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根據周邊不同地區的特點分別施策,與周邊各地區國家的關系呈現出不同特征。在東北亞地區,雖然面臨大國博弈的結構性困境,但中國與各國關系仍保持多元穩定態勢;在東南亞地區,中國與地區國家整體關系在不斷突破秩序性焦慮中向著構建命運共同體的方向邁進;在南亞地區,中國與除印度外的其他南亞國家的全方位合作均有效推進;在中亞地區,中國與地區國家的政治互信與戰略合作得到了全面加強。在地緣政治博弈加劇背景下,中國與周邊國家有效增進政治互信與經貿合作,在實踐“親誠惠容”外交理念方面取得積極進展,但在合作機制升級、地區產供鏈強化、爭取民心等方面面臨挑戰。此外,如何進一步夯實經濟互利基礎、排除國內政治及外部因素干擾等也是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未來發展面臨的問題。如能在應對上述挑戰基礎上有力推進地區合作,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將迎來新的機遇期。
【關鍵詞】" 周邊外交" 命運共同體" 地區合作" 大國博弈
【作者簡介】" 李開盛,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蔡亮,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東北亞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劉宗義,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南亞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周士新,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副研究員;封帥,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國際戰略與安全研究所副所長、副研究員(上海" 郵編:200233)
【中圖分類號】 D8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6-1568-(2025)06-0001-22
【DOI編號】 10.13851/j.cnki.gjzw.202506001
客觀評估是進行理性外交決策的前提,但在實踐中,對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評估容易受到一些思維慣性的影響。一是認知偏好,由于中國與周邊國家在地緣上山水相連、經濟上緊密聯系、文化上交流互鑒,我們往往對得到對方積極認同有較高期待;二是主權偏好,主權議題高度敏感,在民族主義視角下國家易于從主權的角度評估自身同周邊國家關系的進展得失;三是大國偏好,在當前中美戰略競爭加劇、美國深度介入中國周邊和亞太事務的背景下,中國的大國外交和周邊外交已然高度重疊與融合,中國的大國外交周邊化、周邊外交大國化已然成為現實。[①] 這三類偏好在一定情況下有其合理性,但如果從新興大國成長視角全面衡量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利益構成、發展態勢及其整體外交定位,就會發現這些偏好并不利于對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進行客觀、全面的評估。2025年4月召開的中央周邊工作會議指出,我國幅員遼闊、邊界線長,周邊是實現發展繁榮的重要基礎、維護國家安全的重點、運籌外交全局的首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鍵。[②] 中國需要在此定位下盡量避免過于主觀的認知和過于狹隘的利益界定,理性看待自身與周邊國家關系中存在的問題,明確界定中國在周邊地區的利益,全面研判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未來發展態勢。基于此,本文對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整體進展和面臨的挑戰、中國與各地區國家關系的特征進行全面梳理,并展望未來發展,以期對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發展態勢作出較為客觀的評估。
一、最好時期:新時代以來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整體進展
進入新時代,中國更加重視周邊工作。2013年,中共中央召開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旨在“確定今后5年至10年周邊外交工作的戰略目標、基本方針、總體布局”。[③] 此后,盡管面臨全球地緣政治與經濟持續動蕩和中美博弈加劇所帶來的挑戰,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維持整體和平并保持穩中有進態勢,進入“近代以來最好的時期”。[④] 正如有學者指出,當前中國周邊外交的一個鮮明對比是:一方面,周邊環境因美國對中國持續升級的遏制、圍堵、打壓而趨于復雜,周邊外交的成本和難度不斷增大;另一方面,周邊外交不斷取得新進展和新突破,成為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的一大亮點。[⑤] 這些進展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
第一,妥善管控域內危機,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保持總體穩定。過去十年是國際秩序深刻變革的十年,后冷戰時期的國際地緣政治格局發生重大調整,世界進入動蕩變革期與矛盾多發期。特別是在歐洲,隨著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爆發,俄羅斯與烏克蘭及其背后的西方的安全矛盾顯著升級,當前的烏克蘭危機是2014年危機的延續。反觀中國,盡管先后經歷了2013—2016年所謂“南海仲裁案”、2016年韓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以及中印2017年洞朗對峙、2020年加勒萬河谷沖突等重大事件,中國仍然維持了周邊地區的整體穩定與和平。這是中國堅持奉行“與鄰為善、以鄰為伴”方針,在周邊外交實踐中敢于斗爭、善于斗爭的結果,這在百年變局的復雜環境中尤為不易。與某些國家動輒以軍事手段應對沖突相比,在一些國家持續惡意炒作“南海議題”的情況下,中國與東盟國家堅持通過磋商和談判解決有關爭議。除個別國家(如菲律賓)外,大多數當事方與中國的關系在過去幾年中都取得了一定進展,如中國和越南于2023年12月宣布一致同意構建具有戰略意義的中越命運共同體,將雙邊關系提升到新的水平。截至目前,中國已同周邊17個國家達成構建命運共同體共識,充分說明“當前我國同周邊關系處于近代以來最好的時期”。[⑥]
第二,推進政治互信,有效阻遏美國逼迫周邊國家選邊站隊的圖謀。在所謂“塑造中國的周邊環境”[⑦] 過程中,美國口頭上經常聲稱不強迫相關國家選邊站隊,但事實上將它們納入其遏華戰略布局中,這在拜登政府時期表現得尤為明顯。美國在其傳統雙邊同盟體系的基礎上,積極打造美日韓、美日菲等小多邊機制,形成所謂的“柵格戰略”(Latticework Strategy),其目的就是“在對華問題上與‘志同道合’國家形成聯盟”。[⑧] 對此,中國采取了既負責任又有成效的政策。首先,中國整體上沒有采取與美國針鋒相對的做法,不贊成以集團對抗的方式進行競爭,不增大周邊國家選邊站隊的壓力,積極為其提供在中美之間緩沖的空間。中國的做法顯著減緩了本地區國家間關系的陣營化趨勢,降低了大國對抗的激烈程度。[⑨] 這對于維護地區發展以及世界和平具有重要意義。其次,在雙邊關系層面,中國積極與相關國家交流合作,包括美國的盟友和伙伴。例如,對日本,習近平主席在利馬出席2024年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期間會見了時任日本首相石破茂,國務院總理李強與岸田文雄、石破茂兩任首相分別利用多邊場合會晤,日本政經各界也陸續派出了高級別訪華代表團,推動兩國關系逐步緩和。[⑩] 但是,隨著新一屆日本政府執政以及美日同盟的強化,中日關系面臨新的挑戰。又如,對韓國,習近平主席于2025年2月在會見韓國國會議長禹元植時指出,當前國際和地區形勢的不確定性增多,中韓雙方應該共同努力,鞏固發展中韓戰略合作伙伴關系。[11] 2025年6月,習近平主席同韓國總統李在明通電話時強調,中韓應堅守建交初心,堅定睦鄰友好方向,堅持互利共贏目標,推動中韓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向更高水平邁進,為兩國人民帶來更多福祉,為變亂交織的地區和國際形勢注入更多確定性。[12] 在中國的努力下,多數周邊國家面對美國的戰略壓力仍堅持平衡務實的不選邊戰略。日、韓等美國的盟友雖然在部分具體議題上追隨美國,但也體現出靈活務實的對華立場,其國內要求深化對華關系的聲音在加強。
第三,升級經貿合作,進一步拓展外部發展空間。針對中國與西方長期存在不對稱依賴的問題,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增強國內大循環內生動力和可靠性,提升國際循環質量和水平。[13] 因此,中國大力發展以周邊為重點的對外經貿關系。從重大項目看,“一帶一路”建設從周邊起步,著重打造六大經濟走廊。各條經濟走廊構建起緊密的合作網絡,成為周邊各國合作的紐帶,促進周邊共同發展。[14] 目前,中國已同周邊25個國家簽署共建“一帶一路”合作協議,中老鐵路、雅萬高鐵相繼開通,中吉烏鐵路建設啟動,西部陸海新通道班列年度開行破萬列,[15] 周邊國家與中國進一步實現經濟發展空間的互聯互通。從合作架構看,2020年11月15日,中國與東盟國家、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正式簽署《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16] 正式啟動全球最大的自貿區,成為東亞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新的里程碑。2025年5月20日,中國和東盟共同宣布全面完成中國—東盟自貿區3.0版談判,有利于雙方在新形勢下推進更寬領域、更深層次的區域經濟一體化,將有力促進雙方產供鏈深度融合。[17] 截至2024年,中國已成為周邊18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中國與東盟已連續5年互為第一大貿易伙伴,這有助于減少雙方對西方市場的依賴,增強對地區一體化發展的信心。
二、深層挑戰:域內外涉華消極因素交織及其影響
在中國面向周邊開展外交行動過程中,還存在一些難點問題。總體上看,這些難點往往是區域內外涉華消極因素交織的結果,因此對中國周邊外交的深入推進構成挑戰,主要包括以下三大難點。
第一,地區合作機制建設受到政治與安全因素制約。在中亞地區,由于中俄關系持續穩定、全方位向前發展,中國與中亞國家探索形成了“中國—中亞精神”,相關地區合作機制建設總體順利。例如,上海合作組織從6個創始成員國擴大為包括10個成員國、2個觀察員國、14個對話伙伴的涵蓋26個國家的“上合大家庭”,成為當今世界覆蓋面積最廣、人口最多的區域性國際組織。[18] 又如,中國—中亞機制秘書處于2024年3月正式啟動,2025年4月轉入全面運營。[19] 但在東亞地區,美國采取對華遏制舉措以及一些地區國家不必要的疑慮,導致相關機制建設緩慢。在地區安全方面,東亞地區仍然被高度排外的美國雙邊同盟體系所主導,難以形成以地區國家為主體、兼具開放性與有效性的東亞安全機制,現有的東亞峰會和東盟地區論壇等機制在安全議題上的治理成效有待提升。東亞地區經貿合作機制也受到政治與安全因素的影響,如中日韓自貿協定談判就是典型案例,受全球地緣因素影響,近年來中日韓經貿合作處于“不進則退”的歷史關鍵節點。[20] 總體上看,部分周邊國家(如日本、韓國、菲律賓、泰國等美國的盟友以及新加坡、印度等與美保持緊密安全合作關系的國家)雖然不滿美國逼迫其選邊站隊,但仍基于對華關系中的一些矛盾以及地區性權力競爭的需要,在不同程度上奉行“借美制華”政策,尚不愿通過機制化合作深化與中國的關系。
第二,中國在周邊地區產供鏈中的主導地位面臨挑戰。在全球產供鏈中,中國周邊國家特別是東盟國家大多作為從中國進口、再出口美國的中間環節,它們在對華貿易中存在較大逆差,對美則有較大順差,整個產供鏈的主導權仍然掌握在作為終端市場的美國手中,周邊國家對美國市場十分敏感。以越南為例,2024年,美國是越南最大的出口市場,越對美出口1 196億美元,貿易順差1 046億美元;中國是越南最大的進口市場,進口金額為1 443億美元,貿易逆差837億美元。[21] 在特朗普政府于2025年4月宣布對貿易伙伴加征關稅后,越南第一時間表示愿意對從美國進口的商品實行零關稅,并頒布行政指令打擊所謂非法轉運貨物到美國的行為。這一問題的根源在于中國與周邊國家之間產業分工的深度與廣度有限,主要體現在低附加值環節集中、技術轉移與本地化不足以及中國對周邊國家開放的市場潛力尚待挖掘。另外,中國在半導體、高端機床、工業軟件等關鍵環節仍受制于歐美國家和日、韓,也削弱了中國對區域產供鏈的影響力。當前,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3.0版談判已全面完成,其中包含數字經濟、綠色經濟、供應鏈互聯互通、標準技術法規與合格評定程序等9個新增章節。[22] 這有助于提升中國在地區產供鏈中的地位,但在減少對美國市場的依賴方面仍任重道遠。
第三,中國在爭取周邊國家對華正面認知上面臨地緣政治因素造成的“玻璃天花板”。自2019年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發布年度《東南亞態勢調查報告》起,中國連續多年被視為對該區域經濟、政治與戰略影響力最大的國家,但歷年均有超過六成的東南亞受訪者對中國日益增大的影響力表示擔憂。[23] 在日本、印度等與中國存在復雜地緣政治矛盾的國家,對華持積極認知的民眾占比一直不高。有學者用“近而不親”來概括一些周邊國家的對華認知。[24] 對此,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25] 同時,中國周邊外交積極踐行“親誠惠容”理念,“親”就是要多做得人心、暖人心的事,使周邊國家對我們更友善、更親近、更認同、更支持,增強親和力、感召力、影響力。[26] 總體來看,對華負面認知在周邊國家精英階層中較為普遍,相對普通民眾而言,他們更容易受到西方政治和輿論的影響,易因地緣鄰近對安全議題高度敏感,以及對中國實力快速增長產生戰略疑慮,這些因素都制約了周邊國家形成對華正面認知。
針對上述情況,我們應該理性、客觀看待。一方面,對大國來說,周邊國家對其“近而不親”是普遍現象,如拉美國家對美國、東歐國家對俄羅斯、南亞中小國家對印度等。這是由地緣政治因素決定的,對此中國不必過于憂慮。另一方面,要補齊在人文交流中重形式、輕實質的短板,強化中國與周邊國家的社會紐帶,同時在外交層面及時管控周邊國家負面對華認知影響“外溢”,特別是要避免其對雙多邊議題造成實質性的負面影響。
三、中國與東北亞國家關系:結構性困境中的多元化穩定
東北亞匯聚了日本、韓國等美國的重要盟友,且這些國家在區域內外都有重要影響,因而中國與它們的關系常常被嵌入中美大國博弈框架,并陷入地區內實力消長造成的結構性困境中。與此同時,朝鮮和蒙古國也對地區穩定乃至大國關系有重要影響,中國同東北亞國家關系因此變得更加多元,但整體態勢穩定。概而言之,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同東北亞國家關系的基本特點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中國與朝鮮、蒙古國的關系在變化中保持穩定發展。朝鮮是同新中國最早建交的國家之一,與中國同為社會主義國家,雙方已簽訂了友好合作互助條約、通商航海協定、航空運輸協定、領事協定等多項條約和協定。雖然中朝之間的經貿往來規模較小,[27] 但兩國在文化、教育、科技、體育等各個領域保持交流與合作,同時通過在一些地緣政治問題上的溝通在地區和平與安全方面發揮重要作用。總體來看,中朝關系因歷史淵源、地理鄰近及安全的相關性而具有特殊性。在新時期,雙方一致同意持續推進半島問題政治解決進程,為地區和世界和平穩定與繁榮發展作出積極貢獻。
蒙古國長期奉行開放、不結盟的外交政策,強調“同俄羅斯和中國建立友好關系是蒙古國對外政策的首要任務”,主張同中、俄“均衡交往,發展廣泛的睦鄰合作”,但同時也實施“第三鄰國”政策,積極推動同美國、日本、歐盟、印度、韓國、土耳其等的關系。總體上,中蒙關系雖經歷過一些曲折,但雙方都深刻認識到地緣上的安全相關性和經貿聯系的重要性,睦鄰友好始終是主流,兩國于2022年11月發表《中蒙關于新時代推進全面戰略伙伴關系的聯合聲明》。[28] 目前,中國已連續多年成為蒙古國最大的貿易伙伴國和重要投資來源國,2024年雙邊貿易達到190.47億美元,同比增長8.5%。其中,蒙對華出口144.06億美元,占其同期出口總額的91.3%。[29]
第二,中國與日本、韓國的經貿關系經常受到政治因素干擾。中國與日、韓經濟聯系緊密,截至2024年,日本對華直接投資累計已超過1 200億美元,在華日企累計超過3萬家,目前也有1.3萬家日企在華從事經貿活動,雇傭中國員工總數超過1 000萬人。[30] 截至2024年5月底,韓國對華實際投資累計達到1 013.3億美元,[31] 在華韓企累計達到6.8萬家。[32] 可以說,中國與日、韓的經濟利益和產業鏈深度交融,如果都能秉持合作共贏的理念,就有可能肩負起維護全球自由貿易體系和產供鏈穩定暢通的重任。但日、韓長期依托其與美國的同盟體系,將以美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視為自身安全與發展的基礎,并自詡為這一秩序的“積極維護者”和“優等生”,進而以“守成國”的戒慎恐懼態度來對待其他力量的崛起。這種內外聯動的政治因素使日、韓的對華政策呈現出全方位、多議題交疊的“泛安全化”特征,經濟議題則出現“泛政治化”傾向。其結果是,日、韓兩國不但對于自身在經濟上“過于依賴”中國持警惕態度,而且在安全上持續倚重與美國的軍事同盟關系,甚至在臺灣問題上指手畫腳。例如,日本目前越來越傾向于將臺海、東海、南海進行“三海”聯動,并慫恿美韓菲共同推動形成所謂對華安全圍堵的“單一戰區”。受此影響,日本政府在表示要推動中日戰略互惠關系的同時,連續兩年將中國視為“前所未有的最大戰略挑戰”。[33]
第三,東北亞地區多邊合作推進不及預期。參與地區多邊合作是中國踐行多邊主義、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的重要途徑。東北亞地區一方面是世界上經濟發展最為迅速的地區之一,另一方面該地區的多邊合作卻一直處于滯后甚至“碎片化”狀態。[34] 中日韓三國的合作主要面臨以下問題:一是起步早,但發展滯后;二是定位高,但影響有限;三是范圍廣,但引領不足;四是共識多,但落實不夠。就中日韓自由貿易區而言,三國的經濟利益和產業鏈深度交融,具備及早完成相關談判的條件,可以通過加強合作實現互利共贏。實際上,2012年第五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就決定開啟中日韓自由貿易協定談判,早于2013年正式開始的《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談判。如今后者已經達成并實施,前者卻進展甚微。此外,日本面對中國提出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的申請,始終態度不明確。2008年12月啟動的中日韓領導人會議是東北亞地區最重要的合作平臺,但受到歷史問題和領土爭端的困擾,加上新冠疫情的影響,2019年之后會議未能如期舉行。直至2024年5月這一機制重啟,中日韓第九次領導人會議聯合宣言提出,決定加強秘書處能力建設,并在與人民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六個關鍵領域確定并實施互利合作項目。[35] 這為三國合作注入了新動能,但還未能滿足應對復雜國際局勢、維護地區安全與發展的共同需求。
四、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系:秩序焦慮下的共同發展
東南亞地區不僅與中國有著緊密的地緣、人文和經貿聯系,而且還是中國企業“走出去”的重點區域。一方面,東南亞地區既有具備先進技術或良好產業基礎的國家,也有面臨緊迫發展任務的最不發達國家,這些國家與中國均有合作需求,具備構建命運共同體的堅實基礎;另一方面,在缺乏有效的地區安全框架的背景下,東南亞國家面對大國崛起存在天然的秩序焦慮。在此背景下,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系取得諸多重要進展殊為不易,但其中隱含的深層次問題也不可忽視。
第一,雙方政治互信不斷深化,但一些東南亞國家仍對華存有戰略疑慮。2013年10月,習近平主席在印度尼西亞國會發表《攜手建設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重要演講時提出,中國愿同東盟國家共同建設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36] 開啟了中國與東盟及其成員國關系的新篇章。2021年11月,習近平主席出席中國—東盟建立對話關系30周年紀念峰會時正式宣布建立中國—東盟全面戰略伙伴關系。與會的東盟各國領導人表示,東盟和中國正式建立全面戰略伙伴關系是雙方關系中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里程碑。[37] 截至2025年2月初,中國已經與除菲律賓和新加坡之外的8個東盟國家宣布推動建立雙邊命運共同體,為建立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奠定了良好基礎。中國“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理念的實踐成效顯著,且中國與東盟國家關系具有較強韌性,即使經歷了諸多波折,仍能取得如此進展。當然,由于國際和地區形勢面臨不確定性,部分東盟國家仍對美國抱有期待和幻想,不愿在一些領域與中國建立實質性的戰略合作關系,使中國與作為整體的東盟建立命運共同體的難度依然較大。
第二,雙方經貿合作空間逐步擴大,但東南亞國家對經濟上依賴中國保持警惕。中國—東盟自貿區自2010年1月正式啟動后,雙方經貿關系不斷深化。2015年,雙方達成升級協議,并在2019年全面實施。2019年11月,雙方發表了《中國—東盟關于“一帶一路”倡議與〈東盟互聯互通總體規劃2025〉對接合作的聯合聲明》。[38] 由東盟發起的《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于2020年11月正式簽署,并從2022年1月1日開始生效。2024年10月,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3.0版升級談判結束,2025年5月雙方宣布全面完成談判。與這些舉措相對應的是雙邊經貿聯系日益緊密且具有巨大潛力。在共建“一帶一路”過程中,東盟國家成為中國對外投資的主要目的地。例如,2023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近八成流向亞洲,比2022年增長13.9%;其中對東盟投資251.2億美元,增長34.7%。[39] 又如,東盟自2020年連續5年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在金融方面,2013年,新加坡成為中國以外首個擁有人民幣清算銀行的地區金融中心,[40] 目前已成為中國以外最大的離岸人民幣中心之一。但也有部分東盟國家的經濟民族主義情緒較強,為避免在構建產業鏈、供應鏈網絡中對華“過度依賴”而主張貿易投資多元化,這限制了中國與東盟經濟融合的深度和密度。此外,一些東盟國家要求中國為其提供更大市場、更多投資及更便利的技術轉讓,并試圖在中美戰略競爭中獲取經濟利益,可能會對中國與東盟經貿合作造成干擾。
第三,安全問題依然是中國與東盟關系中的短板,但雙方仍能有效管控分歧。隨著中國—東盟全面戰略伙伴關系的發展,中國與部分東盟國家加強了軍事安全合作。除了在東盟防長擴大會和東盟地區論壇等多邊框架下同東盟國家及其對話伙伴開展聯合演習外,中國還與部分東盟國家在中國—東盟國防部長非正式會晤框架下建立了系列雙邊聯合演習機制,進行了如“金龍”(與柬埔寨)、“和平神鷹”(與印尼)、“藍色突擊”(與泰國)、“中新合作”(與新加坡)等不同軍種的聯合演習,并參加了印尼舉辦的“科莫多”多國聯合演習。總體來看,大多數東盟國家與中國在軍事安全領域的機制性合作仍有待加強,安全合作關系還需進一步提升,其中主要的挑戰是地緣政治博弈及南海局勢受域外勢力干擾。由于東盟內部存在分歧,域外勢力特別是美國希望借南海問題遏制中國,不斷進行挑撥、煽動和干涉,其主導的“南海軍事化”愈演愈烈;而相關國家出于各種目的在此問題上與美國遙相呼應,不時采取挑釁性行動。受此影響,“南海行為準則”磋商雖然已完成案文三讀,但仍然無法確定何時能夠最終達成,中國與東盟國家之間也一直未能就落實該準則建立有效的安全機制框架。綜上所述,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系的發展面臨諸多挑戰,但因雙方具有廣泛共同利益,未來合作仍存在較強韌性。
五、中國與南亞國家關系:全方位合作與來自印度的挑戰
長期以來,受到印度的地緣政治影響,加上印巴在克什米爾地區的對峙、各國復雜的國內政治經濟形勢以及恐怖主義的威脅,南亞地區的和平與發展面臨復雜挑戰。在此背景下,中國對南亞國家的外交從“戰略模糊”轉向“主動塑造”,以包括中巴經濟走廊和孟中印緬經濟走廊在內的“一帶一路”倡議為抓手,將中國與南亞國家的合作從“經濟主導型”升級為“復合合作型”。總體來看,中國正與多數南亞國家推進全方位合作,中印關系則由于其復雜性和美國企圖借助印度來遏制中國而面臨一定挑戰。
第一,以構建命運共同體為導向,深度推進雙多邊合作。南亞是中國力量投射相對欠缺的地區,是中國周邊命運共同體的“相對洼地”,[41] 但中國與南亞國家推進命運共同體建設的方向始終是明確的。2022年習近平主席在給第六屆中國—南亞博覽會的賀信中指出,“中國和南亞國家互為友好鄰邦和發展伙伴,是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42] 例如,中國與巴基斯坦率先推進雙邊命運共同體建設。2014年2月,時任巴基斯坦總統馬姆努恩·侯賽因訪華,雙方在聯合聲明中明確將打造命運共同體作為雙邊關系的目標之一。2015年4月,《中巴關于建立全天候戰略合作伙伴關系的聯合聲明》提出不斷深化中巴命運共同體內涵,并明確以中巴經濟走廊為引領,促進中巴兩國及該地區各國共同發展繁榮。又如,中國與孟加拉國關系經歷了孟國內政局變動的考驗。2024年7月,孟加拉國時任總理哈西娜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雙方將中孟關系提升為全面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此后孟加拉國政局發生動蕩,但新領導人迅速確立了對華友好合作的政策方針。2025年3月,孟臨時政府首席顧問穆罕默德·尤努斯出席博鰲亞洲論壇2025年年會并訪問北京,雙方一致同意深化政治互信和發展戰略對接,推動中孟全面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持續向前發展。[43] 再如,2019年習近平主席對尼泊爾進行歷史性國事訪問,將兩國關系提升為面向發展與繁榮的世代友好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中尼關系進入歷史新階段。[44] 2013年中國與斯里蘭卡發表聯合公報,一致同意構建真誠互助、世代友好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45] 總體來看,除印度、不丹之外,中國與其他南亞國家在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文化、教育等各方面都建立并深化了雙邊聯系。在多邊層面,通過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三方外長對話、中俄巴伊四國外長阿富汗問題非正式會議等機制,中國與相關南亞國家共同積極推動上合組織參與解決阿富汗問題,為維護地區和平與安全作出了積極貢獻。
第二,雙方合作實現了從“經濟主導型”到“復合合作型”的提質升級。南亞國家的經濟社會整體發展水平較低,中國將基礎設施建設與促進經貿關系發展結合在一起,推動雙方合作取得重大進展。2013年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其中中巴經濟走廊、孟中印緬經濟走廊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都經過南亞地區,中巴經濟走廊還被確定為“一帶一路”倡議的旗艦項目。中國與南亞國家之間的關系由此從傳統的雙邊經貿合作轉向多邊互聯互通與區域一體化建設。當前,中國已成為南亞國家主要的貿易伙伴和外資來源國,南亞國家成為中國重要的海外工程項目市場和投資目的地。2013年中國和南亞國家貿易總額不足千億美元,2022年已接近2 000億美元,年均增長率高達8.3%。中國連續多年成為巴基斯坦、孟加拉國、馬爾代夫等國最大貿易伙伴。[46] 2012年中印貿易額為665億美元,[47] 2023年中印雙邊貿易額達到1 362.2億美元。[48] 截至2023年7月,中國在南亞地區累計直接投資接近150億美元,完成工程承包營業額超過2 000億美元。[49] 截至2022年年底,中巴經濟走廊累計為巴基斯坦帶來254億美元直接投資,累計創造23.6萬個就業崗位、510公里高速公路、8 000兆瓦電力和886公里國家核心輸電網,有力推動巴經濟社會發展。斯里蘭卡首條高速公路、孟加拉國卡納普里河底隧道、馬爾代夫歷史上首座跨海大橋、尼泊爾博克拉國際機場等項目的建設,不僅顯著改善了南亞國家的交通基礎設施,[50] 而且為當地民眾創造了幾十萬個就業崗位。此外,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的推進,“數字絲綢之路”“綠色絲綢之路”“健康絲綢之路”成為地區合作的新增長點,中國與南亞國家的合作擴大到數字經濟、綠色能源、農業現代化等領域。[51] 針對南亞國家貧困較為嚴重和地區合作機制發展滯后的狀況,中國與南亞國家共同建立中國—南亞國家減貧與發展合作論壇、中國—印度洋地區藍色經濟發展合作論壇等機制,共同推動減貧、發展和地區治理。2022年,孟加拉國、尼泊爾加入“全球發展倡議之友小組”。總體上看,中國與南亞國家在政治、經貿、科技、人文等領域合作不斷深化,在國際和地區事務中的協調逐步加強,復合型合作正在形成。
第三,印度因素加劇地緣政治博弈,但尚未超出可控范圍。印度是中國與南亞地區整體關系的最大影響因素,它對中國與其他南亞國家發展關系頗為介懷,其對華政策受到國內國際兩方面因素影響。在國內層面,印度始終因歷史、邊境、國內政治等問題對華持消極態度。特別是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的推進和印度國內政治變化,印度對“一帶一路”倡議的態度從辛格政府時期的歡迎、觀望轉變為莫迪政府時期的抵制、對沖,莫迪政府認為“一帶一路”倡議會削弱印度的地區影響力。在國際層面,美印在遏制中國方面達成一致,共同推動“藍點網絡”(Blue Dot Network)計劃、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對話”(QUAD)等,企圖與“一帶一路”倡議抗衡。基于這些因素,印度加大了對南亞地區中小國家國內政治的干預,企圖利用中美戰略競爭打壓中國。自2015年下半年起,中印關系轉入下行軌道,印度向中方提出一系列不合理要求。2017年,印度非法越界挑起洞朗對峙;2020年又挑起加勒萬河谷沖突,并在新冠疫情期間推出經濟上的“去中國化”措施。對此,中國展開了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既與印方舉行過試圖緩和關系的武漢(2018年)、金奈(2019年)非正式會晤,也在加勒萬等地對其越界挑釁給予迎頭痛擊,但總體維持了和平局面,保障了地區和平穩定。印度的對華關系還面臨其他制約,在戰略上,美印之間在孟加拉國、印度洋的主導權等問題上存在矛盾;在經濟上,中印同為超大型市場和新興經濟體,而且當前印度仍對中國的投資、技術等存在需求。另外,南亞地區中小國家不希望在中、美、印等大國之間選邊站隊,希望保持平衡,不愿追隨印度遏制中國。這些因素決定了印度在遏制中國方面難以邁出實質性步伐,其對中國與南亞國家整體關系的影響仍在可控范圍。
六、中國與中亞國家關系:在地緣政治演變中厚植政治互信
中亞地處歐亞大陸腹地,扼守兩個大洲之間的陸上交通要道,中亞五國在政治和經濟層面努力推進其國家建構進程,并通過參與或主導上海合作組織、獨聯體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簡稱“集安組織”)、亞洲相互協作與信任措施會議(簡稱“亞信會議”)等國際組織在國際舞臺上發揮作用。中國高度重視與中亞五國的關系,2013年10月,習近平主席在訪問哈薩克斯坦時提出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開啟了“一帶一路”建設進程。此后中國與中亞國家關系經歷了各種地緣政治博弈的考驗而不斷發展,但各種干擾因素依然存在,中國與中亞國家關系主要有以下特點。
政治互信是推動中國與中亞國家在各領域合作的基礎。在反恐領域,中國與中亞國家建立了常態化聯合反恐演習和情報共享機制,有效遏制了恐怖主義向中亞滲透,打擊了“三股勢力”。在人文交流領域,中國在中亞國家先后建立了13所孔子學院,每年有大量中亞學生來華學習。[54] 由中國教育部推動的魯班工坊職業教育培訓項目也在中亞五國相繼落地,不斷書寫共建“一帶一路”的新篇章,在中亞國家獲得廣泛贊譽。[55] 2024年,中亞地區首個中國圖書中心在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的“絲綢之路”國際旅游與文化遺產大學成立。[56] 此外,中國與中亞國家還在網絡安全、公共衛生等領域展開廣泛合作。
第二,“一帶一路”倡議推動中國與中亞國家在經貿合作上深入發展。2013年,中國提出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中亞成為“一帶一路”發軔地和西出首站。[57] 中亞五國先后與中國簽署了“一帶一路”合作協議,而且雙方的合作并不局限于具體的議題與項目,還上升到國家發展政策層面的對接。例如,中國與哈薩克斯坦簽署了《“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與“光明之路”新經濟政策對接合作規劃》,[58] 從發展的視角推動了雙方戰略規劃的對接,為中哈關系的持續穩定發展提供了保障。中國與中亞國家以互聯互通為目標,有力推進了交通基礎設施建設步伐;中國與中亞國家通過能源基礎設施建設,為能源合作提供了重要條件。在“一帶一路”框架下,中國對中亞國家的投資與貿易額持續增長。截至2024年,中國對中亞五國直接投資存量超過170億美元,累計完成工程承包營業額超過600億美元。[59] 中國已經成為多個中亞國家的第一大投資來源國。2024年,中國與中亞國家貿易總額達948億美元。[60] 近年來,中國與哈、烏、塔、土等國先后簽訂貨幣互換協議,為各國的金融穩定注入動力。
第三,地區內外風險對雙邊關系發展造成挑戰。首先,內部政治不穩定風險仍然存在。中亞各國的政治轉型進程仍未完成,其國內政治體系中依然存在著大量風險和隱患,有時會直接演變為政治危機事件,如2020年吉爾吉斯斯坦選舉風波引發政權非正常更迭,2022年哈薩克斯坦因液化天然氣價格上漲引起的全國性抗議演變為政治危機。一旦經濟發展進程出現波折,各種形式的沖突或動蕩仍有可能出現,對地區穩定造成嚴重威脅。其次,地區安全形勢可能干擾中國與中亞國家的合作項目推進。例如,在傳統安全領域,2021—2022年,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在長期存在爭議的邊境地區多次爆發武裝沖突,造成人員傷亡,對地區經貿合作產生了干擾。在非傳統安全領域,阿富汗局勢進入新階段后,阿富汗境內的恐怖組織更加活躍,對中亞反恐形勢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61] 也對中國在中亞地區的建設項目造成了沖擊。再次,域外大國之間的地緣政治博弈使大國更深度地參與中亞事務。烏克蘭危機爆發后,主要域外大國對中亞地區的關注持續上升。美西方國家通過各種機制繼續加強價值觀輸出,試圖影響中亞地區的政治發展。俄羅斯也視中亞為其“特殊利益圈”,對于其他國家在中亞的活動保持警惕。最后,中亞地區民眾對中國的認知仍有待糾偏。部分中亞民眾受到西方輿論影響,對中國存在誤解,所謂“債務陷阱論”等在中亞仍很有市場。[62] 因此,進一步改善中亞國家的對華認知是中國開展中亞外交的重要任務之一。
七、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影響因素及未來發展前景
回顧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主要影響因素有內外兩方面:內部因素包括各周邊國家自身特性及其對華政策,外部因素則是國際形勢變化特別是美國的干預。內部因素本是中國與周邊國家發展雙邊關系的基礎,也是各國制定外交政策的主要變量,但在美國遏華政策力度加大且重心不斷向中國周邊傾斜的情況下,一些周邊國家的認知出現偏差,有可能使這一外部因素的影響更加突出。在此情況下,有必要先梳理內部因素,然后結合外部變量來研判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未來發展趨勢。
第一,內部因素主要包括經濟和政治兩個方面。經濟上,關鍵在于周邊國家能否與中國在經貿上形成優勢互補關系,并進一步鞏固。國家之間的利益基礎包括政治、安全和經濟等多個方面,但總體上看,經貿上的互補性正變得越來越重要。目前,中國已是周邊18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2022年中國與周邊國家進出口商品總額突破2.17萬億美元,較2012年增長78%,中國同東盟雙向投資額累計超過3 800億美元。[63] 這成為中國與周邊國家睦鄰友好關系的堅實基礎。但也要注意在科技與產業領域與中國有競爭關系的國家,如日本和韓國。隨著中國產業快速轉型升級,日韓企業在一些領域的領先優勢逐漸消失,因此產生了深刻的危機感,也對中國存有更強的戒心。由于中國與這些國家之間的產業與科技競爭會持續,導致雙邊關系的穩定將受到影響。還有對中國有較大貿易逆差的國家,如2024年,中越雙邊貿易額2 606.5億美元,中方出口額1 618.9億美元、進口額987.6億美元。[64] 在越南大量進口中國中間產品再進一步加工后出口美國的情況下,一旦美越貿易關系受到關稅戰的重大沖擊,就有可能反噬中越關系。
政治上,關鍵在于周邊國家內部對華態度的差異以及因周邊國家政府更替產生的影響。盡管國家間利益關系是客觀的,但執政的領導人會基于所屬政黨的價值偏好、意識形態、利益基礎甚至個人好惡而實施不同的政策。例如,李在明當選總統后,韓國的對華政策以及對外政策均已進行了諸多調整。又如,小馬科斯政府接替杜特爾特政府執政后,菲律賓的對華政策出現了巨大轉變。未來幾年,不能排除一些國家正常或非正常的政府更替導致其對華政策產生較大變化。另外,即使執政者不變,一些國家也會由于內部政治因素而調整政策。例如,日本政府的穩定程度、印尼普拉博沃執政后其政策中的民粹主義成分、馬來西亞國內的反腐進程和宗教因素、柬埔寨首相洪瑪奈執政后與美國的經貿合作深化以及孟加拉國經歷政治過渡期后政權組建等,均可能對各國的外交政策產生較大影響。總體來看,在中國周邊地區,東北亞的韓國由于國內政治分裂導致政策波動較顯著,近期日本政局也出現一些變化,其對華政策不確定性上升;東南亞的越南、新加坡、文萊、老撾、柬埔寨等國家政局較穩定,對華政策也較少出現重大調整,但其他一些國家內部政治觀點多元,對華關系也時有變化;南亞和中亞部分國家政局也時有動蕩,但多數國家內部在發展對華關系方面均有較多共識。
第二,外部因素主要是美國的干預。與拜登政府通過所謂“柵格戰略”拉攏盟伴相比,特朗普第二任期秉持“美國優先”理念,既遏制中國又敲打盟伴,未來可能在如下方面影響中國的周邊態勢。首先,周邊國家“疑美”“恐美”心態加劇,美國與區域內關鍵國家的關系可能發生調整。一方面,特朗普政府以“美國優先”為由不惜打壓盟伴,導致不少國家懷疑其承諾的可靠性,因而這些國家可能傾向于“分散下注”,改善與中國的關系。另一方面,由于擔心關稅戰的影響和美國在安全上背棄承諾,在貿易和安全上嚴重依賴美國的國家有“恐美”心態。基于上述考慮,美國的盟伴(如日本、韓國和印度)以及對美有較大貿易順差的國家(如越南)等可能調整其對美政策,具體方向將隨著特朗普政府的對外戰略重心轉向亞太地區后而逐漸清晰。其次,特朗普的個人偏好可能使未來地區問題的熱度發生變化。在南海問題上,由于該問題并不攸關美國的核心利益,且容易使其卷入與中國的沖突,特朗普政府可能降低介入程度,南海局勢因美國干預而再度惡化的可能性下降。在臺灣問題上,美國對臺政策重點可能轉向軍售,中國將如何進行反制成為關鍵。在核問題上,特朗普對朝核、伊核問題的政策重點截然不同。其對朝鮮雖有施壓,但主要目標仍是“接觸”,即希望達成新的利益交換彰顯其外交成就(如消除朝鮮導彈“威脅”甚至是宣布實現美朝建交),并體現其在國際舞臺上的存在感。特朗普對伊核問題的政策重點則是打壓并盡可能削弱伊朗,但一旦政策走向極端,極易在中東造成新的戰略不穩定。目前中東地區局勢面臨深刻調整,發展走向仍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可能對中國周邊態勢產生間接但深遠的影響。再次,全球地緣沖突延續與貿易戰加劇,但地區合作有望在危機中迎來新契機。中國周邊尤其是東亞國家大多是經濟全球化的受益者,并不樂見類似烏克蘭危機的地緣政治動蕩和貿易戰的持續。例如,特朗普揮舞“關稅大棒”向越南施壓,要求其“在本國組裝、用于出口美國的設備中減少使用中國科技”。[65] 遭遇相似情況的部分周邊國家在與中國協同應對美國關稅戰方面雖持猶疑心態,但它們在推動地區合作以應對全球不確定風險方面的態度是明確的、堅定的。因此,中國作為地區乃至全球經濟增長的主引擎,勢必將在地區合作中發揮重要作用,這將為未來的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發展帶來重大機遇。
[責任編輯:張" 珺]
*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①] 方長平等:《新時代中國周邊外交的理論創新與實踐成就》,《國際論壇》2023年第6期,第6頁。
[②] 《中央周邊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 "習近平發表重要講話》,中國政府網,2025年4月9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504/content_7017717.htm?comments=1。
[③] 《習近平在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上發表重要講話》,人民網,2013年10月25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3/1025/c1024-23332318.html。
[④] 《中央周邊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 "習近平發表重要講話》,中國政府網,2025年4月9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504/content_7017717.htm?comments=1。
[⑤] 韓愛勇:《中國周邊外交的新突破與增長點》,《國際論壇》2023年第6期,第28頁。
[⑥] 《中央周邊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 "習近平發表重要講話》,中國政府網,2025年4月9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504/content_7017717.htm?comments=1。
[⑦] Antony J. Blinken, “The Administration’s Approach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May 26, 2022, https://2021-2025.state.gov/the-administrations-approach-to-the-peoples-republic- of-china/.
[⑧] Susannah Patton, “Biden’s ‘Lattice’ Asia Policy Not Meshing,” United States Studies Centre, December 3, 2021, https://www.ussc.edu.au/bidens-lattice-asia-policy-not-meshing.
[⑨] 周方銀:《國際秩序調整與中國周邊外交》,《國際論壇》2023年第6期,第12頁。
[⑩] 《2024年,中日關系是這樣走過來的!》,人民網,2024年12月27日,http://japan.people.com.cn/n1/2024/1227/c35421-40390787.html。
[11] 《習近平會見韓國國會議長禹元植》,中國政府網,2025年2月7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502/content_7002670.htm。
[12] 《習近平同韓國總統李在明通電話》,中國政府網,2025年6月10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506/content_7027123.htm。
[13] 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8頁。
[14] 劉卿:《新時代中國周邊外交的重要理念、特色品格和實踐創新》,《當代世界》2025年第2期,第13頁。
[15] 《中國同周邊國家互聯互通取得不少新進展》,《人民日報》2025年3月23日,第3版。
[16] 《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正式簽署》,新華網,2020年11月15日,https://www.xinhuanet.com/world/2020-11/15/c_1126742550.htm。
[17] 《中國與東盟十國全面完成中國—東盟自貿區3.0版談判》,新華網,2025年5月21日,https://www.xinhuanet.com/20250521/2838db0f354f45be980fb152e77aa760/c.html。
[18] 劉卿:《新時代中國周邊外交的重要理念、特色品格和實踐創新》,《當代世界》2025年第2期,第14頁。
[19] 《中國—中亞機制》,中國外交部網站,https://www.mfa.gov.cn/web/wjb_673085/ zzjg_673183/dozys_673577/dqzzoys_673581/zgzyjz/gk_688934/。
[20] 遲福林:《深化中日韓經貿合作" 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經濟參考報》2025年9月25日,第7版,http://dz.jjckb.cn/www/pages/webpage2009/html/2025-09/25/node_8.htm。
[21] 《2024年越南貨物進出口7862.9億美元,同比增長15.4%》,中國商務部網站,2025年1月8日,https://vn.mofcom.gov.cn/jmxw/art/2025/art_01f2b518c04e45f3a321341faa410ffe. html。
[22] 《中國與東盟十國全面完成中國—東盟自貿區3.0版談判》,新華網,2025年5月21日,https://www.xinhuanet.com/20250521/2838db0f354f45be980fb152e77aa760/c.html。
[23] ASEAN Studies Centr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 Survey,” 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 https://www.iseas.edu.sg/category/centres/asean-studies-centre/state-of-southeast-asia-survey/.
[24] 參見王秋彬:《周邊國家對華“近而不親”:困境、原因及其化解路徑》,《當代世界》2017年第3期,第12—15頁。
[25] 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第46頁。
[26] 習近平:《堅持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理念》,《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65—66頁。
[27] 如2024年1月至9月,中朝貿易額僅為14.91億美元,其中中國向朝鮮出口12.36億美元,中國自朝鮮進口2.55億美元。參見《中國同朝鮮的關系》,中國外交部網站,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 gj_676203/yz_676205/1206_676404/sbgx_676408/。
[28] 《蒙古國家概況》,中國外交部網站,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 gj_676203/yz_676205/1206_676740/1206x0_676742/;《中國同蒙古國的關系》,中國外交部網站,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yz_676205/1206_676740/sbgx_ 676744/。
[29] 《2024年中蒙雙邊貿易額同比增長8.5%》,中國商務部網站,2025年1月20日,https://www.mofcom.gov.cn/tjsj/gbdqmytj/yzgjdqmytj/art/2025/art_7973cbe223ba4d70b09984894ce8938e.html。
[30] 「中國経済と日本企業2024年白書」、https://www.cjcci.org/cj_pdf/2024bs/japan/ 2024_All_JP.pdf。
[31] 普華永道:《韓國跨國企業在中國:現狀與挑戰》,第3頁,https://www.pwccn.com/zh/ issues-based/south-korean-multinational-corporations-in-china-sep2024.pdf。
[32] 《對外投資合作國別(地區)指南:韓國(2024年版)》,中國商務部網站,https://www.mofcom.gov.cn/dl/gbdqzn/upload/hanguo.pdf。
[33] 外務省『外交青書2024』、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100653233.pdf;外務省『外交青書2025』、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100826205.pdf。
[34] 李開盛:《東北亞地區碎片化的形成與治理——基于分析折中主義的考察》,《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4期,第21—38頁。
[35] 《第九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聯合宣言》,中國政府網,2024年5月28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405/content_6953892.htm。
[36] 《習近平在印尼國會發表演講:攜手建設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人民網,2013年10月3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3/1003/c1024-23101573.html。
[37] 《習近平出席并主持中國—東盟建立對話關系30周年紀念峰會" 正式宣布建立中國東盟全面戰略伙伴關系》,中國政府網,2021年11月22日,https://www.gov.cn/xinwen/ 2021-11/22/content_5652491.htm。
[38] 《中國—東盟關于“一帶一路”倡議與〈東盟互聯互通總體規劃2025〉對接合作的聯合聲明》,中國外交部網站,2019年11月4日,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 gjhdqzz_681964/lhg_682518/zywj_682530/201911/t20191104_9386088.shtml。
[39] 中國商務部、國家統計局、國家外匯管理局:《2023年度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統計公報》,中國商務出版社2024年版,第13—14頁。
[40] 《年終盤點:人民幣業務在新加坡實現高質量的場景應用》,新華絲路網,2023年12月22日,https://www.imsilkroad.com/news/p/516598.html。
[41] 樓春豪:《扎實推進中國—南亞命運共同體建設》,《現代國際關系》2025年第5期,第61頁。
[42] 《習近平向第6屆中國-南亞博覽會致賀信》,新華網,2022年11月19日,https://www.news.cn/world/2022-11/19/c_1129141387.htm。
[43] 《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孟加拉人民共和國聯合新聞稿》,中國政府網,2025年3月28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503/content_7016184.htm。
[44] 《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尼泊爾聯合聲明》,中國外交部網站,2024年12月4日,https://www.fmprc.gov.cn/ziliao_674904/1179_674909/202412/t20241218_11497221.shtml。
[45] 《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斯里蘭卡民主社會主義共和國聯合公報》,中國外交部網站,2013年5月30日,https://www.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yz_676205/1206_676884/ 1207_676896/201305/t20130530_7997334.shtml。
[46] 《國務院新聞辦就第7屆中國—南亞博覽會及中國與南亞經貿合作有關情況舉行發布會》,中國政府網,2023年7月26日,https://www.gov.cn/lianbo/fabu/202307/content_6894378. htm。
[47] 《中國在南亞地區累計投資接近150億美元》,中國新聞網,2023年07月25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cj/2023/07-25/10049631.shtml。
[48] 《中國同印度的關系》,中國外交部網站,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 gj_676203/yz_676205/1206_677220/sbgx_677224/。
[49] 《專家析中印關系:冀中印避免傳統地緣政治思維》,人民網,2013年5月20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3/0520/c1001-21536821.html。
[50] 《非凡十年枝繁葉茂——七屆南博會見證中國南亞合作碩果累累》,中國政府網,2023年8月20日,https://www.gov.cn/yaowen/tupian/202308/content_6899182.htm#1。
[51] 《共建“一帶一路”為南亞地區國家發展注入新動力》,《法治日報》2025年4月7日,第5版。
[52] 《習近平主持首屆中國—中亞峰會并發表主旨講話》,中國政府網,2023年5月19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305/content_6874947.htm。
[53] 《致力永久睦鄰友好 "樹立區域合作標桿——習近平主席中亞之行推動中國中亞攜手邁向共同現代化》,新華網,2025年6月19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leaders/ 20250619/2c039d4b102a42888ee93bf2b64064d0/c.html。
[54] 《2023年5月17日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主持例行記者會》,中國外交部網站,2023年5月17日,https://www.fmprc.gov.cn/fyrbt_673021/202305/t20230517_11078969.shtml。
[55] 《魯班工坊“出海”中亞,成為助力中國中亞合作的“技術驛站”——中亞本領過硬的“魯班弟子”越來越多》,《人民日報(海外版)》2025年6月17日,第10版。
[56] 《中亞首個中國圖書中心在烏茲別克斯坦揭牌》,中國外文局網站,2024年6月28日,http://www.cicg.org.cn/m/2024-06/28/content_42844373.html。
[57] 《中國同中亞國家共建“一帶一路”碩果累累》,中國外交部網站,2023年5月16日,https://www.mfa.gov.cn/web/ziliao_674904/zt_674979/ywzt_675099/2023nzt/zgzyfh/bjzl/ 202305/t20230516_11078286.shtml。
[58] 《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哈薩克斯坦共和國政府關于“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與“光明之路”新經濟政策對接合作規劃》,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網站,2016年10月13日,https://www.ndrc.gov.cn/fzggw/jgsj/kfs/sjdt/201610/t20161013_1086130.html。
[59] 汪金國:《中國與中亞經貿合作的現狀與未來展望》,《人民論壇》2024年第19期,第77頁。
[60] 中國駐塔吉克斯坦共和國大使館經濟商務處:《中國與中亞國家貿易規模擴大》,中國商務部網站,2025年2月8日,https://tj.mofcom.gov.cn/jmxw/art/2025/art_736c43079 2af40448b6e5f30d4f85143.html。
[61] Silvia Boltuc, “Central Asia’s Security Risk Assessment,” Special Eurasia, March 1, 2024, https://www.specialeurasia.com/2024/03/01/central-asias-security-risk/.
[62] 參見李琪:《污名化中國在中亞地區的輿情成因與化解路徑》,《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5頁。
[63] 《新時代中國的周邊外交政策展望》,中國政府網,2023年10月24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310/content_6911402.htm。
[64] 《中國同越南的關系》,中國外交部網站,https://www.mfa.gov.cn/ web/gjhdq_676201/ gj_676203/yz_676205/1206_677292/sbgx_677296/。
[65] 《知情者:美國要求越南制造業減少依賴中國科技》,聯合早報網,2025年6月16日,https://www.zaobao.com/news/sea/story20250616-6807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