首級獻給主帥的場景,突出了花卿武勇粗邁的形象。若注解僅引詩句本身,無法凸顯“子章髑髏”與“花菽生江”的關聯,故而何垠在引詩之后又注曰:“《唐詩紀事》謂能療瘧,放翁詩亦引用之,言可以驅鬼也。”這里的注文用“能療瘧”概括了宋人筆記的記載,《唐詩紀事》原文為:
有病瘧者,子美日:“吾詩可以療之。”病者日:“云何?”日:“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其人誦之,瘧猶是也。杜日:“更誦吾詩云: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其人誦之,果愈。[8]266
呂注則保留這一故事框架,將上文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縮略變形,出典較為清晰。然而,何注之長在于標出陸游詩歌的中介作用。陸游曾多次化用“療瘧”典故,如《予秋夜觀月得瘧疾枕上賦小詩自戲》“且倚誦詩驅瘧鬼”[9]1199、《寓嘆》“狂誦新詩驅瘧鬼”[9]1481、《頭風戲作》“只道有詩驅瘧鬼”[9]4136,這些詩句反映出放翁詩造語重復之病。但借由這些詩句的中介,杜詩的\"療瘧\"確實轉化出了“驅鬼”的內涵。由是讀者能夠明了作者此處是以嘉平公子“花菽生江”羞退女鬼類比杜甫“子章髑髏\"驅走病鬼,申足諷刺之意。
二
《聊齋志異》與杜甫頗有淵源,過去學界常有討論,但大多聚焦于《聊齋志異》的原文文本或者評點內容,側重精神和詩性的闡發①。相較而言,呂湛恩、何垠的《聊齋志異》注中引用杜詩多達數十條,這些引杜內容與小說原文以及附著前后的注釋,一并形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文本系統,表現出一定的杜詩學性質。
首先,兩家引用的詩句與通行本杜集之間存在異文現象。清代前中期的杜集經過官方和私家雙線整理,文本系統已較為穩固[10],然而呂、何注所引杜詩卻不時出現通行杜集未錄的異文。《畫皮》篇中,王生搭訓惡鬼化身的美女,女鬼編造了一個“父母貪賂,鬻妾朱門\"的凄慘身世。“朱門”一詞,呂湛恩注中包括兩條材料,分別是《晉書·麴允傳》中的西州俗諺“與游,牛馬不數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和杜詩“出人朱門家,華屋列蛟螭”(《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廣》)。《全唐詩》與《杜詩詳注》此處皆作“華屋刻蛟螭”。再者如《俠女》篇中,俠女將懷孕一事告知顧生:“妾體孕已八月矣,恐旦晚臨盆。‘妾身未分明’,能為君生之,不能為君育之。”何垠注明此處出自杜詩“妾身未分明,何以見姑嫜”(《新婚別》)。但明倫評點亦曰:“身未分明,何以見姑?其用心亦良苦矣。\"注解引文和評點文字所用皆為“見\"字,而此句在《杜詩詳注》等本中作“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酒狂》篇中,主人公繆永定酗酒鬧事,猝死后被拘至陰司,舅舅賈氏為其解圍,而后教訓道:“甥別無兄弟,父母愛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訶。”呂注引了不同來源的三條文字,其中杜詩作“掌中榮見一珠新”(《戲作寄上漢中王二首王新誕明珠》)。杜詩注本中,此句作“掌中貪見一珠新”,“見\"字草堂本作\"看”[11]1939,兩字雖異,表意大抵相同,而呂注作“榮”,《杜詩詳注》等版本作\"貪”,二者的意義則差別極大。再者如《細侯》篇中滿生口占絕句,贈予妓女細侯:“膏膩銅盤夜未央,床頭小語麝蘭香。新鬟明日重妝鳳,無復行云夢楚王。\"何注引用杜詩曰:“銅盤燒燭光吐日,夜如何其初促膝。”(《從事行贈嚴二別駕》)仇注等本皆作“銅盤燒蠟光吐日”。
其次,呂、何兩家注解雖然對應《聊齋志異》,但是注文內容時有對杜詩的解說。例如《絳妃》中的檄文指斥風神的惡行,有“叫雨呼云,卷破杜陵之屋”一語,呂湛恩注曰:
《雍錄》:“少陵原在長安縣西南四十里…杜甫家焉。故自稱杜陵布衣、少陵野老。”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按:時安祿山作亂,中外震動,子美蓋借此以喻亂極思治之意耳。①
呂注所引《雍錄》文字,杜集注家皆置于《哀江頭》篇。呂氏為詩句下按語,指出杜甫“蓋借此以喻亂極思治之意”,然而這與《絳妃》文本并無直接關聯。封姨故事淵源已久,主要用于隱喻自然之風,唐人小說《酉陽雜俎》記載崔玄微故事,石榴化身少女阿措,自陳“每歲多被惡風所撓,居止不安,常求(封)十八姨相庇”[12]466,遂開封姨故事濫觴。結合上下文來看,安史之亂的時代背景或所謂杜甫的“亂極思治”,對于理解所注內容全無幫助,與其將按語視作《聊齋志異》的注解,毋寧說在這段文字中,呂湛恩的側重點已不自覺地轉移到了杜詩層面。注家對杜詩的關注,還體現為自覺的版本意識。《劉夫人》篇,未亡人劉氏將家中所存金銀托付廉生代為經營,認為“分其贏余,亦勝案頭螢枯死也”。呂注曰:“杜甫題鄭虔詩:‘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枯死讀書螢。’‘枯'一作‘干’。\"引詩出自杜甫《題鄭十八著作主人》,諸本多作“案頭干死讀書螢”[1]1607。“干”“枯”二字于文本中表意相似,呂湛恩徑直引用“枯\"字版本,本已足可對應《聊齋志異》原文,然其隨即又補充了使用“干\"字的異文版本,應當視作杜詩版本意識下的能動行為。音韻亦是注者應當著眼的范疇,相較于呂湛恩,何垠更重音注。《瞳人語》篇主人公方棟因生目疾,念誦《光明經》,“旦晚無事,惟趺坐捻珠”。何垠注“捻”云:“入聲字,兩指取物也。韻見十二葉,而少陵詩‘盡捻書籍賣’,竟作平韻,待考。\"何注引詩出自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其二,尾聯作“盡捻書籍賣,來問爾東家”[]1461。“捻\"字的位置與\"問\"相對,按照律詩的平仄要求,后者為仄聲,則前者應采用平聲字,是以何垠認為此處“竟作平韻”而待考。何注見解的正確與否猶可商榷,但其關切的平仄問題顯然超出了《聊齋志異》注解的客觀需求。
再次,呂、何兩家的《聊齋志異》引杜注釋對傳統的注杜之學構成了補充。經過近千年的杜詩注釋史,尤其是在杜詩“無一字無來處”的詮釋傳統影響下,盡管不同注本的出注位置多有差別,但杜詩的絕大部分用語已為歷代學者注出,這些注解的內容或存交集,亦可能形成互補。在呂、何兩家的《聊齋志異》注中,杜詩通常作為注解的例句出現,如是則呂、何注亦可視作所引杜詩之注。例如杜詩《望兜率寺》有“時應清盥罷,隨喜給孤園”一聯,注家多于“給孤園\"用心,而少有注\"隨喜\"者。仇兆鰲引沈約《懺悔文》:“隨喜贊悅。”[6]823 僅僅是注出一處語典用例,并未切實解釋何謂\"隨喜”。今人謝思煒注此句,引《維摩經·菩薩品行》“勸請說法,隨喜贊善\"之說,指出“隨喜,謂見他人行善隨生歡喜”[11]1978,然該解代入原詩,似猶未通。呂湛恩、何垠的《聊齋志異》注,則為之提供了新的解釋,《畫壁》篇云:
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惟一老僧掛搭其中,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呂注曰:“杜甫《望兜率寺詩》:‘時應清盥罷,隨喜給孤園。'按:釋家謂閑耍為隨喜。\"何注較為簡潔:“隨喜,梵言,猶儒言游玩也。\"兩家注參并言之,實際上表達的意思相同一一所謂梵言,亦即釋家語,“隨喜\"意為閑耍、游玩。由“望兜率寺”進而為“游玩兜率寺”,似乎更合“時應清盥罷”的文本語境。再者如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有“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之語,“鑱”字自宋代以來,杜詩學者多引字書\"銳也\"\"吳人云犁鐵\"云云為注[6]578。《聊齋志異》中亦涉及此物,《種梨》篇傭保買梨贈與道士,道士“掬梨大啖,且盡,把核于手,解肩上鑱,坎地深數寸,納之而覆以土”。鑱,何注曰:“音巉,破土取藥之具。杜甫歌:‘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小說中,道人的行為僅僅是掘土栽種,與取藥無涉,用常規意義的“銳\"或者“犁鐵\"解釋即可。而何垠注出所謂\"破土取藥之具”,實際上是基于對杜詩的潛在理解:杜甫之所以托“鑱”為命,在于彼時其貧困潦倒,必得憑“鑱\"挖掘藥物黃獨以謀生。由是揆之,何注此條正可用于注杜,且較諸家為切。
三
一般來說,注解有求略和求詳兩種傾向。前者簡便,對于注家而言可以減少工作量,梓行時較為經濟,亦有利于讀者瀏覽;后者繁冗,能夠為讀者提供更為全面的注釋,客觀上則有炫才逞博的功能。呂湛恩《lt;聊齋志異gt;注》例言云:“王逸注《騷》,李善注《選》,逐句分疏,意取覽者之便。而是書卷帙浩繁,無力付梓,故僅撮其典實,著為是編。”[1]2374何垠《注釋lt;聊齋志異gt;》凡例,亦有“刻字既省,看書亦便\"的考量[1]2366,可見呂、何的注解傾向應偏簡便一類。然而兩家注在引杜詩時卻混用了多種引述格式,例如“杜詩 + 某句/某聯”,《紅玉》篇“廣文”一詞,何注引文作\"杜詩:‘廣文先生官獨冷。'”;又如\"杜甫 + 完整題目 + 某句/某聯”,《于去惡》篇有“將軍好武\"之語,呂湛恩注為“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詩:‘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還有“杜甫 + 縮略詩題 + 某句/某聯”,《郭生》篇主人公郭生寫作文章,“經營慘淡”,呂注:“杜甫《丹青引》:‘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總的來看,兩家注中對杜詩的引述游離于繁簡之間,連同少量的特殊變種,兩家引杜總計有超過10種繁簡不一的格式,注家觀念之簡與文本景觀中呈現出的繁雜形成了鮮明落差。何垠注“鑱”,標明“杜甫歌”云云,凸顯了同谷七歌的特殊詩體,似乎格式體例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作者對于詩體的自覺意識。然而對于另一首《醉時歌贈廣文館博士鄭虔》,何注卻徑稱“杜詩”,未作任何詩體的說明,因此杜詩自身的異同亦難以妥帖地解釋格式的變化。
這種形式上的異常表明,呂、何注對杜詩的引用極有可能并非來自單一源頭。概言之,兩家“以杜注說”,至少采用了兩條渠道。一是對杜集的轉引。清代中期以后,試律詩復人科舉,各省鄉試詩題得句多出杜詩,因此杜詩成為士子日常修習揣摩的典范。[13]呂湛恩、何垠生于清代中后期,作為鄉邑頗有地位的讀書人,亦應研習過杜集,對杜詩有一定了解。值得注意的是,呂、何對杜集的轉引除了杜詩本文之外還可能包括杜詩注,《保住》篇中,吳三桂麾下“打虎將\"保住,獨闖王府取暖玉琵琶,蒲松齡描述府內布置,寫“墻下故有大槐三十余章”,呂注云:
《史記·貨殖傳》:“山居千章之荻。\"注:“大樹日章。”杜甫詩:“千章夏木青。”
注文前半部分同見于仇兆《杜詩詳注》、楊倫《杜詩鏡詮》,“杜甫詩”云云為呂湛恩所引。再如呂注《蛇人》“窸窣”處文字為:“杜甫詩:‘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注:‘窸窣,聲不安也。'\"注文亦引自《杜詩鏡詮》。楊倫是乾嘉時人,相較仇氏而言,其與呂、何身處的時代更為貼近,二者應當更易接觸到《杜詩鏡詮》。
另一種渠道則是轉引字書、類書。相較于杜集,這是呂、何注引杜詩的主要來源。何垠注本凡例稱:
音義謹遵《康熙字典》。所音字易識,即注音字;所音字較本字更難識,卩照注反切,或云音近何字。
何垠偏重音注,是以需要《康熙字典》之類的字書作為音義參考。須得指出的是,《康熙字典》并非僅錄音義,個中亦存在援引史籍、詩文作為釋例的現象。何注中有多處音注及引文源自《康熙字典》,例如《小翠》中有“剩粉”一詞,《康熙字典》引《新唐書·杜甫傳贊》“殘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14]188,何注引文與之完全重合。《字典》釋\"凸\"字,引文為“杜甫詩:‘云雷心凸知難捧。'杜牧詩:‘酒凸觥心瀲滟光。'”[14]62此處連用\"知難捧”“瀲滟光\"兩句,且同樣誤系杜牧為杜甫,可證何注凡例所言不虛一其注多據《康熙字典》展開。而《康熙字典》的疏誤可溯源至明末字書《正字通》,該書子集下有“凸\"字,解曰:“音凸,高起貌,弘農楊牢六歲詠棋局詩:‘魁形下方天頂凸,二十四寸窗中月。‘杜甫詩:‘云雷心凸知難捧。'杜牧之詩:‘酒凸觥心瀲滟光。'”[15]86楊牢唐人,聲名不顯,是以清人編撰《康熙字典》時刪去此條中的相關部分,而保留了后兩句詩。再者如呂注《老饕》篇“強\"字,先釋字義,再引三首詩句,這一格套應是轉自《正字通》:“又算家以有余為強,古《木蘭詩》…\"云云[15]342。唯呂湛恩改“古《木蘭詩》\"為“古樂府《木蘭詩》”,可以視作轉引過程中詩體意識的能動發揮。
比對類書,同樣可以探得《聊齋志異》注中的文本淵源。呂注《酒狂》篇,引杜詩作“掌中榮見一珠新”,此句用“榮”,鮮見于各家杜集,然清人翟灝《通俗編》卷二十五“服飾\"有“掌中珠”條,引杜甫《戲作寄上漢中王詩》即作“掌中榮見一珠新”[16]465;又如\"負郭田”一詞,兩見于《聊齋志異》不同篇目,呂湛恩先于《盜戶》篇化用顏回典故,又在《酒蟲》篇沿襲了《佩文韻府》卷十六上“負郭田”條,兼引《史記·蘇秦列傳》和杜詩作為補充;《馬介甫》篇有“聞怒獅之吼,則雙孔撩天;聽牝雞之鳴,則五體投地”的對語,呂注“怒獅之吼”文字頗長:
《傳燈錄》:“釋迦佛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大獅子吼云:‘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蘇軾詩:“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按:東坡謫居黃岡,與陳慥游。慥妻柳氏最悍妒,慥每宴客有聲妓,柳氏則以杖擊照壁大呼,客至為散去。河東,柳郡也。杜詩有“河東女兒身姓柳\"之句。故東坡引以為戲。吼,獅子聲,蓋借用《傳燈錄》中語,以其好參禪也。
此段長文字圍繞“獅子吼”展開,根據出處可拆為兩部分,“傳燈錄”為一部分,“蘇軾詩\"之后為另一部分。前者出自清人華希閔輯《廣事類賦》卷二十四“釋道部”,后者出自卷十八“閨閣部”。“獅子吼”一詞位于小說《馬介甫》篇末,于文中表懼內之意,《傳燈錄》文字與之無涉,因此呂注原應僅取“閨閣部”,然而《廣事類賦》釋“吼”,提及了《傳燈錄》,為補全注文意思,呂湛恩復次引用了“釋道部”,并將之置于“蘇軾詩”前。再者如《鴉頭》篇中商人趙東樓叢蒽主人公王文為妓女纏頭,王生推脫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呂注云:
《類函》:“晉阮孚持一皂囊游會稽。客問:‘囊中何物?’日:‘但有一錢守囊,恐其羞澀。’\"杜甫詩:“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類函》即清代康熙朝編訂的類書《淵鑒類函》,該書卷三百七十九“服飾十”
下有“一錢囊”條,未引杜詩,其余文字與呂注相同,又標注了《韻府》作為出處。《韻府》應指元人陰時夫《韻府群玉》,然而此典當出自宋人。《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卷十三《空囊》后即有“蘇曰\"阮孚事云云[I7]。偽蘇注在宋時已經受到趙次公等人的批判,但“阮囊”一類偽典仍然廣泛流傳于各種類書、筆記。錢謙益箋注杜詩,曾再一次明確指出阮孚故事為偽蘇注,“偽造故事,本無是事,反用杜詩見句,增減為文,而傳以前人之事”[18]2。錢謙益對于清代杜詩箋注影響極大,是以仇注等本皆不引此條。呂湛恩采用早在宋代已被證偽的偽蘇注典故,亦可視為其注采類書而不依杜集的例證。
四
仇兆《杜詩詳注》“廣搜博征,以討其典故。汰舊注之楦釀叢座,辯新說之穿鑿支離”[6]2,不僅表現出對于杜詩學傳統的重視,還強調了一種\"廣搜博征”的治學方式。楊倫《杜詩鏡詮》凡例云:
自山谷謂杜詩無一字無來處,注家繁稱遠引,惟取務博矜奇,如天棘烏鬼之類,本無關詩義,遂致聚訟紛紜。至近時仇注,月露風云,一一俱煩疏解,尤為可笑。[19]11
此語雖然對仇注頗有譏刺,亦可謂道出了個中真諦。宋人“無一字無來處”的話語印象,使得治杜詩學者在詮解時必得盡力挖掘其中要義,否則便容易招致“無學”“鄙陋”的批評。仇注正是在這一注杜觀念的驅策之下,表現出繁瑣冗沉的弊端。總的來說,傳統意義上的清代杜詩學對學者的知識體量提出極高的門檻要求,從而表現出較強的精英品格:所謂杜詩之學,其內涵非僅在于字句解說的正確與否,更在乎學術公案的層累。杜詩學者的終極旨趣是通過解說杜集獲得裁斷學術公案的權力,進而將自身化作學術史的次生層。杜詩學文獻也由是形成了一個以杜集為核心的自足系統。
呂、何兩家《聊齋志異》注中,對杜詩的引用,則揭槳了清代杜詩接受的另一形態,其特點是游離于精英性的杜詩專學之外,或可稱之為大眾取向的杜詩學。此類杜詩接受的基礎并非完整的杜集,而是碎片化的杜詩辭章。杜詩作為文學經典,歷來受到廣泛關注,讀者往往根據自身需要對杜詩加以剪裁、利用。中唐王叔文在順宗立儲時倍感憂慮,“但吟杜甫題諸葛亮祠堂詩末句”「7]3736;
宋人宗杜,詩歌集句中大量采用杜詩,南宋時期更是出現了楊萬里、文天祥等人的完整集杜詩,此類杜詩的拆解和重組大多能夠遵循老杜本意。此外還有一種斷章取義,常見于類書等綜合性集成文獻,即割剝原始文本后,僅自字面解詩,對詩人詩心并不在意,往往有杜詩之形而少其精神。例如杜甫《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一聯,在原本的語境中意謂詩人無心春色,重點在于表達作者對諸葛孔明的緬悼。宋人花譜《全芳備祖》后集卷十“卉部”的“草\"門類下“七言散句\"條,摘出“映階碧草”一句,收錄為賦詠花草的典范,剔除了杜詩的情感興發。明代擬話本《醒世恒言》中,有一篇《勘皮靴單證二郎神》引用此聯作為雙關,既寫花草春色,又較類書更進一步,暗示天眷韓夫人貌美卻不得寵愛,立意雖巧,卻極大程度地悖離了少陵初衷。被碎片化的,除了杜詩還有其相關的副文本。杜詩的經典化過程伴隨著大量偽典、訛注的滋生,亦可視作杜詩副文本不斷膨脹的過程。治杜詩學必得由此材料基礎入門,于舊論題上與前人一論短長,或接受共識,嘗試開辟新的園地。分辨偽典、異文是傳統杜詩學的重要環節,但此過程沙汰的內容并未盡數湮滅,其中一部分仍以各種形式散見于筆記、詩話,被業余學者相互轉引,乃至被裒輯至類書、字書之中,此后落入轉引的循環,形成另一套瑣碎的杜詩學系統。類書的碎片式接受自然地削弱了文本與原語境的聯系,因此傳統杜詩專學的考證成果往往不能反哺到這一接受取徑。然而,不必諱言的是,除了專業學者外,多數讀者無意于批杜、注杜上推陳出新,抑或憑借批杜、注杜以澆心中塊壘,遑論裁斷杜詩公案。對于類書的接受者而言,傳統杜詩學層面的考證不是目的,類書的碎片化知識已經足夠應用,因此類書的編撰目標僅僅是盡可能地臚列字詞、門類的相關知識素材以供資鑒。杜詩注家錢謙益鄙薄的“駁雜”,恰恰是集成性文獻成書所追求的風貌。在此動機的引導下,輯錄者無須再以專學的眼光審度轉引材料的正確與否。類書由是構成一個緩沖地帶,為杜詩及相關話語資源過渡至其他的文學系統提供中轉空間。
蒲松齡本人并非以杜詩之學見長,盡管《聊齋志異》中有部分典故源自杜詩,但這些典故大多并不生僻,對杜詩有一定了解者皆能會心。因此,呂湛恩和何垠能夠從容自某部杜集里尋得章句作為這類文字的出典。與此同時,小說中還有大量同杜詩關系并不緊切的日常性詞匯,或見于經史,或見于集部、說部,杜詩僅僅是詞匯造語無限可能中的一個枝權。正因如此,注釋是否引用杜詩便存在相當的不確定性一一既取決于注者自身的知識結構,亦與其參考的書目有關。對于呂湛恩和何垠而言,采用字書、類書這樣以排比辭藻、典實為功的材料作為工具顯然更具優勢。面對那些僅憑記憶無法判斷出處或者意義的詞句,呂、何自然傾向于遍檢字書、類書等具有合集性質且易于索引的實用書籍。這一過程伴隨著主客觀因素的多重影響,是以引文必然會有不同程度的增益減損。受到社會文化風氣的影響,包括呂湛恩、何垠在內的學者都不同程度地接觸過杜詩,但因無心以杜詩之學為志業,無須分外在意版本知識、杜詩公案以及作品編年等學術命題。且呂、何的重心始終是對《聊齋志異》文本的釋讀,引用杜詩以及對杜詩的解讀只是注解的手段而非目的,是以過程前后并無杜詩專學的知識性核驗。杜集以及杜詩專學文獻局部構成了學者“以杜注說”的知識體系,更多的內容則是憑借字書、類書等集成性綜合文獻得以展開。正因其不受杜詩舊注的束縛,是以能在部分字眼的訓釋上提出有見地的新解。而注文中的復引現象、引述格式的變化、以及版本異文和偽蘇注的誤用,實為呂湛恩、何垠轉引字書、類書的自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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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fictions by Du
On Du's poems quoted by Lv and He's annotations in Liaozhai Zhiyi
Fan Youwei (1.College of Arts,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2. College of Arts ,Lianyungang Normal College ,Lianyungang 222OO6,China)
Abstract: A large number of Du poems were quoted in the notes of Liaozhai Tales by Lv Zhanen and He Yin,which made some of the annotations posses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Du poetry. There are different versions between the two notes and the Duji at that time. Secondly,there are some arguments that focus on Du Shi in the annotations;Thirdly,some explanations in the footnote provide a supplement to Du's footnote. In addition to Du Shi,they also quoted contents in the integrated literature such as calligraphy and related books.This fragmented acceptance method does not pay attention to the academic propositions and version verification of Du Shi,so that compared with the traditional Du Shi,the content of annotated text has both positive supplement and certain negative error.
Key Words: Lv Zhanen;He Yin;Liaozhai Zhiyi's annotations;Du Fu's poetry
(責任編輯: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