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南方局領導下的重慶“霧季公演”研究（1939—1945）

全民族抗戰時期，重慶作為大后方文化中心，聚集了眾多文化名人與文藝團體。南方局為沖破國民黨的政治高壓，通過“霧季公演”有效凝聚社會各界力量，對推動抗戰進步文化運動和鞏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南方局領導“霧季公演”的歷史背景

（一）重慶抗戰大后方文化中心的形成與群眾動員基礎

1937年11月，國民政府宣布移駐重慶。隨后，上海、武漢等地的文化機構、知識分子及劇團開始大規模遷往重慶，推動重慶成為抗戰時期大后方文化中心。孩子劇團、上海影人劇團等各地文藝團體相繼匯聚于此，促使重慶的文藝演出呈現繁榮景象，形成人才集聚盛況。據不完全統計，當時聚集重慶的戲劇社團達50余個，還有郭沫若、陽翰笙、田漢、老舍、夏衍、曹禺等著名劇作家，焦菊隱、史東山、陳鯉庭等知名導演，白楊、趙丹、張瑞芳等杰出演員。這些文藝工作者以戲劇為戰斗武器，積極投身抗戰進步文化運動，為群眾動員與組織工作作出了重要貢獻。

（二）南方局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治建構

中國共產黨重視抗戰大后方文化工作。1939年1月16日，中共中央南方局在重慶正式成立，周恩來任書記。南方局下設組織部、宣傳部、統戰部和青委、婦委、文委等，分別主管各方面的工作[1]，形成覆蓋南方國統區和部分淪陷區的黨的工作領導體系。

面對國民黨頑固派日趨強化的政治壓制，黨中央對國統區工作提出“蔭蔽精干、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的方針[2。為貫徹這一方針，南方局結合工作實際，創造性提出“三勤”“三化”

政策—勤學、勤業、勤交友，職業化、社會化、合法化[3。南方局運用統一戰線的法寶，團結一切愿意抗日的文化人士、文化團體或派別，建立廣泛的抗日文化統一戰線。具體表現為：第一，建立文化傳播機構。通過《新華日報》、《群眾》周刊等媒體平臺，系統傳播黨的抗日主張；第二，文藝創新與群眾動員。借助重慶“霧都”特殊氣候條件，通過歷史劇的公演，進行意識形態的隱喻傳播；第三，不斷吸納人才。周恩來提出“政治引導、學術支持、工作保障、生活關懷、危難救助”等方法，吸納國統區贊成抗日、民主的進步文化人士[4，成功爭取到馬寅初等知名文化人士，顯著改變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內部階級力量的對比。

二、南方局領導“霧季公演”的歷史演進與政治敘事

“霧季公演”是指重慶地區在每年10月至次年5月期間，由于大部分時間都被大霧籠罩，日寇敵機無法進行轟炸，重慶文藝團體在此特殊時期集中舉行的一系列文藝表演活動。

（一）抗日主題戲劇的突圍（1939—1941）

1939年至1941年，抗戰進人相持階段，重慶持續籠罩在大轟炸的陰影及國民黨政府日益嚴格的審查制度下，群眾心中積壓著對戰爭的憂慮、對現實的迷茫和對未來的焦慮情緒。這一時期，文藝界通過戲劇活動反映當時的現實狀況，不僅突破了國民黨的文化封鎖，更突破了傳統戲劇藝術自身的局限，創造出了具有深刻意義的藝術作品，促進了重慶地區文化界抗日救亡團體的蓬勃涌現，并通過一系列豐富的文化活動推動了抗日救國運動。

1940年9月，中共中央發布《關于發展文化運動的指示》，明確強調要著力推進國民黨統治區的抗日文化事業，從而在思想和干部層面為未來可能出現的變局做好充分準備，這能夠有力地激發民眾的抗戰積極性，是對抗戰的有效助力。

南方局切實遵循這一指示精神，緊密團結和依靠文化界的共產黨員及進步力量，廣泛凝聚愛國知識分子，進而在國統區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化運動熱潮。三年時間里，共計演出大小劇目102個，演出足跡遍布農村、街頭及學校等場所。其中，老舍創作的首個劇本《殘霧》作為一部諷刺話劇，于1939年11月在重慶國泰大戲院迎來首次公演[?！稓堨F》通過藝術化的表達，深刻揭露了國民政府的腐敗現象及漢奸的丑惡行徑，暴露出國民黨當局消極抗日和妥協盛行的各種弊端。其創作目的在于喚醒民眾對當時社會現實和戰爭局勢的清醒認識，激發民眾的抗日熱情與民族意識，促使民眾更加堅定地投身于抗日救亡運動之中。宋之的戲劇代表作《霧重慶》（又名《鞭》）創作于1940年9月。周恩來觀看后評價“這個戲很好，好就好在批判、揭露了國民黨”凹。該劇聚焦抗戰時期一群從北平流亡至重慶的青年學生，他們懷揣救國理想，卻因在重慶的經歷導致理想逐漸幻滅，最終走向不同悲劇的人生道路。該劇通過展現這群大學生的境遇，既批判了小資產階級知識青年的動搖性與軟弱性，也揭露了國民黨統治的腐敗與黑暗，對提升民眾政治覺悟具有積極意義[8。這兩部劇雖未直接宣傳政治理念，但通過對現實的深刻剖析，從不同角度揭示了以重慶為中心的大后方社會的黑暗，顯示出重慶抗戰戲劇與現實生活的貼近性，標志著現實主義抗戰劇的深化和成熟。抗日主題戲劇的創作不僅沖破了國民黨政府的嚴格審查，還揭示出現實社會的矛盾和沖突，有效鼓舞了人心，同時為后續劇目的創作做了鋪墊。

（二）皖南事變后歷史劇的政治隱喻與抗爭（1941—1943）

國民黨頑固派悍然發動皖南事變，第二次反共高潮達到頂點。南方局以戲劇演出為突破口，著力打破皖南事變造成的政治壓抑氛圍。1941年，經周恩來指導，陽翰笙積極聯絡部分演藝人員，于重慶籌備組建中華劇藝社（簡稱“中藝”）[9。

1942年12月29日，中國藝術劇社（簡稱“中術”）成立。兩大社團相繼開展公演活動，以下為兩個社團部分演出劇目列表（表1）。

表11941年至1943年“霧季公演”[10]348-351

據表中信息顯示，這一時期歷史劇創作數量較為可觀，并涌現了大量優秀作品。其中，《大地回春》作為開幕劇目率先登臺；《天國春秋》以太平天國內訂的歷史悲劇為題材，控訴國民黨頑固派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制造皖南事變的行徑。

“霧季公演”開始之際，周恩來即提出各劇目需發揮克敵制勝的宣傳作用。第一屆戲劇霧季演出期間，郭沫若創作歷史劇《屈原》，該劇從創作至公演全程得到周恩來的指導與關注。盡管《屈原》以歷史為題材，卻蘊含現實的思想鋒芒，劇中塑造的崇高人格、正氣凜然的品格氣節，鮮明傳遞出愛憎分明的價值立場[]。劇中屈原的《雷電頌》獨白，成為激發觀眾情感共鳴的經典段落，不僅成為政治抗爭的藝術范本，更將“霧季公演”推向階段性高潮。

第二屆戲劇霧季演出于1942年10月至1943年6月舉行，此階段成功推出多部廣受關注的戲劇作品。其中，曹禺創作的《法西斯細菌》以1931年至1942年期間的國內外政治局勢為背景，通過細菌學家俞實夫從遠離政治到投身救亡的思想轉變歷程，呼吁知識分子群體參與民族危亡拯救行動。該劇雖未以激烈戲劇沖突引發即時喝彩，卻以深沉的思想力量給予知識分子內心強烈震撼[12]

中藝持續進行公演活動，社會影響力不斷擴大，致使國民黨當局對該社的忌憚日益加劇。在中藝籌備《石達開》公演時，國民黨采取遏制手段，強令其停演話劇并限制其電影放映。在此情形下，中藝不得已暫時撤離重慶，其演出陣地由中術承接。中術首次公演即推出宋之的新作《祖國在呼喚》，隨后上演了曹禺根據巴金同名小說改編的《家》等劇目?！蹲鎳诤魡尽芬匀哲娬碱I香港為背景，歌頌了革命者與知識青年投身抗戰的奉獻精神?！都摇芬愿呒业呐d衰脈絡為敘事主線，展現青年一代的覺醒與抗爭，對推動社會思想解放產生了積極作用。

（三）統一戰線的拓展與作品的多元敘事（1943—1945）

1943年春，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形勢迎來轉折。南方局敏銳捕捉國際局勢變化，及時調整策略，推進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鞏固與發展。在“霧季公演”方面，1943年10月至1944年6月的第三個霧季演出階段，共上演26部戲劇作品；1945年11月之后的第四個戲劇霧季，累計演出27部劇目。其中，1943年10月至1945年11月期間，中藝推出的劇目包括《杏花春雨江南》《天上人間》《戲劇春秋》《處女的心》《鍍金》《求婚》《草木皆兵》《春寒》《離離草》《清明前后》《芳草天涯》等[10]352-354。中術排演的比較有影響力的戲劇有《天上人間》《戲劇春秋》等?！短焐先碎g》勾勒出抗戰初期的歷史場景，展現出戰爭中最真實的生活和人物，反映了戰爭以其獨特的歷史力量逐步改變著民眾的認知[13]?！稇騽〈呵铩穭”居伤沃?、夏衍、于伶三位分屬于不同陣營的作家集體創作，體現出統一戰線向文化領域的深入。《清明前后》以抗日戰爭為背景，通過展現敵對勢力對民族工商業的經濟封鎖及從業者在困境中的堅守，既揭露了敵人的殘暴行徑，又歌頌了民族工商業者的愛國情懷與革命氣節，兼具視覺感染力與思想啟發性[4。這三部作品反映了此階段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建設已面向社會的中間力量及文化領域。

此外，中央青年劇社、中國萬歲劇團、中電劇團等多家劇社亦參與了霧季演出。

三、南方局領導“霧季公演”的社會文化效應

“霧季公演”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戲劇公演的社會動員效應

據統計，1941年10月至1945年10月，重慶霧季演出劇目達106個，其中大型劇98個，短劇和獨幕劇8個，被話劇史研究者稱作中國話劇發展的黃金時期。影響力較大的話劇有《屈原》《天國春秋》《棠棣之花》《大地回春》《國家至上》《一年間》《戲劇春秋》等[5]?！短靽呵铩饭?場，累計觀演人次達2.2萬余；《棠棣之花》演出8場，吸引觀眾超萬人[；《屈原》連續公演15日，演出21場，累計售出門票3.2萬張。《屈原》場場座無虛席，《新華日報》以“六個空前”專題報道該劇演出盛景[7；蘇聯作家費德林評價，該劇的成功上演是中國文壇的重大事件，標志著創作者在戲劇創作領域的突破性成就。

（二）文化統一戰線的深化與重構

文化統戰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重要構成部分。能否成功構建文化統一戰線以及妥善處理與黨外文化工作者之間的關系，是關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鞏固與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在周恩來及南方局領導下，重慶文化界統一戰線得以成功建立，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為重要陣地，匯聚并團結了眾多文化工作者，為文化界統一戰線的鞏固與發展，為文化事業的進步作出了極其重要的貢獻[18]其中，“霧季公演”從最初分散、小型的街頭演出轉向在中心城區進行大規模、高質量的演出，在思想層面提升了群眾的認知，在文化層面增強了抗日力量。除在重慶本地演出外，各個劇團還深入四川、云南、貴州等地的鄉村與工廠，將抗戰文化傳播至更廣泛區域，極大地激發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抗日熱情。

（三）戲劇藝術的現代性轉型與傳承

“霧季公演”涌現出一大批兼具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經典劇目，戲劇舞臺藝術也達到新的高度，不僅在抗戰時期引起了轟動，還為后續現代戲劇的發展注人了活力。抗戰勝利后，許多劇作家、導演、演員及劇團繼續活躍于戲劇和電影領域，將戲劇藝術送到人民群眾身邊。此外，“霧季公演'期間，文藝界還通過舉辦訓練班、組織演出等實踐方式，培養出一批年輕的戲劇人才，奠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戲劇發展的堅實人才基礎。

四、南方局文化工作的典范價值

（一）藝術傳播與民族精神的凝聚

抗戰時期，面對國民黨頑固派的文化專制，通過文藝公演形式開展抗日宣傳、振奮民族精神具有重要現實意義。一方面，“霧季公演”的戲劇作品以精彩對話推動劇情、傳遞主旨，借助與觀眾的直接互動激發抗日熱情，尤其在青年觀眾群體中引發了強烈情感共鳴，成為凝聚抗日意志的重要載體。另一方面，其以藝術為紐帶，推動社會各界人士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形成了堅實的群眾基礎。例如，部分工商業者通過資金資助或參與相關活動，表達對進步文化的認同，這種跨界協同合作，有效增強了抗戰力量，為最終勝利奠定了群眾基礎。除戲劇外，這一時期的電影、音樂、漫畫、詩歌等多種藝術形式協同發力，積極宣傳抗日，共同推動抗日救亡運動的高漲。

（二）歷史遺產與當代啟示

抗戰時期，周恩來、董必武等南方局領導人深人貫徹黨的文化政策，在國民黨統治區廣泛發展新民主主義文化，積極鞏固和發展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他們憑借堅定信念與不懈努力，突破國民黨的重重阻力與嚴密封鎖，喚醒國統區民眾的民族意識，促使廣大民眾自覺團結起來，為抗戰勝利而奮斗。

同時，南方局運用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這一法寶，不斷發展壯大文化工作者隊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文化事業儲備了大量人才。一方面，統一戰線的范圍從文學藝術、新聞出版領域，逐步拓展至教育、科技、音樂、漫畫等多個領域；另一方面，統一戰線的形式更加靈活多樣，不再局限于成立戲劇團體這一單一形式，逐步成立多個協會，建立多個出版機構。據1942年統計，重慶的出版機構達130余家[19]。

南方局在國民黨統治區積極拓展黨的文化工作的深度與廣度，大力發展新民主主義文化，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文化事業的繁榮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作出了重要貢獻。

五、結語

南方局領導的重慶“霧季公演”是文化統一戰線的生動實踐。“霧季公演”開創了中國話劇黃金時代，豐富了重慶市民抗戰時期的文化生活，在話劇史上留下深刻印記，為抗戰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在歷史上，其凝聚民族精神，團結各方力量，激發民眾抗日熱情，成為文化抗戰的中堅力量。在現實中，其啟發當代文藝工作者發揮文藝在國家治理中的獨特作用，以優秀作品引領社會風尚、凝聚民心，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繁榮發展，為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提供強大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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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銳，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