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創新與風險共擔：中國共產黨早期社會保障實踐中的紅色保險研究（1921—1949）

20世紀初，中國深陷帝制崩塌后的結構性危機。軍閥混戰割據、列強經濟掠奪、農村經濟凋蔽、自然災害頻發，共同導致了社會秩序的深度瓦解與生存風險的普遍化。在此背景下，植根于小農經濟與宗法社會的傳統保障機制（家庭互助、宗族義莊、民間慈善）迅速崩解，無力應對日益嚴峻的民生危機。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斗爭在殘酷的戰爭環境中催生了大量保障需求。傳統保障的真空與革命戰爭的剛性需求相互交織，構成了中國共產黨早期探索以政權力量為主導、強調集體共擔風險的新型社會保障制度一一紅色保險的深層歷史土壤。

、近代社會失序與紅色保險的生成土壤(1912—1931)

（一）傳統保障體系的瓦解：經濟基礎崩潰與組織網絡斷裂

一是經濟壓榨與小農破產。封建土地關系與近代資本滲透疊加，使農民陷入極度貧困化?！吨袊r業史資料》顯示，20世紀20年代華北農村地租率普遍高達 60% 至 80% ，部分區域甚至超過收成的 90% 。數據顯示，相較于晚清相對穩定的時期，此階段農村家庭破產率激增了37個百分點[]。大量自耕農、半自耕農淪為赤貧佃農或流民，徹底喪失了依靠土地積累進行風險儲備的能力。二是天災人禍的疊加效應。軍閥混戰導致兵災匪患、水利失修，引發頻繁水旱災害，使脆弱的個體家庭在“租、稅、債、災、兵”的多重壓力下，抗風險能力降至歷史低點。三是宗族互助功能的系統性衰退。傳統宗族基于共有族產（族田、義倉）和血緣紐帶提供互助救濟。然而，近代以來，商品經濟的沖擊、戰亂引發的人口大規模流徙以及土豪劣紳對族產的侵吞，導致聚族而居的穩定結構被打破，族產萎縮，宗族組織權威減弱、互助功能急劇衰退，難以應對普遍性、規?；纳嫖C。例如，據地方志記載，、福建等原宗族勢力強盛地區，民國初年義倉存糧量較晚清普遍下降 50% 以上，宗族救濟覆蓋面大幅縮窄[2-3]。

（二）制度創新的破土：政權力量介入風險管理

面對傳統保障失效后民眾的困苦生活與社會風險的累積，中國共產黨在早期革命實踐中，開始嘗試運用新生的政權力量構建超越傳統模式、具有制度化雛形的風險共擔機制。1928年閩西永定暴動期間，中共領導建立的溪南區蘇維埃政府頒布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永定溪南區沒收和分配土地條例》，開創性地設立了紅軍家屬救濟基金[。這一實踐超越了臨時的、分散的民間互助，初步構建了以革命政權為組織核心、以再分配為手段、服務于革命戰爭需要和鞏固新生政權的制度化風險共擔框架，成為紅色保險最直接的源頭。

（三）戰爭催生的保障需求：財政壓力與制度化倒逼

頻繁的反“圍剿”戰斗與艱苦的生存環境，導致紅軍指戰員傷亡率居高不下。妥善安置傷員、撫恤烈士家屬、保障傷殘軍人基本生活，成為維系軍隊士氣、鞏固兵源、爭取群眾支持的重要政治任務。這一規模龐大的需求對蘇區財政產生巨大壓力。中央檔案館藏《閩西蘇維埃政府通告第七號》（1930年）顯示，1930年龍巖縣蘇維埃政府用于紅軍傷亡撫恤金的支出高達其財政總支出的 14.3%^[5] 。這一異常沉重的財政負擔顯示出依靠臨時募捐或零散救濟根本無法滿足持續性、大規模的保障需求，由此倒逼蘇區政權尋求制度化、規范化的解決方案，以穩定籌資渠道、明確保障標準、提高管理效率、確?？沙掷m性。

戰爭與財政壓力直接推動了閩西蘇區及后續中央蘇區一系列保障制度的建立與完善。在紅軍家屬救濟基金基礎上，逐步發展出包括《中國工農紅軍優待條例》（1931年）、《紅軍撫恤條例》（1931/1932年）等在內的系統性法規。這些制度不僅規定了撫恤標準、傷殘等級認定、優待措施（免稅、代耕等），更嘗試探索建立更廣泛的社會保險，將保障范圍從紅軍及其家屬逐步向蘇區群眾擴展。戰爭的需求成為催化紅色保險從零星實踐走向初步制度化的核心引擎。

二、制度創新：紅色保險的實踐維度（1931-1945)

（一）組織形態的三重架構：國家主導、集體協作與個人參與

新生政權運用立法與行政力量，首次在局部執政區域建立了具有強制性的社會保險制度。1932年1月生效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以下簡稱《勞動法》）作為標志性成果，首創了工傷保險強制參保制度，明確規定“雇主每月撥出工資總額的百分之五至百分之二十繳納給社會保險局，作為工人保險基金”[。這一規定要求所有雇傭勞動者的雇主必須為受雇工人（尤其是產業工人）提供工傷保障，體現了政權主導下的強制性風險共擔；浮動的費率區間體現了對不同行業風險等級的初步認知，為后續精細化費率厘定奠定了基礎；專門設立的社會保險局（后歸勞動部管理）負責基金的征繳、管理與支付，通過集中化、制度化的基金管理模式，確保了基金的穩定性和保障能力。這標志著中國共產黨開始運用國家權力系統性地介人勞動關系領域的風險分配，是近代中國社會保障史上的重大制度創新。

在蘇區廣泛發展的合作社經濟中，具有互助合作性質的保險形態成為國家保障的重要補充。1933年，興國縣上社區消費合作社章程明確規定，“社員須按股金數額，繳納百分之二作為疾病互助金”[7]。這一模式將保險機制直接嵌入消費、生產、信用等合作社的日常運作中，利用合作社的組織網絡與成員信任基礎，降低了保險運作的交易成本。社員基于共同利益自愿參與，資金在合作社內部形成小型風險池，用于成員患病時的互助救濟。同時，針對特定群體面臨的突出風險，蘇區／邊區政權設計了由個人繳費參與、具有準商業性質的針對性保險項目。陜甘寧邊區為應對鹽運過程中的頻繁劫掠風險，于1943年正式推行運鹽保險?！督夥湃請蟆酚涊d，“鹽戶按運輸鹽馱數量，繳納百分之一作為保險費。如途中遭土匪搶劫，經查證屬實，可獲得損失鹽價百分之八十的補償”8]。這一保險采用按運輸量（風險暴露單位）繳納固定比例保費（ 1% ）的模式，蘊含了初步的風險量化與成本分擔意識， 80% 的損失補償比例既有效降低了鹽戶的破產風險，也避免了全額賠付可能引發的道德風險。

（二）資金運作的復合模式：開源節流與多元籌資

首先，蘇區/邊區政府將社會保障支出納人財政預算，提供穩定的基礎性支持。中央蘇區1932年財政預算案中，明確列支了3萬銀元作為“社會保險基金”的專項撥款[9。這筆撥款明確了新生政權對勞動者基本保障的財政責任，是國家履行社會保障職能的直接體現。其作為啟動資金或兜底保障，與雇主繳納的保險費共同構成社會保險基金的基礎，尤其在制度初創期和雇主繳費能力不足時，發揮了關鍵的穩定作用，顯示了政權在資源分配中對社會保障領域的優先考量。

其次，充分發揮黨的組織動員能力，通過群眾運動形式募集保險資金。在延安大生產運動中，邊區發起“節約糧捐保險”運動，號召機關、部隊、學校及群眾團體通過“節約一粒糧”等增產節約行動，將節省下的糧食或等價現金捐贈給專門的保險基金，并將捐贈行為與支援前線、保障抗屬等政治目標緊密聯系，強化了革命共同體內部的風險共擔意識與互助精神。

最后，為更有效利用資源、提高保障效率，部分邊區嘗試引入準市場機制，開展了具有商業可持續性的保險業務。晉察冀邊區于1941年開設裕民保險社，業務重點之一是開展牲畜保險：對參保牲畜進行價值評估、健康狀況檢查，根據牲畜種類、年齡、用途等因素厘定差異化保費；參保戶與保險社簽訂契約，明確雙方權利義務。其經營目標設定為“保本微利，服務生產”，體現了政策性保險的定位，直接服務于邊區恢復和發展生產的中心任務。

三、文化形塑：紅色保險的意識形態功能

（一）集體主義價值觀的具象化

紅色保險通過獨特的制度設計，將抽象的集體主義理念轉化為可感知、可依賴的物質保障與社會聯結，實現了個人命運與革命集體利益的深度捆綁。其核心機制在于打破傳統保障以個體或小家庭為單位的局限，構建起“一人參保，全家受益”的保障模式?！蛾兏蕦庍厖^抗屬離婚辦法》等相關規定突出體現了這一模式[1]。該辦法不僅規范了抗屬的婚姻關系，更蘊含了重要的保障理念：抗日軍人作為革命集體的一員，其個人奉獻（參軍）使其家庭（特別是配偶）自動獲得了由邊區政府主導的社會保障網絡的支持。這意味著，個體對革命事業的貢獻可直接轉化為其家庭成員在生活困難、疾病或婚姻關系變動時所享有的集體保障權利。

這種制度設計深刻傳遞了“個人融入集體、集體庇護個體”的價值觀。這清晰表明，個體的福祉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其對革命集體的貢獻以及集體力量的保障能力緊密相連：個體的風險（軍人犧牲、家庭生計困難等）由革命政權主導的集體機制共同分擔，個體的付出（參軍、生產、支持革命）則惠及整個家庭乃至革命集體。紅色保險通過這種物質化的保障契約，將集體主義從宣傳口號落實為具體的生活依靠，極大強化了個體對革命集體的歸屬感、認同感和責任感

（二）群眾路線的實踐載體

紅色保險制度的設計與運作過程，是中國共產黨群眾路線工作方法的具體實踐和生動體現

1944年，陜甘寧邊區米脂縣保險評議委員會在確定參保對象資格、評定保障等級、分攤保費或互助份額等核心環節時，普遍采用了村民大會民主評議的方式。例如，該縣保存的會議記錄明確記載了某次評議過程，“凡加入者，須經村民大會評議其經濟狀況與需要程度，評定等級后，張榜公布三日，無異議者方為確定?！边@一流程清晰表明了源頭參與（“從群眾中來”）、民主決策和公開透明與監督（“到群眾中去”）[]這種嵌入在紅色保險運作機制中的民主評議制度，正是群眾路線的具體化。它將黨的保障政策與人民群眾的自我管理、自我服務結合起來，使群眾在參與保障事務的過程中，真切體會到自己是政策的制定者和受益者，而非被動接受者。這不僅提高了政策的針對性和有效性，更在實踐中培養了群眾的民主意識、集體意識和主人翁精神，使紅色保險制度成為黨密切聯系群眾、教育組織群眾、鞏固革命政權的重要橋梁。

四、歷史啟示與當代價值

（一）制度遺產：從蘇區勞動法到新中國勞 動保險的承繼

紅色保險的制度框架與實踐經驗，為新中國社會保障體系的建立提供了直接模板。這種傳承在工傷保險領域脈絡清晰。1931年，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蘇區勞動法》），開創性地確立了社會保險制度。其中，第六十八條規定，“雇主于應付工資之外，支付全部工資額百分之十至百分之十五的數目，作為社會保險之基金該項基金不得征收于被保險人，亦不得由工資中扣除”。第七十條至七十二條詳細規范了工傷醫療、傷殘津貼及遺屬撫恤標準，確立了國家主導、雇主單方繳費、無過失補償、保障基本生存權的核心原則[2]。

這一制度在近20年后得到延續與升華。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險條例》，作為新中國首部全國性社會保險法規。其中，第十二條乙款（因工負傷、殘廢待遇）、第十三條（因工死亡待遇）等核心條款，在保障理念（國家主導、企業責任）、籌資模式（企業繳費）、保障內容（醫療、津貼、撫恤）等方面，與《蘇區勞動法》展現出顯著的制度同構性與歷史延續性。兩者共同構筑了以勞動關系為基礎、強調雇主責任與社會共濟的工傷保障模式。這有力證明，蘇區時期的社會保障探索是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思想的重要實踐，為新中國迅速建立覆蓋城鎮職工的勞動保險制度奠定了堅實的制度與實踐基石。

（二）文化基因：從“生存保障托底”到“脫貧攻堅承諾”的精神賡續

紅色保險實踐內蘊“人民至上、生存權保障、集體共濟、政權托底”的深層文化基因，其核心價值已深刻融入中國共產黨的執政理念與治理體系，并在當代重大民生工程中煥發新生。脫貧攻堅戰中確立并實現的“兩不愁三保障”（不愁吃、不愁穿，義務教育、基本醫療、住房安全有保障）核心目標，正是紅色保險“生存風險共擔”理念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的升華與系統性實踐。紅色保險的核心精神在于對基本生存風險的社會化共擔。在物質極度匱乏的革命年代，其通過互助合作機制為抗屬、工人、貧苦農民等群體提供最基礎的糧食、醫療、喪葬保障，體現了紅色政權對人民生存底線的守護責任。

“兩不愁三保障”目標將這種“生存保障托底”的理念擴展至國家戰略層面，并賦予其更豐富的內涵和更堅實的制度支撐?！皟刹怀钊Ｕ稀蹦繕说南到y性實現，是紅色保險“生存風險共擔、集體（國家）托底”文化基因在新形勢下的延展敘事。其運用國家力量，通過大規模資源投入、制度創新和組織動員，對最貧困人群面臨的綜合性生存發展風險進行了根本性化解。這不僅是物質層面的巨大成就，更是對“以人民為中心”“一個都不能少”的執政理念的生動詮釋，彰顯了中國共產黨從革命時期、建設時期、改革時期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一以貫之的保障人民基本生存權與發展權的政治承諾與治理倫理。

五、結語

中國共產黨在革命戰爭年代的紅色保險實踐，是在社會秩序崩解、傳統保障機制失效與戰爭剛性需求交織的歷史條件下，進行的一次深刻的社會保障制度創新。本研究通過解讀原始檔案表明，紅色保險的本質在于運用新生的政權力量，重構“國家主導、集體協作、個人參與”的多層級風險共擔機制，并探索出財政撥款、雇主繳費、群眾互助與準市場運作相結合的多元化籌資模式。這一制度安排不僅為革命政權提供了經濟支撐，更通過“互助共濟”理念的嵌入與群眾路線的實踐，將社會保障轉化為塑造集體主義價值觀和強化政治認同的文化載體，實現了物質保障與意識形態建設的有機統一。紅色保險所蘊含的“生存風險共擔、政權托底保障”的制度邏輯及其服務人民根本利益的核心理念，不僅為新中國社會保障體系的建立奠定了基石，其內生的文化基因更在當代國家治理中彰顯出歷久彌新的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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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省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課題“‘立德樹人’視域下職業院校黨建與思想政治教育協同育人機制研究”（23YB336）；2024年度紅色文化研究課題“近代社會變革與紅色文化的形成關系研究（1912—1949）”（2024NH03）；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中國共產黨領導農村社會保障事業的偉大歷程與基本經驗研究”（AHSKY2022D031）

作者簡介：

王小暉，博士，副教授，經濟管理學院副院長，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王華龍，碩士，助教，研究方向為專門史；馬同霞，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企業管理；吳晨曦，碩士，研究方向為市場營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