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學視域下的中西校勘學范式比較

中圖分類號：G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25)09-0129-04

2024年10月，世界古典學大會以“古典文明與現代世界”為主題在北京召開，習近平總書記發來賀信指出：古典學研究有助于“促進文明傳承發展、推動文明交流互鑒”1]，對于借古知今、溯往追來，從古代典籍中汲取營養智慧、把握現代化命題意義非凡。古典學研究再度引發學界的關注與熱議：我國學者一方面積極譯介西方古典學理念方法，攜他山之石以攻玉；另一方面就中國古典學的內涵、范圍、方法等各抒己見。

在中國古典學相關討論如火如荼之時，與其關系密切的古典文獻學卻常被忽視。學者多追隨民國學者，聚焦“疑古”“釋古”“二重證據法”等論題展開討論，鮮有人論及古籍整理所依托的校勘學、目錄學、版本學等文獻研究法。就淵源而言，西方古典學的核心實為古典語文學，其本身即涵蓋校勘學方法，且研究者多具文獻整理功底；就內涵而論，無論從“古代典籍”還是“古代典章制度”釋義，“古典”二字均與典籍文獻密不可分。因此，在中國古典學內涵不斷深化、理論不斷豐富、學科不斷完善之際，深人探討古典文獻學理論、方法，比對中西方典籍校勘理路的異同，一定程度上能夠給中國古典學理論、方法的深化提供

學理支撐。

1中西校勘理念的一致與差異

中國古籍校勘歷史悠久。早在先秦時期，孔子七世祖正考父即因宋國所藏之《商頌》“久未行用，失其音節，訛其詞義”2]，而攜至周太師處校勘，最終以《那》作為十二篇之首。后世孔子整理六經，使其中的篇章次序、文本內容固定下來，成為反映先秦“禮樂”思想的經典。清代學者章太炎論及此事稱孔子“亦善校者已”[3]。西漢末劉向、劉歆父子校勘、整理皇家藏書，并發明“校讎”之內涵：“一人讀書，校其上下，得謬誤，為校”“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故曰讎也”[4]。至此，比勘文字異同以恢復典籍原貌的學問，始稱“校讎”。至清代，章學誠在劉向、鄭樵基礎上引申校讎之義，析為廣、狹兩種概念：“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鄭樵生千載而后，慨然有會于向、歆討論之旨，因取歷朝著錄，略其魚魯豕亥之細，而特以部次條別，疏通倫類，考其得失之故而為之校讎。”[5]其中，狹義校讎僅指文本比勘訂訛，廣義校讎則承鄭樵《通志·校讎略》之說，囊括文獻學全部工作。

章氏以降，中國文獻學家定義校勘概念時多承其說，胡樸安在《校讎學》中指出：“校讎學者，治書之學也。自其狹義言之，則比勘篇籍文字同異而求其正，謂之讎校”“自其廣義言之，則搜集圖書、辨別真偽、考訂誤繆、厘次部類，暨于裝潢保存，舉凡一切治書事業，均在校讎學范圍之內。”[6]張舜徽《廣校讎略》亦言：“近世學者于審定書籍，約分三途：奉正史藝文、籍志及私家簿錄數部，號為目錄之學；強記宋、元行格，于刻印早晚，號為板本之學；羅致副本，汲汲于考訂文字異同，號為校勘之學。然揆之古初，實不然也。蓋三者俱校之事，必相輔為用，其效始著;否則析之愈精，逃之愈巧，亦無貴乎斯役矣。”[7]引文中的“校讎”均指向文獻學的整體范疇，涵蓋該學科下各個細分領域，呈現出自兩宋以來統攝全局、融會貫通的宏大學術視野，指向對古籍文獻全面把握與深度闡釋的學術自的。由劉向父子至胡、張二氏對于“校讎”概念理解的變遷，展現其由專注文本考訂的基礎工作，到包羅古籍整理與研究之綜合學科的演進趨勢。

西方校勘學發展史亦可追溯至“古典黃金時期”的古希臘。當時的吟游詩人引用《荷馬史詩》多有刪改，學者為求定本，便采用不同文本比勘異同。馬其頓王國時期，亞歷山大征服希臘后獲得了大量典籍，為使傳承精準有序，校勘活動日益頻繁。公元前274年，澤諾多圖斯即利用多種《荷馬史詩》的抄本開展校勘工作，形成了借助古希臘社會文化史與文藝創作風格，通過分析詞匯特征以校訂文本的方法。公元3世紀以來，基督教的擴張使《圣經》等經典校勘成為重心。從《荷馬史詩》至《圣經》的校勘實踐，實為西方校勘學之濫觴。

16世紀以來，隨著西方世界現代化進程加速，校勘學亦日漸理性、系統。豪斯曼在《用思考校勘》中指出：“校勘是一門科學，同時，由于包含了對校（Recension）和修正（Emendation），也是一門藝術。發現文本中的訛誤是科學，校正訛誤則是藝術。這就是它的定義，就是這個名稱的所指。”[8]保羅·馬斯在《校勘學》中也談道：“校勘工作的任務是推出一個與原本盡可能接近的文本（Constitutio Textus）。”[9]較狹義“校”概念而言，東西方有關“校勘”認知的通處在于比勘異本以求其正，但也不可斷言二者間存在單向影響—東西方校勘學各有其歷史脈絡與現實動因，對于“校勘”的認知之所以殊途同歸，根本原因在于古籍整理工作中所共有的“求真”精神是相通的。

此外，無論是中國“校讎學”還是西方“校勘學”，均開啟了各自古典學的大門，成為其先聲：一方面，西方古典學由古典語文學發展而來，不僅強調文本校勘與考辨，還要求研究者掌握文字、文獻知識，亦與校勘學的“求真”理想同旨。因此，西方學者追溯其歷史，常將其上溯至古希臘、古羅馬學者的校勘活動。另一方面，我國廣義的“校”學經近代學者提倡轉變為“文獻學”，雖經歷了從傳統至現代的跨越，但核心理念與基本方法仍被繼承下來。這種求真的態度與文本比勘的方法，也隨著中國古典學的出現而融入其中，成為基本的研究范式。同時，英語中“語文學”作Philolo-gy，有時也被譯成“語言學”或“文獻學”，如梁啟超就首次以“文獻學”稱呼廣義“校讎”之學。基于這種語言翻譯上的錯置，可以說我國的校讎學（文獻學)等同于西方的Philology，其同樣應成為今日中國古典學的核心。

當然，中西“校勘”的范圍與自的也存在顯著差異：中國校勘學由文本比勘漸次擴展為集目錄、版本、校勘等于一體的“大校勘學”，涵蓋文獻學全域；西方校勘學則專注于文本訂訛，千載未易。這一區別映射出兩種迥異的學術態度——中國古代學術體系側重關聯與協同，落腳于“通”；西方學術體系則重分科之精，以“專”為主。此區別深植于各自的文化土壤中：中國“天人合一”的整體觀、“通天地人”的大通觀，以及經世致用與修身養性并重的傳統，均將學術導向融通之境。因此，中國學者校勘古籍，其目標不僅是恢復文本原貌，更在于追溯歷史、體悟圣道，從而將學術追求推向“道”的本體層面。反觀西方，從古希臘形成的學科分類傳統，到西方近代以來的實證理念與專業分科，均使學術體系日趨專門化、精細化。在此思想指引下，校勘學也成為一項專業的技術性工作，其價值在于為后續研究提供堅實、無歧義的文本基礎，而非追求學問的整體貫通。

2中西校勘方法的趨同與分野

2.1 版本意識的跨文化共識

在校勘學發展史上，東西方均重視版本。雖然我國的“版本”概念從嚴格意義上說形成于唐宋雕版印刷術出現之后，但這并不意味著早期文獻學家就沒有版本意識：前引正考父以周太師藏本校宋國留存之《商頌》的案例，已顯示出重視版本比勘的傾向；劉向父子整理皇家藏書之“備眾本”，以定篇目、正訛誤；顏之推利用金石文獻校傳世典籍，更將版本載體從抄本擴展至器物層面。上述實踐清晰表明，在版本的物質形態尚未完全固化以前，古人“版本意識”已著意于文本源流之可靠、異文比勘之必要及載體之多元層面，這種廣求異本、多元互證的實踐，實為后世校勘學之奠基。

宋代以來，文獻學家對版本的重視愈發凸顯。張淳撰《儀禮識誤》時，面對版本良莠不齊的現實提出了祖本與版本系統的概念，以梳理版本源流，確保校勘成果的準確。在《韓集舉正》里，方崧卿強調重視古本，選擇誕生年代較早的版本作為校勘的底本。朱熹雖反對方氏嚴遵閣本的態度，仍強調要重視版本并擇善而從。戴震亦關注稿本的價值，指出其在校勘工作中的重要性。綜觀中國古代的校勘學發展歷史，對版本的重視無不貫穿其中。

西方校勘學重視版本的傳統源自古希臘。公元前274年，澤諾多圖斯已采用多種抄本比照的方法校勘《荷馬史詩》。至基督教獨尊時代，學者為求《圣經》文本的準確，也利用不同版本進行校勘，如：神學家奧利金任教會學校校長期間，以古本為據，通過原始希伯來文本與四種希臘譯本校勘《舊約》。從16世紀起，西方校勘學界在實踐中形成“折中法”這一重視版本的校勘原則廣羅異本，強調“從古”。近代西方校勘學奠基人博蘭又提出“不可輕信第二手的證據”“流傳下來的最古老的手抄本不一定是最忠實于原稿”[0]的版本選擇意見。20世紀的文獻學家保羅·馬斯亦于《校勘學》中申明：“晚的，不等于就是錯的”[1]，說明“從古”的同時更要“從善”。這種選擇版本時“從古從善”的思想與中國校勘學家的版本意識相通。

綜觀東西方校勘學數千年發展歷程，盡管二者間的文化背景、具體實踐差異顯著，但版本意識及擇本方法卻呈現出共通性：位于大洲兩端的文明，均形成了重視典籍源流之可靠、強調異本比勘之必要，并在“從古”與“從善”間尋求理性平衡的學術追求。這一跨越時空的學術共性，揭示了校勘學作為一門還原文本、回溯文明的嚴謹學問內在的強大生命力。

2.2源流考察與成果呈現的異質范式

東西方校勘學在發展過程中亦呈現出差異，具體表現在版本源流考察與校勘結果處理兩個方面。首先，在版本源流考察方面，中國傳統校勘學重版本搜羅比勘，而無圖表呈現，版本遞嬉關系多賴文字描述。反之，西方校勘學則孕育出“譜系法”以揭示版本關聯。此法肇始于18世紀德國學者德里希·沃爾夫、伊曼紐爾·貝克爾、卡爾·拉赫曼，又被稱為“拉赫曼\"法。至20世紀初，保羅·馬斯《校勘學》與丁伯納羅《拉赫曼方法的誕生》問世而大成。“譜系法”尤重“譜系圖”，即以樹狀圖展現版本流變，形成有關版本聯系的直觀表達。就形式而言，“譜系圖”類同中國當代版本學者常用的“版本源流圖”，但其誕生年代卻早于中國——胡適在《〈元典章校補釋例>序》中稱，在利用圖表表示《元典章》的版本淵源關系以前，中國尚無此形式。加之胡適曾有過留學歐美的經歷，多以西學研究中國古史問題，因此可以推知我國的版本源流圖是借鑒“譜系法”而形成的。因此，西方“譜系法”的理念、方法仍值得當代學人借鑒。其次，在校勘成果處理上，近代學者葉德輝總結的“死校”“活校”較能代表中國的主要解決方式。其在《藏書十約》中解釋道：“死校者，據此本以校彼本，一行幾字，鉤乙如其書，一點一畫，照錄而不改。雖有誤字，必存原文。顧千里廣圻、黃莞圃丕烈所刻之書是也。活校者，以群書所引改其誤字，補其闕文，又或錯舉他刻，擇善而從。”[12]“死校”與“活校”的區別在于，一者照錄原文，一者徑直改正。“活校”又因校勘者常以己意更改原文，常受詬病。因此，不改動原文、據實照錄的理念就成為中國文獻學家的基本共識。相較之下，西方校勘學家處理異文時常以符號做出標示，且經過理性論斷后確定為訛誤的文本徑直改正而不作說明，“假定性異文”則需要在附錄中進行說明。這一處理方式介于“死校”與“活校”之間，更加依靠校勘者的學養與科學精神。但無論東西，優秀的校勘成果均應在尊重文本與學術嚴謹間尋求平衡。

3中西校勘學與中國古典學構建的當今啟示

近代以降，我國在西方沖擊下被迫融入現代化進程，國人由此“開眼看世界”。伴隨此進程，大量西方學術理論、思潮與方法傳人中國，在與中國傳統學術融合后，開啟了百年學術現代化之路。在此背景下，近代文獻學家亦積極吸納西方校勘學成果，以求推動傳統文獻學的現代轉型。然而，在學術現代化進程中，部分學者沉浸于西方學術理論而褒西貶中，如：留學海外、受西方進化主義思潮影響頗深的胡適在《〈元典章校補釋例>序》中斷言：“縱觀中國古來的校勘學所以不如西洋，甚至于不如日本”[13]，極力否定本土校勘學成就與方法范式。此論雖在破除“信古”風氣、推動學術現代化方面頗具時代價值，然公允評判，中西校勘學實同大于異，且西方校勘學代表方法如“譜系法\"“折中法”等，其完善距胡適撰文不過數十年。因此，所謂西方“科學”中國“不科學”之論實難成立一—它們均扎根于各自的文化土壤中，不斷傳承發展、繁榮滋長，共同為人類文化遺產的傳承、理解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厘清這一關系，對今日學術研究平等、開放態度的形成具有積極意義。

當前，校勘學發展還存在另一種傾向，即固守本土傳統而忽視西方成果。部分學者恪守千年來形成的校勘理念、方法，對西方校勘學的成果關注不足，以至于余英時先生感慨中西校勘學的比較研究幾乎無人問津。這種缺乏全球視野的封閉傾向，易使中國校勘學實踐陷人“自說自話”之境，“其結果就是形成一種防守性的、本土主義的、自我邊緣化的、單語主義以及單一文化主義的學術”[14]。因此，在全面把握中國校勘學發展歷程的基礎上，通過大量譯介西方校勘學成果，推進中西校勘學比較研究，應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視野下文獻學發展的重要任務。

相較之下，近年興起的中國古典學則更具全球視野—其概念源自西方，為完成本土轉型必然需要吸納西方古典學成果。因而作為西方古典學重要組成部分的古典語文學、闡釋學、考古學等學術理論紛紛走人中國，開枝散葉，為中國古典學建設提供助力。這種開放、包容的態度是當前校勘學發展過程中需要借鑒的。但是，審視20世紀八十年代以降有關中國古典學建設的討論，相關校勘學對學科發展的重要性幾乎鮮有論及，甚至有學者稱其為“逗訂之學”。從古典學實踐看，作為基礎學科的校勘學，確能為中國古典學發展提供助益：首先，中國古典學作為一門以研究古代典籍為主的學問，首要任務就是尋求文本的準確，只有文本無誤才能開展后續的考辨與闡釋研究工作。其次，尋求文本的準確并不局限于求真層面，更進一步上溯至文明的賡續與復生。校勘能夠以現代學術理念激活古典智慧，使其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代社會相協調，為現代化實踐提供歷史依據，為解決當代問題提供前人經驗。再次，就學術發展脈絡而言，中西方校勘實踐過程中形成的種種理念、原則、方法，大多為各自的古典學研究所繼承。例如，南北朝時期顏之推以金石文獻校勘紙質文獻的實踐，就可被視為中國古典學重要研究方法之一的“二重證據法”的遠端；西方學者校勘《荷馬史詩》《圣經》等文本，其方法、理念也成為philology的先聲。通過考察中西方校勘學與古典學之間的學術淵源，有助于錨定歷史坐標，為中國古典學找尋昔日依據，更好地使文獻學領域的學者參與到這門“跨學科”性質的學科建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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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崔萌)