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25)09-0137-04
1背景
清代章學誠有云:“夫家有譜、州有志、國有史,其義一也?!盵1]家譜是記錄一個家族或宗族的世系源流、成員關系、重要事跡、家規家訓及歷史變遷的文獻或檔案。家譜既是家族歷史的載體,也是中國宗法社會的重要文化產物,具有維系家族認同、傳承倫理規范和社會記憶的功能。家譜作為古代譜牒文獻之一,一直為學術界所關注。近年來,家譜研究內容從傳統的世系考據擴展到家族遷徙、歷史考證、文獻補輯、經濟變遷、文化傳承等社會史維度,成為研究基層社會結構的重要史料。自漢以降,世家望族對國家政治、文化的影響日益顯著。陳寅恪先生云:“地方之大族盛門乃為學術文化之所寄托?!保ā洞藓婆c寇謙之》)[2]因此,一些地方文化世家的家譜,在地方學術文化的傳承,特別是家風文化的傳承方面尤其具有重要的意義。洛陽董氏,自明代中期直至晚清,簪纓不絕,歷時綿長。清初詩人田需稱之曰:“洛陽巨族,無如董氏,人文蔚起,科第代顯,僉謂河北之崔、盧,江左之王、謝,差堪追美?!庇址Q其人文之盛:“蘭桂叢集,塤篪皆鳴。銅章青授,接踵而出。
朱輪萃谷,相繼而顯。”[3]堪稱中原地區文化世家的典范。該家族的家譜體例完善,保存了大量的家族傳記、祠堂規制、墓志銘、人物評價等史料,為研究中原地區文化世家的家風傳承提供了珍貴的文獻資料。本研究以現存董氏族譜文獻為基礎,結合地方志及其他史料,系統考察董氏家風的內涵特征及其形成機制。
2《董氏家譜》及其傳承
2.1 《董氏家譜》介紹
乾隆二十五年(1760),董重光《煜奄公續修宗譜序》云:“按:宗譜自嘉靖癸亥創始七世祖四溪公,迨高伯祖斗垣公逃難旋里,授之曾伯公都憲瀛濱公,轉授孚乃公暨儀圖公,乃由九世至十三世輯成一編。梅圖公與無邪公復增修之,合前八世譜并梓以傳。自梅圖公來又五十余年,于茲矣,生齒日繁,應增入者且二三百人,愈傳愈遠,支分派別,將昧本原焉。爰循昭穆之次第續紀之例,惟從舊,疑仍其缺,計溯十一世至十六世共若干卷?!盵4]該譜今存較早版本有嘉慶辛未年刻本,共分乾部、元部、亨部、利部和貞部。該譜后又經民國及20世紀90年代多次補修。今存20世紀90年代補修本為油印本,疏漏錯誤較多。
由于家族遷徙,明清以來在洛陽城外又形成了偃師、嵩縣兩大支系。這兩大支系亦有家譜之修纂。《偃師董氏家譜》康熙五年(1666)由董色起修,同治十二年(1873)董漢文重修,民國十三年(1924)董應聘續修。今存較早版本為民國十三年董應聘續修本。2024年,董氏后人又修偃師《董氏家譜》,供家族內部傳閱。嵩縣一支有民國間所修《嵩縣董氏家譜》,今存排印本。由于行政區域之變化,該譜亦稱《伊川董氏家譜》。從譜中所錄人名看,嵩縣一支與洛陽一支的關系不甚清晰。從所錄傳記等文獻看,二者之間的關系極為密切。
2.2譜牒編纂
董氏家族自嘉靖至民國先后十余次修譜,形成嚴格的三十年一修傳統。四溪公初創家譜時“系列八代,支派井然”(董爾素《梅圖公增修家譜序》)[5],后裔不斷增修。這種持續的譜牒編纂不僅記錄世系,更通過“卓犖奮庸者必特標焉”(許谷《董氏族譜序》)的方式樹立家族典范[,成為家風傳承的重要載體。
2.3 祠堂價值
董氏家族重視祠堂建設。家譜記載,洛陽董氏在乾隆年間即卜廟于郡城之同王街?!顿葞煻霞覐R事跡條目》亦載:“乾隆二十年,合族公議,修補家廟,數次未及告成。至嘉慶十三年,合族又議重修家廟?!盵7]程元章在家廟碑序中評價:“以揚祖德至孝也,以彰宗功至順也?!盵8]祠堂作為物質載體,強化了家族成員對家風的認同。
2.4 重視母教
值得注意的是,董氏家風的傳承中,母教扮演了重要角色。董昌言兄弟“失怙,賴母劉氏,柏舟自矢,撫養成立,訓以義方”(董昌言《儀圖公修家譜序》);董重光公也提及“荷母氏慈教,以無辱前人\"(董重光《煜奄公續修宗譜序》)[10]。這種母教傳統彌補了戰亂時期男性家長缺失的不足,成為家風延續的重要保障。
3《家譜》所體現的董氏家風
3.1 忠孝為本
董氏家風最突出的特點是強調孝道倫理。家譜記載的董維翰事例頗具代表性:“性至孝,母疾篤,侍奉湯藥不倦。及沒,毀容骨立。”其堅持之恒久、照料之細致,以至“洛人嘆服,有司旌表孝行。”(《董維翰》)[]
值得注意的是,董氏族人將孝道視為超越個人得失的最高價值準則。董汝豫的事例尤為典型,當他高中舉人后,“太孺人在堂,有羸老之疾”時,毅然放棄“上春官”的科考機會,選擇“絕意仕進”而專事奉親。家譜特別強調其“先意以承志,入戶不聞屐履聲者,數年如一日”的侍親細節(《董汝豫》)[12],這種刻意保持安靜以免驚擾病母的體貼人微,展現了孝道實踐中的情感深度。董相之子董遂任襄垣縣令時,因母病即棄官歸養,面對同僚的勸阻,毅然表示視官若蔽屣,展現了重事孝親而淡泊名利的態度。
更為難得的是,董氏家族的孝道實踐往往伴隨著對物質欲望的克制,如:董相“身不御納綺,首不帶角巾,惟布袍而已”的簡樸作風(《御史公本傳》)[13],與其天性至孝形成內在呼應。這種將物質簡樸與精神富足相結合的孝道實踐,使董氏家族的孝親行為超越了形式化的禮儀要求,而成為一種浸潤于日常生活的道德自覺。
為保障孝道傳承,董氏家族建立了一系列制度,確立了“族之卓葷奮庸者必特標焉,示勸也”的原則(許谷《董氏族譜序》)[14],使孝子賢孫的事跡得以流傳。通過“冠裳接踵,世世濟濟”(董昌言《儀圖公修家譜序》)的科舉成功[15],董氏也實現了揚名顯親的孝道要求。
3.2詩書傳家
首先是對家族開科者的高度贊譽。科舉成就是董氏家族興盛的基礎,家譜中對該家族科舉第一人開科之舉給予了高度的贊揚?!岸?,字時春,中正德丁卯科舉人,后贈文林郎,神木縣知縣?!磿r春公,董氏開科鼻祖也。時春公岳降嵩生,當成弘嘉隆之會,應運而起,博習親師,理遵程朱,文追史漢,展卷揮毫,倚馬可就萬言。年方弱冠,遂登巍科。\"(《董和》)[16]其次是詳細記載家族成員的科舉功名,如:記述正德至順治年間,“中甲榜者五人,中乙榜者八人,歲拔貢五人,廩生一十二人,增附生四十余人”(董昌言《儀圖公修家譜序》)[17]??婆e成為家族的核心事業,形成了系統的教育傳統。再次是重視文化積累與傳承。董汝豫任滿歸鄉時“只攜《五經集注》一箱”,并言:“予嗣后子孫繁衍,必有習五經者。予別無所遺,只此遺后,使無墜家聲可耳?!保ā抖浴秲x圖公修家譜序》)18]這一記載生動體現了家族的文化傳承意識。最后是對家族文化成就的彰顯。家譜中可見董相著《怡山堂文集》、董畋建藏書方卷樓、董定策疏薦曹端、尤時熙等理學家,顯示家族深厚的學術底蘊。這種文化傳統使董氏超越了普通官宦家族,成為真正的文化世家。
3.3 團結和睦
這一傳統不僅體現在家訓文獻的反復強調中,更通過具體的制度安排和實踐活動得以貫徹。家譜中明確記載:“勿聽饞言,乖我天倫;勿見小利,傷我手足”(董篤行《都憲公族譜序》)[19],這一訓誡成為維系家族凝聚力的核心準則
在實踐層面,董氏家族發展了一套系統的睦族機制,包括定期修譜、共建祠堂、設立義田等多種形式。首先,修譜活動成為強化家族認同的重要方式。康熙六年(1667),董篤行主持修譜時特別指出:“后嗣繁滋,族情渙散”,通過譜牒編纂“聯一氣于竹簡,合遠近以楮編”(董篤行《都憲公族譜序》)[20],使分散各地的族人保持聯系。這種“以譜聯族”的做法,在明清易代后的家族重建中尤為關鍵。順治十六年(1659),董昌言修譜時記載,經歷戰亂后族人“星散各方,終年不能一面”(董昌言《儀圖公修家譜序》)[21],通過譜牒重新確立了家族的網絡關系。其次,家族通過共同祭祀活動強化凝聚力。嘉慶十三年(1808),董氏合族集資修建家廟,逾兩載而告竣,程元章在《偃師董氏家廟碑序》中稱此舉“以揚祖德至孝也,以彰宗功至順也?!奔覐R建成后,董氏規定“春秋匪懈,享祀不忒”[22],通過定期祭祀活動維系家族認同。這種儀式性的集體活動,使不同支派的族人在共同祖先面前強化血緣認同。再次,重視家族內部的互助。董氏設立義田、義學等公益機構。家譜記載董維城“饋粟、饋金、饋布\"(《董維城》)[23]資助貧困族人;乾隆二十年(1755),董重光“商之諸父、諸兄,于先祠前增屋四楹,捐資延師”(董重光《煜奄公續修宗譜序》)[24],創辦家族義學,為族中子弟提供教育機會。這種教育投人持續數代,至嘉慶年間仍“聽族中有志者誦習其中”(董重光《煜奄公續修宗譜序》)[25],這種經濟上的互助有效緩解了族內貧富分化可能帶來的矛盾。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董證、董誼兄弟在正統年間“捐粟方石”賑濟災民(《輸粟公傳》)[26],這種善行既體現了其社會擔當,也增強了家族在地方上的聲譽和內部凝聚力。最后,董氏的睦族實踐還體現在處理族內糾紛的特殊機制上。家譜記載了多起族人矛盾調解案例,強調“相敬勿偽,相愛勿狎”的相處原則,表彰那些“親長有序,愛敬有誠”(董篤行《都憲公族譜序》)[27的族人,將和睦相處作為評價家族成員的重要標準。這種重視和諧的家族文化,使董氏在數百年發展歷程中保持了相對穩定的內部結構。
3.4清廉剛正與仁政愛民
董氏家族的為官之道特別注重清廉剛正,而剛直不阿的特質尤為突出,這一品格在家譜記載的多位官員身上得到充分體現。其中,董用威堪稱“鐵面判官”的典范。他在鳳陽知府任上,“檄州縣,稽其戶口,分其里甲”,對貪腐官員毫不留情,“立為揭參,不使一日居于民上”。其執法之嚴明,使\"吏畏其法,民安其治,被百姓稱為‘鐵面太守’”。尤為難得的是,他在審理案件時“出入維謹,盡除蠹役、積弊\"(《董用威》)[28,展現了司法官員應有的剛正品格。
董相的事跡同樣極具代表性。他在任居庸關守備時,面對權臣江彬的專橫跋扈,毅然“按軍法”處置,即使武宗親臨仍堅持原則,“牽衣叩頭,泣諫曰:‘未聞至,臣死不敢奉詔’”。這種“三犯天顏”的剛直品格,雖導致其被貶徐州,卻贏得了“直節可嘉”的贊譽(《御史公本傳》)[29]
董堯封的為官風格同樣彰顯了不阿權貴的風骨。家譜記載他在操江都御史任上因得罪張居正而被“奪官調外”,卻能“恬然就道”(《董堯封》)[30],展現了“直道難容”的氣節。董定策任御史時,“前后疏凡三十余上,務引大體”(《董定策》[31],尤其敢于彈劾邊將畏敵不前的行為,體現了言官的錚錚鐵骨。
這種剛正不阿的官風源于家族的價值傳承。董篤行在家譜中特別強調“仕者俱方正清白”的訓誡(董篤行《都憲公族譜序》)[32],將正直視為官員的基本操守。值得注意的是,董氏官員的剛直往往與恤民相結合,形成了“剛而不虐”的特色官風。
董氏家族成員在仕宦生涯中展現出深厚的愛民情懷,其仁政實踐在家譜中有豐富記載。董汝豫(號四溪)任神木知縣期間,“日進豪士而陶淑之,日近鰥寡而撫摩之。善政多端,配享文廟。”“至贖河套被掠男婦王成及李氏等,鄰邑難民共有千余口,俸薪捐盡,復取內室珠環,以充其誅求,亦既彈厥心思物力矣。憂恐歸家無所養,教之種花紡棉,且示以紡棉小車,迄今西土仍相傳‘董公紡車'云?!薄笆棵窀泄拢收埲胫玖l簟保ā抖暝ァ罚33]
董證、董誼兄弟在正統年間大饑荒時,“盡出其耕者之所獲,納粟萬石”,使“一方賴以全活”,獲得朝廷“允蹈忠厚、表勵鄉俗”的褒獎(《輸粟公傳》)[34]。董維城任陽谷知縣時,創造性地“以糧易蝗\"治理蟲災,并“饋粟、饋金、饋布”救助貧民,被百姓譽為“父母官”(《岱洲公鄉賢名宦錄》)[35]。在施政理念上,董氏官員注重寬厚待民。董用威任鳳陽知府時,針對當地“民貧,游手,不事生業”的狀況,“給以牛種,使懇荒以自養\"(董用威)[36],從根本上改善民生。董堯封在甘肅巡撫任上“一意戰守”(《董堯封》)[37],使邊境百姓免受戰亂之苦。這些仁政實踐,使董氏官員在各地都留下了“遺愛碑”“去思碑”等紀念物,足見其深得民心。
4結語
通過對河洛董氏家譜的系統考察,可以看出這一文化世家的家風形成于明中葉,完善于清前期,具有鮮明的儒家倫理特征與地方實踐特色。其家風通過耕讀傳家、仁政愛民、孝悌睦族、急公好義等多維度展開,在三百余年的傳承中保持了一定的穩定性。這種家風的延續,既得益于譜牒編纂、祠堂建設等制度化努力,也依靠母教等非正式傳承渠道。董氏家族的歷史經驗表明,家譜的修纂有利于形成良好的家風,維系家族團結,更能培養出有益于社會的優秀人才,這一歷史智慧對當代家庭文化建設、精神文明建設仍具啟示意義[3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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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崔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