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志碼:A
《寒月芙蕖》在《聊齋志異》近五百篇故事中畫風清奇,初讀奇幻而文藝,既雅又諧,有著獨特的審美意趣。細讀卻會發現魔幻外殼下的現實意義,令人回味無窮。蒲松齡如同撰寫了一個四幕劇劇本,通篇以四個場景講述一個“作劇”(原作中意為魔術、法術)人間的道人的趣事,鋪墊—一敘事——高潮—結尾,層層推進,毫不含糊。
這個道人自帶有趣的靈魂,放蕩不羈又有幾分童趣,也不乏隨和的市井味,是聊齋故事中不多見的戲謔而有趣的人物形象。小說開篇寫“濟南道人者,不知何許人,亦不詳其姓氏”,先給出一個來歷不明的角色,緊接著不吝筆墨描述他的樣貌,“冬夏惟著一單恰衣,系黃絳,別無袴襦。每用半梳梳發,即以齒銜髻際,如冠狀”①。恰,古代一種絲織品做的便帽,此處疑為“祫衣\"之誤,祫衣,即夾衣。[1]354 袴襦,指衣褲。這位道長很是不修邊幅,一件夾衣、一條黃絲帶一系、半拉梳子別發髻,就是全部的行頭,但“夜臥街頭,離身數尺外,冰雪盡溶”,這就不同尋常了。初到濟南,“輒對人作幻劇,市人爭貽之”,道士積極融入市井,群眾基礎很不錯。
但道人有原則,拒絕了游手好閑的無賴想用美酒換他法術的要求,后道人在河邊洗浴時,衣服被無賴抱走,道人再三索要不得。“道人默不與語,俄見黃絳化為蛇,繞其身六七匝,怒目昂首,吐舌相向”,無賴嚇得青了臉,長跪求饒。“道人乃取絳。絳竟非蛇,另有一蛇蜿蜒入城去”,此法術真幻相交,此蛇彼蛇,到底何所來?何所去?從這以后,道人的名氣更大了,縉紳都愿意和他交往,“招與游,從此往來鄉先生門。司、道俱耳其名,每宴集,輒以道人從”。若僅此而已,那么道人不過是有些異術,樂于人世,隨遇而行,在一部以志怪述異著稱的《聊齋志異》中也算不上出彩,甚至還可能會讓人反感。
蒲松齡當然不會寫沒有意義的人和事,于是安排了第二幕戲,如果說開幕戲是以宏觀的世俗市井為背景,那么第二幕戲就是以濟南城最顯著的地標大明湖為背景,以別樣敘事展開了更精彩的戲份。“一日,道人請于水面亭報諸憲之飲。”水面亭即天心水面亭,是大明湖南岸的一處臨水亭閣,與歷下亭遙相呼應。“[呂注]《道園學古錄》:‘李澗居大明湖上,作天心水面亭、白云樓、都闔故宅,見《濟南圖經》。'”[2]833 蒲松齡對濟南是相當熟悉的,要說除了他的故鄉淄川,最稔熟之地就是濟南府了。蒲松齡有詩作《水面亭》《環碧亭》《北渚亭》《登歷下亭》等,《水面亭》云:“論心話舊一樽前,風送荷香媚遠天…\"也有說這首七律詩寫的水面亭疑為“水西亭\"之誤。[3]713蒲松齡會選擇所到之處的湖光山色“入鏡\"其小說,更清楚怎樣妙用這些自然風物成就自己的文字場景。也正是因為這些特質,很多聊齋篇章已經成為“跟著蒲松齡去旅行”的天然素材。
道人要回請眾官員,“諸憲\"的案頭都收到了他的請帖,卻不知怎么投遞的。憲,舊指朝廷派駐各行省的高級官吏。眾人如約而至,只見“空亭寂然,榻幾未設”。而道人一本正經地對一眾官員說他沒有僮仆,需要借他們的隨從跑跑腿,“官宰共諾之”。接著,蒲松齡以官員們的視角向讀者交代道人的操作,“道人于壁上繪雙扉,以手撾之。內有應門者,振管而起”。振管,指開啟門栓。大家全都伸長了脖子觀望,“則見憧憧者往來于中,屏幔床幾,亦復都有”,眾人看見門里的人往來不絕,也有家具擺設。道人安排小吏們等著接里面傳遞出來的酒菜,囑咐不要和里面的人說話,至于是故弄玄虛還是法術的禁忌,就全憑讀者意會了。明明是幻術,幻境內外的人卻“兩相受授,惟顧而笑”。主人是真的,客人是真的,為待客而操持的一切是假的,“授”與“受”又都是真的。“少代奔走”的小吏僮仆笑而不語地就把幻境和現實無縫銜接起來,讓道人法術里的東西,成為眾人面前的美酒佳肴。“座客無不駭異”,而我們,文字外的讀者,驚詫,驚艷,更享受蒲松齡的超然想象力和筆力。道人畫在墻上的小門之內,是一個我們無法知曉的世界,難道三百年前蒲翁就不自覺地有了四維空間的概念?而他把這虛虛實實、真真幻幻布置得如此自然,只能歸結于其行文造境的天賦了。“蒲松齡用一面真實的墻、一扇由虛而實的門,連接‘里面'妙不可言的幻境和外面眾人的現實空間,建立起故事中人物的情感關聯,也給讀者以奇妙的閱讀體驗,進而對作者的意旨產生共情。”[4]
既然有大明湖作布景,蒲松齡繼續推進劇情,讓道人把幻境從水面亭擴大到了整個湖面,并且讓現實中人進人了幻境。大明湖的夏天自然“接天蓮葉無窮碧”,但眼下“時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煙綠”。也許正是茫茫煙綠引發了其中一個官吏的感嘆:“此日佳集,可惜無蓮花點綴。”恐怕這也在道人的預料中,“少頃,一青衣吏奔白:‘荷葉滿塘矣!'\"宴飲時,官宰是“駭異”,此刻則是“一座盡驚”。眾人“推窗眺矚,果見彌望青蔥。間以菡萏,轉瞬間,萬枝千朵,一齊都開;朔風吹來,荷香沁腦”。這一段描寫活色生香,畫面、律動、氣息一應俱全,還有當事人的生理感受。不知蒲松齡的靈感是否來自詩佛王維“雪中芭蕉”的畫意?正所謂超越時空、虛實相生。官員們派小吏蕩舟采蓮,也眼見著人人藕花深處,卻都空手而歸。“吏曰:小人乘舟去,見花在遠際;漸至北岸,又轉遙遙在南蕩中。'\"現實中人進了幻境,在岸上的人看來,他們成了幻境的一部分,幻境具有了實景的意義,但入境的人卻始終只見得幻象,卻帶不走幻象。這個情節若在早年是科幻,如今AR、VR技術已把幻想變成現實,蒲松齡的幻域書寫與數字技術的幻游體驗出奇地相似,聊齋故事奇幻的情節構建與審美特質確實很容易與當下前沿科技媒介產生更多的耦合。
面對采蓮人和岸上觀者的“駭異”,道人一語總結第二場戲的主旨:“此幻夢之空花耳。”一個道家人說出佛家語,這反映了蒲松齡一定程度上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而對一眾達官顯貴展示一場夢幻空花的幻劇,未必不是他對官場中人的揶揄。很快,“酒闌,荷亦凋謝,北風驟起,摧折荷蓋,無復存矣”,不是倏然消失,而是讓美妙幻象逐漸淡出,像舞臺上漸暗的燈光,為下一幕作好過渡。
第三幕,“濟東觀察公甚悅之,攜歸署,日與狎玩”。觀察,清代道員的尊稱,即省之下,府、縣之上的地方官,秩正四品。濟東觀察公,即濟東泰武臨道道員。這篇小說中提到不少省大員的官職名稱,應該是蒲松齡有心為之,尤其寫到這位,恐怕也是冒了些風險的。“公故有家傳良醞,每以一斗為率,不肯供浪飲”,道人反感觀察公的吝嗇,從袖中變出“與公所藏更無殊別\"的美酒使賓客盡歡,而觀察公的酒壇“封固宛然,而空無物矣”。一壇酒便讓“甚悅之\"的觀察公暴露出吝嗇、殘暴的本性,本是傾慕會法術的道人,破了財就翻臉,“心竊愧怒,執以為妖,笞之”,不料刑罰都痛在了自己身上,“杖才加,公覺股暴痛,再加,臀肉欲裂。道人雖聲嘶階下,觀察已血殷座上”。這一幕充滿了戲劇沖突,一個“聲嘶階下”一個“血殷坐上”,把權勢者與方外之士的對立推向了高潮,讓人讀來有喜感,更有快感。蒲松齡寫了多個以道人為重要角色的故事,《勞山道士》《鞏仙》《單道士》《顛道人》等等,基本都是正面形象,尤其是《鞏仙》中,對以“袖里乾坤”助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鞏道人的書寫,寄托了蒲松齡桃花源般的美好愿景,想必作者對道家是多有好感的,把道人塑造得灑脫不羈,又隨和從容,并借其魔幻法術表達了對官場的不屑。
第四幕是一個開放式結局。“道人遂離濟,不知所往。后有人遇于金陵,衣裝如故。問之,笑,不語。”無可無不可,隨心隨性,笑而不語。其實笑而不語不僅是道人,也是蒲松齡本人。這篇故事末尾沒有慣常的“異史氏曰”,清人何守奇只評了“狡”兩個字,他是懂蒲翁的。
這篇小說有幸留存在蒲松齡手稿本中,稿本可見原題為《寒月芙蕖》,又被涂去,右邊相鄰處加“濟南道人”四字,墨色較淡,看筆跡不太像蒲翁手書。此又是一樁筆墨疑案。文章中亦有多處涂改,看得出作者的推敲與斟酌。這部有著劇本框架的小說虛實相生、輕松隱喻,篇幅不長,言淺意深。
參考文獻:
[1]朱一玄,耿廉楓,盛偉,編著.聊齋志異詞典[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
[2][清]蒲松齡,著.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M].任篤行,輯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3]清]蒲松齡,著.聊齋詩集箋注[M].趙蔚芝,箋注.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6.
[4]王小樹.《聊齋志異》中“墻”的藝術意象淺析[J].蒲松齡研究,2023,(4).
A satirical drama under a magical backdrop
Appreciation of Liaozhai Zhiyi: Cold Moon Fur
Zhao Zuowei (Zibo Museum,Zibo 255000,China)
Abstract: Cold Moon Lotus is a piece in Liaozhai ZhiYi that stands out for its unique aesthetic value and satirical implications. The text,structured as a fouract play,employs a narrative that blends reality and fiction,along with fantastical and whimsical imagination,to create a Daoist figure who is both playful and principled. He enters the secular world with laughter and illusion,using“dreams and empty flowers” to mock the powerful,offering readers a diverse reading experience and ample room for further exploration and creative interpretation.
Key words: Four-act drama; Dreamy flowers;Aesthetic value ;Satirical meaning
(責任編輯: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