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科技競爭已成為大國戰略競爭的前沿與核心,競爭勝負至關重要。在影響大國科技競爭結果的因素中,科技韌性尤為重要??萍柬g性是國家在科技體系遭受沖擊后承受沖擊、適應沖擊、恢復平衡,并通過壓力學習來加強創新、彌補不足、實現可持續發展的能力。核心技術自主性、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制度適應性效率、創新生態活力是衡量科技韌性的主要指標。科技韌性通過成本調節機制作用于大國科技競爭,大國科技競爭通過壓力學習機制影響科技韌性發展,二者形成循環互動關系。科技韌性是演化韌性,大國能否在科技競爭中實現壓力學習并推動科技韌性進化,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科技競爭結果。文章考察了冷戰期間的美蘇科技競爭和當前的中美科技競爭,驗證了科技韌性對大國科技競爭結果的重要影響。因此,中國在面對美國科技競爭沖擊時,需要注重科技韌性建設,努力保持“越沖擊、越發展”的良好態勢。
【關鍵詞】" 科技韌性" 大國科技競爭" 壓力學習" 美蘇科技競爭" 中美科技競爭
【作者簡介】" 付清,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青島" 郵編:266237)
【中圖分類號】 D5" F403.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6-1568-(2025)06-0141-24
【DOI編號】 10.13851/j.cnki.gjzw.202506007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科技發展日新月異,正在改變人類思想、知識、感知與現實,同時也在改變人類歷史發展的進程。[①] 在國際關系領域,科技發展成為重塑國家權力結構和國際權力格局的重要動力。國家權力的內涵和結構隨著科技發展水平的變化而變化,傳統對于自然資源、資本、勞動力等要素的占有和使用在國家權力構成和生產中的比例逐漸下降,科學技術成為影響國家權力的關鍵要素,并扮演著權力“催化劑”和“放大器”的角色??萍家刂匾缘奶嵘垢咝驴萍嫉难邪l與轉化成為各國關注的重點,掌握前沿科技、占據技術優勢成為大國獲取國際權力、謀求國際地位的關鍵路徑。基于技術的權力正在成為支撐其他國際權力的支柱,圍繞技術權力的爭奪和秩序構建成為21世紀國際戰略競爭的核心,[②] 科技競爭勝負對于大國戰略博弈結果至關重要,贏得科技競爭將有效提升大國在一定時期內的國際地位。大國科技競爭結果也將超越科技領域本身而對國際格局的變動和國際秩序的轉型產生重大影響。
影響大國科技競爭結果的關鍵因素是什么?這一問題是分析與理解大國科技競爭的重要切入點,也對優化國家科技戰略具有參考價值。首先,既有研究多集中于論述權力優勢對大國科技競爭結果的影響,將獲取基于技術的權力優勢視為大國科技競爭的制勝法寶。這種觀點往往假定技術優勢能夠轉化為權力優勢,進而獲得科技競爭優勢。對于大多數國家而言,技術與政治的關系非常簡單,更多的技術創新意味著更多的財富和權力。[③] 羅伯特·吉爾平(Robert Gilpin)曾指出,新技術對于維持經濟競爭力和獲取國家權力優勢至關重要,因此圍繞新技術研發的國家間斗爭一直十分激烈。[④] 一個國家如果能在技術領域形成不對稱依賴,并以此占據國際分工體系中的優勢地位,就能掌握國際體系的主導權。[⑤] 有學者強調,戰略科技力量的發展與博弈,推動了大國權力格局的變動,逐漸成為鞏固國家權力地位、實現國家權力增長,進而影響大國興衰的關鍵變量。[⑥] 此類觀點是在現實主義視角下,將權力作為國家間競爭的核心目標,認為大國開展科技競爭的主要目的是以技術優勢謀取權力優勢,基于技術的權力優勢便成為影響大國科技競爭結果的主要因素。
其次,既有研究認為獲取大國科技競爭中的權力優勢有“內外兼修”[⑦] 兩條路徑。其一,“強己”,即通過政策調整推動本國科技進步,增強自身權力優勢。國際科技競爭日益呈現出“超競爭”態勢,技術優勢的暫時性、技術發展方向的不確定性和高投入、高風險、高回報等科技發展特點對各國參與和贏得科技競爭提出了更高要求,因而加強自身技術戰略布局,推動本國科技進步并占據科技競爭優勢成為世界主要國家的戰略選擇。[⑧] 還有學者認為,技術應用擴散能力才是決定大國經濟權力興衰的關鍵因素。[⑨] 其二,“弱敵”,即采取單邊或多邊手段壓制對手的科技發展,削弱對手的技術優勢。大國科技競爭將國際政治從“地緣政治時代”推向“技術政治時代”,進而孕育出“技術政治戰略”,霸權國通過“技術多邊主義”等手段構建技術聯盟,爭奪技術優勢和權力主導地位,護持霸權體系。[⑩] 通過構建技術聯盟,對競爭對手實施關鍵技術封鎖,重塑科技供應鏈和科技貿易規則已經成為大國尤其是國際體系中的主導國“弱敵”的常用策略。[11] 能否通過這兩種競爭手段獲取權力優勢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大國科技競爭的結果。
上述觀點沒有給予國家應對技術打擊足夠的重視。保羅·亨塞爾(Paul R. Hensel)曾指出,國家間競爭有三個關鍵要素:一是參與競爭的成員相對穩定,二是能夠感知彼此的威脅和敵意,三是重視過去互動的影響和對未來互動抱有相似的預期。[12] 這三個要素體現了大國競爭的兩個基本內涵:其一,競爭是對威脅的回應,因而競爭行為往往具有“損害對手”的性質;其二,競爭是相對固定成員之間的長期互動過程。大國科技競爭作為國家間競爭的子集,同樣具有這兩個內涵。大國科技競爭是國家回應對手威脅并在科技領域展開競爭性互動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技術遏制與反遏制是基本表現,[13] 國家不僅需要反擊和打擊對手,還需要承受對手的科技打壓,競爭各方形成針鋒相對的博弈格局。技術和權力優勢雖然能夠塑造國家在一定時期內的科技打擊能力,但不能決定國家應對和承受長期科技打擊的能力,后者才是贏得大國科技競爭的關鍵。
綜上所述,在長期、持續性的大國科技競爭中,保持科技體系足夠的韌性,面對技術遏制仍能維持最低程度的競爭參與,是贏得科技競爭的底線。只有在堅持底線的基礎上,才能擇機發展,進而取勝。基于此,本文著眼于大國科技競爭的長期博弈過程,提出影響大國科技競爭結果的另一重要變量,即科技韌性。文章圍繞科技韌性與大國科技競爭構建理論框架,并以冷戰期間的美蘇科技競爭和當下中美科技競爭為案例進行對比,檢視和驗證科技韌性對于大國科技競爭獲勝的重要作用。
二、科技韌性的概念與衡量標準
韌性不僅是主動接納和適應不確定性的思維模式,也是應對風險并實現可持續發展的綜合能力。近年來,由于科技重要性的提升,國家科技體系的韌性備受關注并逐漸成為分析科技發展和科技競爭的重要變量。
(一)科技韌性的概念界定
“韌性”(resilience)一詞源自拉丁文resilio,意為回到原初狀態(jump back)。[14] 在工程學中指材料在受到沖擊變形后恢復原初狀態的能力。[15] 1973年,生態學家克勞福德·霍林(Crawford S. Holling)將韌性引入生態學并定義為生態系統吸收擾動量并保持不變的能力。[16] 此后的生態學文獻對韌性的定義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工程韌性,強調系統具有單一的平衡狀態,指系統受干擾后恢復原有狀態的能力;二是生態韌性,強調系統平衡狀態的多重性,指系統受干擾后改變自身結構與功能轉向其他平衡狀態之前所能吸收的干擾量。[17] 生態韌性較工程韌性雖有所發展,但并未脫離靜態的、持續性的均衡論視角。隨著韌性研究向心理學、社會學、經濟學等領域的拓展,學界開始從動態演化視角界定韌性,提出了“演化韌性”概念,也被稱為“適應韌性”,認為系統是非均衡持續性演化的,強調系統不斷調整自身結構以適應沖擊擾動,最終實現長期可持續發展的能力。[18]
政治學和國際關系領域的韌性研究起步較晚,大概在2000年前后,關于韌性的論述才散見于相關著作中。[19] 戴維·錢德勒(David Chandler)曾將韌性定義為“積極或成功適應外部問題或威脅的能力”,他認為韌性主體是一個具有能動性的積極主體,能夠實現自我改革和自我轉化;韌性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不可能實現主體的完全韌性。[20] 菲利普·布爾波(Philippe Bourbeau)從國際安全的角度對韌性進行了較為系統的分析,他將韌性定義為“社會或個人在面對內源性或外源性沖擊時所采用的模式調整過程”,并將韌性劃分為維持韌性、邊際韌性與革新韌性。[21] 劉雪蓮、肖晨卉從能力維度提煉出韌性的四種特征性要素:適應性能力、回應性能力、恢復性能力、創新力,并在此基礎上將“國家韌性”界定為在“韌性”觀念牽引下,國家為積極應對各類風險和適應環境變化而進行體系變革的適應力、回應力、恢復力和創新力。[22]
綜合已有研究,政治學和國際關系領域的韌性應具備以下三個特點。其一,韌性是一個相對性而不是絕對性概念,韌性是一個程度問題而不是定值問題,韌性是動態變化而不是靜態固定的。其二,韌性不僅包括受到沖擊后的恢復能力,還應包含受到沖擊之后的承受能力、適應能力和變革創新能力,承受、適應、恢復、創新是韌性的四個基本內涵。其三,韌性不僅是一種能力,還是一種觀念,韌性主體不僅能夠在受到沖擊之后進行自我恢復,還能通過壓力學習[23] 來實現變革和自我發展,并在此觀念指引下未雨綢繆,提高韌性。
據此,本文將科技韌性定義為:國家在科技體系遭受沖擊后承受沖擊、適應沖擊、恢復平衡并能通過壓力學習加強創新、彌補不足、實現可持續發展的能力。國家科技體系是一個包含政府、企業、科研人員等多元行為體,涵蓋研究、開發、應用等多層次活動和自然、人文、社會等多領域的復雜系統。國家科技體系所遭受的沖擊主要指科技發展環境的重大變化,可分為外源性和內源性沖擊,外國科技制裁、國際合作中止、受外部經濟危機波及等是較為典型的外源性沖擊;內源性沖擊主要表現為國內科技政策的重大調整、政治經濟危機、社會矛盾的激化等。在國際競爭的背景下,科技沖擊主要是外源性的,往往體現為外國實施的破壞性行為,斷供、脫鉤、制裁是常見形式。當科技體系受到沖擊時,國家首先需要能夠承受沖擊。若不具備基本的沖擊承受能力,科技體系一觸即潰,科技韌性便無從談起。繼而,面對外部沖擊破壞科技體系的既有平衡,系統內的行為體會主動調整自身結構或行為方式進行適應,最大限度減少損失,并把握時機推動科技系統重建平衡、恢復發展。重建后的體系與之前的體系并不一定完全相同,在大多數情況下同態而不同構。在適應和恢復平衡的基礎上,科技體系內的行為體往往能夠發揮主觀能動性,在沖擊帶來的破壞性影響下實現壓力學習,如針對性地調整科技政策、加強對短板領域的投資、重構科技優勢,從而進一步提升科技體系發展的可持續性,并將強化科技韌性。因此,若從能力調用的先后順序來看,承受、適應、恢復和創新在時間上有先后關系,創新的成效將影響科技體系承受下一輪沖擊的能力。簡言之,科技韌性是“承受—適應—恢復—創新”四位一體的能力(見圖1)。
需要指出的是,科技韌性既是對國家科技體系可持續發展能力的描述,也可被視為國家的一種科技戰略,本文所研究的科技韌性內涵側重于前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文中的科技韌性不等同于科技戰略,但并不代表二者毫無關系??萍柬g性是增強國家科技戰略能力的重要支柱,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科技戰略的有效性和持久性。在大國競爭視域下,科技韌性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國科技競爭力的基礎,有韌性的科技體系能夠更好地適應沖擊并保持穩定、可持續發展,具有更強的科技競爭力。同時,從安全研究的角度來看,科技安全[24] 與科技韌性概念雖存在交集,但前者強調保障國家科技體系不受外部損害的能力,而后者側重于國家科技體系受到損害后的可持續發展能力。
(二)科技韌性的衡量標準
國家科技體系是涉及科技研發轉化、科技資源供應、科技管理制度、科技發展環境等多層面的綜合系統,對科技韌性的衡量與考察需要充分重視科技體系的綜合性與多層性。從科技體系的四個層面出發,可從核心技術自主性、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制度適應性效率、創新生態活力四個維度衡量科技韌性。
第一,核心技術自主性是指國家在核心技術上的自主研發和制造能力。核心技術一般指代表同行業技術制高點的技術體系,具有不可替代、不易掌握、難以超越的特點,核心技術關乎一國的經濟社會發展和國家安全,具有重大戰略意義。[25] 核心技術自主性通常以核心技術對外依存度來衡量。在大國科技競爭的背景下,核心技術對外依存度較高的國家自主性較低,科技體系具有更高的脆弱性,一旦遭遇技術封鎖,將會帶來巨大沖擊。核心技術自主性高的國家不僅抵御沖擊、降低損失的能力更強,還能更快速適應沖擊并進行結構調整、恢復科技體系平衡發展。
第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是指國家在科技原材料、產品和服務上的多元化供應能力。科技語境下的冗余代表關鍵科技資源、系統、裝置和服務的替代部分,在科技供應鏈中保留冗余意在保有替代選擇以應對特定供應鏈中斷的沖擊。在全球化時代,全球科技領域的供應鏈日益呈現出網絡化的特征,處于網絡中心地位的國家將擁有更大的權力和更多的替代選擇,科技供應鏈冗余度也會更高,當某一科技產品供應鏈被切斷時,這些國家能夠快速從其他渠道獲得替代產品供應。因此,是否具有關鍵科技原材料、產品和服務的替代供應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科技供應鏈冗余度的高低。冗余度高的國家在面對科技制裁時能夠快速獲取替代供應,調整供應結構適應沖擊,最大程度減少沖擊帶來的損失,并重建平衡、恢復發展。
第三,制度適應性效率是指國家制度體系對科技發展環境變化的反應和調適效率。制度規定了科技體系內各行為體的行動準則和權利義務,決定了科技資源的分配。靈活的制度機制能夠根據外部沖擊、技術發展等環境變化進行調整,[26] 這是科技體系持續良好運行的關鍵。面對科技沖擊引發的科技發展形勢變化,制度能否適應這種變化和轉型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國家科技體系的長期可持續發展。制度適應性效率高的國家,能根據科技發展最新形勢調整科技政策,有針對性地分配和投入資源,有利于國家推動創新、補齊短板、強化優勢,提升國家的科技競爭力和加強科技韌性。適應性效率建立在有效的制度結構之上,以市場為導向、權力適度分散的制度結構往往適應性效率更高,而權力高度集中的制度結構則適應性效率較低。[27]
第四,創新生態活力是指國家創新體系的活躍程度和發展潛力??萍紕撔虏⒉皇且粋€線性或機械的過程,而是一個社會和經濟多方面持續相互作用的生態系統。[28] 創新生態系統是有“生命力”的,它由諸多擁有內在關聯且時常發生復雜動態交互作用的創新主體所構成。[29] 這些創新主體可分為研究、開發和應用三個群落,它們之間的健康平衡決定了國家創新生態系統的活力和可持續性。[30] 這一生態系統并不完全由國家推動,而是具有自組織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能夠自主完成科技研發、應用和發展。因此,創新生態系統是創新生長和科技可持續發展的土壤,保持創新生態活力對于國家進行沖擊后的壓力學習、推動科技創新和韌性進化至關重要。創新生態活力可以從高端人才儲備、知識產權保護等方面進行衡量,高端人才總量大且人才所屬領域覆蓋面廣、知識產權保護較好的國家,往往創新生態活力較高。
上述四個指標對科技韌性均有重要影響,且國家科技體系中表現良好的指標越多,科技韌性就越強。四個指標對應的韌性能力也各有側重,核心技術自主性、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側重于衡量國家科技體系的承受、適應和恢復能力,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對沖擊之后的創新過程產生重要影響。一次科技沖擊往往是短期的,有韌性的科技體系需要在短期內承受、適應沖擊并恢復平衡,更關鍵的是之后長期、持續的學習才能推動創新和韌性發展。因此,科技韌性可分為短期韌性和長期韌性,前者是后者的基礎。若國家科技體系未能在短期內保持韌性,自然也難以實現長期韌性;長期韌性則是科技韌性的關鍵,只有保持其可持續性,國家科技體系才能實現長期可持續發展。因此,在衡量科技韌性時,短期內需要重點考察核心技術自主性、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并在此基礎上著重關注長期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此外,四個指標之間也存在互動關系,在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兩方面占優的國家往往能夠推動核心技術自主性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的優化,增強短期韌性,提高長期韌性;反之則會削弱短期韌性,也不利于提升長期韌性。
三、科技韌性與大國科技競爭的互動機制
大國科技競爭是“持久戰”,能否承受長期多波次科技打擊并維持回擊能力是大國需要考慮的首要問題,因而短期內的科技優勢重要性相對下降,長期可持續的科技韌性重要性上升。在此過程中,科技韌性通過成本調節機制影響大國科技競爭策略的選擇并塑造競爭形態;大國科技競爭也將通過壓力學習機制影響相關國家科技韌性的發展,彼此之間形成循環互動關系。
(一)成本調節機制:科技韌性如何影響大國科技競爭
在各國之間科技進步與發展形成復合相互依賴關系的背景下,大國科技競爭需要付出高昂成本。首先,雖然科技研發和應用有時序先后,但科技產品與服務的擴散和普及是必然趨勢。例如,英國、美國曾在科技革命中成為領先國家和主導國家,在科技發明創造方面具有領先地位和優先轉化特權,但其科技產品與服務最終擴散到世界各地,成為全人類共享的科技成果。又如,目前ChatGPT和DeepSeek人工智能模型分別誕生于美國和中國,其應用也迅速擴散到全球各領域。全球科技相互依賴關系越緊密,科技產品與服務的共享和普及速度就越快,范圍就越廣。其次,科技產品研發和應用階段的分工越來越細致,呈現出跨國合作的特征,以科技產品價值鏈為基礎的生產分工和價值增值成為主流。大國科技競爭不再以科技產品貿易壁壘為主要方式,而以阻滯科技研發國際合作、切斷和重構科技產品價值鏈為主要手段,這本質上是一種削弱科技領域相互依賴關系的行為。就機會成本而言,相互依賴是互利的,[31] 也是推動科技進步的有利因素,削弱科技相互依賴關系將使相關國家乃至全球付出高昂成本。大國科技競爭成本有兩類:一是直接成本,指大國為阻滯科技相互依賴關系投入的資金和資源,如信息收集、政策制定和宣傳動員成本等;二是間接成本,指大國削弱科技相互依賴關系給自身帶來的不利影響,如科技領域“脫鉤斷鏈”使科技產品和服務供應渠道受阻,從而造成本國企業生產成本和民眾生活成本上漲。
科技韌性能夠通過調控競爭成本塑造大國科技競爭形態??萍柬g性較強的國家,核心技術自主性更強,對外依存度較低,且科技供應鏈冗余度較高,科技產品和服務供給渠道多元,具有更強的抗風險能力和調適、恢復能力。這就使得對手對其阻滯和封鎖成本較高,從而被迫調整競爭政策,降低競爭烈度??萍柬g性較弱的國家則相反,這使其在大國科技競爭中的議價能力受限,在對手的不斷打壓下逐步喪失戰略自主性,大國科技競爭將會呈現出愈加不對等的趨勢。因此,科技韌性能夠通過調節競爭成本影響大國科技競爭,即科技韌性的成本調節機制。
(二)壓力學習機制:大國科技競爭如何影響科技韌性
大國科技競爭中的國家科技韌性并非一成不變,國家能夠通過壓力學習機制對科技韌性進行投資與建設,從而實現科技韌性的發展。歷史證明,大國競爭能夠推動重大科技變革。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在論述公元1500年前后中西歐發展史時提出,這一時期中西歐的許多科技進步都是國家間競爭的產物。[32] 海倫·米爾納(Helen V. Milner)等考察過去200年技術應用史后認為,充滿競爭的國際體系是技術變革的重要誘因,甚至能夠催生全球技術浪潮。[33] 大國權力轉移時期往往是大國競爭最激烈的時期,正是在這種環境下,權力競爭能夠顯著推動世界重大技術變遷。[34] 因此,從這個角度而言,大國科技競爭有其積極的一面,它對參與競爭的國家而言也可能是推動科技進步的契機。肯尼思·華爾茲(Kenneth N. Waltz)曾指出,競爭將對國家產生“進化壓力”,每個國家均須適應國際社會的發展和遵循成功的實踐,不斷提升實力,以免自身處于不利境地。[35] 簡言之,國家需要從大國科技競爭的壓力中學習,不斷推進科技進步,提升科技韌性。
大國科技競爭給國家造成的壓力類似于熊彼特(Joseph A. Schumpeter)提出的“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這一理論強調沖擊能夠破壞既有的發展路徑和發展模式,淘汰效率低下的活動,創造新的發展模式,為既有部門的改革和新部門的產生提供機會。[36] 大國科技競爭亦是如此,競爭不僅使相關國家投入巨大資源,也對既有的科技發展格局造成沖擊,暴露更多短板與弱點,形成改革壓力,迫使國家自我反思,調整科技政策,通過查漏補缺,進行科技投資與動員,系統性優化科技體系。這便是壓力學習的過程,即國家在競爭壓力下深化對韌性的認知,發現弱點,進行定向動員,調整國家科技政策,推動更多資源向科技發展中的短板集中,針對性加強體系韌性,整體性提升科技韌性。本文將這一機制稱為科技韌性的壓力學習機制。在此過程中,制度適應性效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國家學習與改革的意愿與能力,創新生態活力則反映了社會對于改革與創新的接受度和包容度,二者將對壓力學習的及時性和有效性產生重大影響。
綜上所述,科技韌性通過成本調節機制作用于大國科技競爭,大國科技競爭通過壓力學習機制反作用于科技韌性,如此,便形成了大國科技競爭與科技韌性的互動關系。
四、科技韌性演化與大國科技競爭結果
國家科技體系中的科技主體、科技活動、科技文化等要素具有自組織、自適應的特點,各要素的互動與適應使科技體系持續變化與發展,這也是科技發展的常態。受此影響,科技韌性是動態變化的演化韌性,參與競爭的國家科技韌性演化的不同方向將導致大國科技競爭的不同結果。
(一)科技韌性的演化及其影響
科技韌性演化呈現進化和退化兩種趨向??萍柬g性進化是國家科技體系在面對外部沖擊時綜合提升承受、適應、恢復和創新能力的過程,科技韌性退化則是四種能力總體下降的過程。在大國科技競爭中,科技韌性的演化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壓力學習的效能。在科技韌性演化的長期過程中,關鍵是保持并提升創新能力,以此來增強國家科技體系的承受、適應和恢復能力,實現整體進化,創新能力不足往往使科技韌性“不進則退”。有效的壓力學習有助于補齊短板,完善和優化國家科技體系,實現創新并推動科技韌性進化。即使一國在科技競爭初期在核心技術自主性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方面處于劣勢,只要保持較高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也能夠實現有效的壓力學習,從而提升核心技術自主性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實現科技韌性的進化。這一進化體現為從被動的反應性韌性升級為積極的預防性韌性,最終進化為以占據優勢、系統重構、戰略突圍為特征的進攻性韌性。若壓力學習失敗,科技韌性的發展將停滯,難以實現創新,并在大國科技競爭的不斷沖擊下損耗國家科技體系的承受、適應和恢復能力,導致科技韌性退化。
科技韌性的演化是影響參與科技競爭的國家所處位勢的重要因素。大國科技競爭是國家打壓對手并承受對手科技打壓的長期互動過程,國家科技體系將會受到多波次的競爭沖擊,前文所述科技韌性與大國科技競爭的互動關系將會不斷循環。科技韌性演化通過成本調節機制作用于大國科技競爭,進而經由壓力學習機制反饋給下一輪循環,形成累積效應,最終影響一國在大國科技競爭中的長期位勢。若國家科技韌性實現進化,不僅能增強自身對科技打壓的承受、適應和恢復能力,還能增加對手參與科技競爭的成本,對其造成更大競爭壓力,推動競爭態勢朝對己有利的方向演變;反之,一國科技韌性退化不僅削弱自身對科技打壓的承受、適應和恢復能力,也降低了對手的打壓成本,使其傾向于進行更嚴厲的打壓,科技競爭的勝利天平將向對手傾斜。在這一過程中,國家短期內的科技優勢僅能代表其在一定時期內的局部打擊能力,并不意味著能夠承受、適應對手的科技打壓并實現恢復與創新,因此科技優勢并不能完全決定國家在大國科技競爭中的整體能力與位勢。科技韌性的進化能夠削減乃至抵消對手的科技優勢和改變、重塑自身的科技優勢,并形塑國家科技競爭能力,最終影響科技競爭結果。
(二)大國科技競爭的結果
科技競爭是相對固定國家之間的競爭性互動過程,最終的科技競爭結果需要將競爭各方的科技韌性演化考慮在內。以典型的兩個大國科技競爭為例,根據兩國科技韌性發展趨勢不同,將形成四種科技競爭結果(見表1)。若A、B兩國科技韌性均進化,則大國科技競爭將會持續或加劇,勝負難定;若A國科技韌性進化、B國退化,則A國更有可能在科技競爭中獲勝;若B國科技韌性進化、A國退化,則B國更有可能在科技競爭中獲勝;若A、B兩國科技韌性均退化,競爭有可能弱化或中止。
這一結果可以簡化為三種情形:其一,兩國科技韌性均進化,則科技競爭持續;其二,若一國科技韌性進化,另一國科技韌性退化,則進化一方更有可能在科技競爭中獲勝;其三,若兩國科技韌性均退化,則科技競爭有可能停滯。由于大國科技競爭呈現“打壓—反擊—再打壓”的循環互動過程,各行為之間存在時間差,競爭雙方的壓力學習也存在時間差,因此雙方同時失敗且科技韌性退化速率完全相同的情況幾乎不存在。壓力學習成效關乎科技韌性演化,科技韌性演化則直接關系到一國對科技打壓的承受和反擊能力,壓力學習先行失敗或學習成效較低的一方在大國科技競爭中的承受和反擊能力也會先開始下降,此時易演變為“強打壓—弱反擊”的一方占優情形,甚至演變為“強打壓—無反擊”的壓倒性優勢情形,占優一方在科技競爭中獲勝的可能性大增。簡言之,科技韌性同時退化是小概率事件,延時退化則易轉化為一方獲勝的情形,因此這種情況本文不做進一步討論。
五、案例分析
20世紀中葉以來,隨著第三次科技革命的發展,科技競爭在國家間競爭中的重要性大幅上升,逐漸成為大國戰略競爭的重點和焦點。在其間諸多大國科技競爭中,美蘇科技競爭和中美科技競爭最具代表性,對國際秩序的影響也最大,本文以此二者為案例,驗證科技韌性如何影響大國科技競爭。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美蘇科技競爭和中美科技競爭在時代背景、科技發展水平等方面存在差異,但就科技競爭的權力政治實質、競爭性互動過程和科技競爭在大國戰略競爭中的重要地位而言,這兩個案例具有典型性和可比性。
(一)一方獲勝:美蘇科技競爭
冷戰期間,科技是美蘇競爭的核心內容之一。美蘇科技競爭總體上呈現出“美攻蘇防”的態勢,美國對蘇聯實施了長時段、多頻次、寬領域的科技打壓。美國不僅通過單邊和多邊方式對蘇聯實施科技及其產品出口管制,還通過征收高額關稅對蘇聯科技產品實施進口限制、拒絕為蘇聯提供長期貸款、限制與蘇聯官員和科技人員開展科技合作等多種手段對其實施科技封鎖,以此遏制其科技發展。
與美國相比,冷戰伊始的蘇聯在核心技術自主性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方面均處于劣勢。20世紀30—40年代,蘇聯從美國等國的技術引進具有規模大、范圍廣、數量多的特點,幾乎包括所有經濟和軍事生產部門。[37] 這導致蘇聯核心技術對外依存度較高,自主性較低。這體現在世界尖端科技研發上。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后,第三次科技革命催生的諸多科技成果主要誕生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蘇聯原創的科技成果相對較少。[38] 此外,在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中多為發展中國家,科技發展水平整體上較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落后,科技供應鏈不完善。冷戰開始后,美國逐漸收緊對蘇技術出口,蘇聯難以從社會主義陣營獲得替代性的同等層次科技產品和服務,在科技供應鏈冗余度方面與美國差距較大。
在美國的科技打壓下,蘇聯被迫開始壓力學習,逐漸轉向“技術民族主義”道路,試圖憑借“科技舉國體制”強力推動科技發展。1955年5月,蘇共中央委員會和蘇聯部長會議發布命令,強烈譴責蘇聯某些部門科技發展停滯不前,嚴重損害蘇聯利益,并號召全國人民與科技保守主義勢力做斗爭,大力發展科學技術。[39] 這說明蘇聯已經深刻意識到在美國科技封鎖下技術自主的重要性,開始調整科技政策,補足科技短板。蘇聯陸續在制度層面增設和調整科研管理與協調機構,打造了“政—軍—工—科—教”五位一體的、具有剛性結構的國家化科技體制,試圖以這種“動員式”的科研運行模式將科技發展納入計劃軌道,以國家力量推動科技快速進步。[40] 同時,蘇聯開始加大技術研發投入。以軍事科研領域為例,從1950年到1966年,蘇聯軍事研發開支增長約10倍,科技人員和設備增長也十分顯著。[41] 此外,在“兩個平行市場”理論指導下,蘇聯主導建立經濟互助委員會(以下簡稱“經互會”)并推動其擴員和發展,試圖整合各成員國力量,建立有計劃的社會主義國際分工體制,打造與資本主義陣營平行的社會主義國際經濟體系,緩解其科技供應鏈冗余度不足的問題。
蘇聯的“科技舉國體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計劃經濟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實現了較有效的壓力學習,加強了核心技術自主性,增加了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從而增強了其科技韌性。1958—1961年,蘇聯技術發明年均增長11.7%,約為20世紀40年代技術發明年均增長率的5倍。[42] 同時,蘇聯在數學、物理學等基礎科學以及機械、電子工程等應用科學的多個領域均取得顯著進步,甚至在某些領域超過美國。此外,蘇聯憑借經互會整合了社會主義陣營的科技資源和力量,并通過經互會內部的生產分工與協作,逐漸獲得了部分科技產品的替代供應,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蘇聯的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在核心技術自主性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方面的提升推動了蘇聯科技韌性的進化,增強了科技競爭力,甚至在部分領域給美國造成巨大競爭壓力,美國的“斯普特尼克時刻”情結便是突出表現。蘇聯科技韌性的提升部分抵消了美國對蘇科技打壓的負面效應。美國不僅需要對蘇聯實施科技封鎖,還需要對經互會成員及與蘇聯友好的國家實施封鎖,其科技競爭成本大幅增加,且巴黎統籌委員會內部就對蘇出口管制出現分歧。20世紀60—70年代,美國對蘇科技競爭政策趨向緩和,非軍用科技產品的對蘇出口管制有所放松。
然而,由于蘇聯高度集中且僵化的發展模式存在固有弊端,長期的制度適應性效率低下和創新生態活力不足,因此其未能成功推動科技韌性的持續進化。其一,蘇聯高度集中的科研管理體制致使科技管理機構冗余、職權混亂,科研計劃缺乏靈活性,不能根據科技發展形勢快速調整,難以跟上科技發展的潮流。其二,科研與生產應用嚴重脫節,科技研發的主要目標是為軍事戰備服務,對科研成果轉化的關注與投資均較少,最新科研成果難以有效轉化為實際生產力。其三,一段時間內科研面臨巨大的政治壓力,導致部分科學家的創新研究受到干擾乃至停滯,嚴重阻礙了科技的進步與發展。在這樣的科研環境中,蘇聯在世界級高端人才儲備方面遠不如美國。比如,在化學和物理學領域,1947—1991年,蘇聯僅有1人和7人獲得諾貝爾獎,而同期的美國分別有31人和47人獲獎。[43] 制度適應性效率低下和創新生態活力不足最終導致蘇聯未能實現持續有效的壓力學習,科技創新的步伐愈加緩慢,供應鏈矛盾突出,科技韌性不足。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蘇聯科技競爭實力已經嚴重下降。蘇聯科技韌性退化進一步降低了美國的科技競爭壓力和對蘇科技打壓成本,刺激了美國調整對蘇科技競爭政策。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美國逐步收緊對蘇技術出口管制,進一步加劇了蘇聯科技韌性的退化。
相較之下,同時期的美國維持了較高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推動了科技韌性的持續進化。其一,美國以市場為導向、輔之以適度宏觀調控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制度適應性效率方面具有一定優勢,國家能夠靈活制定科研管理和協調政策,推動科技良性有序發展。20世紀40—70年代,美國制定科技政策的中心思想是為科研提供制度和組織上的保障。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在已經具備一定的科技實力并在全球科技領域占據領先地位的背景下,美國政府重新審視科技政策,決定減少指令性指導,開始轉向政策引導和鼓勵企業創新。[44] 其二,美國一直十分重視對自主研發的支持,從1957年開始,美國的研發投資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就已經超過2%,直至冷戰結束均維持在2%以上。[45] 其三,在對外經濟關系上,美國設計并推動成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稅及貿易總協定等國際機制,根據國際經濟形勢發展進行組織擴員和職能改革,有力促進了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的發展,為美國獲取和出口科技資源、產品和服務提供了條件。其四,在創新生態活力方面,美國建立了完善的專利保護制度,保護技術發明者的權益,創建硅谷等科技創新園區,鼓勵科研自由和自主創新,孵化科技人才。同時,美國科技創新與人才培養的一體化模式為其儲備了充足且高質量的人才,大大提升了科技發展的可持續性。通過保持較高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美國有效加強了核心技術自主性,優化了科技供應鏈,使科技韌性持續發展,為與蘇聯展開科技競爭奠定了基礎。
美蘇科技韌性的此消彼長成為影響雙方科技競爭結果的重要因素。蘇聯科技韌性的退化使其難以承受美國持續的科技打壓,科技競爭能力下降且難以為繼,最終失敗。美國則通過多方面措施推動科技韌性的持續進化,在維持科技競爭能力的同時提升了科技打壓能力,成功贏得了對蘇科技競爭。
(二)競爭持續:中美科技競爭
以2017年特朗普政府發布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和2018年美國發動對華貿易戰為標志,中美關系進入了戰略博弈階段。[46] 美國通過貿易戰、制度競爭、供應鏈重塑等多種手段打壓中國,試圖遏制中國的崛起。在科技領域,美國對中國的打壓尤其明顯,科技競爭逐漸成為中美戰略競爭的前沿與核心。美國不僅對中國的華為、大疆等高科技實體實施制裁,還對華實施科技貿易與投資限制,并試圖通過組建科技競爭聯盟對中國實施科技封鎖,以此遏制中國科技發展。美國對華科技打壓和中國被迫實施的反制使中美科技競爭在客觀上形成了博弈態勢,雙方均高度重視提升承受科技打壓的能力和重構反擊能力。
就中國而言,面對美國科技打壓,中國憑借較好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開展了有效的壓力學習。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既能發揮市場經濟的效率優勢,也能彰顯社會主義制度優勢,具有較高的制度適應性效率。針對在對美科技競爭中暴露出來的科技弱點和最新的科技發展形勢,中國不斷調整和完善科技政策,努力補足短板、優化科技體系。例如,在芯片領域,中國發布了《新時期促進集成電路產業和軟件產業高質量發展的若干政策》,[47] 逐步優化芯片產業研發環境,提升創新能力和發展質量。又如,在人工智能、高端制造等前沿科技領域,《關于加快場景創新以人工智能高水平應用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指導意見》等政策文件錨定科技前沿,推動科技創新,力求在該領域國際競爭中獲得優勢。[48]《“十四五”智能制造發展規劃》等政策文件則聚焦于中國制造業更新升級和國產替代。[49] 同時,中國還提出構建支持全面創新體制機制,強調“必須深入實施科教興國戰略、人才強國戰略、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統籌推進教育科技人才體制機制一體改革,健全新型舉國體制,提升國家創新體系整體效能”。[50] 截至2024年,中國技能人才總量已超過2億人,高技能人才超過6 000萬人,每年培養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專業畢業生超過500萬人,為科技創新提供了大量的人才。[51]
在中美科技競爭中,中國的核心技術自主性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得到積極改善,有效推動了科技韌性的發展與進化。在核心技術自主性方面,近年來中國高新科技企業、科研院所紛紛投入“卡脖子”技術研發與創新,在核心技術研發上不斷取得新突破。例如,2019年,華為公司正式發布鴻蒙系統,這是中國企業自主研發的全場景分布式操作系統。2020年,北斗三號最后一顆全球組網衛星發射成功,北斗全球衛星導航系統星座部署全面完成。2022年,自主建造、獨立運行的中國空間站全面建成。2025年1月,中國人工智能公司深度求索(DeepSeek)正式發布人工智能推理模型DeepSeek-R1,為全球人工智能領域帶來了新的活力和機遇,被美國科技界稱為人工智能領域的“斯普特尼克時刻”。除此之外,中國在量子科技、生命科學、物質科學等領域取得諸多重大原創性成果,高水平國際期刊論文數量和國際專利申請量連續5年世界第一。[52] 這些無不顯示中國核心技術自主性的顯著提升。在科技供應鏈冗余度方面,中國在碳纖維、傳感器、中低端芯片等諸多領域已經能夠實現國產替代,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得以提升。此外,中國還積極拓展科技供應鏈國際合作,通過舉辦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中國國際供應鏈促進博覽會等方式構建更加緊密的全球供應鏈伙伴關系??傊谥忻揽萍几偁帀毫ο?,中國進行了較為有效的壓力學習,成功推動了科技韌性的發展與進化,這是中國提升對科技打壓的承受能力和反擊能力的重要原因。中國科技韌性的進化部分消解了美國科技打壓的效力,使美國遏制中國科技發展的目標難以實現。
就美國而言,它通過保持較高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推動了科技韌性的持續提升。美國政府根據全球科技發展最新形勢針對性地調整科技政策,力圖維持美國在全球科技領域的領先地位。例如,在人工智能和半導體芯片等關鍵領域,特朗普在其第一任期內,于2019年2月簽署《保持美國在人工智能領域的領先地位》(Maintaining American Leadership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行政令,強調優化人工智能發展環境,保持美國人工智能技術優勢,抵御“戰略競爭對手”的攻擊。[53] 2020年3月,美國國會發布《國家人工智能倡議法案》(Nationa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nitiative Act of 2020)。[54] 2021年6月,美國國會參議院通過《美國創新和競爭法案》(United States 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 Act of 2021),強調推動美國在人工智能、半導體、量子計算等高科技領域的技術進步,增強對中國科技競爭的實力和優勢,并提出未來數年內增加高科技研發投入2 500億美元。[55] 2022年8月,美國國會出臺《芯片與科學法案》(CHIPS and Science Act),計劃提供為期5年總額2 800億美元的投資,主要用于支持半導體技術創新和其他高科技領域的技術進步。[56] 特朗普開啟第二任期后,于2025年1月簽署《消除美國在人工智能領導力上的障礙》(Removing Barriers to American Leadership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行政令;[57] 2025年7月,發布《贏得競賽:美國人工智能行動計劃》(Winning the Race: America’s AI Action Plan),特朗普同時簽署三項行政命令,從聯邦采購、基礎設施建設和技術出口三個核心層面,旨在重塑并強化美國在全球人工智能領域的領導地位。[58] 美國通過這些政策對高新科技領域加強資金支持、制度保障和政策指導,試圖強化美國在高科技領域的主導地位。同時,美國不斷優化國內創新生態活力,加強高科技人才培育和優待政策。如2022年2月,美國國會眾議院通過《2022年美國競爭法案》(America COMPETES Act of 2022),授權增加重點研究資助,加強STEM教育項目,并包含有利于美國吸引國際人才的條款。[59]
此外,美國也著力提升其核心技術自主性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2025年6月,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貝爾弗國際科學與事務中心發布《關鍵和新興技術指數》(Critical and Emerging Technologies Index)報告,該報告通過量化評估包括美國、中國在內的20多個國家在人工智能等五大科技領域的技術實力,認為得益于美國數十年形成的創新生態系統,美國在指數涵蓋的所有領域均領先于中國和歐洲。[60] 此外,美國通過多種手段推動制造業回流,試圖彌補自身在科技供應鏈領域的不足,實現關鍵產業的本土化。同時,美國加強了與歐洲、日本、澳大利亞等盟友的科技合作,科技供應鏈冗余度得以提升。美國核心技術自主性和科技供應鏈冗余度的提升增強了科技韌性,使其能夠維持科技競爭能力,繼續與中國開展科技競爭。
由于中美兩國都不斷推動各自科技韌性的進化與發展,雙方科技競爭勝負仍然未定。兩國通過多種手段補齊自身科技短板、強化科技優勢,以較高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不斷提升科技韌性??萍柬g性是國家保持最低限度科技競爭能力的關鍵要素,科技韌性的進化使中美雙方不僅維持了參與競爭的能力,還能夠在自身優勢領域形成打擊對方的能力,因此科技競爭將持續進行。中美兩國科技競爭的最終結果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雙方科技韌性的發展態勢。
結"" "語
誰能在科技競爭中推動科技韌性發展與進化,誰就更有可能在大國科技競爭中獲得勝利,這已被大國科技競爭史所證明。在美蘇科技競爭中,蘇聯雖然在競爭前期通過提升計劃經濟的制度適應性效率推動了科技韌性的發展,但未能通過持續有效的壓力學習推動科技韌性的持續進化,最終在對美競爭中失敗。而美國持續不斷加強韌性建設,成功推動了科技韌性的持續發展,成為科技競爭中的勝者。在中美科技競爭中,雖然雙方展開了針鋒相對的科技博弈,但兩國均憑借較高的制度適應性效率和創新生態活力實現了有效的壓力學習,推動了科技韌性的進化,保持了基本的科技競爭能力和對科技打壓的承受能力,科技競爭仍在延續。通過比較可以發現,在科技競爭壓力下開展持續有效的學習,才能推動科技韌性的發展與進化,進而為在大國科技競爭中獲勝奠定基礎。簡而言之,科技韌性是影響大國科技競爭勝負的關鍵因素。
當今世界,科技發展日新月異,科技迭代日益加快,大國科技競爭已經不僅是短期的“優勢爭奪”,而更多體現為長期的“韌性比拼”。大國科技競爭不僅是“持久戰”,也是“消耗戰”,能否實現科技韌性的持續進化對于科技競爭勝負至關重要。在中美科技博弈持續的情況下,中國要深刻認識到大國科技競爭中科技韌性的重要性,沉著冷靜應對美國的競爭沖擊。既要發展國際科技合作,拓展科技產品與服務的供應鏈和產業鏈,善用國際力量發展科技,推動科技發展成果惠及全球,也要維持核心技術自主和關鍵產業可控,維護科技體系安全。更重要的是要注重科技韌性建設,在科技競爭中發現弱點、補齊短板,通過壓力學習實現科技韌性的進化與發展,努力維持“越沖擊、越發展”的良好態勢。
科技韌性是動態變化的,大國科技競爭也受到多重因素影響,二者實際的互動情形遠比本文所論述的理論框架復雜,因此本文對現實情況做了必要的簡化。事實上,關于大國科技競爭中科技韌性的研究是一個豐富且有待挖掘的重要領域,諸如科技韌性與其他科技因素的互動關系、國別差異對于科技韌性的影響、國際體系結構對于科技韌性的作用等議題,不僅具有理論價值,也關涉國際政治現實,極具重大的研究價值,有待學界同仁的共同關注與深入探究。
[責任編輯:張" 珺]
[①] Henry A. Kissinger, Eric Schmidt, and Daniel Huttenlocher, The Age of AI: And Our Human Future,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21, p. 5.
[②] 唐新華:《技術政治時代的權力與戰略》,《國際政治科學》2021年第2期,第59頁。
[③] Daniel W. Drezner, “Technological Chang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33, No. 2, 2019, p. 287.
[④] [美]羅伯特·吉爾平:《全球政治經濟學:解讀國際經濟秩序》,楊宇光、楊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27頁。
[⑤] 任琳、黃宇韜:《技術與霸權興衰的關系——國家與市場邏輯的博弈》,《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年第5期,第133頁。
[⑥] 戰略科技力量是指對國家安全與發展和國際競爭起決定作用的科技力量。參見葉淑蘭:《戰略科技力量與大國興衰的邏輯——以二戰后美國科技博弈為例》,《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24年第5期,第20—36頁;樊春良:《國家戰略科技力量的演進:世界與中國》,《中國科學院院刊》2021年第5期,第533—543頁;王慶金、周鍵、張喆:《國家戰略科技力量體系化布局研究》,《東岳論叢》2024年第10期,第83—93頁。
[⑦] 黃釗龍:《“內外兼修”:拜登政府對華科技競爭》,《國際論壇》2022年第6期,第84—109頁。
[⑧] 蔡翠紅:《超競爭環境下的全球技術戰略布局和角逐特點》,《人民論壇》2025年第2期,第15—20頁。
[⑨] Jeffrey Ding, Technology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How Diffusion Shapes Economic Competition,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4, pp. 6-7.
[⑩] 唐新華:《技術政治時代的權力與戰略》,《國際政治科學》2021年第2期,第59—89頁。
[11] 參見:Liu Xinghua, “Coalition Building and Sino–US Competition in the Digital Era,”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17, No. 4, 2024, pp. 425-448;黃琪軒、李文見:《國際技術分工、技術分享與大國技術聯盟——大國爭取技術追隨者的政治經濟分析》,《世界經濟與政治》2025年第2期,第31—53頁;黃日涵、高恩澤:《“小院高墻”:拜登政府的科技競爭戰略》,《外交評論》2022年第2期,第133—154頁。
[12] Paul R. Hensel, “An Evolutionary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Interstate Rivalry,” Conflict Management and Peace Science, Vol. 17, No. 2, 1999, p. 176.
[13] 王勇、趙昌文、江深哲:《大國競爭中的技術遏制與反遏制》,《中國社會科學》2024年第6期,第104頁。
[14] Richard J. T. Klein, Robert J. Nicholls, and Frank Thomalla, “Resilience to Natural Hazards: How Useful Is This Concept?” Environmental Hazards, Vol. 5, No. 1, 2003, p. 35.
[15] Mark de Bruijne, Arjen Boin, and Michel van Eeten, “Resilience: Exploring the Concept and Its Meanings,” in Louise K. Comfort, Arjen Boin, and Chris C. Demchak, eds., Designing Resilience: Preparing for Extreme Events, Pittsburgh: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10, p. 13.
[16] C. S. Holling, “Resilience and Stability of Ecological Systems,” Annual Review of Ecology and Systematics, Vol. 4, 1973, p. 17.
[17] C. S. Holling, “Engineering Resilience versus Ecological Resilience,” in Peter C. Schulze, ed., Engineering Within Ecological Constraints, Washington, D.C.: National Academy Press, 1996, pp. 31-44.
[18] 李連剛等:《韌性概念演變與區域經濟韌性研究進展》,《人文地理》2019年第2期,第2—3頁。
[19] 嚴驍驍:《韌性研究:對安全治理的批判性反思及其超越》,《歐洲研究》2017年第2期,第21頁。
[20] David Chandler, “Resilience and Human Security: The Post-interventionist Paradigm,” Security Dialogue, Vol. 43, No. 3, 2012, p. 217.
[21] Philippe Bourbeau, “Resiliencism: Premises and Promises in Securitization Research,” Resilience, Vol. 1, No. 1, 2013, pp. 3-17.
[22] 劉雪蓮、肖晨卉:《從國家到國際:國際關系中“國家韌性”的研究視域》,《教學與研究》2023年第1期,第102頁。
[23] 壓力學習指主體在內外部沖擊或強約束所形成的生存和發展壓力下反思和發現弱點、完善和優化自身的過程。
[24] 這里的科技安全定義為:科技體系完整有效,國家重點領域核心技術安全可控,國家核心利益和安全不受外部科技優勢危害,以及保障持續安全狀態的能力。參見《總體國家安全觀干部讀本》編委會:《總體國家安全觀干部讀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7頁。
[25] 韓鳳芹、史衛、陳亞平:《以大戰略觀統領關鍵核心技術攻關》,《宏觀經濟研究》2021年第3期,第112頁。
[26] [美]道格拉斯·諾斯:《新制度經濟學及其發展》,路平、何瑋編譯,《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2年第5期,第10頁。
[27] 羅小芳、盧現祥:《論創新與制度的適應性效率》,《宏觀經濟研究》2016年第10期,第13—14頁。
[28] Innovate America: Thriving in a World of Challenge and Change, Council on Competitiveness, 2004, p. 46, https://compete.secure.nonprofitsoapbox.com/storage/ images/uploads/File/PDF%20Files/NII_Innovate_America.pdf.
[29] 孫福全:《創造有生命力的創新生態系統》,《經濟日報》2021年2月1日,第15版。
[30] [美]朱迪·埃斯特琳:《美國創新在衰退?》,閭佳、翁翼飛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0年版,第3、29頁。
[31] David A. Baldwin, “Interdependence and Power: A Conceptual Analysi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34, No. 4, 1980, pp. 482-483.
[32] [英]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2000年的經濟變革與軍事沖突》(上),王保存等譯,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16—29頁。
[33] Helen V. Milner and Sondre Ulvund Solstad, “Technological Change and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World Politics, Vol. 73, No. 3, 2021, pp. 545-589.
[34] 黃琪軒:《世界技術變遷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大國權力競爭如何引發了技術革命》,《世界政治研究》2018年第一輯,第88—111頁。
[35] [美]肯尼思·華爾茲:《國際政治理論》,信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136頁。
[36] [美]約瑟夫·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吳良健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46—147頁。
[37] 劉重:《蘇聯在列寧、斯大林時期吸收外資引進技術的情況》,《蘇聯東歐問題》1984年第6期,第26頁。
[38] [英]利薩·羅斯納等:《科學年表》,郭元林、李世新譯,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235頁。
[39] E. 扎列斯基等:《蘇聯的科學政策》,王恩光等譯,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87—388頁。
[40] 雷麗芳、潛偉、呂科偉:《科技舉國體制的內涵與模式》,《科學學研究》2020年第11期,第1923—1924頁。
[41] Gerald K. Haines and Robert E. Leggett, eds., Watching the Bear: Essays on CIA’s Analysis of the Soviet Union, Washington, D.C.: Center of the Study of Intelligence, 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2003, pp. 6, 135-186. 轉引自黃琪軒:《大國權力轉移與技術變遷》,上海三聯書店2024年版,第124頁。
[42] 黃琪軒:《大國權力轉移與技術變遷》,第139頁。
[43] [英]利薩·羅斯納等:《科學年表》,第391—402頁。
[44] 馬建峰:《美國科技政策與技術創新模式的協同演進研究》,《科技進步與對策》2012年第2期,第102—104頁。
[45]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U.S. Trends and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s, U.S.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May 21, 2024, p. 15, https://ncses.nsf.gov/pubs/nsb20246/.
[46] 參見:吳心伯:《論中美戰略競爭》,《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年第5期,第111—114頁;韓召穎、黃釗龍:《從“戰略協調”到“戰略競爭”:中美關系的演進邏輯》,《國際觀察》2020年第2期,第85—87頁。
[47] 《國務院關于印發新時期促進集成電路產業和軟件產業高質量發展若干政策的通知》,中國政府網,2020年8月4日,https://www.gov.cn/zhengce/content/2020-08/04/content_ 5532370.htm。
[48] 《科技部等六部門關于印發〈關于加快場景創新以人工智能高水平應用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指導意見〉的通知》,中國政府網,2022年7月29日,https://www.gov.cn/zhengce/ zhengceku/2022-08/12/content_5705154.htm。
[49] 《八部門關于印發〈“十四五”智能制造發展規劃〉的通知》,中國政府網,2021年12月21日,https://www.gov.cn/zhengce/zhengceku/2021-12/28/content_5664996.htm。
[50] 《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中國政府網,2024年7月21日,https://www.gov.cn/zhengce/202407/content_6963770.htm。
[51] 李拯:《重新認識中國創新生態》,《人民日報》2025年2月25日,第5版;王昊男、邱超奕、王洲:《向新而行,創新活力激越澎湃——從2024全球創業者峰會看中國經濟新動能》,《人民日報》2024年8月27日,第1版。
[52] 楊舒:《這五年,我國科技事業取得歷史性成就》,《光明日報》2025年9月19日,第4版。
[53] Executive Order on Maintaining American Leadership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White House, February 11, 2019, 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presidential-actions/executive- order-maintaining-american-leadership-artificial-intelligence/.
[54] H.R.6216 - Nationa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nitiative Act of 2020, U.S. Congress, March 12, 2020, 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6th-congress/house-bill/6216.
[55] S.1260-United States 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 Act of 2021, U.S. Congress, June 8, 2021, 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7th-congress/senate-bill/1260/text.
[56] H.R.4346-CHIPS and Science Act, U.S. Congress, August 9, 2022, https://www.congress. gov/bill/117th-congress/house-bill/4346.
[57] Executive Order on Removing Barriers to American Leadership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January 23, 2025, White House, 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2025/01/ removing-barriers-to-american-leadership-in-artificial-intelligence/.
[58] Winning the Race: America’s AI Action Plan, July 23, 2025, White House,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5/07/Americas-AI-Action-Plan.pdf.
[59] House Passes America Competes Act, America Council on Education, February 7, 2022, https://www.acenet.edu/News-Room/Pages/House-Passes-America-COMPETES-Act.aspx.
[60] Critical and Emerging Technologies Index, Belfer Center for Science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 Harvard Kennedy School, June 2025, https://www.belfer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 2025-06/DETS_Critical%20and%20Emerging%20Technologies%20Index%20Report_June%202025.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