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山東省基礎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初中語文整本書閱讀與大單元教學一體化模式的構建與實踐”(編號:101)。
[作者簡介](1988),女,一級教師,從事語文整本書閱讀策略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朝花夕拾》是魯迅唯一的散文集,魯迅在其中灌注了最細膩、最豐富的感情,語言樸素溫馨,人物飽滿鮮活,書中既有青少年魯迅的故事,亦蘊含了中年魯迅的思考,對想理解魯迅的中學生來說,這部作品可以成為最堅實的地基。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認為,我們可以“結識這樣一個充滿‘赤子之心’的魯迅,不僅符合中學時代的心理特征,而且也是正確把握魯迅的基礎”。中學生與魯迅的相遇應該是一種“過程性”認知的遞進過程,把魯迅看作和我們一樣的“人”,尋找生命與生命的“共通點”,一步步“感受魯迅”“閱讀魯迅”“研究魯迅”,進而“言說魯迅”[1]O
作者極為自然地將自身經歷與思想結合,在溫情中又蘊含了理智的批判。魯迅創作這部散文集之前,舊文學派頑固地認為白話美感不足,然而《朝花夕拾》如詩如畫的筆觸讓許多反對者啞然失聲。寫景好似繪卷,寫人猶如雕刻,藝術性極強,時有諷喻,卻無攻擊,顯出怡然自得之神。因文字樸實自然,歷來學者對其只能微笑著一氣讀完,又覺得遺憾,這太少了!
全書僅十篇,從童年到青年,魯迅少有地描繪過去時日,偶有加工,卻不破壞文字真切,思索借經歷傳出,卻似渾然天成,毫無雕飾痕跡。所寫者有善有惡,皆生動傳神,獨一無二,使人過目難忘。最好之處,應在口吻不同,寫三味書屋,便有“微笑起來,將頭拗過去,拗過去…”一類爛漫語言;寫瑣記,可顯“好。那么,走罷!”之少年意氣;寫范愛農,僅余“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所含的悲切。各異文章絲毫不違和睦,雖非傳記,卻高度凝練魯迅半生,讀《朝花夕拾》,如其人在側,娓娓述說。
一、真誠自然:“有我”卻不“唯我”
《朝花夕拾》為回憶性散文,此類文體的特質是融敘事、抒情、議論于一爐,它不求連貫,各篇目俯仰生姿,相映成趣,如記憶中細細尋出的玲瓏碎片,純凈自然,動人心魄。其最鮮明的藝術特色,即為雙重視角,一是體驗主體:當時的“我”講述經歷;二是回憶主體:現今的“我”表述思想[2]。二者皆不可忽視。回憶主體的痕跡并不刻意,卻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思想流淌于語言之中,可謂是特殊而精巧的處理。讀這類文章通覽無用,須凝聚眼光,身心投入微小處,才與作者共情。閱讀節奏不宜快,潛心靜氣,自能體會其中況味。讀時切莫牢記他人論述,絕非輔助,反為桎梏,定然抹殺去文字之鮮活,思緒無法暢快。
回憶性散文畢竟獨立成篇,且時間跨度頗大,情感不易貫通,導致一氣讀來,只落個云里霧里,不知所言。此為文體特質引發,而最佳應法就是了解寫作背景,回憶再零散,也寄托于人生長河。若能知全體,則文章似銀漢繁星,錯落有致,凌亂之憂自然煙消云散。逆觀之,文章亦為作者人生注解。
魯迅說《朝花夕拾》是“回憶的記事”,寫的是幼年、少年、青年時期記憶中的往事,他所選擇的文體是“散文”,他以詩人的氣質與雜文家的精神創造了獨具魯迅人格氣質的散文,這散文中“有我”卻不“唯我”,它們獨屬于魯迅卻又能讓閱讀者看到自己
魯迅的敘事語言不矯飾、不矜持,而是天然質樸、真誠自然。他的散文是感性的,寫出了記憶中舊事的意味,舊事的情懷;他的散文又在感性中透著理性,作為一名現代民主知識分子,他回望了封建文化、維新改良、辛亥革命時期的自己,在新文化運動啟蒙的背景下反思“舊事”,所以,那些舊情懷中亦摻雜了新議論。這也讓魯迅的“回憶性散文”呈現出獨有的人文色彩與批判精神。
二、尋夢故鄉:回望精神的沃土
魯迅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含蓄地訴說了成文緣由,是因了現實的雜蕪,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1926年可謂魯迅生命中的“多事之秋”,他因支持進步學生運動而遭段祺瑞政府的通緝,不得不奔波輾轉于北京、廈門、廣州。
一方面是“寸寸緊逼”,收到當時所謂“正人君子”之流的攻擊和白色恐怖的圍堵;另一方面是“處處排擠”,輾轉到廈門避難,殊不知廈門大學的“尊孔”思想嚴重,幾個教授甚至組成了“趕魯迅同盟”,任教三個月后只得被迫出走廣州;還有“時時反顧”,在如此現實下,魯迅開始回望精神的故鄉,那些純真、那些善良、那些真誠是黑暗中撫慰人心的光芒,是心靈棲息的凈土,魯迅此時的回望是溫馨的。
“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3]經歷了歲月的洗禮,45歲的魯迅回望過去,早晨的記憶之花到了傍晚才拾起,于是就不是花初開的那份色香了,經過時間長河浸泡的花,多了一些特別的況味,那是一些關于流言、關于侮蔑、關于偽善、關于愚昧、關于遺恨的反思,于是在淡淡的溫馨背后又多了一些理智的批判。
魯迅在說到故鄉時用了“蠱惑”一詞,說那些鮮美可口的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都是他思鄉的蠱惑,時光一去四十年,那蠱惑魯迅的何止是故鄉的吃食,還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溫暖和真誠。這只是一座普通的江南小城,但在魯迅的筆下卻不是青磚白瓦、小橋流水的朦朧詩情;而是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是從從容容舔著硯臺墨汁的隱鼠,是給我講完美女蛇的故事后睡覺擺成“大”字的保姆長媽媽,是一出臺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才自述履歷的活無常,是趁先生讀書入神跟著小伙伴偷溜到后園折臘梅花的快樂。魯迅筆下的故鄉不是一幅畫,而是一部影片,是鮮活的動態的,充滿新奇與活力的。這是“橫眉冷對”的民主斗士心靈深處的柔軟,是魯迅靈魂棲居的精神沃土[4]。而今,這片家園在我們面前徐徐拉開帷幕,羅漢豆的香味透過文字,竟不用經過嗅覺系統的傳導,就直抵我們的內心。
最偉大的美屬于自然,在自然中的兒童是自由的。在魯迅的筆下,幼時的“我”在菜畦中奔跑,在皂莢樹下嬉鬧,手里握著沒吃完的半顆桑葚,抬頭見云雀從草叢竄向云霄,看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我”與在自然中彈琴的蟋蟀無異,是自然里自由的一份子。兒童與自然的一種親密關系激發了孩子無窮的想象力,一個有勇氣按下斑螯脊梁的孩子,為了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的孩子,把捉蒼蠅味螞蟻視為“最好工作”的孩子,興奮地等著冬天下雪好支起竹篩捕鳥的孩子慢慢地在長大,卻從未失去好奇心與探索欲,而正是自然中的美,孕育著魯迅獨特的詩人與藝術家氣質。
美的又何止是自然,還有淳樸的人們。長媽媽切切察察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元旦早晨涼涼的福橘讓“我”總有些不耐煩,況又謀害了“我”的小隱鼠,但有哪個孩子能拒絕有點兒神秘有點兒恐怖的“美女蛇”的民俗故事呢?唯有不識字的她記住了一個孩子心心念念的愿望,告假回家時輾轉買來了“三哼經”(《山海經》);活潑而詼諧的活無常讓人緊張而高興,“在正面,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3]3對于勞苦的民眾來說,生之趣固可留戀,但生之苦又讓他們覺得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常原是鬼,卻是這樣可怖又可愛得讓人高興,鬼反而多了些許“人情人氣”。還有三味書屋的質樸、方正、博學的壽鏡吾老先生,他的寬容與溫和令人難忘,連讀書時自我陶醉式的誦讀都那么可愛。尋夢故鄉的魯迅是帶著微笑的,回望精神的沃土,那里埋著一顆柔軟的種子。
三、鏈接現實:在反思中批判與質疑
在《吶喊·自序》中魯迅這樣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人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五彩的生活由于祖父的科場舞弊案而被迫墜入灰色的空間,加之父親的病,魯迅作為家中長子,身上的擔子一下子重了,童年的他過早地踏人了生活的泥沼。魯迅在接下來的四年多時間里,幾乎每天在質鋪與藥店之間奔波,彼時的他還只是個十三歲左右的少年,曾經富足的生活陡然轉變到要靠典當的錢過活,他要把家里貴重的衣服首飾從高高的質鋪柜臺遞上去,在侮蔑的眼神里接了錢,再去藥店給久病的父親買藥。
作為長子,他用并不高大的身軀撐著這個破碎的家,將弟弟們護在身后,所以,魯迅的兩位弟弟對此沒有如此錐心的體味,他們甚至不知道魯迅為父親拿藥的過程中遭受了多少白眼。生活的落差讓魯迅過早地看透了世態炎涼,也奠定了魯迅后來敏銳的洞察力與穿透真相的領悟力。他慢慢地開始擁有獨立的思考能力、敢于質疑的精神與批判的眼光。
為底層弱者發聲——隱鼠被蛇咬的口角流血,貓把老鼠抓來不一口吃掉卻極盡玩弄,阿長勞作一生姓名亦不為人知,虛幻的無常竟得眾人喜愛。自然界弱肉強食,社會又何嘗不是如此?魯迅對社會運行規則的反思,讓我們看到了同情底層弱者,為不幸者發聲的魯迅。
質疑傳統孝道一他質疑“二十四孝圖”反人性的傳統孝道教育,指斥“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孝”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但“愚孝”卻是愚蠢的,盲從者可悲,衛道者可恨。如此大膽的批判,直指傳統封建禮教,力透紙背[5] 。
反思傳統教育一—貫穿全書的還有對傳統教育的反思,要去看五猖會卻被父親攔下來背誦《鑒略》,父權之下無人可營救,背不出,就不準去看五猖會;三味書屋老先生雖寬和但學習方式、內容陳舊,想問個“怪哉”這蟲的事都讓先生臉上有怒氣了;雷電雪堂外稱是洋務學校,但竟蓋起了“關帝廟”還請大和尚來做法事,學校學生等級森嚴,一片烏煙瘴氣;礦路學堂的漢文教員竟然不關心時事,反過來問學生:“華盛頓是什么東西?”甚至不如自己吃挎餅,花生米,棘椒,看《天演論》來的有意義。魯迅從日本留學回國后一直致力于教育,做教員、做老師、做教授、做校長、做導師,而當他拿起筆來希望改變國人之思想,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教育”的方式呢?
四、雙重視角:當下思想的重塑
《朝花夕拾》最初發表在《莽原》上,原名
為《舊事重提》,魯迅也說:“這十篇就是從記憶
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內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
在只記得是這樣。”[3]這就涉及兩個視角的問題-過去視角和現時視角,雙重視角下的文章便
比普通的散文多了一重味道,要理解魯迅的回憶
性散文則必須鏈接作者的雙重生命體驗,即“曾
經的魯迅”與“當下的魯迅”。魯迅先生寫《朝花夕拾》的過程,是他對自己心靈的療愈之旅,更是他對自己當下思想的重塑之舉。
(一)內外感觸的切換
作者在寫作時感觸是沉入回憶內部的,曾經成長軌跡中的人與事付諸筆下,舊電影一般緩緩放映著。現實的蕪雜又讓魯迅不自覺地向如今的外在現實看過來,于是“朝花”背后始終藏著一個身影,在看向時代、看向社會、看向世界。在回憶中摻著些議論與抒情的雜感,進而完成了由內向外的自然延伸。作者在寫《狗·貓·鼠》一文時,有關于童年隱鼠的描寫,但寫隱鼠是為了寫“仇貓”,并大發議論,說貓捕食了獵物卻不肯一口咬死,總是反復玩弄,直至玩厭才吃掉,與那些幸災樂禍慢慢折磨弱者的人一般無二。這些話何嘗不是說給那些所謂“正人君子”之流聽的,及至最后寫:“假如我出而為人們驅除這憎惡,打傷或殺害了它,它便立刻變為可憐,那憎惡倒移在我身上了。”[3]更是對當時與“貓們”斗的經驗談了,亦是對社會上縱容邪惡,不能除惡務盡的現象進行了諷刺
(二)內外感觸的共鳴
魯迅在敘事時并沒有刻意地讓現在的自己盡量隱藏起來,只著重讓過去的自已說話,并尋找恰當的方式方法,讓內外感觸共同發生,在共鳴中帶給讀者雙重的情感沖擊。當魯迅離開百草園要去三味書屋時,竟脫口而出:“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3]42此時的魯迅在告別百草園時是那樣地深情,“Ade”是德語,再見的意思,這是童年魯迅與百草園的告別,也是成年魯迅與童年的告別。透過“Ade”的反復呼喊,我們聽到了兩種聲音,它們和諧地存在于一句話里,完成了內外感觸的共鳴,
(三)內外感觸的互補
《朝花夕拾》作為回憶性散文,不是經驗性地去復述曾經的記憶,更不是憑空想象地去敘述故事,而是在回憶敘寫與現實抒情議論的互補中,帶給人無窮的回味與向前走的力量。在《藤野先生》中我們隨著青年魯迅留學日本的足跡,感動于藤野先生跨越國籍的關懷,而回國后魯迅把藤野先生的照片掛在墻上,內心疲倦有懶意時,望向東墻上先生黑瘦的面貌,仿佛又想到了先生對自己的期待,于是增加了勇氣繼續以筆為刀,與惡勢力斗爭。這是魯迅將內在的感觸化為了外部戰斗的力量,現實雖然蕪雜,但在內外感觸的互補中,他平添了更多前進的勇氣。
《朝花夕拾》無疑是極好的文字,亦柔和,亦真摯,它的文學水平不如《吶喊》,思想深度難比《野草》,卻在魯迅繁星般的作品中熠熠生輝,只因這穿越半生的回眸,實在令人感慨萬千。對于不曾深入理解魯迅的人,《朝花夕拾》是至善的初涉,魯迅向來是注重魂靈的,有的文字簡直削皮見骨,挺拔堅立,毫無雕飾。然而英勇如他,也不能摒棄血肉之軀,終將這柔軟鮮活的部分,全蘊含在《朝花夕拾》之中。
奧地利著名的心理學家阿德勒曾說過:“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6魯迅從童年的紹興走出,走到南京,走到日本,他走了一條“異路”,一條危險的沒有人走過的路。他在前進中摸索,也在前進中回望,回望漫漫來時路,慨嘆晞噓踏征途。中年魯迅以回望的姿態完成了對45年生活的自我叩問,也完成了對封建時代、辛亥革命時代、新文化運動時代的反思,并站在歷史與時代的廣闊視角上審視傳統文化。朝花落帶露水滿回憶,彎腰拾鍍夕陽有沉思。朝花夕拾中,完成了一次精神的反哺與重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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